我叫林秀琴,今年六十五。
退休前是纺织厂的会计,一辈子都活得精打细算,账本上没出过一分钱的差错,人生这本账,自然也想算得清清楚楚。
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作品,是我女儿,孟静。
从小就是我们那一片儿的“别人家的孩子”,长得漂亮,读书又好,一路名校读出来,进了家好单位。
可她这辈子办得最糊涂的一件事,就是嫁给了陈阳。
整整十年了。
我当了十年岳母,也在心里憋了十年气。
今天,孟静又因为加班,回不来吃饭。
餐桌上,就我和陈阳两个人。
四方的小桌,两双碗筷,三菜一汤。
糖醋排骨,我最爱吃的。
陈阳夹了一块最大的,放进我碗里,肉炖得烂,筷子一拨就脱骨。
“妈,您尝尝,今天这糖醋汁,我特地多熬了一会儿,味道应该更浓。”
他笑得一脸讨好,眼角的褶子都堆了起来。
我没动筷子,拿勺子撇了撇汤碗里的油花。
“油太重了,跟你说过多少次,我年纪大了,吃不了这么油腻的。”
陈阳脸上的笑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
“哎,我下次注意,下次我先把汤撇了油再端上来。”
我“嗯”了一声,夹起那块排骨,没吃,又放回他碗里。
“你吃吧,正是干活的年纪,多补补。”
话里的意思,他不可能听不出来。
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在个不大不小的公司里当程序员,挣的钱也就那样,不高不低,不死不活。
哪像我们家孟静,都已经是部门副主管了。
他配不上我女儿。
这个念头,像一根刺,在我心里扎了十年。
陈阳没再说话,默默地把那块排骨吃了。
吃饭的时候,他给我添饭,给我夹菜,话不多,但手脚勤快。
可我看着他那张老实巴交的脸,心里就来气。
老实有什么用?
老实能当饭吃吗?
老实能让我女儿住上大别墅,开上好车吗?
隔壁老李家的女婿,开公司的,去年就给老李两口子换了套一百五十平的江景房。
每次在楼下花园碰到老李,她那张脸笑得像朵开败的菊花,每一条皱纹里都写着“我女婿有本事”。
再看看我。
还跟女儿女婿挤在这套八十平的老房子里。
倒不是陈阳不让我们换,他提过几次,说把这套卖了,他们再添点钱,换个大点的。
我没同意。
凭什么?
这房子是我和老伴儿一辈子攒下来的,凭什么卖了给他陈阳住?
他一个外地人,当年娶孟静的时候,家里一分钱没出,连彩礼都是东拼西凑的,像那么回事儿吗?
我心里有气,吃什么都不香。
扒拉了两口饭,我就放下了筷子。
“我吃饱了。”
陈阳赶紧站起来,“妈,您怎么吃这么点?是不是不合胃口?”
“人老了,吃不下。”
我站起身,慢悠悠地踱回自己房间,把门轻轻一带。
客厅里传来他收拾碗筷的叮当声。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想当年,给孟静介绍过多少好对象。
张医生,家里三代行医,人长得也精神。
王律师,他爸是法院的,那前途,一眼看得到头。
可孟静一个都看不上,铁了心要跟这个陈阳。
我问她,你看上他什么了?
她说,陈阳对她好。
好?
我冷笑。
天底下想对她好的人多了去了,排队能从外滩排到虹桥机场。
“好”这个东西,最不值钱。
可女儿不听。
为了这个陈阳,她第一次跟我红了脸,吵了架。
她说:“妈,你太势利了。”
我势利?
我指着自己的心口,气得发抖。
“我势利?我这是为你好!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男人什么样我看不清?他现在对你好,是因为他一无所有,只能拿出这点‘好’来!等以后,你人老珠黄了,他要是发达了,第一个就不要你!”
孟静哭了。
“陈阳不是那样的人。”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人心隔肚皮!”
那场架,我们谁也没说服谁。
最后,孟静甩下一句“反正我这辈子就认定他了”,就摔门而去。
我气得犯了高血压,在床上躺了三天。
最后,还是我妥协了。
我能怎么办?
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她要跳火坑,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只能跟在后面,好歹给她备着点水。
他们结婚的时候,我没给过陈阳一天好脸色。
婚宴上,我一句话没说,全程黑着脸。
亲戚们都看出来了,在背后指指点点。
我不在乎。
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女婿,我不满意。
婚后,他们要搬出去住,租房子。
我没让。
“租什么房子?外面的房子哪有家里干净?钱留着,以后用得着。”
其实我是不放心。
我要亲眼看着,盯着这个陈阳,但凡他有一点对不起我女儿的地方,我立刻就能把孟静拉回来。
于是,我就成了这个家的“太上皇”。
陈阳倒也听话,或者说,是没脾气。
我说东,他不敢往西。
我说这菜咸了,他下次就少放盐。
我说这地没拖干净,他立刻返工,拖到我满意为止。
我让他下班早点回家,别在外面跟不三不四的人鬼混,他也从来没有晚归过。
他越是这样,我越是瞧不上他。
一个大男人,一点脾气都没有,能有什么出息?
我儿子,孟静的哥哥孟远,在北京工作,那才叫有本事。
虽然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次,但电话里,那口气,那派头,跟陈阳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妈,最近我们公司又拿下一个大项目,我这个月奖金估计有六位数。”
“妈,我给您和爸(他去世的父亲)在老家那边买了块好墓地,风水大师看过的。”
“妈,钱不够就跟我说,别省着。”
这才是儿子!
这才是能给当妈的长脸的儿子!
陈阳呢?
他只会问:“妈,今天想吃什么?”“妈,您的降压药我给您买回来了。”“妈,天冷了,我给您把电热毯铺上了。”
鸡毛蒜皮。
全是些上不了台面的鸡毛蒜皮。
周末,孟静难得休息。
陈阳一大早就去菜市场,买了条最新鲜的鲈鱼,说是要给孟静和我补补。
他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
我坐在客厅看电视,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孟静凑到我身边,给我捏着肩膀。
“妈,你看陈阳多好,这么多年了,家务活基本不让我沾手。”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一个大男人,天天下厨房,像什么样子?没出息。”
孟静的动作停了。
“妈!你怎么又说这种话?做家务怎么就没出息了?这是体贴,是爱!”
“爱?爱能当饭吃?”我把遥控器往桌上重重一放,“你看看你王阿姨家的女儿,嫁了个什么老公?再看看你!我这张老脸,真是没地方搁!”
“妈,你讲点道理好不好!人家的生活是人家的,我们有我们的幸福!”
“幸福?挤在这个破房子里,出门坐地铁,这也叫幸福?我当年……”
“行了妈,别说当年了!”孟静也来了火气,“你当年的那些道理,现在过时了!我就喜欢陈阳,我就觉得现在这样很幸福!”
厨房里的切菜声停了。
我知道,陈阳听见了。
我就是要让他听见。
我就是要让他知道,他这个女婿,在我眼里,一文不值。
让他有点自知之明。
那天中午的饭,吃得鸦雀无声。
那条精心烹制的鲈鱼,谁也没动几筷子。
下午,孟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陈阳默默地收拾了残局,然后走到我面前。
“妈,对不起,惹您生气了。”
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斜眼看着他。
“你没错,是我错了。是我没本事,没能给孟静找个好人家。”
陈阳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他转身进了房间。
我听到孟静压低的声音在质问:“你又去跟妈说什么了?你道什么歉?你没错!”
然后是陈阳更低的声音:“好了好了,妈年纪大了,让着她点。一家人,别吵。”
我心里冷笑。
一家人?
谁跟你是一家人?
你姓陈,我姓林。
要不是因为我女儿,你连我们家门都进不来。
这样的冷战,隔三差五就会上演一次。
每次都是以孟静和我争吵,陈阳夹在中间和稀泥告终。
我也累。
我也烦。
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我总觉得,我女儿值得更好的。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我六十五岁生日那天。
生日前一天,在北京的儿子孟远就打了电话过来。
“妈,生日快乐!我这边实在太忙了,回不去,给您转了两万块钱,您自己买点喜欢的东西。”
电话这头,我笑得合不拢嘴。
“哎呀,你忙你的,不用管我。妈什么都不缺。”
挂了电话,我立马把手机拿到陈阳和孟静面前。
“看看,你哥多孝顺!人回不来,心意到了!”
我故意把“两万块”说得特别大声。
孟静有点尴尬,拉了拉我的衣角。
陈阳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是笑了笑。
“哥真是有心了。妈,明天您想怎么过?要不我们去外面订一桌?”
我白了他一眼。
“外面的东西,油多盐多,有什么好吃的?就在家随便吃点得了。”
其实我心里想的是,就你那点工资,去好点的馆子,一个月生活费都得去一半吧?
我才不让你破这个费,回头又得从我女儿那儿找补。
生日那天,孟静特地请了假。
陈阳更是从早上就开始在厨房里折腾。
中午,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子菜。
都是我爱吃的。
孟静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妈,生日快乐!这是我和陈阳给您买的礼物。”
我打开一看,是条羊绒围巾,摸上去软软糯糯的,颜色也是我喜欢的暗红色。
我瞥了一眼吊牌。
哟,还挺贵。
“乱花这个钱干什么?我一个老太婆,戴这么好的东西给谁看?”
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把围巾围在了脖子上。
陈阳从厨房里端出最后一碗长寿面,上面卧着两个金黄的煎蛋。
“妈,吃面,吃了长命百岁。”
他把筷子递到我手里。
我看着那碗面,热气腾腾,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老伴儿去世得早,这些年,生日都是女儿陪着我过。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正儿八经地给我做一碗长寿面。
我低头吃了一口。
味道,还挺好。
“陈阳,”孟静突然开口,“你给妈准备的那个惊喜呢?”
“什么惊喜?”我抬起头。
陈阳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从背后拿出一个文件袋。
“妈,也没什么……就是……我这几年,不是一直在自学理财嘛,用我和孟静攒的钱,还有您平时给的生活费里省下来的一些,做了点小投资。”
他把文件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是一本房产证。
“去年年底,行情好,就……就在我们小区隔壁那个新楼盘,付了个首付,买了套小三房。写的是您的名字。”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房产证上,清清楚楚地印着我的名字:林秀琴。
我拿着那本红色的证书,手都在抖。
“你……你哪来这么多钱?”
“就是平时省的,再加上投资赚了点。房子不大,一百平出头。我想着,您住这老房子,上下楼也不方便,那边有电梯。而且离得近,我们照顾您也方便。”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紧张和期待。
“妈,您……还喜欢吗?”
我看着他,又看看孟静。
孟静的眼睛红红的,笑着对我说:“妈,陈阳为了这房子,研究了快两年。每天晚上我们都睡了,他还在书房看那些K线图,学各种理财知识。他总说,欠您的,得补上。”
欠我的?
他欠我什么了?
我忽然想起,当年他们结婚,我一分彩礼没要,还倒贴了嫁妆。
我以为他早忘了。
我以为他心安理得。
原来,他一直记着。
我捏着那本房产证,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十年了。
我对他冷言冷语了十年。
我把他当贼一样防了十年。
我把他所有的好,都当成是理所当然,甚至是不怀好意。
可他呢?
他竟然背着我,给我攒了一套房子。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一颗,两颗,砸在那本红色的房产证上。
“妈,您怎么哭了?是不是不喜欢?不喜欢我们再想别的办法……”陈阳慌了手脚,手足无措地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一把抓住他的手。
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
因为常年敲代码,指节有点粗大。
又因为常年做家务,手心布满了薄薄的茧。
温暖,又粗糙。
“好孩子……好孩子……”
我哽咽着,只能重复这三个字。
那一刻,我心里那根扎了十年的刺,好像,就这么被拔了出来。
连着血,带着肉。
疼。
但是,疼过之后,是前所未有的松快。
那天之后,我好像变了个人。
我开始试着去发现陈阳的好。
他每天下班,不管多晚,都会先到我房间看一眼,问我身体怎么样。
我有点咳嗽,他第二天就买回一堆梨和冰糖,给我熬梨膏。
小区里的广场舞换了新曲子,我学不会,急得直跺脚。
他就在网上找来教学视频,一帧一帧地放给我看,陪着我练。
他一个一米八的大男人,学着那些扭腰摆胯的动作,笨拙又滑稽。
我看着看着,就笑了出来。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很多年没有过的开怀大笑。
孟静看到我们的样子,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妈,你笑了。”
是啊,我笑了。
原来,笑出来,是这么轻松的一件事。
搬进新家的那天,儿子孟远又打来电话。
“妈,听说陈阳给您买了套房子?他哪来那么多钱?您可得当心点,别是外面搞了什么不干净的钱,到时候连累我们家。”
如果是以前,我听到这话,肯定会立马警惕起来。
但是现在,我只觉得刺耳。
“你弟弟不是那样的人。”我淡淡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妈,您叫他什么?弟弟?”
“他娶了你妹妹,不是你弟弟是什么?”我反问,“倒是你,当哥哥的,妹妹妹夫买了新房,你连个电话都不知道打,现在倒来嚼舌根了?”
孟远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
“妈,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关心您……”
“行了,你要是真关心我,就抽空回来看看。别整天就知道打钱,我缺你那点钱吗?我缺的是人!”
我“啪”地挂了电话,心里一阵舒坦。
搬家那天,孟远没回来。
是我,孟静,还有陈阳,三个人一点一点把东西搬过去的。
大件的家具,陈阳一个人扛。
从一楼到五楼,没有电梯的老房子,他来来回回跑了十几趟。
汗水湿透了他的T恤,紧紧地贴在背上,勾勒出结实的肌肉线条。
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其实也挺有力量的。
不是那种说大话,开豪车的力量。
是那种,能扛起一个家,能为你遮风挡雨的,实实在在的力量。
新家很亮堂。
我有了自己的大房间,带一个朝南的阳台。
陈阳在阳台上给我种满了花花草草,还搬了张摇椅。
“妈,您以后没事就在这儿晒晒太阳,养养花。”
我坐在摇椅上,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看着陈阳和孟静在客厅里忙碌的身影,一个挂画,一个擦地,时不时地说笑两句。
那画面,特别像一幅画。
一幅叫“家”的画。
而我,也是画里的人。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直温暖地过下去。
但生活,总喜欢在你最安逸的时候,给你来个急转弯。
那天,我正在阳台上浇花,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手里的水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等我再有意识的时候,人已经在医院了。
白色的天花板,刺鼻的消毒水味。
孟静趴在我的床边,眼睛肿得像核桃。
“妈,你醒了!”
我动了动,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
“我……我这是怎么了?”
“医生说,是突发性脑梗。”
脑梗。
这两个字,像两座大山,一下子压在了我心上。
我完了。
我这辈子,是不是就要瘫在床上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孟静……妈不想活了……妈不想拖累你们……”
“妈!您胡说什么呢!”孟静哭着握住我的手,“医生说了,发现得及时,只要好好做康复,有很大希望恢复的!”
希望?
我看着自己那只不听使唤的手,心里一片绝望。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地狱。
吃喝拉撒,全在床上。
我一辈子都那么要强,那么爱干净。
现在,却要像个废人一样,让别人给我擦屎擦尿。
那种羞耻和屈辱,比病痛本身更折磨人。
孟静请了假,专心在医院照顾我。
但她一个女孩子,很多事情都不方便。
给我翻身,她力气不够,每次都累得满头大汗。
给我擦洗,她又害羞,总是手忙脚乱。
两天下来,她就瘦了一大圈。
我看着心疼,就催她回去休息,让她请个护工。
“请什么护工?外人哪有自己人放心。”
她说。
第三天,陈阳来了。
他拎着一个大大的保温桶,里面是我最爱喝的鱼汤。
“妈,您感觉怎么样?”
我没理他,把头转向一边。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这副狼狈的样子。
他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也没多说,只是把汤倒出来,一勺一勺地喂我。
我不张嘴,他就那么耐心地举着。
直到汤都快凉了,我才拗不过他,张开了嘴。
鱼汤炖得很烂,入口即化,没有一丝腥味。
我的胃,一下子就暖了。
从那天起,陈阳就接替了孟静的工作。
他跟公司请了长假。
每天早上,他第一个来。
晚上,他最后一个走。
他不像孟静那么手忙脚乱。
他力气大,给我翻身轻轻松松。
他心细,每次给我擦完身,都会在容易长褥疮的地方涂上药膏。
他甚至还从网上学了按摩,每天都给我捏腿捏脚,说是能防止肌肉萎缩。
一开始,我很抗拒。
尤其是在他给我处理大小便的时候。
我一个当岳母的,怎么能让女婿干这种事?
我把脸埋在被子里,又羞又气,眼泪直流。
“陈阳,你出去!你让孟静来!”
他却像没听见一样,手上的动作不停。
“妈,没事的。您别多想,这就是照顾病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爸当年生病的时候,也是我这么照顾的。”
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收拾干净,给我换上干爽的床单。
整个过程,他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
就好像,他照顾的,不是一个挑剔了他十年的岳母。
而是一个,他真正的亲人。
有一次,半夜里,我被腿抽筋疼醒。
我不敢叫,怕吵醒睡在旁边陪护床上的陈阳。
我就那么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忍着。
可他还是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问我:“妈,您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没事,就是腿有点抽筋。”
他二话不说,掀开被子就给我按摩。
他的手掌很暖,很有力,一下一下地揉捏着我的小腿。
疼痛,渐渐缓解了。
我看着他睡眼惺忪,却一脸认真的样子,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陈阳啊……”我轻声叫他。
“嗯?妈,您说。”
“你……恨我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妈,您说什么呢。我怎么会恨您。”
“我以前……对你那么不好……”
“您那是爱之深,责之切。您是心疼孟静,怕她嫁给我受委屈。我懂。”
他顿了顿,继续说:“其实,我一直挺感谢您的。要不是您当年把我们留在家里,就凭我和孟静那点工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攒够钱买房子。说到底,我们能有今天,还得谢谢您。”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羞耻,不是绝望。
是感动。
是愧疚。
我活了六十五年,自以为看透了人心。
却没想到,我看了十年,都没看懂我这个女婿。
我以为他是懦弱,是没本事。
其实,那是他的宽厚和担当。
我以为他是图我们家的房子,图我们家的安逸。
其实,他比谁都想靠自己的努力,给我们一个更好的家。
我那个远在北京,只知道打钱的亲儿子。
和我这个守在床前,端屎端尿的“半个儿子”。
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孝顺?
我这本账,算了一辈子,到头来,才发现,算错了最重要的一笔。
出院后,我开始了漫长的康复期。
我半边身子还是不听使唤,走路要靠拐杖,吃饭要人喂。
我脾气变得很暴躁。
经常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大发雷霆。
饭菜咸了,淡了,我都会把碗筷一推。
“不吃了!难吃死了!”
孟静总是被我气哭。
陈阳却从来不跟我计较。
他会把饭菜端回厨房,重新加工一下,再笑嘻嘻地端出来。
“妈,您再尝尝这个?我新研究的口味,保证您喜欢。”
康复训练很痛苦。
每天,陈阳都要架着我,在客厅里来回地走。
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每挪动一步,都钻心地疼。
我好几次都想放弃。
“不练了!我就是个废人了!练了有什么用!”
我瘫坐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陈阳也不扶我,就蹲在我面前,静静地看着我。
等我哭够了,他才递过来一张纸巾。
“妈,哭完了吗?哭完我们再走两步。就两步,行吗?”
他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力量。
我看着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又拄着拐杖站了起来。
一步。
两步。
我走完了。
他立马给我竖起一个大拇指。
“妈,您真棒!比昨天多走了一步!”
他就这样,像哄孩子一样,哄着我,鼓励着我。
一天多走一步。
一周多走十步。
一个月后,我已经可以自己拄着拐杖,在屋子里慢慢走了。
那天,孟远终于回来了。
他提着大包小包的补品,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门口。
“妈,我回来了!”
我看到他,心里并没有预想中的激动。
他看到我拄着拐杖的样子,愣了一下。
“妈,您怎么……瘦成这样了?”
晚饭,孟静做了一大桌子菜。
孟远坐在我身边,不停地给我夹菜。
“妈,您多吃点这个,海参,大补的。”
“妈,这个燕窝是我特地从香港给您带的。”
我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没什么胃口。
倒是陈阳,像往常一样,给我盛了一小碗汤,撇掉了上面的油,又夹了一筷子我爱吃的青菜。
“妈,先喝点汤,润润肠胃。”
我接过来,慢慢地喝着。
饭桌上,孟远一直在说他北京的工作,他的项目,他的老板。
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就像,以前我最喜欢听,最引以为傲的那样。
可现在,我听着,只觉得有点吵。
我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坐在对面的陈阳。
他没怎么说话,一直在给孟静和我布菜。
孟远讲到高兴处,端起酒杯。
“来,陈阳,咱哥俩走一个!这些年,辛苦你了,替我照顾咱妈!”
他说得理所当然。
陈阳笑了笑,端起面前的茶杯。
“哥,我开车了,以茶代酒。照顾妈是应该的,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孟远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对对对,应该的,应该的!”
我放下手里的碗,看着孟远。
“孟远,你这次回来,能待几天?”
“妈,我后天的机票。公司那边催得紧,有个新项目要启动,离不开我。”
我的心,沉了一下。
又是项目,又是公司。
在他心里,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那你回来干什么呢?坐飞机不要钱啊?那些补品,我吃得了吗?你还不如把这些钱,都给你弟弟。”
我说。
饭桌上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孟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妈,您……您说什么呢?他……他怎么成我弟弟了?”
“他怎么就不能是你弟弟了?”我提高了声音,“我生病这两个月,你在哪?是我这个‘半个儿子’,在医院端屎端尿地伺候我!我做康复,疼得想死的时候,你在哪?是他,一步一步扶着我走过来!你除了会打钱,还会干什么?我养你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给我打钱的吗?”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孟远被我说得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孟静想打圆场,“妈,哥他也是工作忙……”
“你别说话!”我打断她,“我今天就要把话说清楚!”
我转向陈阳,拉住他的手。
“陈阳,以前,是妈不对。是妈瞎了眼,不识好歹。妈给你道歉。”
陈阳赶紧站起来,“妈,您千万别这么说,我受不起……”
“你受得起!”我用力握住他的手,“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儿子!谁也别想欺负你,包括我这个亲儿子!”
我指着孟远。
“你听着!这是你弟弟!以后你要是再敢对他不敬,别怪我这个当妈的,不认你!”
孟远彻底傻了。
他看着我,又看看陈阳,嘴巴张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妈,我……我知道了。”
那一晚,我睡得特别踏实。
第二天,孟远走的时候,陈阳去送他。
回来的时候,陈阳对我说:“妈,哥让我跟您说对不起。他说他以前,确实做得不够。”
我“嗯”了一声,没说话。
陈阳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
“哥把这个给我,说是……给您看病的钱。让我别告诉您。”
我看着那张卡,心里五味杂陈。
“你收着吧。”我说,“以后,这个家,你来当。我老了,管不动了。”
陈阳愣住了,连连摆手。
“妈,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我说行就行!”我把卡塞回他手里,“你是我儿子,我的钱,不给你给谁?”
儿子。
这个词,从我嘴里说出来,那么自然,那么顺口。
陈阳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像个孩子一样,咧着嘴,笑了,又哭了。
我的病,在一天天好转。
现在,我已经可以扔掉拐杖,自己慢慢走路了。
每天晚饭后,陈阳都会陪我到楼下花园散步。
我们会聊他的工作,聊孟静小时候的趣事,聊菜市场的菜价。
什么都聊。
就像,一对最普通的母子。
邻居老李又在花园里炫耀她女婿给她买了什么名牌包。
我听了,只是笑笑。
她问我:“秀琴,你家陈阳,最近怎么样啊?还在那个小公司上班?”
“是啊。”我点点头,一脸骄傲地说,“我们家阿阳,最近升职了,当项目经理了呢。”
老李撇撇嘴,“项目经理,能有几个钱?还是得自己当老板。”
“钱多钱少,够花就行。”我拍了拍自己的腿,“我这条腿,可是再多钱都换不回来的。是我儿子,一点一点,给我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
老李的脸色,有点尴尬。
我没再理她,慢慢地朝前走。
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看着走在我身边,小心翼翼地护着我的陈阳,心里暖烘烘的。
我当了十年岳母,才终于活明白。
什么金龟婿,什么豪门,都是虚的。
人老了,图的,不过就是身边有个人,知你冷,知你暖。
在你病了的时候,能为你端上一碗热汤。
在你走不动的时候,能伸出手,扶你一把。
能把你当成亲妈一样去对待,去孝顺。
把女婿当成亲儿子,听上去,好像是我这个当岳母的,吃了多大的亏,做了多大的让步。
其实,我才是那个占了天大便宜的人。
我不过是放下了一点可笑的偏见和固执。
却换来了一个,可以托付晚年的,比亲儿子还亲的,好儿子。
这笔账,怎么算,都是我赚了。
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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