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醒”了过来。
在我的墓碑前。
冰冷的大理石贴着我的后背,感觉……倒也不坏。至少比死的时候舒服。
死是什么感觉?
就像你熬了三个大夜,脑子和身体都被抽空了,只想一头扎进枕头里,然后世界就“嗡”的一声,黑了。
再“睁眼”,我就在这儿了。
一个透明的,谁也看不见的,孤魂野鬼。
今天是清明。
我死了第三年的清明。
按理说,周明凯该来了。
我那个结婚八年,爱了我一辈子的老公。
至少,在追悼会上,他是这么哭着说的。
那场面,啧,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殉情的烈夫。
我飘在半空中,看着墓园门口稀稀拉拉进来的人,有点不耐烦。
这鬼地方,信号不好,风景也差。除了几棵歪脖子松树,就是一排排的墓碑,跟我家楼下那片烂尾楼似的,透着一股子完蛋了的萧索。
前两年,周明凯都来得很准时。
第一年,他带了一束白玫瑰,穿着一身黑西装,瘦得脱了形。在我碑前站了整整一个下午,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最后哭得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
我当时还挺感动。
你看,这男人还是爱我的。虽然我们最后那段日子,吵得天翻地覆,几乎要把房顶掀了。
第二年,他气色好了不少,还稍微胖了点。带的是我最喜欢的白百合。
他没哭,就是絮絮叨叨地跟我说话。
说公司接了个大项目,他带的团队,要是成了,就能换套大点的房子。
说他妈身体还那样,高血压,老忘事儿,让他别太难过,早点找个伴儿。
他说:“你放心,我这辈子,心里就你一个。”
我听着,心里酸酸的,又有点甜。
你看,他还记得我的喜好,还愿意跟我分享他的生活。
这男人,靠谱。
可今年,都快中午了,太阳晒得我魂儿都要化了,他连个鬼影都没有。
我有点烦躁。
不是吧,周明kai?这才第三年,你就给我玩“三年之痒”?
你那“一辈子”的保质期也太短了点。
我开始胡思乱想。
是不是公司太忙了?那个破项目还没搞定?
还是他妈又犯病了,他在医院陪着?
或者……他堵车了?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想笑。
一个死人,还替活人找堵车的借口。
林晚啊林晚,你真是贱得可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墓园里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隔壁墓碑那大爷的儿女,烧的纸钱都快堆成山了,还一边烧一边汇报家庭情况,小到孙子考了双百,大到家里拆迁分了几套房。
我听得津津有味。
真好,死了还能追连续剧。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了通往我这片墓区的小径上。
我定睛一看。
我操。
我没法发出声音,但我的整个魂体都因震惊而剧烈波动了一下。
是她。
许婧。
她怎么会来这里?
她来干什么?
示威?嘲讽?还是来确认我死透了没有?
我死死地盯着她。
她穿了一件米色的风衣,头发剪短了,显得比以前更干练。脸上没怎么化妆,但眼下的乌青还是有点明显。
她手里捧着一束花。
不是玫瑰,也不是百合。
是一束白色的雏菊,中间夹杂着几支紫色的勿忘我。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攫了一下。
这是……我大学时最喜欢的花。
那时候我和周明kay还只是同学,学校后山开满了野雏菊。我曾经开玩笑说,以后谁要是拿这花跟我求婚,我就嫁给他。
周明凯后来求婚用的是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俗气又盛大。
他早忘了。
可许婧为什么会知道?
我看着她一步步走近,高跟鞋踩在石子路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她在我墓碑前站定。
然后,她做了一个我完全没想到的动作。
她蹲下身,从包里拿出湿纸巾,开始仔細地擦拭我的墓碑。
从我的照片,到我的名字,再到下面刻着的生卒年月。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就像在擦拭一件珍贵的瓷器。
我飘在她面前,离她不到半米,死死地看着她的脸。
她的表情很平静,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一丝胜利者的得意。
只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悲伤。
这算什么?
鳄鱼的眼泪?
猫哭耗子假慈悲?
我恨不得扑上去,掐住她的脖子,问问她到底想干什么。
可我只是个鬼,连风都吹不动一片。
她擦干净了墓碑,把那束雏菊和勿忘我轻轻地放在碑前。
然后,她就那么蹲着,看着我的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要变成一尊雕像。
“林晚。”
她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
“我来看你了。”
我冷笑。当然,这笑声只有我自己听得见。
看我?看我死得多惨吗?
“他没来。”
她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在对我解释。
“他不会来了。”
我心里一咯噔。
什么意思?
“他结婚了。”
许婧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炸雷,在我魂里炸开。
结……婚……了?
和谁?
和你吗?!
我疯狂地想要咆哮,想要质问,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能看着她。
许婧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她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不是我。”
她顿了顿,像是在积攒力气。
“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刚毕业的大学生,他公司新来的实习生。”
“上个月结的婚,这个月……他太太就怀孕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像被格式化的硬盘,什么信息都读取不出来。
周明kay……结婚了。
在我死后不到三年。
娶了一个刚毕业的实习生。
他快有自己的孩子了。
所以,他今天没来。
所以,他说的那句“我这辈子,心里就你一个”,就是个屁。
一个响亮又恶臭的屁。
我突然想笑。
哈哈哈哈哈哈。
太可笑了。
我林晚,名校毕业,在外企做到设计组长,陪着他从一无所有到有车有房,最后落得个什么下场?
煤气中毒,意外死亡。
我甚至都不知道那场“意外”到底是不是意外。
而他,我的丈夫,在我尸骨未寒的时候,就迫不及不及待地开始了新的生活。
那我算什么?
我这八年的婚姻,又算什么?
是一个笑话吗?
一个天大的笑话!
许婧还在那里蹲着。
她从包里拿出两罐啤酒,一罐放在我的碑前,一罐自己打开。
“你以前总说我装,喝红酒,吃西餐。”
她喝了一大口,呛得咳嗽起来。
“其实……我也喜欢喝这个。”
她看着我的照片,眼神很复杂。
“林晚,对不起。”
我愣住了。
她说什么?
对不起?
她有什么资格跟我说对-不-起?
如果不是她,我和周明kay会走到那一步吗?
如果不是她,我会在三十二岁的年纪,就躺在这冰冷的地下吗?
我恨她。
从我知道她存在的那天起,我就恨她。
我恨她年轻漂亮,恨她跟周明kay是同事,恨他们有那么多我不知道的共同话题。
我恨她在周明kay面前,永远那么善解人意,温柔体贴。
不像我,只会因为他回家晚了跟他吵架,因为他忘了纪念日跟他冷战,因为他襪子乱扔跟他发脾气。
我是个歇斯底里的疯婆子。
而她,是那朵解语花。
这是周明kay在一次大吵后,对我吼出的话。
现在,这朵“解语花”坐在我的坟前,跟我说“对不起”?
太讽刺了。
“我知道你恨我。”
许婧又喝了一口酒,眼睛有点红。
“你该恨我。”
“如果不是我……你可能不会死。”
我的魂体猛地一震。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我的死……真的跟她有关?
我凑得更近了,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
但她只是低着头,看着手里的啤酒罐,一言不发。
墓园的风吹过,带着一股子纸钱烧过的味道。
我觉得冷。
一种从魂魄深处渗出来的冷。
许婧坐了很久。
她没再说话,就是一口一口地喝酒。
直到把一整罐啤酒都喝完。
她站起身,把空了的啤酒罐捏扁,放回自己的包里。
“我走了。”
她对我的墓碑说。
“明年,我再来看你。”
说完,她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地离开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个在我的想象中,应该骄傲、得意、光芒万丈的背影,此刻却显得那么孤单,那么萧瑟。
我的脑子乱成一团麻。
周明kay结婚了。
许婧来给我扫墓。
她说,对不起。
她说,如果不是她,我可能不会死。
这他妈的都叫什么事儿?
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我的头顶。
不行。
我不能就这么待着。
我要搞清楚。
我要知道,我死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要知道,周明kay那个王八蛋,现在过得是什么样的神仙日子。
我要知道,许婧,我恨了这么多年的情敌,为什么会来给我扫墓,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
一个念头,疯狂地滋生出来。
我要跟着她。
我不知道一个鬼魂能离开自己的墓地多远。
电视里不都那么演吗?地缚灵。
但我得试试。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许婧离开的方向,飘了过去。
一步,两步……
我没有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扯回去。
我成功了!
我跟着许婧,飘出了墓园。
她开着一辆白色的甲壳虫。
很可爱的车,跟她的人不太搭。我一直以为她会开那种很酷的SUV。
我毫不费力地穿过车门,坐在了副驾驶上。
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当然,她什么也看不见。
她只是皱了皱眉,发动了车子。
车里的味道很好闻,是一种淡淡的木质香。
不是那种甜腻的女人香水。
我突然想起,周明kay的车里,永远都有一股烟味,混着他妈带上来的韭菜包子味。
我说了无数次,他从来不改。
车子开得很平稳。
我看着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
这是我生活了三十二年的城市。
我死后,这还是第一次,重新看到它流动的样子。
高楼,车流,行色匆匆的人们。
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样,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操蛋。
世界不会因为少了任何一个人而停止转动。
许婧的家,在一个很高档的小区。
安保很严,绿化也好。
我跟着她飘进电梯,看着楼层数字不断上升。
28楼。顶层。
她的房子很大,是个平层。装修是那种极简的黑白灰风格,没什么烟火气,像个样板间。
客厅的落地窗外,是半个城市的夜景。
很美。
也很孤独。
她一进门,就把高跟鞋踢掉,把自己摔在沙发里,一动不动。
风衣没脱,包也扔在地上。
她就那么躺着,眼睛睁着,看着天花板。
我飘在她上方,看着她。
这张脸,我曾经在周明kay的手机里,在他们公司的合照里,在我的想象中,描摹过无数次。
我以为我会恨不得在她脸上划几刀。
但此刻,我看着她眼里的空洞和疲惫,竟然生不出一丝恨意。
只有一种荒谬感。
我们两个女人,因为同一个男人,一个躺在坟墓里,一个躺在空荡荡的豪宅里。
而那个男人,此刻正在哪里,和他的新婚小妻子,你侬我侬?
许婧躺了很久,才慢慢坐起来。
她脱掉风衣,走进浴室。
我跟了进去。
花洒打开,热水冲刷着她的身体。
我看到了她背上的几道疤痕。
已经很淡了,但还是能看出来。
是被什么东西抽打过留下的痕셔。
我的心又是一沉。
这是怎么回事?
她洗完澡,裹着浴巾出来,走进卧室。
卧室很大,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
她拉开衣柜,里面挂着清一色的职业装,黑、白、灰、蓝,像某种制服。
她从衣柜最角落里,拿出一个上了锁的盒子。
她用一把小钥匙打开。
里面,不是什么珠宝首饰。
是一沓照片,和几封信。
她拿出照片,一张一张地看。
我的魂体,不受控制地飘了过去。
当我看清照片上的人时,我彻底僵住了。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的女孩。
一个,是十几岁的许婧,扎着马尾,笑得没心没肺。
另一个……
是我。
是十几岁的我,穿着校服,同样笑得一脸灿烂。
我们的身后,是高中的校门。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跟许婧……高中就认识?
我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的记忆,像被人挖走了一块。
我疯狂地搜索着我的过去。
高中……我的高中……
我想起来了。
高二那年,我们班转来一个女生。
很漂亮,也很孤僻,不怎么说话。
好像是叫……许婧。
她就坐在我后面。
我们好像……说过话。
对,说过。
有一次模拟考,我忘了带笔,是她借给我的。
还有一次,体育课,我低血糖,差点晕倒,是她扶我去了医务室。
可是……后来呢?
后来她好像又转走了。
待了不到一个学期。
她就像一颗流星,划过我的青春,没有留下太多痕迹。
以至于后来,当“许婧”这个名字,作为周明kay的同事,作为我的情敌出现时,我根本没有把她们联系到一起。
可现在,这些照片,是怎么回事?
我看着许婧抚摸着照片上我的脸,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照片上。
“林晚……”
她喃喃自语。
“你为什么……就不记得我了呢……”
我彻底懵了。
这剧情,比我死前追的八点档狗血剧,还要离奇。
我,我老公,我情敌。
我们仨,到底是什么该死的关系?
许婧把照片和信小心翼翼地收回盒子里,锁好。
然后她躺在床上,缩成一团。
我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在巨大的床上,显得那么渺小。
我突然不想待在这里了。
这里有太多的谜团,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想去看看周明kay。
我想看看那个王八蛋,现在到底有多幸福。
我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离开许婧的家,我凭着记忆,朝着我和周明kay曾经的家飘去。
那是我爸妈留给我唯一的遗产,一套市中心的老破小。
周明kay一直嫌弃那房子旧,光线不好,说等赚了钱,就换个大的。
后来,我们确实换了。
用我这套老房子的拆迁款,付了首付,买了一套郊区的大三居。
房产证上,写的是我们两个人的名字。
我死后,那套房子,自然就成了他一个人的。
我猜,他现在就住在那儿。
和他的新太太。
当我飘到那个熟悉的小区门口时,我的心,还是不争气地抽痛了一下。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亲手挑选,亲眼看着长起来的。
我飘进那栋熟悉的楼,来到1304的门口。
门上贴着一个大红的“囍”字。
刺眼。
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我脸上。
我穿门而入。
客厅的布局,还是老样子。
但沙发换了颜色,墙上挂的我们的结婚照,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巨大的,他和一个陌生女孩的婚纱照。
女孩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笑得很甜,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单纯。
周明kay搂着她,笑得一脸宠溺。
的般配。
厨房里传来“刺啦”一声,是炒菜的声音。
一个娇小的身影,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着。
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女孩。
“老公,快好啦!你把碗筷拿一下!”
女孩的声音,像棉花糖一样,又软又甜。
周明kay从书房里走出来。
他穿着家居服,头发有点乱,戴着一副黑框眼镜。
他胖了,也憔悴了。
眼里的光,没了。
就是那种被生活盘得没了脾气的中年男人的样子。
他走到餐桌旁,慢吞吞地摆着碗筷。
女孩把菜端出来,一盘番茄炒蛋,一盘青椒肉丝。
都是他爱吃的。
也都是我曾经,变着花样做给他吃的。
“老公,尝尝我的手艺,有没有进步?”
女孩夹了一筷子番茄炒蛋,递到他嘴边。
周明kay张开嘴,吃了下去。
“嗯,好吃。”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好吃你就多吃点!你最近都瘦了,公司项目很累吧?”
女孩心疼地看着他。
“还行。”
周明kay埋头吃饭,不怎么说话。
我飘在他们餐桌旁,像一个偷窥的变态。
我看着他们吃饭,看着女孩不停地给周明kay夹菜,看着周明kay麻木地往嘴里塞。
这画面,温馨吗?
好像挺温馨的。
但这温馨,像一根根针,扎在我身上。
我突然想起,我和周明kay最后的那段日子。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坐在一起,好好吃一顿饭了。
要么他加班,要么我出差。
就算偶尔凑在一起,也是相对无言,或者,因为一点屁大的事,就吵起来。
比如,他把烟灰弹在了我刚拖的地板上。
比如,我指责他又忘了交水电费。
比如,我发现了他衣服上,不属于我的,长头发。
那根头发,就是许婧的。
我记得那天,我拿着那根头发,像拿到了什么致命的证据,在他面前歇斯底里。
“周明kay!你他妈的给我解释清楚!这是谁的?!”
他一开始还抵赖。
“什么谁的?我怎么知道?开会的时候蹭到的吧。”
“开会?你跟谁开会能蹭到头发?你当我是傻子吗?!”
“林晚你能不能别无理取闹?我上一天班累死了,回来就不能让我清静一会儿吗?”
“我无理取闹?周明kay,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告诉我,你跟那个许婧,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沉默了。
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那天,我砸了我们家一半的东西。
我像个疯子。
现在想来,真可笑。
我用尽全力去维护的婚姻,在人家眼里,可能早就成了一具空壳。
晚饭后,小妻子去洗碗。
周明kay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根烟。
他很少在家抽烟,因为我闻不了烟味。
他现在的样子,很颓废。
小妻子洗完碗出来,看到他抽烟,皱了皱眉。
“老公,你怎么又抽烟了?对宝宝不好。”
她摸着自己还很平坦的小腹。
周明kay像是被烫到一样,赶紧把烟掐了。
“忘了,忘了,下次不会了。”
他脸上挤出一个讨好的笑。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这就是我曾经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
一个懦弱的,逃避的,被生活推着走的,中年男人。
小妻子靠在他身边,打开了电视。
电视里放着一个搞笑综艺。
她看得咯咯直笑,他却没什么反应,眼神空洞地看着屏幕。
“老公,你怎么了?不开心吗?”
“没有,有点累。”
“那……我们早点休息吧?”
小妻子说着,脸红了。
周明kay僵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好。”
他们进了卧室。
我没有跟进去。
我不想看。
我怕我看了,会忍不住,真的变成厉鬼,掐死这对狗男女。
我一个人,飘在空荡荡的客厅里。
墙上那个“囍”字,在黑暗中,像一个咧着嘴嘲笑我的鬼脸。
我在这里待了一夜。
我看着周明kay半夜出来,又点了一根烟,站在阳台上,对着外面的夜色发呆。
我看着他第二天早上,被闹钟吵醒,一脸烦躁地去上班。
我看着那个小妻子,像个勤劳的蜜蜂,为他准备早餐,熨烫衬衫,送他出门。
她爱他。
用一种我曾经也拥有过的,天真而热烈的爱。
而他呢?
他爱她吗?
或许吧。
或许爱她的年轻,爱她的单纯,爱她能给他一个完整的家,一个孩子。
这些,都是我给不了他的。
或者说,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那几年,我吝于给他的。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了。
我离开了这个家。
这个曾经属于我,现在却让我觉得无比恶心的地方。
我该去哪儿?
我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幽灵,在城市上空游荡。
白天,我就找个没人的角落待着。
晚上,我就出来,看这个城市的灯红酒酒,人生百态。
我看到了深夜写字楼里,依旧灯火通明的格子间。
我看到了街边小摊上,为了几块钱争得面红耳赤的食客。
我看到了医院急诊室里,生离死别的眼泪。
我看到了那么多人的生活。
鲜活的,痛苦的,挣扎的,努力的。
而我,已经出局了。
我偶尔会去许婧家看看。
她还是老样子。
上班,下班,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
她似乎没什么朋友,也很少参加社交活动。
她的生活,像一潭死水。
我也会去周明kay的公司看看。
他升职了。
成了部门总监。
手下管着十几个人。
他开会的时候,人模狗样,口若悬河。
但散了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就会立刻垮下来,疲惫地捏着眉心。
他桌上摆着一张照片。
不是他的新婚妻子,也不是我。
是一张他自己的单人照。
年轻时候的他,穿着篮球服,抱着篮球,在阳光下笑得像个傻子。
那是我们大学时,我给他拍的。
我不知道他留着这张照片,是什么意思。
怀念过去?
还是在嘲讽现在的自己?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
久到我都快忘了,我是个鬼,是个带着一肚子疑问的鬼。
直到有一天,我跟着许婧,去了她父母家。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老小区。
许婧的父母,看起来是很和蔼的老人。
但他们看到许婧,脸上并没有太多喜悦。
“你怎么来了?”
她妈妈一边接过她手里的水果,一边问。
“我……我休息,就过来看看。”
许婧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工作不忙了?你那个项目结束了?”
她爸爸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头也没抬。
“嗯,结束了。”
“结束了就赶紧找个对象!你都多大了?三十了!还想拖到什么时候?想让你爸妈死了都闭不上眼吗?”
她妈妈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起来。
许婧低着头,没有说话。
“你看看你,要学历有学历,要长相有长相,怎么就找不到个男人?是不是你眼光太高了?我跟你说,女人啊,事业再好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嫁人生孩子!”
“妈,你别说了。”
许"I'm not going to say it."
“我怎么就不能说了?我是你妈!我还不是为你好?你那个同学,叫林晚的,人家不就挺好?早早结婚了,听说老公也很有本事……”
她妈妈的话,还没说完。
许婧突然抬起头,眼睛通红。
“她死了!”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她死了!三年前就死了!煤气中毒!”
整个客厅,瞬间安静了。
她父母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你说什么?”
“我说她死了!”
许婧的眼泪,终于决堤了。
“都是因为我!如果不是我,她不会死!你们满意了吗?!”
她说完,转身就跑了出去。
留下两个目瞪口呆的老人。
我跟着她,飘出那个压抑的家。
她在小区楼下,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像要把这几年所有的委屈,痛苦,和愧疚,都哭出来。
我飘在她身边,什么也做不了。
我只觉得,我的魂体,像是被无数根针,扎得千疮百孔。
原来,她一直活在这样的愧疚里。
原来,她那看似光鲜的生活背后,是这样的千疮百孔。
那天之后,许婧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开始酗酒。
每天晚上,都把自己灌得烂醉。
她不再去上班,整天就待在那个空荡荡的房子里。
我看着她一天天消沉下去,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甚至……有点担心她。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竟然会担心我的情敌?
我疯了吗?
又是一个晚上。
她喝醉了,躺在地板上,手机响了很久,她都没接。
我飘过去看了一眼。
来电显示是:周明kay。
他竟然还跟她有联系?
手机自动挂断后,周明kay又发来一条信息。
“小婧,接电话。我有事找你。”
许婧没回。
过了一会儿,周明kay又发来一条。
“我到你家楼下了,你开门。”
我心里一惊。
这个王八蛋,他老婆还怀着孕呢,他半夜三更跑来找许婧干什么?
许婧还是没动。
门铃响了。
一声接一声,很急切。
许婧终于被吵醒了。
她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脸焦急的周明kay。
他一看到许婧这副样子,就皱起了眉。
“你怎么喝成这样?”
他想扶她,被许婧一把推开。
“你来干什么?”
她的声音,因为喝了酒,更加沙哑。
“我……我们谈谈。”
周明kay走进屋子,关上了门。
他看着满地的酒瓶,脸色很难看。
“许婧,你别这样折磨自己了,行吗?”
“我折磨自己?”
许婧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周明kay,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现在不是应该陪着你那个年轻漂亮的小老婆吗?你来我这儿干什么?不怕她知道了,跟你闹?”
“我……”
周明kay语塞了。
“我们已经结束了,不是吗?在你决定跟她结婚的时候,我们就结束了!”
许婧指着门口。
“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小婧,你听我说。”
周明kay抓住她的手。
“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林晚。我知道。”
“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得往前看,不是吗?”
“往前看?”
许婧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周明kay,你告诉我,怎么往前看?林晚死了!她就躺在那个冰冷的墓地里!你让我怎么往前看?!”
“她的死,是个意外……”
周明kay的声音,很小,很虚。
“意外?”
许婧猛地甩开他的手,死死地盯着他。
“周明kay,你敢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吗?!”
周明kay的眼神,开始躲闪。
“那……那本来就是个意外……”
“是吗?!”
许婧步步紧逼。
“那我们分手后,你去找她复合,跟她大吵一架,然后摔门而出,这也是意外吗?!”
“你明知道她那天情绪很不稳定,吃了安眠药,你还跟她吵,这也是意外吗?!”
“你明知道家里的煤气灶有问题,她跟你说过好几次,让你找人来修,你一直拖着没修,这也是意外吗?!”
许婧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周明kay身上,也砸在我的魂体上。
我死的那天……
原来是这样……
我想起来了。
那天,周明kay确实来找过我。
他说,他和许婧分手了。
他想和我重新开始。
我冷笑。
我说,周明kay,你把我当什么了?垃圾回收站吗?
我们吵得很凶。
我把所有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
他最后摔门走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头痛欲裂。
我吃了两片安眠药,想睡一觉。
然后……
然后我就再也没醒过来。
原来,煤气灶是真的有问题。
不是我忘了关。
是它自己漏气了。
而周明kay,他是知道的。
他知道那个该死的煤气灶有问题!
他知道!
他却一直没去修!
所以,我的死,不是意外。
是过失杀人!
是周明kay,过失杀了我!
一股滔天的恨意,瞬间吞噬了我。
我恨不得立刻显形,用我的指甲,把他的心肝脾肺肾都掏出来!
周明kay被许婧问得步步后退,脸色惨白。
“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瘫坐在地上,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我当时……我当时也很生气……我忘了……”
“忘了?”
许婧冷笑。
“一句忘了,就想把自己摘干净吗?”
“周明kay,你就是个懦夫!彻头彻尾的懦夫!”
“你不敢承认你爱上了我,所以在我跟林晚之间摇摆不定。”
“你不敢承担林晚死的责任,所以你骗所有人,那是个意外。”
“你甚至不敢面对自己的愧疚,所以你火速找了个年轻女孩结婚生子,你想用新的生活,来掩盖你那肮脏的过去!”
“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许婧的话,像一把刀,把周明kay虚伪的面具,一层一层地剥了下来。
也把我对他最后的那一丝幻想,彻底碾碎。
“不……不是这样的……”
周明kay抱着头,痛苦地呜咽着。
“我爱过她……我真的爱过林晚……”
“你爱她?”
许婧指着自己的心口。
“你爱她,那你为什么来招惹我?”
“你爱她,那你为什么在她死后,连她的墓都不敢去?”
“你怕她,对不对?你怕她变成鬼来找你索命!”
周明kay浑身一抖,惊恐地看着许婧,仿佛她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我。
“我没有……我……”
“你就有!”
许婧蹲下身,看着他。
“周明kay,你这辈子,就活在该死的愧疚里吧。”
“你永远都别想得到安宁。”
说完,她站起身,拉开门。
“滚。”
周明kay失魂落魄地,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个地方。
屋子里,又只剩下许婧一个人。
还有我。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周明kay仓皇逃窜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丝凄凉的笑。
然后,她转过身,对着空无一人的客厅,轻声说:
“林晚,你都看到了吧?”
我浑身剧震。
她……她知道我在这里?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
她的声音,很平静。
“从我那天去墓地看你,我就觉得,你好像……跟着我。”
“很奇怪的感觉,说不上来。”
“或许是我的幻觉吧。”
她自嘲地笑了笑。
“不过,没关系。”
“我就是想让你知道真相。”
“让你知道,你爱过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也让你知道,我许婧,不是你想象中那种,抢了别人老公还洋洋得意的坏女人。”
她走到那个上了锁的盒子前,再次打开。
她拿出那几封信。
“这些,是我高二那年,写给你,却一直没敢给你的信。”
“我那时候……很喜欢你。”
“不是朋友的那种喜欢。”
“你可能觉得很恶心吧。”
“一个女孩子,喜欢另一个女孩子。”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爸妈发现后,觉得我是个变态,连夜把我转走了。”
“他们打我,骂我,把我关起来。”
她指了指自己的后背。
“这些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怎么也想不到,真相,会是这样。
“后来,我上了大学,工作,我以为我已经把你忘了。”
“直到那天,在公司的项目会上,我看到了周明kay。”
“他做自我介绍的时候说,他太太,叫林晚。”
“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是你。”
“世界真小,不是吗?”
“我看着他手机里你的照片,你笑得那么幸福。”
“我当时想,这样也挺好。你过得幸福,就行了。”
“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控制不住自己去接近他,去打听你的消息。”
“周明kay是个没什么防备心的人,或者说,是个很空虚的人。”
“我们的关系,发展得很快。”
“我承认,我一开始,是带着报复的心理。”
“我想看看,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的男人,到底有什么了不起。”
“但后来,我发现,他根本配不上你。”
“他懦弱,自私,没有担当。”
“他跟你抱怨工作压力大,抱怨你不理解他。”
“他跟我说,跟你在一起,很累。”
“他说,还是跟我在一起轻松。”
“我听着这些,一边觉得恶心,一边又有一种病态的快感。”
“你看,林晚,你选的男人,也不过如此。”
“但是,当我真的把你逼到绝境,当我看到你在电话里对我哭喊,当我看到周明kay因为我而跟你吵得不可开交……”
“我后悔了。”
“我发现,我做这一切,不但没有得到任何快乐,反而让我自己,也陷入了痛苦的深渊。”
“我伤害了你。那个我曾经,那么喜欢过的女孩。”
“所以,我跟他提了分手。”
“就在你出事的前一个星期。”
“我跟他说,我们到此为止。让他好好回去跟你过日子。”
“我以为,事情会回到正轨。”
“可是我没想到……”
她的声音,哽咽了。
“我没想到,等来的,是你的死讯。”
“林晚,对不起。”
她跪在地上,对着我这个方向,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一定不会去招惹他。”
“我宁愿,我们这辈子,都不要再重逢。”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我恨了三年的女人。
我发现,我心里的恨,正在一点一点地消散。
取而代tì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
我们三个人,就像被命运拧在一起的麻花。
谁都挣脱不开。
谁都遍体鳞伤。
而那个始作俑者,那个最该被千刀万剐的男人,却抽身而去,开始了新的生活。
凭什么?
我不甘心。
我真的不甘心。
从那天起,我不再跟着许婧。
我开始跟着周明kay。
我要看着他。
我要看着他,是怎么被自己的愧疚和懦弱,一点一点吞噬的。
他的小妻子,怀孕的反应很大。
孕吐,失眠,情绪波动。
她开始变得不再那么温柔体贴。
她会因为周明kay回家晚了而发脾气。
会因为他忘了产检的日期而哭闹。
会因为他身上有烟味而把他赶出卧室。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看到周明kay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
和一丝……恐惧。
他仿佛看到了过去的我的影子。
他开始越来越多地加班。
或者说,以加班为借口,在公司待到很晚。
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办公室里,抽烟,发呆。
有一次,他喝多了,被同事送回家。
他对着他那个小妻子,哭着喊我的名字。
“林晚……我对不起你……你回来……你回来啊……”
他妻子吓坏了,也气坏了。
他们大吵了一架。
从那以后,他们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他妻子回了娘家。
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家,又变得冷冷清清。
只剩下周明kay一个人。
守着那张冰冷的婚纱照,和一屋子的寂静。
他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有时候,他会半夜惊醒,大喊着我的名字。
他瘦得很快,眼窝深陷,像个被吸干了精气的鬼。
我知道,他的报应,来了。
许婧说得对。
他这辈子,都别想得到安宁。
而许婧,她也开始了自己的“新生”。
她戒了酒。
她把房子卖了,换了一个小点的公寓。
她辞掉了那个让她身心俱疲的工作。
她报了一个陶艺班,一个烘焙班。
她开始养花,养了一只猫。
她的生活,开始有了烟火气。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我的墓碑前。
不是清明,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就是一个普通的周末。
她带了一束向日葵。
她说:“林晚,我要走了。”
“我要离开这个城市了。”
“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她看着我的照片,笑了。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周明kay,他不会有好下场的。你放心。”
“而我,也要开始我自己的生活了。”
“林晚,你也该放下了。”
“别再跟着我,也别再跟着他了。”
“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她说完,把那束向日葵,放在我的碑前。
阳光下,那些金黄色的花盘,像一张张灿烂的笑脸。
我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挺拔,坚定。
我知道,她是真的放下了。
那我呢?
我飘在半空中,看着我的墓碑,看着那束向日葵。
我死了。
我爱过的男人,背叛了我,间接害死了我,如今正在无间地狱里煎熬。
我恨过的女人,和我有着一段我早已遗忘的过去,她替我完成了复仇,然后开始了自己的人生。
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我感觉我的魂体,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透明。
远方的天空,出现了一道温暖的光。
我知道,那是在接引我。
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生活了三十二年,又游荡了三年的世界。
再见了,周明kay。
祝你,夜夜好梦。
再见了,许婧。
祝你,余生安好。
再见了,林晚。
这一生,辛苦了。
我朝着那道光,飘了过去。
这一次,我是真的,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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