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当推土机的履带碾过院墙的残骸,停在那棵老槐树前时,我爹只是平静地搬了张小马扎,坐在了树下,对开机器的堂弟说:“要动它,先从我身上过。”
为了这句话,或者说,为了八二年那个道士留下的一句话,我爹陈建社像个最固执的庄稼人守护麦苗一样,守了这棵树整整四十年。
四十年里,邻居盖了新房,村里通了公路,连我这个当年在树下玩泥巴的小子也娶妻生子,想把土坯房换成二层小楼。世界都变了,只有我爹和这棵树没变。
一切,都得从那个蝉鸣聒噪的夏天说起。
第1章 一碗水,一句话
1982年的夏天,热得像个不透气的蒸笼。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喊,喊得人心烦意乱。我们家院门口那棵老槐树,叶子都被晒得打了卷,蔫蔫地垂着,只有浓密的树冠还在尽力投下一片荫凉。
那时候我还小,叫陈栋梁,成天光着屁股在院子里跑。我爹陈建社刚从田里回来,一身的汗水和泥土,正赤着膀子,蹲在井边用凉水冲身子。井水刚提上来,带着一股子沁人的凉气,激得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嘴里发出“嘶哈”的舒坦声。
我娘王秀兰在屋里纳鞋底,一边纳一边数落:“建社,你慢点冲,刚下地回来,一身的热气,激着了回头又得头疼。”
我爹不言语,只是嘿嘿笑,他就是这么个性子,话少,但心里有数。他把最后一大瓢井水从头顶浇下来,抹了把脸,正准备进屋,院门口就来了一个人。
那是个云游的道士,看着也就四五十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背着个旧布包,手里拿着一把拂尘。他站在院门口,也不进来,只是看着我爹,嘴唇干得起了皮。
“这位大哥,行个方便,能讨碗水喝吗?”道士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客气。
那个年代的农村,家家户户都不锁门,邻里之间串门是常事,但一个外乡的道士,还是头一回见。我娘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有些警惕地从窗户往外看。
我爹却没想那么多,他看那道士被太阳晒得脸膛发红,二话不说,转身就进了屋。他没用瓢,而是拿出了家里待客才用的大号搪瓷碗,上面还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红字。他重新从井里打上一桶新水,满满当当地舀了一碗,递了过去。
“喝吧,刚打上来的,凉快。”我爹的嗓门很洪亮。
道士接过碗,也没客气,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嘴,把碗递还给我爹。
“多谢大哥。”他看着我爹,眼神很亮,“这水,解了我的渴,也算结了个缘。”
我爹摆摆手,憨厚地笑了笑:“一碗水,算啥缘分。天太热,你要不嫌弃,进屋里坐会儿,歇歇脚。”
道士摇了摇头,指了指天边的云:“不了,还得赶路。看大哥也是个实在人,临走前,我多句嘴。”
说着,他一抬手,指向了我们家门口那棵老槐树。
那棵树,我记事起它就在那儿了。树干粗得我一个人抱不过来,夏天给我们遮阳,秋天槐花落了,我娘会扫起来晒干,说能泡水喝。它就像我们家一个不说话的成员。
道 a士眯着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那棵树,从树根看到树冠,半晌才开口。他的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飘进了我爹和我娘的耳朵里。
他说:“槐字,木中藏鬼,本为不祥。但你家这棵,不一样。”
我娘一听“鬼”字,心里咯噔一下,脸色都变了,手里的针差点扎到自己。
道士却像没看见,继续说道:“它长在你家院子的‘巽’位,根如龙爪,冠似华盖,正好镇住了这块地的气。记住,树在,家在;树倒,人散。”
说完这句话,他冲我爹一抱拳,念了句“福生无量天尊”,便转身,顺着那条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土路,慢慢走远了。
我爹愣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那个空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道士的背影,又看看那棵槐树,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一个疯道士,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娘从屋里走出来,一把抢过碗,嘴里嘟囔着,“什么鬼不鬼的,吓唬谁呢。建社,你别听他的,这种江湖骗子,给碗水喝就得了,还当真了。”
我爹没吭声,他绕着那棵槐树走了一圈,伸手摸了摸粗糙的树皮,又抬头看了看那繁茂的枝叶。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在他古铜色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从那天起,一些事情就悄悄变了。
以前,我爹对这棵树也就是寻常看待,夏天乘凉,冬天砍下些枯枝当柴火。但从那以后,他对这棵树的态度,变得像对待田里最好的那块麦子地一样。
天旱了,他会一担一担地从井里挑水去浇树根,比浇自家菜园子还勤快。树上长了虫,他会小心翼翼地用手一个个捉下来,生怕伤了叶子。秋天落叶,扫起来的也不再当柴火烧,而是堆在树根下,说是“落叶归根,养着它”。
我娘一开始还念叨他:“陈建社,你是不是魔怔了?一个疯道士的话你也信?你看看你,伺候这棵树比伺候你儿子还上心。”
我爹也不跟她吵,只是闷着头干活,偶尔被问急了,就回一句:“人家好心提个醒,总没坏处。这树长在这,护着咱家呢。”
“护着咱家?我看它招了一堆的虫子,夏天落的槐花蜜还把地弄得黏糊糊的,有啥好的!”我娘气不打一处来。
可不管我娘怎么说,我爹都雷打不动。久而久之,我娘也就不说了,只是偶尔看着我爹给树浇水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而我,陈栋梁,就在那棵被我爹视若珍宝的槐树下,从一个光屁股的娃娃,一点点长大。我爬过它的树干,掏过上面的鸟窝,夏天在它的荫凉里做作业,听着头顶的蝉鸣,看着我爹日复一日地,守护着那个道士留下的一句话,和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承诺。
第2章 根深叶茂
时间一晃,就到了九十年代。
我长成了半大小子,上了初中,开始觉得我爹对那棵树的执着有点可笑,甚至有点丢人。同学来家里玩,看到我爹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一棵树,都会偷偷地笑。
“栋梁,你爸咋对一棵树那么好?”
我涨红了脸,含糊地解释:“那树年头久了,有感情了。”
可我自己心里清楚,那不是简单的感情,那是一种近乎信仰的守护。
村里开始有人家翻盖新房,把原来的土坯房推倒,盖起宽敞明亮的砖瓦房。我们家东头的二叔家就是第一批。他们家院里也有一棵大椿树,正好挡住了盖房的位置。二叔二话不说,叫了几个壮劳力,三下五除二就给放倒了,树干拉到木材厂卖了钱,剩下的树枝当柴火烧,一点没浪费。
那天,二叔家放倒大树的时候,动静很大,半个村子的人都去瞧热闹。我爹也站在人群里,远远地看着。当那棵大椿树轰然倒地,激起一片尘土时,我看见我爹的身体明显地颤了一下,他紧锁着眉头,一句话没说,转身就回家了。
回家后,他破天荒地没去下地,而是搬了个板凳,坐在老槐树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子说不出的沉重。
我娘端了碗绿豆汤出来,放在他旁边:“咋了?看人家盖新房眼馋了?”
我爹摇摇头,吐出一口浓烟,闷声说:“那椿树,比我还大几岁呢。说砍就砍了。”
“不砍咋盖房?留着当门神啊?”我娘不以为然,“你呀,就是瞎操心。赶紧喝了这汤,解解暑。”
我爹没动那碗汤,他站起来,又开始绕着槐树转圈,用手拍拍这,摸摸那,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宝贝还在不在。
那件事之后,村里陆陆续续又有几家砍了院里的老树盖新房。每次,我爹都会变得沉默寡言。他守护那棵槐树的心,也变得更加坚定。
有一年夏天,雨水特别大,连着下了一个多星期。村西头小河的水都漫上了岸,把几亩田都给淹了。我们家院子地势低,也积了半尺深的水。我爹最担心的不是屋里会不会漏雨,而是那棵老槐树。
他穿着雨衣,拿着铁锹,在树根周围挖了一圈又一圈的排水沟,任凭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我娘在屋檐下急得直跺脚:“陈建社!你不要命了!这么大的雨,万一打个雷劈着树,你跑都来不及!”
“没事!”我爹的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我得让根上的水快点排出去,泡久了要烂根的!”
那天,他在大雨里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院子里的水都顺着他挖的沟流了出去,他才拖着一身泥水和疲惫回到屋里。他冻得嘴唇发紫,第二天就发起高烧,躺在炕上起不来了。
那是我印象里,我爹病得最重的一次。他躺在炕上,烧得满脸通红,嘴里还念叨着:“树……树没事吧……”
我娘一边给他换着额头上的湿毛巾,一边抹着眼泪骂:“你心里就只有你那棵破树!你人要是倒了,谁还管你的树!”
骂归骂,我娘还是端着药,一口一口地喂他。
我那时候已经懂事了,看着我爹为了那棵树连命都快搭上了,心里又是不解,又是心疼。我跑到院子里,站在槐树下,抬头看着它。雨后的树叶被洗得格外翠绿,上面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它那么高大,那么安静,好像真的有什么神力一样。
我忍不住问我娘:“娘,爹为啥非要护着这棵树?就因为那个道士的一句话?”
我娘叹了口气,手里的毛巾拧了又拧:“你爹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一根筋。他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说,那道士不像骗子,他说的话,是给咱家指了条明路。”
“什么明路啊?”我追问。
“他说,‘树在,家在’。你爹就认定了,这棵树是咱家的根,根要是在,咱家就不会散。”我娘的声音低了下去,“栋梁啊,你别怪你爹。他这辈子没啥大本事,就是个老实巴交的种地人。他没法给你挣大钱,盖高楼,就想着用自己的法子,守住这个家,让你平平安An的。”
那一刻,我好像有点懂了。
对于我爹来说,那棵树已经不仅仅是一棵树了。它是那个神秘道士留下的一个神谕,是一个承诺,更是他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守护家庭的一种方式。他把对我们这个家所有笨拙的、说不出口的爱,都倾注在了这棵树上。
我爹病好后,对槐树的照料更加无微不至。而我,也再也没有因为他守护这棵树而感到丢人。我开始学着他的样子,在天旱的时候,帮他一起抬水浇树。
槐树的根,越扎越深。而那句“树在,家在”的话,也像一粒种子,在我心里,悄悄地发了芽。
第3章 新房,旧树
日子像流水,哗啦啦地就流进了二十一世纪。
我考上了大学,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毕业后留在城里工作。我爹娘为此骄傲了好几年,逢人就说:“我家栋梁,在城里坐办公室的。”
只有我知道,我在城里不过是个普通的上班族,每天挤着公交,住着租来的房子,为了那点工资奔波劳碌。大城市的光鲜亮丽背后,是无尽的压力和孤独。每年过年回家,看到院子里那棵依旧枝繁叶茂的老槐树,和树下逐渐苍老的父母,我心里才觉得踏实。
后来,我谈了女朋友,叫李娟,是城里姑娘。她人很好,温柔大方,就是有点娇气。第一次带她回老家,她对农村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却唯独对我家那栋老旧的土坯房皱了眉头。
“栋梁,你们家……怎么还住这种房子啊?”她小心翼翼地问,生怕伤了我的自尊。
我苦笑着说:“没办法,我爸妈一辈子省吃俭用,供我上学,没攒下什么钱。”
李娟的父母对我们的事倒没太多反对,只是提了一个要求:结婚可以,但必须在老家盖一栋像样的新房。他们说,女儿不能嫁过去还住那种冬冷夏热的土房子,太委屈。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我无法反驳。这些年我在外工作,也攒了些钱,再加上父母的积蓄,盖一栋二层小楼,在经济上不成问题。
于是,结婚盖房这件事,正式提上了日程。
我爹娘自然是高兴的,儿子要娶媳妇了,这是天大的喜事。我爹更是干劲十足,开始张罗着请村里的泥瓦匠,看地基,算材料。
问题,就出在了看地基上。
按照村里的习惯,新房一般都是在老房子的原址上翻盖,这样地基牢固,也省事。我们家的院子够大,盖一栋二层小楼绰绰有余。设计师傅来了,拿着尺子量了半天,画了张草图。
图纸拿回来的那天,一家人围在桌子前,兴奋地看着。二层小楼,四四方方,有宽敞的客厅,明亮的卧室,还有独立的卫生间。李娟看着图纸,眼睛里都放着光。
“这个设计好,真敞亮!”我娘也高兴得合不拢嘴。
我爹却一直没说话,他戴着老花镜,仔細地盯着图纸,眉头越皱越紧。最后,他的手指点在了图纸上一个特殊的位置。
“这里……是什么?”
设计师傅凑过来说:“哦,大叔,这是北边的主卧,朝南开窗,采光最好。”
我爹的手指没有动,声音沉了下来:“我问的是,原来的这个位置,是什么?”
我们都愣住了。图纸上,北边主卧的位置,正是我家院子门口,那棵老槐树所在的地方。
气氛一下子就凝固了。
“爸,这……”我试图解释,“盖房子嘛,院子里的东西肯定要清理一下的。”
“清理?”我爹抬起头,摘下老花镜,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清理的意思,就是要砍树?”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水面。
我娘赶紧打圆场:“他爹,你先别急。这不还没定嘛。咱们再商量,再商量。”
设计师傅也看出了不对劲,连忙说:“大叔,这树要是实在不想动,咱们也可以改改图纸。就是……房子可能得往南移,这样一来,院子就小了,而且北屋的采光会受很大影响。”
李娟在一旁小声嘀咕:“一棵树而已,有那么重要吗?采光不好,冬天多冷啊。”
她的声音虽小,但在寂静的屋子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爹的脸彻底沉了下来。他把图纸往桌子中间一推,站起身,一句话没说,径直走到院子里,搬了个马扎,就坐在了那棵老槐树下,开始抽烟。
那是我熟悉的姿势。每一次他心里有事,或者有什么想不通的,他都会这样,一个人,一棵树,一袋烟。
屋里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我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对李娟挤出一个抱歉的笑容:“娟儿啊,别往心里去。你叔他……他对这棵树有感情。”
李娟委屈地低下了头。
我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这已经不是一棵树的问题了,这是我爹坚守了半辈子的信念,和我对未来生活的规划,一次最直接的碰撞。
那天晚上,我去找我爹谈。
他还在树下坐着,脚边已经扔了一地的烟头。夏夜的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
“爸。”我搬了个凳子,在他身边坐下,“我知道你舍不得这棵树。但是盖房是大事,关系到我跟李娟一辈子的幸福。总不能为了一棵树,让我们住得不舒坦吧?”
我爹没有看我,只是望着黑漆漆的树冠,缓缓开口:“栋梁,你还记得那个道士说的话吗?”
“爸,都什么年代了,您还信那个?”我有些急了,“那就是个走江湖的,随便说了两句吉利话,您怎么就当成圣旨了?这么多年,村里砍树盖房的人家多了去了,也没见谁家就‘人散’了啊!二叔家,三伯家,不都过得好好的吗?”
“那不一样。”我爹固执地摇着头,“咱家这棵,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我提高了音量,“不就是一棵槐树吗!爸,您讲点道理好不好?现在是科学社会,您不能这么迷信!为了一个虚无缥缥的说法,耽误儿子娶媳妇,您觉得值吗?”
“我没说不让你娶媳妇。”我爹的声音也硬了起来,“房子可以盖,往南挪一挪,院子小点就小点,采光差点就差点,人住着,总比心里不踏实强!”
“我不觉得不踏实!我觉得为了棵树把房子盖得憋憋屈屈的,才是一辈子的不踏实!”我彻底失去了耐心,“爸,这树,必须得动!”
“我不同意!”我爹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只要我活一天,谁也别想动它!”
这是我长这么大,我爹第一次用这么严厉的口气跟我说话。我们父子俩在静谧的夜色中对峙着,谁也不肯让步。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像是无奈的叹息。
我知道,一场家庭的风暴,已经无可避免了。
第4章 一把斧头
跟爹那晚的谈话不欢而散后,家里的气氛就变得异常压抑。
我娘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她一方面心疼我,觉得儿子好不容易要成家了,不能因为一棵树闹得不愉快;另一方面,她跟我爹过了一辈子,太了解他的脾气了,知道这件事上,我爹是绝对不会松口的。
她只能不停地劝我:“栋梁啊,你再跟你爸好好说说,别跟他顶着来。他吃软不吃硬。”
又跑去劝我爹:“建社,栋梁也是为了这个家好。新房子敞亮了,咱们住着也舒坦。你别那么犟。”
可我爹这次是铁了心,油盐不进。谁劝都没用。他甚至都不怎么跟我说话了,每天吃完饭,就一个人默默地去地里干活,或者就坐在那棵槐树下发呆。
李娟那边,也开始有了怨言。她给我打电话,语气里满是委屈:“栋梁,我不是非要逼你,可你爸这也太不讲道理了。我们结婚,盖个新房,本是高高兴兴的事,现在为了棵树闹成这样。我爸妈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
我被夹在中间,焦头烂额。一边是固执的父亲,一边是委屈的未婚妻。我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
我试图寻找妥协的办法。我找来设计师傅,让他重新设计图纸,把房子整体南移。可是新的图纸出来,所有人都沉默了。为了避开那棵树,新房子的位置非常尴尬,不仅北屋完全被遮挡,终年见不到阳光,整个院子也被挤压得只剩下一小块,连转身都困难。
“这……这还不如不盖呢。”李娟看着图纸,眼圈都红了。
我娘也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这房子盖出来太憋屈了,住着都喘不过气。”
路,似乎被堵死了。要么,牺牲房子的舒适和美观,委屈一辈子;要么,就得跟我爹彻底撕破脸。
那段时间,我整夜整夜地失眠。我躺在床上,能清晰地听到院子里风吹过槐树叶的声音。那沙沙声,在我听来,不再是儿时的催眠曲,而是烦躁的噪音。我开始怨恨那棵树,怨恨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道士,更怨恨我爹那不可理喻的固执。
一个周末,李娟又跟我因为这件事在电话里大吵了一架,最后她哭着说:“陈栋梁,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星期的时间。如果你解决不了这件事,我们就……就算了吧。”
“算了”两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挂了电话,我坐在房间里,浑身冰冷。我不能失去李娟,我爱她。我们为了走到一起,付出了那么多努力。难道最后,要输给一棵树吗?
一股邪火从我心底猛地窜了上来。
我冲出房间,径直走向了院子角落的柴房。柴房里,挂着一把我爹用了几十年的老斧头,斧刃被磨得锃亮。
我一把抓起斧头,转身就朝那棵老槐树走去。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砍了它,砍了它,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
“栋梁!你要干什么!”
我娘的尖叫声在我身后响起。她从屋里冲出来,一把抱住了我的胳膊,吓得脸色惨白。
“你疯了!快把斧头放下!”
我爹也听到了动静,从屋里快步走了出来。当他看到我手里锃亮的斧头,和我通红的双眼时,他的身体僵住了。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嘴唇哆嗦着,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爸,对不起了。”我甩开我娘的手,声音因为愤怒和绝望而沙哑,“今天,这棵树,我砍定了!”
说着,我举起了斧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粗壮的树干狠狠地劈了下去。
“不要!”
我爹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
就在斧刃即将碰到树皮的那一刻,一个苍老的身影,猛地扑了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我和树干之间。
是我的父亲,陈建社。
“铛!”
斧头没有砍在树上,而是重重地砍在了我爹伸出来格挡的胳膊上。不,准确地说,是砍偏了,斧头的背面砸在了他的小臂上。
即便如此,那股巨大的冲击力也让他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我呆呆地看着我爹,他用另一只手捂着受伤的胳膊,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但他没有看自己的伤口,而是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有震惊,有失望,有痛苦,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恐惧。
“你……你……”他指着我,嘴唇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建社!”我娘哭喊着扑了过来,扶住我爹摇摇欲坠的身体,“你怎么样?伤到哪了?”
我手里的斧头“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我整个人都懵了,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刚才那股冲天的邪火,瞬间熄灭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无尽的冰冷和悔恨。
我……我刚才做了什么?
我竟然对自己的父亲举起了斧头。
“爸……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我爹却不看我,他靠在我娘的身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那棵老槐树,仿佛刚才我那一斧头,是砍在了他的心上。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疲惫和悲凉。
“栋梁啊……”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是我儿子,你要盖房,要娶媳妇,我比谁都高兴。你要我的命,我都能给你。可这棵树……不行啊。”
“它就是一棵树啊!”我哭着喊道。
“不……”我爹摇着头,眼神飘向了远方,仿佛穿透了四十年的时光,回到了那个炎热的夏天,“它不是一棵树……它是咱家的……命根子啊……”
说完,他眼前一黑,整个身子软了下去,晕倒在我娘的怀里。
“建社!建社!”
我娘的哭喊声,和我自己的抽泣声,回荡在寂静的院子里。那棵老槐树,静静地站在那里,枝叶繁茂,仿佛在无声地见证着这场由它而起的,家庭的破碎与伤痛。
第5章 道士的话,父亲的心
我爹被紧急送到了镇上的卫生院。
医生检查后说,胳膊只是软组织严重挫伤,没有伤到骨头,但人是急火攻心,加上年纪大了,血压一下子上来了,才会晕倒。需要好好静养,不能再受刺激。
我守在病床前,看着我爹那张苍老而憔悴的脸,悔恨得想抽自己几个耳光。李娟也从城里赶了过来,看到病床上的我爹,她吓坏了,一个劲地跟我道歉,说都是她不好,不该逼我。
我摇摇头,这不怪她,怪我。怪我太冲动,太自私,为了自己的事,竟然不顾父亲的感受,甚至对他动了手。
我娘坐在床边,眼睛红肿,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她不骂我,也不理我,只是默默地给我爹擦着脸,擦着手。这种沉默,比任何责骂都让我难受。
我爹醒来后,精神很差,不怎么说话。我给他喂水,喂饭,他都默默地接受,但就是不看我。我们父子之间,仿佛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我知道,我那一斧头,不仅砸伤了他的胳膊,更砸碎了他的心。
在医院住了三天,我爹执意要回家。他说,医院里待着心慌,闻着消毒水的味儿就喘不过气。医生看他身体没什么大碍,也就同意了。
回到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我爹下车后,第一眼看的就是它。他走到树下,用没受伤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就像在安抚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那天晚上,家里静得可怕。吃过晚饭,我娘收拾完碗筷,对我使了个眼色,自己回屋了。我知道,她想让我跟我爹好好谈谈。
我鼓足勇气,搬了个凳子,又坐到了我爹身边。
他还是老样子,坐在树下抽烟,只是因为胳膊疼,点烟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
“爸,对不起。”我低着头,声音哽咽,“我不该那么混蛋,我不该对您动手。”
我爹抽了一口烟,烟头的火星在夜色中明灭。过了很久,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傻小子,我没怪你。”他的声音很疲惫,“我知道,是我这个当爹的,太固执,把你给逼急了。”
“不,是我的错。”
“都有错。”我爹打断了我,“你错在太心急,而我……错在有些话,一直没跟你说明白。”
我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你一直觉得,我守着这棵树,是因为迷信那个道士的话,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
“是,也不是。”我爹看着我,眼神变得深邃而悠长,“那天,那个道士临走前,说的其实不止那一句‘树在,家在;树倒,人散’。”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还说了什么?”
我爹陷入了长长的回忆,缓缓说道:“他说,‘槐字木中鬼,宅旁有槐,鬼走入门,这是大忌。寻常人家,院里有槐,是要败家的。’你娘当时一听就吓坏了。”
“那……那他为什么还说咱家这棵不一样?”我急切地追问。
“因为他接着说,‘凡事都有例外。你家这棵,生于巽位,得东南之生气;根系深广,盘于地下,如龙爪抓地,牢牢锁住了这片宅基的灵气。更难得的是,它虽是槐,却心实无孔,木秀于林,早已不是凡木,而是一棵镇宅的灵树。’”
我爹一字一句地复述着,仿佛那句话就刻在他的脑子里。
“他说,‘这棵树,守的不是金银财宝,守的是你家的人气。只要它枝繁叶茂,你家就能人丁兴旺,后代安康。反之,如果动了它,伤了它的根基,就像把一个家的地基给抽了,气散了,家也就离散不远了。’所以,他最后才说那句‘树在,家在;树倒,人散’。”
我听得目瞪口呆。原来,这背后还有这么一大段话。
“爸,这……这也太玄乎了。听着就像……就像故事一样。”我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是啊,是玄乎。”我爹苦笑了一下,“一开始,我也就是半信半疑。可后来,我想了很久。栋梁啊,我这辈子,没读过多少书,也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就是一个农民,我只知道,庄稼种种在土里,有根才能活。人,也是一样。家,也需要一个根。”
他抬起头,看着满树的繁星,继续说:“你爷爷奶奶走得早,我一个人把你拉扯大,吃了多少苦,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没本事,给不了你金山银山,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你平平安安,成家立业,把我们陈家的根,好好地传下去。”
“那个道士的话,不管是真是假,它给了我一个念想,一个主心骨。我觉得,只要我守好这棵树,就像守住了我们家的根。看着它一年比一年长得高大,我就觉得我们家的日子,也一年比一年有盼头。你考上大学那年,这树上的槐花开得特别旺,蜜蜂嗡嗡地围着,香气飘了半个村子。我就觉得,是它在保佑你。”
“我知道,这些话跟你说,你肯定觉得是迷信,是笑话。可对我来说,这不是迷信。这四十年来,守护这棵树,已经成了我的习惯,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它就像我的另一个儿子,我看着它,心里就踏实。”
“你要盖新房,我高兴。可你要砍了它,就像要挖我的心一样。那一刻,我真觉得,天都要塌了。我不是怕什么‘人散’的诅咒,我是怕,我们这个家的‘根’,就这么断在我手里了……”
说到最后,我爹这个坚强了一辈子的男人,眼圈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原来,这才是真相。
那句神秘的谶语背后,不是什么鬼神之说,而是一个父亲,对家庭最深沉、最笨拙,也最执着的爱与守护。他把对家庭兴旺、子孙安康的所有期盼,都寄托在了这棵树上。他守护的不是树,而是他心中那个家的图腾,是他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和信仰。
而我,却用最粗暴的方式,要去摧毁它。
“爸……”我跪倒在地,抱住他的腿,泣不成声,“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爹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颤抖着,放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抚摸着。
“不哭了,栋梁,不哭了……是爸不好,爸没早点跟你说清楚……”
那个夏夜,在老槐树下,我们父子俩,第一次真正地敞开了心扉。四十年的隔阂与不解,在这一刻,烟消云T散。我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真正分量,也终于读懂了父亲那颗深沉如土地的心。
第6章 树在,家在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设计师傅又请了回来,当着全家人的面,把那张“南移”的图纸拿了出来。
“就按这张图纸盖。”我对设计师傅说,语气不容置疑。
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娟拉了拉我的衣角,小声说:“栋梁,你疯了?这张图纸盖出来的房子……”
“我知道。”我打断她,眼神坚定地看着她,“我知道房子会憋屈,采光会不好,院子会很小。但是,比起这些,有些东西更重要。”
我转向我爹,他正一脸错愕地看着我。
“爸,这棵树,不砍了。以后,谁也不许再提砍树的事。它在,我们这个家,就在。”
我爹的嘴唇动了动,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泪光。他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我娘也红了眼眶,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欣慰地笑了。
李娟看着我们一家人,虽然还是有些不解和委屈,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和尊重。她是个善良的姑娘,她看到了我眼神里的决绝,也感受到了这个家庭里那种难以言喻的情感联结。
盖房子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工程队很快就进场了。为了保护那棵老槐树,我爹比谁都上心。他亲自在树的周围用木板围了一圈,生怕施工的时候磕着碰着。每天,他都搬个马扎坐在不远处,像个监工一样,死死地盯着。工人们都知道了这棵树的“特殊地位”,干活时都小心翼翼地绕着走。
新房一天天盖起来,地基,墙体,封顶……正如设计图那样,为了避开老槐树,北屋的光线确实受到了很大的影响,院子也显得局促。
村里人来看了,都摇头。
“建社啊,你这是图啥呢?为了棵树,把好好的房子盖成这样。”
“就是啊,栋梁这孩子也是,这么大的事,怎么就由着你胡来呢。”
我爹听了,也不生气,只是笑呵呵地说:“个人有个人的活法。我觉得这样,挺好。”
我也没去解释什么。有些事,无需向外人解释。家人的理解,就足够了。
李娟虽然心里还有疙瘩,但看到我爹每天看着新房和老树时那满足的笑容,她的心也慢慢软化了。她开始尝试着去理解我爹的执着,甚至会主动给我爹端茶送水,陪他聊聊天。
新房落成那天,我们家办了酒席,亲戚邻里都来祝贺。虽然房子格局有些奇怪,但崭新的墙壁,明亮的窗户,还是让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喜悦。
酒席就摆在院子里,摆在那棵老槐树下。
那天,我爹特别高兴,喝了不少酒。他喝得满脸通红,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栋梁,好孩子,爹谢谢你。”
我说:“爸,您别这么说,是我该谢谢您。是您让我明白了,什么才是一个家最重要的东西。”
我和李娟的婚礼,很快也举行了。
婚后,我们并没有立刻回城里,而是在老家住了下来。李娟说,想多陪陪我爸妈。
奇妙的是,那间原本我们都以为会很阴暗的北屋,住起来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夏天,因为有老槐树的遮挡,屋里格外凉爽,连空调都省了。而清晨,阳光会从东边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斑驳的树影投在墙上,像一幅会动的水墨画,别有一番意境。
李娟渐渐喜欢上了这种感觉。她会搬一把椅子,坐在窗前,看书,或者就看着窗外的树影发呆。
“栋梁,我以前觉得这棵树碍事,现在才发现,有它在,这个家好像特别安静,特别踏实。”有一天,她靠在我肩膀上,轻声说。
我笑着抱紧了她。是啊,踏实。这不就是我爹守护了一辈子的感觉吗?
一年后,李娟怀孕了。消息传来,我爹乐得像个孩子,天天围着李娟转,嘘寒问暖。他最高兴的事,就是搬个躺椅,让李娟坐在槐树下,他说:“多沾沾灵气,我大孙子肯定长得结结实实。”
我们都笑他迷信,他也不在乎。
再后来,我的儿子出生了,取名陈安。平安的安。
我爹抱着小孙子,在老槐树下转了一圈又一圈,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花。他指着那棵树,对襁褓里的孙子说:“安安,你看,这是咱家的宝树。以后,你也要好好守着它。”
小家伙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那片绿色的树冠,咿咿呀呀地,仿佛听懂了。
第7章 推土机前
又过了十几年,时光荏苒。
我也步入了中年,鬓角染上了风霜。儿子陈安长成了一个阳光帅气的大小伙子,正在读高中。我爹娘,则真正地老了,背驼了,头发全白了,走路也颤颤巍巍。
村子在这十几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靠近城市,被划入了新的开发区,要整体拆迁改造。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我们这个古老的村庄,即将成为历史。
拆迁的消息传来,村里炸开了锅。家家户户都在讨论着补偿款,讨论着未来楼房的户型。
我们家自然也不例外。按照政策,我们家可以分到两套楼房,外加一笔不菲的补偿款。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意味着我们一家人可以彻底告别农村,过上城里人的生活。
我和李娟都很兴奋,只有我爹,在听到消息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拆迁,意味着我们这个老院子,这栋我们亲手盖起来的房子,还有那棵老槐树,都将不复存在。
“爸,这是好事。”我安慰他,“以后住楼房,干净又方便,冬天还有暖气。您和我娘也能享享清福了。”
我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院子里,抬头看着那棵比我们家房子还要高的老槐树。经过几十年的生长,它愈发地苍劲挺拔,树冠如同一把巨大的绿伞,庇护着我们整个家。
“它……也要被推掉吗?”我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沉默了。在庞大的城市发展规划面前,一棵树,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拆迁工作进行得很快。邻居们陆续搬走了,一栋栋熟悉的房子被推倒,变成了一片废墟。整个村子,都弥漫着尘土和离别的伤感。
我们家是最后一批。搬家的那天,我爹什么东西都舍得扔,唯独在老槐树下捡了好几片完整的叶子,用一张旧报纸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揣在怀里。
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我爹的眼眶一直是红的。
按照计划,第二天,推土机就要来推平我们家的老宅。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睡在新分的楼房里。陌生的环境,崭新的家具,却怎么也睡不踏实。我半夜起来,发现我爹的房间灯还亮着。
我推开门,看到他正坐在窗前,望着老宅的方向,手里摩挲着那几片槐树叶。
“爸,您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他回过头,对我勉强笑了笑,“栋梁,我想回去看看。”
我的心一沉,知道他还是放不下。
“爸,都拆了,没什么好看的了。”
“不,我就想……再看它最后一眼。”
第二天一早,我爹就不见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赶紧开车往老村赶。
当我赶到时,眼前的景象让我永生难忘。
我们家的院墙已经被推倒了一半,一台黄色的推土机停在院子中央,发动机轰鸣着。开机器的,是我堂弟陈勇。而在推土机前,在那棵即将被摧毁的老槐树下,我爹,陈建社,那个已经年近八十、身形佝偻的老人,正平静地坐在一张小马扎上。
他的背挺得笔直,像一棵扎根于土地的老树。
他看着满脸为难的堂弟,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要动它,先从我身上过。”
那一刻,时光仿佛倒流了四十年。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在酷暑中给道士递上一碗清水的壮年汉子,看到了那个在大雨中为老树挖沟的父亲,看到了那个为了守护信念不惜与儿子反目的倔强老人。
四十年,他用一生,践行了一个承诺。
我冲了过去,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爸!”
我爹看到我,没有意外,只是平静地笑了笑:“栋梁,你来了。”
“爸,您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危险!”我伸手去拉他。
他却纹丝不动,摇了摇头:“我不走。除非,他们答应留下这棵树。”
留下这棵树?这怎么可能!
开发商的负责人也赶了过来,对着我爹大声喊话,说这是政府规划,阻碍施工是违法的。
我爹充耳不闻,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有以前的邻居,有施工队的工人,还有闻讯赶来的记者。
事情,闹大了。
我急得满头大汗,不知道该怎么办。堂弟陈勇也熄了火,从推土机上跳下来,一脸为难:“哥,你看这……我总不能真从大伯身上开过去吧?”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人群中忽然有人喊了一句:“这棵树不能砍啊!这是我们村的‘神树’!”
说话的是村里的老人张大爷。他走上前来,对着记者和开发商负责人说:“你们年轻人不知道。几十年前,有个很灵的道士路过我们村,就指着这棵树说,这是棵镇宅的灵树,保佑着陈建社他们家,也保佑着我们这片地。你们看,建社家这几十年,顺顺利利,儿子栋梁有出息,孙子也争气。这都是这棵树的功劳啊!”
“对对对,我也记得这事!”另一个老人也附和道,“这树有灵性,不能动!”
一时间,人群议论纷纷。那个尘封了四十年的故事,又被重新提起。
开发商的负责人显然不信这些,但面对着一个固执的老人,和一群议论纷纷的村民,以及旁边闪个不停的相机闪光灯,他也不敢来硬的。
事情,就这么僵持住了。
第8章 新生
这场“护树风波”很快就通过媒体发酵,引起了不小的社会关注。
一个老人,为了守护一棵几十年的老树,不惜与推土机对峙。这个故事,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显得如此特别,又如此动人。很多人被我爹的执着所打动,纷纷在网上留言,呼吁“留下这棵树”。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市里的园林专家也来了,他们对老槐树进行了鉴定,结果令人惊讶:这棵槐树的树龄,竟然超过了一百年,而且长势非常好,树形优美,具有很高的生态和观赏价值。
最终,在多方协调和舆论的推动下,开发商做出了让步。他们同意修改规划图,将老槐树所在的位置,建成一个小型的社区公园,而这棵老槐树,将作为公园的中心景观,被永久地保留下来。
消息传来的那天,我爹激动得像个孩子,他拉着我的手,反复地说:“留下了,留下了……”眼泪顺着他深刻的皱纹,不住地往下流。
我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一年后,新的社区建成了。
我们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新家,推开窗,就能看到不远处那个小公园里,那棵熟悉的老槐树。
公园修得很漂亮,绿草如茵,花团锦簇。而那棵老槐树,就静静地矗立在公园中央,比以前更加挺拔,更加引人注目。树下,挂上了一块牌子,上面讲述着它的故事,以及一个老人为它坚守一生的事迹。
它成了这个现代化社区里,一道独特的风景,一个连接着过去与现在的地标。
天气好的时候,我爹总会让我推着轮椅,带他去公园里坐坐。他会坐在那棵他守护了一生的老槐树下,看着孩子们在草地上追逐嬉戏,看着年轻的父母推着婴儿车散步,脸上露出满足而安详的笑容。
儿子陈安放假回家,也会陪着爷爷坐在树下。他已经长成了比我还高的大男孩,他听着爷爷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那个道士的故事,眼神里没有不耐烦,只有崇敬和自豪。
“爷爷,您真了不起。”陈安由衷地说。
我爹笑了,摇摇头:“不是我了不起,是这棵树,它自己有灵性,有福气。”
我知道,在我爹心里,这棵树,永远是那个能镇宅、能聚气的“灵树”。
而对我来说,它是什么呢?
它是一段记忆,承载着我童年的欢笑,见证着我们家的变迁。
它是一种信念,是一个父亲用一生去守护的,关于“家”与“根”的信仰。
它更是一种传承。它教会了我,在飞速发展的时代里,有些东西是不能被轻易抛弃的。比如亲情,比如承诺,比如我们对脚下这片土地的敬畏与热爱。
那个云游的道士,当年到底是个游戏人间的骗子,还是个洞悉天机的得道高人,已经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留下的一句话,像一粒种子,在我父亲的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这棵树,不仅守护了我们家几十年,更在这个冰冷的城市里,为无数人留下了一片温暖的绿荫,和一个关于坚守与爱的动人故事。
我看着树下白发苍苍的父亲,和朝气蓬勃的儿子,忽然就明白了“树在,家在”的真正含义。
只要这棵树还在,我们陈家人的精神和记忆,就永远有了一个可以回归的故乡。
只要这份守护的心还在,家,就永远不会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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