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酒气,像一团湿漉漉的浓雾,至今还盘踞在我的鼻腔里。
雾的尽头,是苏总那张因为酒精而泛起红晕的脸,还有她那双平日里清冷如水的眼眸,在那个瞬间,漾起了我看不懂的波澜。
然后,就是嘴唇上柔软而微凉的触感。
那是一个属于我的,无法原谅的错误。
我,陈阳,一个四十三岁的木匠,一个带着女儿过活的中年男人,在公司年终的庆功宴上,借着几分失控的酒意,亲吻了我的老板,三十出头的苏晚,苏总。
整个过程短暂得像一个幻觉,清醒得却又像一记耳光。
当她被我扶着,靠在车门上,眼神迷离地望着我,低声说“陈师傅,谢谢你,只有你懂我爸留下的这点东西了”的时候,我闻到了她身上混合着高级香水和红酒的复杂气味。
那不是我熟悉的气味。我熟悉的是刨花和木蜡油的味道,是女儿洗发水的清香,是人间烟火的踏实感。
而她的气味,代表着另一个世界。一个我永远无法,也不想踏足的世界。
我的手还扶着她的胳膊,能感觉到她身体的轻微战栗。
那一刻,我脑子里闪过的不是旖旎,而是一张布满皱纹和木屑的脸,是我师父的脸。他曾把满是老茧的手搭在我肩上,说:“小阳,咱们手艺人,活儿要干净,人也要干净。”
人也要干净。
我猛地松开了手,像是被烫到了一样,后退了两步。
苏总靠着车身,缓缓滑坐下去,眼神里的波澜瞬间退去,只剩下茫然和错愕。
司机老王从不远处跑过来,我几乎是逃也似的把人交给了他,自己则钻进了深夜的寒风里。
冷风像刀子,一刀刀割着我的脸,也把我那点可怜的酒意割得七零八落。
我没回家,绕着我们住的那片老城区,走了一圈又一圈。路灯把我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我就像个找不到方向的陀螺,在原地打转。
我这一辈子,没做过几件出格的事。年轻时跟人打过架,是为了护着当时还是我媳acetic的女朋友;工作上跟人红过脸,是为了木料的优劣和卯榫的尺寸。
所有的事情,都有个缘由,有个章法,对得起良心。
唯独今晚这件事,它像一滩烂泥,把我整个人都陷了进去。
我不是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分得清什么是感激,什么是怜悯,什么是刹那间的鬼迷心窍。苏总是个好老板,她尊重我的手艺,给了我业内最高的待遇,甚至在我女儿升学的事情上都帮过忙。
她年轻,漂亮,有能力,但也孤独,压力大。一个女人撑起这么大一个定制家具厂,不容易。我懂。
可懂,不是放纵的理由。
我玷污了这份尊重,也玷污了我自己坚守了半辈子的本分。
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走回了家。客厅里留着一盏昏黄的小夜灯,女儿暖暖的房门虚掩着,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
我站在门口看了很久。
这盏灯,这个家,这个女儿,是我生活的全部意义。我不能让任何不干净的东西,污染了这里。
我走进书房,从抽屉里拿出信纸和钢笔。这年头,已经没人手写辞职信了。但我总觉得,有些事,必须用这种最传统、最郑重的方式来做个了断。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苏总:见信如晤。因个人原因,本人陈阳,决意辞去首席木工一职,请予批准。感谢公司多年栽培,祝愿未来蒸蒸日上。”
字迹工整,一如我刨出的木面,平滑,利落。
落款,签名,日期。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大亮。我把信纸折好,放进信封,就像把一段不堪的过往,彻底封存。
我知道,明天,不,今天,我将要面对的,或许是一场风暴。
但我不怕。
手艺人的根,扎在自己的手里,而不是别人的屋檐下。
第一章 辞职信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打磨了一半的紫檀木镇尺上,泛起一层温润的光泽。
我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冰凉滑腻的木面,感受着它细密的纹理。
这是我为自己做的一件小玩意儿,还没完工。
女儿暖暖打着哈欠从房间里出来,“爸,你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一身酒味。”
“有点晚。”我头也没回,声音有些干涩。
“又跟厂里那帮老师傅喝多了吧?”她一边挤牙膏一边含混不清地说,“你少喝点,对身体不好。”
“知道了。”
我放下镇尺,走进厨房,熟练地热上牛奶,从锅里捞出两个煮好的鸡蛋。
暖暖洗漱完,坐到餐桌前,看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皱了皱眉:“爸,你是不是有心事?”
我把剥好的鸡蛋放进她碗里,笑了笑:“没事,就是昨晚没睡好。”
“哦。”她点点头,没再多问。
我们父女俩之间,有一种不必言说的默契。她知道什么时候该追问,什么时候该沉默。
吃完早饭,送暖暖到路口等校车,我转身走向了与工厂相反的方向。
我要先去一趟银行,把这些年攒下的积蓄整理一下。虽然不多,但省着点花,撑到我找到下一份活计,应该不成问题。
银行里的人不多,冰冷的数字在屏幕上跳动,却没能给我带来丝毫的安慰。
钱是人的胆。可我的胆,是手里的刨子和凿子,是师父传下来的规矩。
从银行出来,我才慢悠悠地晃到了工厂。
时间刚过九点,车间里已经响起了机器的轰鸣和敲打声。
我没有直接去车间,而是径直走上了办公楼。
前台的小姑娘看到我,热情地打招呼:“陈师傅早!”
我点点头,脚步没有停。
总裁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那扇厚重的实木门,是我亲手带着徒弟们做的,用的是上好的金丝楠木,榫卯结构,严丝合缝。
我曾经为这扇门感到骄傲。
但今天,它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挡在我面前,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我抬起手,又放下,深吸了一口气。
最终,我没有敲响苏总的门,而是转身走向了人事部。
人事部的王经理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精明干练,见我进来,有些意外地推了推眼镜:“哟,陈师傅,稀客啊。您这大忙人,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
车间和办公楼,像是两个世界。我们这些匠人,没事基本不上来。
我没有绕弯子,直接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白色的信封,轻轻放在她的办公桌上。
“王经理,我来辞职。”
王经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拿起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只扫了一眼,眉头就紧紧地锁了起来。
“陈师傅,您这是……开什么玩笑?”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我没开玩笑。”我的语气很平静,“家里有点事,想休息一段时间。”
“家里有事?有什么事您跟公司说啊,苏总特意交代过的,您这边要是有什么困难,公司一定尽力解决。”王经理急切地说,“您可不能走啊!您是咱们厂的顶梁柱,那批给故宫博物院修复文物的活儿,可全指着您呢!”
我知道她说的是事实。那批活儿,是苏总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不仅利润可观,更重要的是能打响我们厂在业内的名声。
这也是苏总一直想完成的,她父亲未竟的心愿。
我的心抽动了一下,但很快又被理智压了下去。
“手艺好的师傅不止我一个,公司的年轻人里,小刘就不错,基本功很扎实,可以多给他一些机会。”
“那不一样!”王经理站了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陈师傅,这太突然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或者……有人给您开了更高的价钱?”
她怀疑的眼神让我有些不舒服。
“都不是。”我摇了摇头,“就是我自己的原因。”
“您自己的原因?”王经理停下脚步,盯着我,“陈师傅,您得给我个准话。您这辞职信,我不敢收,更不敢往苏总那儿递。我劝您还是先回去,冷静冷静,这事儿咱们从长计议。”
我知道,跟她说是说不通了。
“信我放这儿了。麻烦您了,王经理。”
说完,我转身就走,没有丝毫拖泥带带。
身后传来王经理的喊声,但我没有回头。
回到车间,熟悉的木料香气扑面而来,让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我的徒弟小刘正埋头用角尺在一块花梨木上画线,见到我,立马站直了身子:“师父,您来了。”
“嗯。”我点点头,走到自己的工作台前。
台子上,那套跟了我二十多年的工具,整齐地排列着。刨子,凿子,锯子,每一件都像是我的老伙计,被岁月和手汗磨得油光发亮。
我拿起一把平口凿,在指尖试了试锋刃。
小刘凑了过来,有些兴奋地说:“师父,昨天您跟苏总他们去吃饭,是不是把那个‘明月轩’的项目拿下来了?我听设计部的人说的,那可是个大单子!”
我的手顿了一下。
“明月轩”是本市最高档的中式会所,他们的全套家具定制,是我们厂今年最重要的目标。
我没说话,只是拿起一块废木料,开始推刨。
刨花像卷曲的波浪,一片片从刨刃下翻飞出来,散发出清新的香气。
我的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我知道,我的辞职信,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很快就会激起千层浪。
果然,还不到半个小时,车间门口就出现了一个身影。
是苏总的秘书,一个干练的年轻女孩,踩着高跟鞋,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
车间里嘈杂的声响,似乎都因为她的出现而安静了片刻。
她径直走到我面前,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但眼神里却透着一丝焦急。
“陈师傅,苏总请您去她办公室一趟。”
我放下手里的刨子,用布擦了擦手上的木屑。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好。”我平静地回答。
跟着秘书走出车间,我能感觉到身后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有好奇,有不解,有担忧。
我挺直了背脊。
无论将要面对什么,我陈阳,都接着。
第二章 谁来负责
苏总的办公室,还和上次来的时候一样。
巨大而空旷,装修是极简的现代风格,黑白灰三色,冷静得没有一丝多余的温度。
唯一能和我们木工车间扯上关系的,就是那张巨大的黑胡桃木办公桌。那也是我的手笔,桌面的拼接,用的是最复杂的“乱拼”工艺,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每一块木料的纹理和色泽都经过了精心的计算和搭配,浑然天成。
苏总就坐在这张桌子的后面。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米白色职业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脸上化着淡妆,遮住了昨夜的疲惫和酒后的红晕。
她的眼神,也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和锐利,像两把淬了火的刻刀,直直地扎向我。
那封辞职信,就平摊在她的面前。
秘书给我倒了杯水,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带上了那扇厚重的门。
办公室里一时间静得可怕,只剩下中央空调轻微的送风声。
我没有坐,就那么站着,离她的办公桌三步远。这是一个安全,也代表着疏离的距离。
她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
我也沉默着,任由她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我的身上,一寸寸地审视。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判断,在分析。一个优秀的管理者,必须具备透过现象看本质的能力。
可她看不透我。因为这件事的本质,不在利益,而在人心。
终于,她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陈阳。”
她很少连名带姓地叫我,通常都是客气地称呼“陈师傅”。
“苏总。”我微微颔首,不卑不亢。
她拿起那封信,指尖在“个人原因”四个字上轻轻敲了敲。
“你的个人原因,是什么?”
“就是信上写的原因。”我回答。
“哦?”她挑了挑眉,身体微微前倾,一股压迫感扑面而来,“家里有事?女儿病了?还是……觉得这里的薪水,配不上你的手艺了?”
她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把精准的手术刀,试图剖开我的伪装。
“都不是。”我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她追问道,声音提高了几分,“陈阳,我需要一个解释。一个能让我接受的解释。”
我抬起眼,迎上她的目光。
“苏总,有些事,没法解释。”
我的话,似乎彻底点燃了她的怒火。
她猛地站了起来,双手撑着桌面,因为用力,指节有些发白。
“没法解释?”她冷笑一声,“陈阳,你当我苏晚是三岁的孩子吗?昨晚庆功宴结束,你送我上车。今天一早,你就把辞职信交到了人事部。你告诉我,这两件事之间,没有关系?”
我沉默了。
她猜对了。但我不能承认。
承认,就意味着把昨晚那件丑陋的事情,血淋淋地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不仅是我的难堪,也是她的。
无论如何,她是个女人,是我的老板。我不能让她因为我的过错,而陷入更尴尬的境地。
见我不说话,她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那里面有失望,有不解,甚至还有一丝……委屈?
她绕过办公桌,一步步向我走来。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她在我面前站定,距离很近,近到我又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水味,只是这一次,里面没有了酒精。
“陈阳,”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疲惫,“你告诉我,是不是我昨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或者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她的眼神很坦诚,带着一丝探寻。
我看得出来,她可能真的记不清了。酒后断片,是常有的事。
我的心,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如果她不记得,那这件事,是不是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我掐灭了。
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自欺欺人,不是我的风格。
“您没有。”我垂下眼帘,避开她的注视,“苏总,您喝多了,我送您上车,仅此而已。辞职,是我自己的决定,和昨晚的事,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我把一切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这是一个男人,最基本的担当。
苏晚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时间都静止了。
她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显得有些苍凉。
“好一个‘仅此而已’。”她轻声说,然后转过身,走回办公桌前。
她拿起那封辞职信,动作很慢,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撕拉”一声,把它撕成了两半。
接着,又是两下。
信纸的碎片,像白色的蝴蝶,从她手中飘落,散了一地。
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辞职,我不同意。”她坐回椅子上,重新恢复了那个高高在上的总裁姿态,语气斩钉截铁。
“苏总,这是我的权利。”我皱起了眉。
“权利?”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嘲讽,“陈阳,你是个手艺人,不是个法学家。我们签了劳动合同,你现在是公司核心项目的负责人,你的突然离职,会给公司造成巨大的损失。从程序的角度,你需要提前一个月申请。从情理的角度……”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
“你走了,我找谁负责?”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我的心脏。
我猛地抬起头,撞上她那双复杂的眼睛。
她是在说昨晚的事,还是在说公司的项目?
或者,两者都有?
我无法分辨。
“故宫那批文物的修复项目,设计方案是你做的,关键的‘燕尾榫’拼接,只有你能做到天衣无缝。‘明月轩’的单子,客户点名要你的‘苏作’风格。还有你手下带的那些徒弟,小刘他们,你撒手不管了?”
她一句接一句,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条无形的绳索,将我牢牢捆住。
这些,都是我的责任。是我倾注了心血的事业,是我视为己出的徒弟。
我无言以对。
“陈阳,”她的语气缓和了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请求的意味,“我知道,你是个有傲骨的人。但公司现在需要你,我也需要你。算我……拜托你,留下来。至少,把手头这几个项目做完。”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一个高傲的女总裁,用上了“拜托”这样的字眼。
我还能怎么拒绝?
可是,留下来,我们又该如何相处?
昨晚那个失控的吻,就像一根扎在掌心的刺,看不见,但一碰就疼。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最终,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
“我可以……把项目做完。”
这是一个让步,也是我能做出的,最后的底线。
“但是,做完之后,我还是要走。”
苏晚的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悲。她只是点了点头,像是默认了我们之间这个脆弱的,临时的约定。
“好。”她说,“那这段时间,就辛苦你了,陈师傅。”
她又重新叫我“陈师傅”了。
我们之间,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但我们都心知肚明,有些东西,已经碎了,再也回不去了。
第三章 手里的规矩
从苏总办公室出来,我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阳光从走廊的窗户照进来,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我没有直接回车间,而是拐进了楼梯间,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
烟盒已经瘪了,里面只剩下最后一根。
我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进肺里,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我已经很久不抽烟了。自从妻子去世后,为了给女儿做个好榜样,也为了省点钱,就戒了。
但今天,我需要尼古丁来麻痹一下自己混乱的神经。
烟雾缭绕中,我想起了师父。
师父是个老派的木匠,脾气又臭又硬,一辈子没对谁低过头。他常说,咱们手艺人,活的是个精气神。手里的活儿不能丢,心里的规矩更不能乱。
手里的活儿,是吃饭的本事。
心里的规矩,是做人的根本。
我今天,为了那些所谓的“责任”,把心里的规矩给妥协了。
这让我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憋闷和自我厌恶。
一根烟抽完,我把烟头在墙上摁灭,扔进垃圾桶,然后用手扇了扇身上的烟味,才转身下楼。
车间里,小刘还在那块花梨木上较劲。他见我回来,连忙迎上来,脸上带着几分担忧和好奇。
“师父,苏总找您……没事吧?”
“没事。”我摆摆手,走到自己的工作台前。
“那就好,那就好。”小刘松了口气,随即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师父,是不是要给您涨工资了?我就说,凭您的手艺,早就该涨了!”
我没理会他的八卦,拿起一块待加工的鸡翅木,仔细端详着。
这块木料,是给“明月轩”做一套圈椅的椅圈部分。鸡翅木纹理独特,但也性烈,加工起来极难,稍有不慎,就会开裂。
我用角尺量了尺寸,又用墨斗弹上线。
整个过程,我的手很稳,心却很乱。
苏晚的那句“你走了我找谁负责”,像个魔咒,在我脑子里盘旋不去。
我拿起一把手锯,开始沿着墨线开料。
“嘶啦,嘶啦……”
锯子和木头摩擦的声音,在嘈杂的车间里, strangely 清晰。
我把所有的烦躁和杂念,都倾注在了手上的力道里。
锯木头,就像解剖自己的内心。每一锯下去,都要精准,果断,不能有丝毫的犹豫。
小刘看我开始干活,也不敢再多嘴,乖乖地回到自己的台子前,模仿着我的样子,开始练习。
他是跟我最久的徒弟,也是最有天赋的一个。我一直把他当半个儿子看待。
我希望他不仅能学到我的手艺,更能学到做这门手艺的魂。
“小刘,”我一边拉着锯,一边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
“哎,师父,我在!”他赶紧应道。
“你那块料,画线的时候,心要静。”我说,“墨线是骨,骨不正,后面的活儿就全歪了。”
“知道了师父。”
“还有,别总想着走捷径,用机器。有些活儿,必须用手来做,才能感觉到木头的脾气。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不能强迫它。”
这些话,我以前也跟他说过无数遍。
但今天说出来,却像是在告诫我自己。
我跟苏晚,就像是木匠和一块烈性的木头。我试图强行改变它,结果,差点让两个人都裂开。
现在,我只能顺着它的性子,小心翼翼地,把这件作品完成。
一个上午,我都在跟这块鸡翅木较劲。
开料,凿眼,起线,打磨。
每一道工序,我都做得比平时更加专注,更加苛刻。
我需要用这种极致的专注,来对抗内心的慌乱。
手里的活儿,成了我唯一的救赎。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没什么胃口,随便扒拉了两口,就回了车间。
我靠在堆放木料的架子上,看着满车间的忙碌景象。
这里,是我待了十多年的地方。每一台机器,每一张工作台,甚至空气中弥漫的木屑粉尘,都让我感到亲切。
我舍不得这里。
更舍不得的,是这份手艺。
当年,我爸妈都是普通工人,他们希望我好好读书,考个大学,将来坐办公室,当个体面人。
可我偏偏就喜欢上了木工。
师父看我痴迷,才破例收了我这个关门弟子。
他把一辈子的本事都教给了我,临终前,他拉着我的手说:“小阳,这门手艺,不能断在你手里。”
我答应了他。
这些年,工厂从一个小作坊,发展到如今的规模,经历了无数风雨。很多老师傅都退休了,或者转行了。只有我,一直守在这里。
苏总的父亲,老苏董,是个懂行的人。他知道手艺的价值,所以给了我最大的权限和尊重。
苏总接手后,虽然经营理念更现代化,但对我们这些老手艺人,也一直礼遇有加。
她甚至专门成立了一个“匠人工作室”,由我负责,致力于恢复一些濒临失传的古老工艺。
从这个角度看,他们父女,都是我的伯乐。
我陈阳,欠苏家的。
想到这里,我心里的那份坚持,又动摇了。
或许,我真的应该留下来?
把昨晚的事,当成一个荒唐的梦,彻底忘掉。
可是,我做得到吗?
以后再面对苏总,我还能像以前那样,坦然地跟她讨论一张图纸,一块木料吗?
我不知道。
下午,苏总陪着几个客户来车间参观。
我离得远远的,假装在专心干活。
她穿着一身干练的西裤和衬衫,长发扎成了马尾,显得英姿飒爽。
她在给客户介绍我们工厂的工艺,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充满了自信。
当她介绍到“苏作”家具的榫卯结构时,她指了指我正在做的那个圈椅部件。
“我们这里,有全市最好的苏作木工师傅。”
客户们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来,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能感觉到,苏总的目光,也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
那目光里,没有了早上的愤怒和质问,也没有了请求和无奈。
那是一种纯粹的,对专业能力的欣赏和肯定。
那一刻,我的心,忽然就静了下来。
也许,事情没有我想的那么复杂。
她需要我的手艺,我需要这份工作来养家糊口,传承技艺。
我们之间,只剩下最纯粹的雇佣关系。
这样,就很好。
我压下心头的杂念,拿起刻刀,开始在椅圈上雕刻回字纹。
刀尖在木头上游走,木屑簌簌落下。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手中的刀,眼前的木,和心里的那份规矩。
手里的规矩,是把活儿做漂亮。
心里的规矩,是把人做端正。
只要这两样还在,我陈阳,就倒不了。
第四章 看不见的裂痕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苏晚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在公司,我们是上下级。
她会因为项目的进度来车间找我,我们会一起对着图纸讨论修改方案,会因为一块木料的选择而争论。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专业。
她不再提辞职的事,我也不再提。那封被撕碎的信,就像从未出现过。
我们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表面的和平,绝口不提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变了。
以前,我们讨论工作时,偶尔会聊几句家常。她会问起我女儿暖暖的学习,我也会劝她别太拼,注意身体。
现在,我们之间只剩下工作。
对话精准,简短,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
她的眼神,也总是刻意地避开与我的直接对视。我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毛玻璃,彼此能看见对方的轮廓,却再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这种疏离感,让我感到安全,也让我感到一丝莫名的失落。
小刘这些年轻人感觉不到这种微妙的变化,他们只觉得,最近苏总来车间的次数,比以前多了不少。
只有我自己知道,每一次她出现,我的心都会不受控制地漏跳半拍。
然后,我会用加倍的专注投入到工作中,用锉刀和砂纸的摩擦声,来掩盖内心的波澜。
这天下午,我正在给故宫项目的一件紫檀条案做最后的抛光。
这道工序叫“烫蜡”,是传统家具制作的最后一道,也是最关键的一道。用蜂蜡和核桃油调和成的蜡油,在高温下渗入木材的毛孔,既能保护木材,又能让家具呈现出丝绸般的光泽。
这是一个需要极大耐心和经验的活儿。
我正全神贯注地用蜡布擦拭着桌面,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陈师傅。”
是苏晚。
我手上的动作一滞,缓缓转过身。
她今天穿了一件驼色的羊绒大衣,衬得她脸色有些苍白。她没看我,目光落在那张条案上。
“很漂亮。”她由衷地赞叹道,“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木料好。”我淡淡地回答。
“是你的手艺好。”她纠正道,“我父亲当年就说,全厂上下,只有你的手,能让木头活过来。”
她提起了她的父亲,老苏董。
我的心沉了一下。
“老董事长过奖了。”
“他从不轻易夸人。”苏晚走到条案边,伸出手指,轻轻地,近乎虔诚地,触摸着那温润的桌面,就像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
“你知道吗,”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这张条案,是他生前最后一张设计图。他说,想把它放在故宫里,让所有人都看看,我们中国自己的木工手艺,有多了不起。”
我沉默了。
这件事,我知道。老苏董去世前,曾把我叫到病床前,颤抖着手,把这张图纸交给我。他说:“小陈,我的时间不多了,这个念想,就靠你和阿晚来完成了。”
所以,这个项目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个承诺。
“他要是能看到,一定会很高兴。”苏晚的眼圈有些发红,但她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
她抬起头,终于看向我。
“陈阳,谢谢你。”
她的眼神很真诚,里面没有了老板对员工的审视,只有一个女儿,对完成父亲遗愿的人的感激。
“这是我应该做的。”我避开了她的目光。
我们之间,又陷入了那种熟悉的,尴尬的沉默。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她走到一旁去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从她紧锁的眉头和越来越快的语速里,我能感觉到,电话那头的事情,很棘手。
“……资金链没问题!那只是暂时的周转……王总,我们合作这么多年了……你不能在这个时候釜底抽薪!”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假装在检查条案的细节,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挂了电话,她站在原地,背对着我,很久都没有动。
我能看到她紧紧握着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肩膀。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那个在会议上杀伐果断,在客户面前游刃有余的女总裁,其实也只是一个在独自扛着巨大压力的,年轻女人。
她父亲留给她的,不仅是一个蒸蒸日上的企业,还有一个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的担子。
我心里某个地方,忽然就软了一下。
我想走上前去,像以前那样,跟她说一句“别太累了”。
但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一步也动不了。
我们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裂痕。
那道裂痕,是我亲手划下的。我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去跨越它。
最终,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个脆弱的她,只是我的错觉。
“条案什么时候能交工?”她问,语气是公事公办的。
“明天就可以打包装车。”我回答。
“好。”她点点头,“辛苦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步履依旧坚定,只是背影,显得有几分萧瑟。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车间门口,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晚上回到家,暖暖已经做好了饭。
两菜一汤,简单的家常菜,却让我感到无比的温暖。
“爸,今天学校组织我们去参观市博物馆了。”暖暖一边给我盛饭一边说。
“哦?都看到什么了?”
“看到了好多古代的家具,桌子啊,椅子啊,都好漂亮!老师说,那都是我们老祖宗的智慧。”她眼睛亮晶晶的,“爸,你做的那些家具,以后也能放进博物馆吗?”
我夹菜的手顿住了。
“会的。”我看着女儿,认真地说,“一定会的。”
“太棒了!”她欢呼起来,“那我以后就可以跟我的同学吹牛,说博物馆里的宝贝,是我爸做的!”
看着女儿天真烂漫的笑脸,我心里一阵酸楚。
我所坚守的,我所骄傲的,不仅仅是一份手艺,更是女儿眼中的光。
为了这份光,我不能走错任何一步。
吃完饭,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王经理,人事部的。
“陈师傅,没打扰您休息吧?”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神秘。
“没有,王经理,有事吗?”
“是这样,”她顿了了一下,“最近外面有家新开的家具厂,叫‘鲁班堂’,在到处挖人。我听说……他们也联系您了?”
我愣了一下。
确实有这么回事。一个自称是“鲁班堂”的猎头,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开出的薪水,比现在高出近一倍。
但我都给回绝了。
“他们是联系过我,但我没答应。”我如实说。
“那就好,那就好。”王经理松了口氣,“我就知道陈师傅您不是那样的人。不过我跟您提个醒,这家‘鲁班堂’的背景不简单,他们好像……跟咱们厂里某个离职的高管有关系,专门盯着咱们的客户和技术骨干挖。”
“我知道了,谢谢你,王经理。”
挂了电话,我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我忽然明白了苏晚今天在电话里,为什么会那么失态。
资金链,客户,技术骨干……
原来,在她平静的外表下,公司正面临着如此巨大的危机。
而我,在这个时候,却只想着逃避,只想着自己的那点清白和尊严。
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第五章 不期而遇的雨
故宫的项目,顺利交工了。
博物院那边派来的专家,对着那张紫檀条案,翻来覆去地看了半个多小时,最后竖起了大拇指,连说了三个“好”。
消息传回厂里,所有人都欢欣鼓舞。
苏晚在全厂大会上,点名表扬了我们“匠人工作室”,并且当场宣布,给所有参与项目的师傅,发双倍奖金。
大家都围着我,说着恭喜的话。
我脸上笑着,心里却没什么波澜。
苏晚就站在台上,隔着人群,远远地望着我。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瞬,又迅速错开。
那之后,她变得更忙了。
经常是我到厂里的时候,她办公室的灯已经亮着。我下班了,她还在开会。
我好几次看到她开车进出工厂,副驾驶上坐着不同的男人。西装革履,看起来都是商场上的精英。
我知道,她是在为公司拉投资,谈合作。
厂里开始有了些风言风语。
有人说,公司资金链断了,快撑不下去了。
也有人说,苏总为了保住她爸留下的产业,准备出卖自己的婚姻,去商业联姻。
这些话传到我耳朵里,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得我心里很不舒服。
但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只能把自己关在车间里,埋头干活。
把“明月轩”的单子,尽善尽美地完成。这是我目前唯一能为她,为这个厂做的事。
这天,我为了赶一个部件的进度,在厂里加了会儿班。
等我收拾好东西,走出车间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没想到,外面竟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春天的雨,说来就来,又冷又急。我没带伞,站在车间的屋檐下,看着雨幕,有些发愁。
就在这时,一束车灯由远及近,停在了我的面前。
车窗摇下,是苏晚的脸。
“上车。”她的声音,被雨声冲刷得有些模糊,但语气不容置疑。
我犹豫了一下。
“不用了,苏总,我等雨小点再走。”
“别废话,上来!”她皱起了眉,“淋病了,谁来给我赶工?”
又是这种公事公办的,带着刺的语气。
我叹了口气,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驱散了我身上的寒意。空气中,依然是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冷的香水味。
“地址。”她目不视前,言简意赅。
我报上了我家的地址。
车子缓缓驶出工厂,汇入雨夜的车流。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有节奏地来回摆动,发出单调的“唰唰”声。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车厢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扭头看着窗外,城市的霓虹在雨水中化开,变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
“你听说了吗?”最终,还是她先打破了沉默。
“听说什么?”我转过头。
“‘鲁班堂’的事。”她说,“他们挖走了我们设计部的两个主管,还撬走了我们一个谈了半年的大客户。”
她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但我能听出,那平静之下,压抑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我听王经理说了。”我低声回答。
“他们也找过你吧?”她问。
“找过。”
“开了什么条件?”
“年薪八十万,加技术股。”我没有隐瞒。
苏晚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自嘲地笑了笑:“这个价钱,我给不了你。”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我没答应。”我说。
“为什么?”她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别跟我说忠诚那一套,我不信。商场上,只有利益,没有忠诚。”
她的 cynicism 让我有些不舒服。
“苏总,可能在你眼里,我们这些手艺人,跟你们生意人一样,什么都可以拿来交易。”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但在我这里,有些东西,是给多少钱都不能卖的。”
“比如?”
“比如,师父传下来的名声。比如,对老东家的情分。再比如……”我顿了顿,“一个人的良心。”
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
苏晚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红色的尾灯,在雨幕中闪烁。
过了很久,她才轻声说:“我爸,也没有看错你。”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柔软和疲惫。
绿灯亮了。
车子重新启动。
之后的路,我们再没有交谈。
车子在我家小区门口停下。
雨已经小了很多,变成了淅淅沥沥的毛毛雨。
“谢谢苏总。”我准备下车。
“陈阳。”她忽然叫住了我。
我回过头,看到她正望着我,眼神复杂。
“如果……如果公司真的撑不下去了,你……会去‘鲁班堂’吗?”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声音很轻,像是在害怕听到答案。
我看着她,看着她故作坚强的外表下,那份藏不住的脆弱和无助。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大雪的夜晚。
那个同样脆弱,同样无助的她。
我的心,又一次,不受控制地软了下来。
“不会。”我摇了摇头,语气坚定,“这家厂子,是老董事一辈子的心血,也是我们这些老师傅的家。家要是没了,去哪儿都一样,都是流浪。”
说完,我推开车门,下了车。
我没有回头,径直走进了小区。
但我能感觉到,那辆黑色的轿车,在我身后,停留了很久,很久。
第六章 女儿的暖汤
回到家,暖暖还没睡。
她穿着小熊睡衣,正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等我。
见我回来,她立刻从沙发上跳下来,跑过来接过我手里的工具包。
“爸,你怎么才回来?还淋雨了!”她摸了摸我潮湿的衣袖,皱起了小眉头。
“没事,就一点毛毛雨。”我笑了笑,心里暖烘烘的。
“快去洗个热水澡,别感冒了!我给你熬了姜汤,在锅里温着呢。”她把我推进了卫生间。
听着女儿在外面絮絮叨叨的关心,我一天的疲惫和烦闷,都消散了大半。
这个家,虽然不大,虽然只有我们父女俩,但它是我最坚实的港湾。
洗完澡出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姜汤已经放在了桌上。
暖暖坐在我对面,用手撑着下巴,看着我喝汤。
“爸,”她忽然开口,“今天送你回来的,是那个很漂亮的女老板吗?”
我喝汤的动作一顿,差点呛到。
“你怎么知道?”
“我刚才在窗户上看到了呀。”她理所当然地说,“黑色的,很气派的车。上次家长会,她好像就是开这辆车来的。”
我心里一阵发虚。
“哦,是她。刚好顺路。”我含糊地解释。
“爸,”暖暖忽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像个小大人似的问,“你跟那个苏总,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胡说什么呢?”我板起脸,“大人之间的事,小孩子别瞎打听。”
“我才不是小孩子呢!”她不服气地撅起嘴,“我就是觉得,你最近老是不开心,老是走神。而且,你都好久没在我面前,提过你那个女老板了。”
我心里一惊。
我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这个小丫头看出了端倪。
“以前,你老说,你们苏总虽然年轻,但是有魄力,有眼光,还很尊重你们这些老师傅。可你现在,提都不提她了。”暖暖分析得头头是道,“爸,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我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一时语塞。
我该怎么跟她解释这其中的复杂?
告诉她,我因为一个失控的吻,而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告诉她,我尊敬的女老板,正面临着事业和人生的巨大危机?
不,我不能。
这些成年人的烦恼和龌龊,不应该过早地污染她纯净的世界。
“没有。”我摇摇头,强作轻松地笑了笑,“就是最近厂里事多,压力大,所以没顾上跟你说这些。”
“真的?”她半信半疑。
“真的。”我摸了摸她的头,“快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她“哦”了一声,站起身,准备回房间。
走到门口,她又回过头,认真地对我说:“爸,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开心一点。你开心,我就开心。”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
“知道了,傻丫头。”
女儿回房后,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久久没有动。
那碗姜汤已经喝完了,但暖意,却从胃里,一直蔓延到了心里。
为了暖暖,为了这个家,我也必须振作起来。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苏晚的公司遇到了麻烦,我虽然只是个打工的,但厂子要是倒了,我们这些工人,也都得跟着喝西北风。
于公于私,我都不能坐视不管。
第二天一早,我到厂里后,没有直接去车间,而是找到了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师傅。
张师傅,李师傅,王师傅……他们都是厂里的元老,手艺精湛,说话有分量。
我把“鲁班堂”挖人的事,和公司可能遇到了困难的事,跟他们透了个底。
“咱们都是跟着老董事长一路打拼过来的,这个厂,就是咱们的第二个家。现在家里有难了,咱们不能光看着。”我说。
“小陈,你说得对!”脾气最火爆的张师傅一拍大腿,“他娘的‘鲁班堂’,挖人挖到咱们头上来了!老子当年跟老董事长一起创业的时候,他们老板还不知道在哪儿穿开裆裤呢!”
“可是,咱们都是粗人,除了干活,也帮不上别的忙啊。”李师傅比较稳重,叹了口气。
“能帮忙。”我看着他们,认真地说,“咱们能做的,就是把手里的活儿,干得更漂亮!把客户留住,把口碑做硬!这就是对苏总,对厂子,最大的支持。”
“对!”
“小陈说得有道理!”
几个老师傅一合计,都觉得这是个办法。
很快,一股无形的力量,在车间里凝聚起来。
大家干活的劲头更足了,对产品的要求,也更加精益求精。
以前有些师傅,可能会为了赶工,在一些看不见的细节上,稍微马虎一点。但现在,所有人都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卯榫,都要反复检查,确保严丝合缝。
我们这些手艺人,不懂什么资本运作,也不懂什么市场营销。
我们只懂手里的活儿。
我们相信,只要东西做得好,就一定有人识货。
这股风气,也感染了车间的年轻人。
小刘他们,不再满足于完成任务,开始主动地向我们这些老师傅请教,学习更复杂的工艺。
整个车间的氛围,都变得不一样了。
苏晚很快就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这天,她拿着一张质检报告,走进了车间。
“最近我们产品的合格率,达到了百分之百。客户的返修率,是零。”她站在车间中央,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知道,这都是大家的功劳。”她环视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
“我代表公司,谢谢大家。”
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一刻,车间里所有的机器声都停了。
所有人都看着那个年轻的女老板,眼神里,充满了敬意和认同。
我也看着她。
我看到她眼中的疲惫,也看到了她眼中的坚韧。
我忽然觉得,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裂痕,似乎在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慢慢地弥合。
那种力量,叫做“情义”。
是老一辈传下来的,对这个厂的情义。
是我们这些匠人,对这份手艺的情义。
也是她,一个年轻的“创二代”,对父亲事业的坚守和情义。
第七章 榫卯的智慧
“明月轩”的单子,进入了最后的攻坚阶段。
最难的部分,是一套十二扇的紫檀木雕花屏风。每一扇屏风上,都要雕刻不同的山水楼阁,组合在一起,是一幅完整的《清明上河图》。
这不仅考验雕工,更考验对整体画面的布局和理解。
这个活儿,我当仁不让地接了下来。
我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一连好几天,吃住都在里面。
设计图纸,我早就烂熟于心。但真正的挑战,在于如何用刻刀,在坚硬的紫檀木上,表现出画卷中那份独有的,细腻的烟火气。
小桥,流水,人家,舟船,商贩……
每一个人物,每一个场景,都必须栩栩如生。
这是一个磨人的活儿,也是一个修心的过程。
我沉浸在木头的世界里,暂时忘却了外界的一切烦恼。
苏晚没有来打扰我。她只是每天让秘书送来饭菜,放在工作室门口。
她知道,这种创作,最忌讳被人打扰。
这份尊重和默契,让我心里感到一丝温暖。
这天深夜,我正在雕刻虹桥上最密集的人群。这是整个画面的核心,也是最考验功力的地方。
我屏住呼吸,手里的刻刀,稳得像焊在了木头上。
刀尖游走,木屑纷飞。
忽然,“咔哒”一声轻响。
我心里一咯噔。
低头一看,心里凉了半截。
因为长时间高度集中,我的手腕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导致下刀的力道重了一分。
一个正在吆喝的货郎的扁担,断了。
虽然只是一个极其微小的细节,但在我眼里,这件作品,已经有了瑕疵。
我放下刻刀,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那处败笔,心里堵得难受。
这不仅仅是一个失误,它更像一个预兆。
一个关于我和苏晚,我和这个工厂的,不祥的预兆。
我们之间,也像这根断掉的扁担,看似连接着,实则已经有了无法修复的裂痕。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走出了工作室。
深夜的厂区,寂静无声。
我走到办公楼下,抬头一看,顶楼总裁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进去。
电梯上行,数字在跳动。
我不知道我上去要干什么,要说什么。或许,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
我轻轻推开门,看到苏晚正趴在办公桌上,似乎是睡着了。
她身上还穿着白天的职业套装,眉头紧锁,睡得极不安稳。
桌上,散落着一堆财务报表和融资计划书。旁边,还有一盒已经空了的胃药。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走上前,想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
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我不能。
我不能再越过那条线。
我转身想走,却不小心碰到了桌角的杯子。
“哐当”一声,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苏晚被惊醒了。
她猛地抬起头,看到我,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迷茫,然后是惊讶,最后,变成了一种复杂的警惕。
“你怎么在这儿?”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我……上来喝口水。”我撒了个谎,然后指了指地上的碎片,“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没有理会地上的碎片,只是看着我,眼神锐利。
“是不是屏风出了问题?”
她太聪明了。总能一针见血。
我无法再掩饰,只能点了点头,把情况跟她说了。
听完,她没有责备我,只是沉默了。
“能补救吗?”她问。
“很难。”我摇摇头,“紫檀木性脆,一旦断裂,用胶水粘合,也会留下痕迹。这件作品,是给‘明月轩’的门面,不能有任何瑕疵。”
“那就……重做?”她试探着问。
“来不及了。”我苦笑了一下,“光是这块料,就找了小半年。现在离交货期,只剩下不到一周。”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们都明白,这套屏风如果出了问题,不仅意味着巨额的违约金,更重要的是,会对工厂的声誉,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尤其是在这个内忧外患的节骨眼上。
“完了。”苏晚喃喃自语,眼神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我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比自己犯了错还难受。
不,不能就这么放弃!
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是师父以前教过我的一种,几乎失传的修复手艺。
“有了!”我猛地一拍大腿。
苏晚被我吓了一跳,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
“也许,还有一个办法。”我说,“有一种古老的技法,叫‘偷梁换柱’。就是在不破坏整体结构的情况下,把损坏的部分,用一模一样的木料,以榫卯的方式,重新镶嵌进去。如果做得好,可以做到天衣无缝。”
“榫卯?”苏晚的眼睛亮了一下。
“对。”我点点头,来了精神,“榫卯,不只是连接。它更是一种智慧。它利用木头本身的特性,互相牵制,互相支撑,让两个独立的个体,变成一个坚不可摧的整体。”
我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苏晚。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懂我的言外之意。
我们之间,就像两块有了裂痕的木头。
或许,我们也可以用一种新的“榫卯”,一种基于信任和责任的连接方式,重新把彼此支撑起来,变成一个更坚固的整体。
苏晚看着我,眼神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你有几成把握?”她问。
“五成。”我坦白说,“这种活儿,我只在师父的指导下,练过一次。风险很大,一旦失败,整块木料就都废了。”
她沉默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赌博。
赌上的,是整个工厂的命运。
“我信你。”过了很久,她抬起头,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那三个字,很轻,却像千斤重担,压在了我的心上。
那是一种被全然交付的信任。
“好。”我重重地点了点头,“那你,得给我打下手。”
“我?”她愣住了。
“对,你。”我说,“这个活儿,需要两个人配合。一个人操作,另一个人,必须在旁边扶稳,递工具,最重要的是,不能出一点声音,不能有任何干扰。”
我看着她,提出了这个近乎无理的要求。
我需要她在我身边。
我需要我们一起,来完成这次救赎。
不仅仅是救这块木料,也是救我们之间,那份岌岌可危的关系。
苏晚没有犹豫。
“可以。”她站起身,脱掉了高跟鞋,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走吧,陈师傅。”
那一刻,我看到她眼中,重新燃起了光。
那束光,也照亮了我。
第八章 新的开端
我们回到了工作室。
灯火通明的工作室里,气氛却紧张得像一根拉满的弓弦。
我从一堆备用木料里,找出了一块和屏风材质、色泽、纹理都最接近的紫檀木。
然后,我开始画线,计算尺寸。
每一个数据,都必须精确到毫米。
苏晚就站在我身边,一声不吭。她帮我扶着木料,递上我需要的工具。她的动作,从一开始的生疏,到后来的熟练,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
她的学习能力和专注力,让我感到惊讶。
最关键的一步,是开凿新的卯眼。
我必须在那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断裂面上,凿出一个精巧的燕尾榫。
这需要绝对的稳定和精准。
我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苏晚看到了,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一块干净的毛巾,轻轻地帮我擦去。
她的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了我的额头。
温润,柔软。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我抬起眼,正好对上她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了平时的清冷和疏离,只有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我们都愣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最后,还是我先移开了目光,重新聚焦在手里的活儿上。
“凿子。”我低声说。
她立刻回过神,把一把小号的平口凿,递到了我手里。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们之间再没有任何交流,但配合却越来越默契。
我一个眼神,她就知道我需要什么。
我一个手势,她就知道该从哪个角度扶持。
我们就像两个合作多年的老搭档,心意相通。
当最后一块镶嵌进去的木片,与原来的雕刻,完美地融为一体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用最细的砂纸,轻轻打磨着接口处。
在晨曦的光线下,那处修复过的地方,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
扁担,重新连接上了。
严丝合缝,浑然一体。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成功了。”我说,声音沙哑。
“我们成功了。”苏晚看着那件失而复得的完美作品,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笑容,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阴霾。
我也笑了。
我们相视而笑,所有的隔阂,所有的尴尬,仿佛都在这个共同创造了奇迹的清晨,烟消云散。
“明月轩”的屏风,顺利交货,大获成功。
公司的危机,在苏晚的努力周旋下,也渐渐有了转机。她拉到了新的投资,稳住了几个大客户。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项目结束后,我没有再提辞职的事。
苏晚也没有问。
我们都默契地,把那件事翻了过去。
这天,我正在车间里指导小刘,苏晚走了进来。
她换下了一身刻板的职业装,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看起来,就像个邻家的女孩。
“陈师傅,”她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个信封,“这是‘明月轩’项目的特别奖金。”
我没有接。
“我不能要。”我说,“屏风的事,是我失误在先。”
“一码归一码。”她坚持着,“没有你,就没有这套屏风。这是你应得的。”
见我还是不肯收,她叹了口气,把信封放在我的工作台上。
“陈阳,”她忽然换了称呼,看着我,认真地说,“我想请你,出任我们新成立的‘产品研发部’的总监。”
我愣住了。
“我只是个木匠,不懂什么管理。”
“你懂木头,懂手艺,懂我们产品的灵魂。这就够了。”她说,“我需要你,公司需要你。不是作为一个被动的执行者,而是作为一个平等的,合作的伙伴。”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真诚和期待。
“你愿意吗?”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这个我付出了半辈子心血的车间,看了看那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我心里的那点纠结和疙瘩,彻底解开了。
我对着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从那天起,我和苏晚之间,开启了一种新的关系。
我们是伙伴,是战友,也是……朋友。
我们会为了一个产品的设计,争得面红耳赤。也会在下班后,像普通朋友一样,聊聊家常,谈谈生活。
我才知道,她喜欢看老电影,喜欢吃路边摊的麻辣烫。
她也才知道,我女儿暖暖的偶像是她,觉得她又酷又飒,是新时代女性的榜样。
至于那个雪夜的吻,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起过。
它就像一个秘密的榫卯,隐藏在我们关系的内部。我们都知道它的存在,但我们选择让它成为一个永久的秘密。
它连接着一段不堪的过去,但也开启了一个全新的,充满希望的未来。
有时候,暖暖会开玩笑地问我:“爸,你跟苏总,到底什么时候能给我找个后妈呀?”
我总是笑而不语。
未来的事,谁知道呢?
我只知道,现在这样,就很好。
我抬起头,看着窗外。阳光正好,洒在车间里,给那些刨花和木屑,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生活,就像做木工活儿。
总会遇到磕磕碰碰,总会有失误和瑕疵。
但只要你心里有规矩,手上有活儿,身边有值得信赖的伙伴,就总能找到修复它的办法,把它打磨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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