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夏天。
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铁龙,在广袤的中国大地上缓慢爬行。
车厢里混杂着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香气,汗液的咸湿,还有劣质香烟的辛辣。
我叫李文斌,二十二岁,刚刚从一所不出名的大学会计专业毕业。
我的目的地是深圳。
那个年代,所有年轻人的梦都指向一个地方,深圳。
报纸上说,那里遍地是黄金,只要你肯弯腰,就能捡到。
我揣着父母东拼西凑给的三千块钱,和我那个烫金的毕业证,挤上了这趟开往未来的列车。
我买的是硬座,三十多个小时的车程。
上车时还有座,坐了不到五个钟头,屁股就跟座位黏在了一起,又麻又疼。
过道里、厕所门口、车厢连接处,塞满了没有座位的旅客,他们脸上的表情和我一样,一半是憧憬,一半是茫然。
火车在某个不知名的小站停下,又涌上来一批人。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大妈,拎着一个看起来很沉的黑色皮包,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灰色套裙,虽然面带疲惫,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和周围汗流浃背、衣衫不整的人群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在我座位旁边站定,一手扶着行李架,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包带,呼吸有些急促。
我犹豫了一下。
三十多个小时,我才坐了不到四分之一。
我妈在我出门前反复叮嘱,外面人心叵测,凡事多留个心眼,保护好自己。
可我爸又说,读了书,就要有个读书人的样子,看到老弱病残,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两个声音在我脑子里打架。
大妈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显然是站不住了。
我心里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阿姨,您坐这儿吧。”
她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地看着我,一个脸上还带着学生气的年轻人。
“小伙子,这……这怎么好意思?你路程还长吧?”她的普通话很标准,带着一点南方口音。
“没事,我年轻,站站就到了。”我咧嘴一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轻松。
其实我的腿已经开始发酸了。
她推辞了几句,但看我态度坚决,也就没再坚持。
“谢谢你啊,小伙子。”她坐下后,从包里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
我靠在座位旁边,一手抓着上面的行李架,随着火车的晃动而摇摆。
“去深圳打工啊?”她主动开了口。
“嗯,毕业了,去闯闯。”我回答。
“学什么专业的?”
“会计。”
“哦,会计好,到哪儿都缺不了。”她点点头,眼神里有一种过来人的审视。
我们断断续续地聊着。
她问我家是哪里的,父母是做什么的。我一一作答,感觉她不像坏人,更像个邻家的阿姨。
我问她去哪里,她说去广州办点事,很快就下车。
我心里稍微平衡了一点,还好不是跟我一样到深圳。
夜深了,车厢里大部分人都睡着了,各种鼾声此起彼伏。
我站得腿脚肿胀,像灌了铅。
中途,她醒过来,看到我还笔直地站着,眼里闪过一丝不忍。
“小伙子,你来坐会儿,我站站。”
“不用不用,阿姨您睡吧。”我赶紧摆手。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从包里拿出一个橘子,剥好了,递给我。
“吃吧,补充点水分。”
橘子很甜,清凉的汁水划过喉咙,感觉整个人都精神了一点。
天蒙蒙亮的时候,火车广播响起了即将抵达广州站的通知。
她开始收拾东西。
我终于可以坐下了,几乎是瘫倒在座位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火车缓缓进站。
她站起身,最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在经过我身边时,她停下脚步,俯下身。
“小伙z子,谢谢你。”
然后,她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东西,塞进了我衬衫的口袋里。
“到了深圳,如果遇到解决不了的困难,可以打这个电话。”
她的动作很快,说完就转身汇入下车的人流,我甚至来不及反应。
我愣愣地坐在那儿,等火车再次开动,才伸手进口袋,摸出了那张东西。
是一张名片。
质地很好的卡纸,设计很简洁。
上面写着:华强电子有限公司,总经理,林秀珠。
下面是一串电话号码。
总经理?
我脑子嗡的一声。
一个公司总经理,会来坐绿皮火车的硬座?还被挤得满头大汗?
我第一反应是,骗子。
那个年代,各种各样的骗局层出不穷,报纸上天天登。
也许是什么新型的传销手段?打了电话,就把我骗过去控制起来?
我越想越觉得后怕,手心都出汗了。
我把那张名片翻来覆去地看,林秀珠,这个名字很普通。
华强电子?没听说过。
我把名片塞进钱包的最深处,决定把它当成一个旅途中的小插曲,永远都不要去碰它。
火车抵达深圳的时候,是下午。
一股湿热的浪潮瞬间将我包裹。
火车站广场上人山人海,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写满了欲望和焦虑。
高楼大厦的雏形在远处拔地而起,巨大的塔吊像钢铁巨人一样挥舞着手臂。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尾气和金钱的味道。
这就是深圳。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梦想,随时都可能被这股洪流吞没。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现实骨感。
我住进了传说中的“握手楼”,在白石洲的城中村里。
十几平米的单间,被房东隔成了四个床位,每个月租金一百五。
房间里没有窗户,白天也要开灯,空气永远是潮湿的,衣服晾一个星期都干不了。
我的三个室友,一个是工厂流水线的普工,一个是工地的泥瓦匠,还有一个在餐厅端盘子。
他们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了才回来,我们几乎说不上几句话。
我开始找工作。
我穿着我最好的那件白衬衫,夹着我的毕业证和简历,穿梭在深圳的写字楼和人才市场之间。
“对不起,我们这里需要有经验的。”
“应届生?我们暂时不考虑。”
“你不是深圳户口啊?那社保不好办。”
我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绝。
我的会计专业知识,在这里就像一张废纸。
那些公司要的,是能立刻上手,能给他们创造价值的老手。
没人有耐心去培养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
我兜里的三千块钱,像沙漏里的沙子,飞速流逝。
我不敢再吃十块钱一份的快餐,每天就靠五毛钱一个的馒头和免费的开水度日。
有时候晚上饿得睡不着,就喝水,把肚子灌满。
我开始怀疑自己。
我是不是根本就不该来深圳?
我是不是应该听我妈的,在老家县城的工厂里找个安稳的工作,一个月拿几百块钱工资,然后娶妻生子?
那个念头一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面试失败。
回到那个不见天日的出租屋,我躺在床上,盯着发霉的天花板。
室友们都还没回来。
巨大的孤独和挫败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从钱包里拿出我爸妈的照片,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摸遍了全身的口袋,只剩下最后两百块钱。
买一张回家的火车票,还剩下一点路费。
回家吧。
承认自己失败,也没什么可耻的。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我的手指触碰到了钱包夹层里那张坚硬的卡片。
林秀珠。
华强电子。
总经理。
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
要不要……打个电话试试?
万一是真的呢?
可万一是假的呢?我一个外地人,无亲无故,被骗了都没人知道。
我脑子里两个小人又开始打架。
一个说,去吧,你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另一个说,别傻了,天上不会掉馅饼。
我坐起来,在床边枯坐了半个小时。
最后,我猛地站起身。
赌一把。
输了,大不了就当这二百块钱打了水漂,我走路去火车站。
赢了,或许就是一条活路。
我揣着那张名片,和我身上仅剩的几十块零钱,走出了出租屋。
我找了一个公共电话亭,那种蓝色的,像个小亭子一样的。
我把IC卡插进去,看着上面显示的余额,手心全是汗。
我对着名片上的号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下去。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
电话通了。
“嘟……嘟……”
“您好,华强电子。”一个年轻悦耳的女声响起。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我找……林秀珠,林总经理。”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
“请问您是哪位?有预约吗?”对方的语气非常职业化。
“我……我叫李文斌,我没有预约。是……是林总让我有困难找她的。”我说得磕磕巴巴。
我能想象到电话那头,对方肯定觉得我是个骗子或者。
果然,她沉默了几秒钟。
“请您稍等。”
我握着话筒,手心里全是汗。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甚至已经做好了被直接挂掉电话的准备。
“喂?是李文斌吗?”
电话那头,换了一个声音。
是她!是火车上那个大妈的声音!
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是!是我!林阿姨!”我脱口而出。
“阿姨?”她似乎笑了笑,“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白石洲这边的一个电话亭。”
“你遇到什么困难了?”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我一五一十地把我这一个月的遭遇全都说了出来。
我说我找不到工作,钱快花光了,准备买票回家了。
我说的时候,感觉特别委屈,说着说着,声音都哽咽了。
电话那头,她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
等我说完,她才开口。
“你明天上午十点,到华强北赛格大厦来找我,十八楼。跟前台说你叫李文斌,她会带你上来。”
“好,好!谢谢您,林总!”我语无伦次。
“不客气。还有,以后别叫我阿姨,叫我林总。”她的语气恢复了那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林总!”
挂了电话,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我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下。
疼。
是真的!
我走出电话亭,看着深圳夜晚璀璨的灯火,第一次觉得,这个城市似乎没有那么冰冷。
第二天,我把我那件唯一的白衬衫又洗又烫,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
我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赛格大厦。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这么高级的写字楼。
光洁的大理石地面,穿着职业装行色匆匆的白领,空气里都是好闻的香氛。
我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十点整,我走到前台。
“您好,我叫李文un斌,我找林总。”
前台小姐 professional 地微笑着,查了一下记录。
“李先生是吗?林总在等您,请跟我来。”
她领着我走进一部电梯,按下了十八楼。
电梯平稳上升,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十八楼,整个一层都是华强电子的办公区。
巨大的玻璃墙,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格子间里忙碌着。
和我之前去面试的那些小公司完全是两个世界。
我被带到一间巨大的办公室门口。
“林总,李先生到了。”
“让他进来。”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林秀z珠坐在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面。
她穿着一身干练的黑色西装套裙,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正在审阅文件。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还是那张脸,但气质完全不同了。
火车上那个疲惫的阿姨,此刻变成了一个气场强大的女企业家。
“坐。”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拘谨地坐下,只敢坐椅子的前半部分。
“喝点什么?”
“白开水就好,谢谢林总。”
她按了一下桌上的内线电话:“小王,倒杯水进来。”
很快,刚才那个秘书端着水进来了。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她翻动文件的沙沙声。
我感觉自己像在接受审判。
“李文斌,是吧?”她终于放下了文件。
“是。”
“会计专业,应届毕业生,来深圳一个月,没找到工作。”她平静地复述着我的情况。
“是。”我感觉脸颊发烫。
“你为什么觉得,我应该帮你?”她突然问了一个让我措手不及的问题。
我愣住了。
是啊,为什么?
就因为我在火车上给她让了个座?
这算什么?一次善举的回报?
“我……我不知道。”我老实地回答,“我只是……走投无路了。”
她盯着我,眼神锐利,仿佛能看穿我的内心。
“你觉得,一个公司的总经理,为什么会去坐绿皮火车的硬座?”
我又愣住了。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
“我……我想不明白。”
她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因为那天,我要去广州见一个很重要的客户,但是深圳暴雨,所有航班都取消了。我必须在第二天早上之前赶到。唯一的办法,就是坐那趟过路车。”
“而我的司机,因为家里有急事,我让他提前回去了。我自己开车到火车站,票早就卖光了。我托了关系,才拿到一张站台票挤上去。”
她三言两语,解释了我的所有疑惑。
原来如此。
“我在车厢里站了很久,每个人都冷漠地看着我。只有你,一个要去闯荡前程的年轻人,把座位让给了我。”
“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
我摇摇头。
“我在想,这个年轻人,心地不坏。在这个一心只想搞钱的年代,还保留着一点质朴的东西。很难得。”
我的脸更红了。
“我给你名片,不是为了报答你。是想看看,你什么时候会打这个电话。”
“如果你一到深圳就打,说明你是个投机取巧的人,想走捷径。我不会用你。”
“如果你混得风生水起,永远不打,那说明你能力很强,也不需要我。”
“你偏偏在山穷水尽,准备放弃的时候打来了。这说明你既有骨气,又能屈能伸。你不是来讨要一份工作的,你是来求一条活路的。”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锤子一样敲在我的心上。
我没想到,一个简单的让座,一次简单的求助,背后竟然有这么多的考量。
“林总,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这里,不缺会计。”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下来。
我的心沉了下去。
“但是,”她话锋一转,“我缺一个助理。一个能帮我跑腿,能帮我处理杂事,最重要的是,能让我信得过的人。”
“你愿意做吗?”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愿意!我愿意!”我几乎是喊出来的。
“别高兴得太早。”她的表情又恢复了严肃。
“做我的助理,没有固定下班时间,我随时可能找你。要学的东西很多,也很辛苦。工资不高,试用期三个月,每个月八百块。如果你做得不好,我随时会让你走人。”
八百块!
对我来说,这简直是天文数字!
我那些在工厂打工的室友,累死累活一个月才五六百。
“我能行!林总,我一定好好干!”我拍着胸脯保证。
“好。你先去人事部办入职手续。然后去财务预支一千块钱,找个好点的地方住,把自己收拾利索了。明天早上八点半,来我办公室报到。”
她说完,就低下头继续看文件了。
我感觉自己像踩在云端上,飘飘忽忽地走出了那间办公室。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我真的在深圳留下来了。
我从财务预支了一千块钱,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现金。
我立刻搬出了那个城中村的握手楼。
我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单间,虽然不大,但有独立的卫生间和一扇明亮的窗户。
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我感觉整个世界都亮了。
我买了一身新衣服,吃了来深圳以后最奢侈的一顿饭,一碗二十块钱的牛肉面。
我把剩下的钱,小心翼翼地存了起来。
第二天,我准时出现在林总的办公室。
我的工作,开始了。
林总说的没错,她的助理,就是个高级杂役。
我的工作内容包括:给她泡茶、订餐、取文件、安排行程、接听一些不重要的电话。
有时候,她要去见客户,我就负责当司机。
是的,我上班第一周,她就让我去学了驾照。
用她的话说:“我的时间很宝贵,不能浪费在等你打车上。”
我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一切。
我学会了怎么看人脸色,怎么说话滴水不漏。
我学会了怎么整理繁杂的文件,怎么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她需要的那一份。
我学会了怎么安排她的时间,精确到分钟。
我跟着她出入各种高级场合,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
有政府官员,有银行行长,有来自欧美的外国客商。
我看着她和那些人谈笑风生,运筹帷幄。
我才明白,原来生意是这么做的。
原来一个成功的企业家,需要具备那么多的素质:专业、胆识、人脉、手段。
她很少表扬我,但我也很少犯错。
她对我只有一个要求:绝对的忠诚和细心。
有一次,她让我整理一份第二天要去香港谈判的合同。
我熬到半夜,把合同的每一个条款都看了三遍,确保没有一个错别字和标点符号错误。
第二天她出发前,我突然想起,香港用的是英式插座。
我赶紧跑到楼下的商店,买了一个转换插头,在她上车前塞给了她。
她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
但那天回来后,她让财务给我发了一千块钱奖金。
我知道,我做对了。
在华强电子,我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很多人都知道,我是林总从外面“捡”回来的。
他们对我客气,但眼神里总带着一丝探究和疏离。
尤其是公司的一些元老,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小白脸”。
其中对我敌意最明显的,是生产部的经理,彪叔。
彪叔是跟着林总一起打天下的老人,从一个小作坊开始,就把华强电子做到了今天这个规模。
他主管生产,劳苦功高,在公司里说一不二。
他看不起我这个“坐办公室的”,觉得我就是个会端茶倒水的马仔。
他经常在开会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给我难堪。
“哟,李助理,这个季度的生产报表你看得懂吗?上面可都是数字,跟你学的会计应该对口吧?要不要给我们这些大老粗讲讲?”
他一说完,他手下的那些车间主任就跟着哄笑起来。
我每次都只是笑笑,不跟他争辩。
我知道,我资历浅,人微言轻。
林总看在眼里,但她什么也没说。
她似乎在考验我,看我怎么处理这种复杂的人际关系。
转眼间,试用期过去了。
我顺利转正,工资涨到了两千。
我给家里寄回去了一千块钱。
我爸在电话里激动得声音都变了,一个劲儿地跟亲戚炫耀,说他儿子在深圳出人头disposition了。
我拿着电话,眼眶湿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份“出人头地”的背后,我付出了多少。
我几乎没有自己的生活,我的所有时间都围绕着林总转。
她一个电话,不管我在吃饭还是睡觉,都必须在十五分钟内出现在她面前。
我像一个高速运转的陀螺,不敢有丝毫停歇。
我开始接触公司的核心业务。
华强电子主要是做VCR(录像机)机芯的。
那个年代,VCD刚刚兴起,但VCR依然是市场主流。
华强电子是国内最大的机芯供应商之一,很多知名品牌的录像机里,用的都是我们的产品。
林总不仅让我处理行政杂务,还开始让我跟着她去工厂。
我第一次走进生产车间的时候,被那种场面震撼了。
上千名穿着蓝色工衣的工人,在流水线上紧张地忙碌着。
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焊锡的味道。
林总换上工作服,戴上帽子,直接走到生产线上。
她会随机拿起一个零件,仔细检查。
她会跟产线长讨论工艺问题,甚至会亲自上手操作。
她对每一个生产环节都了如指掌。
那一刻,我才明白,她的成功绝非偶然。
她让我把所有生产流程、技术参数、质检标准都背下来。
“你学的是会计,对数字敏感。但光懂财务报表没用,你必须知道这些数字是怎么来的。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个零件,一道工序,一个工人的汗水。”
她的话,给我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我开始白天跟着她跑业务,晚上就泡在工厂里。
我跟工人一起吃饭,跟技术员请教问题。
我从一个连螺丝刀都分不清的文科生,慢慢变成了一个能看懂电路图,能说出各种零件型号的“半个专家”。
彪叔对我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轻蔑,变成了一丝诧异。
他大概没想到,我这个“小白脸”还挺能吃苦。
但我们的关系,依然很紧张。
因为我发现,彪叔的生产部,问题很大。
他为了赶产量,经常放松质检标准。
他为了降低成本,会采购一些非正规渠道的廉价零件。
这些事情,他做得非常隐蔽。
财务报表上看不出任何问题。
但我每天泡在车间,跟工人们混熟了,总能听到一些风言风语。
我知道,这是个定时炸弹。
一旦出了大的质量问题,对华强电子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我把我的担忧,旁敲侧击地跟林总提过几次。
林总每次都只是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她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我有点不明白。
她是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还是顾及彪叔是元老,不好动他?
我心里很矛盾。
我要不要把事情挑明?
如果我拿不出确凿的证据,彪叔完全可以反咬我一口,说我血口喷人,公报私仇。
我在公司的处境,会变得非常艰难。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机会,或者说危机,来了。
1997年底,我们接到了公司成立以来最大的一笔订单。
来自一家日本的著名家电品牌,索尼。
索尼准备推出一款新型的旗舰录像机,他们经过多方考察,最终选择了我们作为机芯的独家供应商。
合同金额高达五千万人民币。
这在当年,是一个天文数字。
如果这笔订单顺利完成,华强电子将一跃成为行业内的绝对龙头。
公司上下都为之沸腾。
林总亲自挂帅,成立了项目组。
彪叔自然是生产环节的总负责人。
我也被林总指定为项目助理,负责协调各个部门,并直接向她汇报进度。
索尼的要求极其严苛。
他们派了一个专家小组,常驻我们公司,对生产的每一个环节进行监督。
从原材料入库,到成品出厂,每一个步骤都要有他们的签字确认。
彪叔对此非常不满。
“搞什么名堂?我们做了这么多年机芯,还用得着他们日本人来教?这不是信不过我们吗?”他在内部会议上拍着桌子嚷嚷。
林总表情严肃:“彪叔,这不是信不过谁的问题。这是国际合作的惯例。索尼的品牌价值就在于它的品质。我们既然要赚这个钱,就必须遵守他们的规则。”
彪叔悻悻地坐下了,但眼神里的不服气谁都看得出来。
生产开始了。
一开始还算顺利。
但随着交货日期的临近,问题开始出现了。
索尼要求的某一种核心电容,是日本特供的,价格非常昂貴,而且供货周期很长。
我们采购的批次,在质检时被索尼的专家发现有千分之三的不良率,超出了合同规定的千分之一的标准。
这意味着,我们必须重新采购。
但重新采购,一来一回,至少要一个月。
而我们的交货日期,只剩下二十天了。
如果延期交货,我们将面临巨额的赔偿。
公司紧急召开会议。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得像要结冰。
“怎么办?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跟索尼摊牌,申请延期。要么,我们自己想办法。”林总环视了一圈。
申请延期,基本就等于承认我们没有能力完成订单,以后别想再跟索尼合作了。
“林总,我有个办法。”彪叔突然开口。
“说。”
“我认识台湾一家厂商,他们也生产这种电容。性能参数跟日本货差不多,肉眼根本看不出来。价格只有日本货的三分之一。我们可以先用他们的货顶上,把这批订单应付过去。等下一批日本货到了,再换回来。”
彪叔一说完,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林总。
这是在冒险。
一旦被索尼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不行。”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我身上。
彪叔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李助理,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你懂生产还是懂技术?”
“我不懂技术,”我站了起来,迎着他的目光,“但我懂合同。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核心元器件必须使用指定的日本品牌。我们一旦违约,不仅要赔偿全部货款,索尼还有权在全球范围内通报我们的失信行为。到时候,华强电子就完了!”
“你懂个屁!”彪叔拍案而起,“商场上的事,能完全照着合同来吗?这种事要讲究变通!只要神不知鬼不觉,谁会知道?你是想看着公司死,还是想看着大家都有饭吃?”
“用欺骗的方式换来的饭,我们能吃得心安理得吗?”我寸步不让。
“你……”彪叔气得满脸通红,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
“都别吵了!”林总终于开口,声音不大,但极具威严。
她看着我,又看看彪叔。
“李文斌说的,是原则问题。彪叔说的,是现实问题。”
她沉吟了片刻。
“这样吧,彪叔,你负责去跟台湾厂商联系,让他们尽快送样品过来。李文斌,你负责跟索尼的专家组周旋,尽量拖延时间。”
我愣住了。
林总这是……默认了彪叔的方案?
我不敢相信。
这不像我认识的那个林总。
散会后,我追上林总。
“林总,我们不能这么做!这是在自掘坟墓!”我急切地说。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
“文斌,”她第一次这么叫我,“你觉得,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们可以跟索नी坦白,我相信他们会理解的……”
“天真。”她打断我,“商业世界里,没有人会同情弱者。你一旦表现出你的无能,他们只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你。”
“可是……”
“没有可是。”她的语气不容置疑,“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做好你分内的事。”
说完,她转身走进了办公室。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感觉一阵冰冷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我开始失眠。
我闭上眼睛,就是彪叔那张得意的脸,和索尼专家发现真相后愤怒的表情。
我甚至想过辞职。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亲手参与建立起来的信任,就这样毁于一旦。
可是,我走了,谁来阻止这一切?
彪叔的动作很快。
三天后,台湾厂商的电容样品就送到了。
彪叔拿着样品,在技术部做了一系列的测试,数据看起来和日本货相差无几。
他拿着测试报告,得意洋洋地来找林总。
“林总,你看,我说的没错吧?性能完全一样!我敢保证,就算是索尼的专家,用仪器也测不出差别!”
林总看着报告,没有说话。
我站在一边,心如刀割。
“那就……换吧。”她沉默了很久,终于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
彪叔立刻眉开眼笑地出去了。
我看着林总,她的脸上满是疲惫和掙扎。
我知道,她比我更痛苦。
这是一场豪赌,她压上的是整个华强电子的未来。
生产线开始秘密地更换电용。
为了避开索尼专家的耳目,彪叔安排在后半夜进行。
我被林总派去“监督”。
我知道,她其实是让我去盯着彪叔,别让他搞出别的乱子。
车间里灯火通明,机器轰鸣。
工人们面无表情地在流水线上操作着,他们不知道,自己手里正在安装的,是可能葬送公司未来的“炸弹”。
彪叔叼着烟,在产线上来回巡视,不时对工人吆五喝六。
他看到我,冷笑了一声:“李助理,来视察工作啊?放心,误不了林总的大事。”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一个质检台前。
我拿起一个刚刚换上台湾电容的机芯,仔细地看着。
从外观上,确实看不出任何区别。
我心里抱着一丝侥幸,也许,彪叔说的是对的,也许真的能蒙混过关。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技术员,小张,悄悄凑到我身边。
小张是我在工厂里关系比较好的朋友,他是个技术宅,为人老实。
“斌哥,”他压低声音,“这个电容,有问题。”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什么问题?”
“我偷偷用高倍示波器测过了。它的瞬间响应频率,跟日本货有大概5%的差距。平时用可能感觉不出来,但在高速读写或者电压不稳的情况下,很容易造成数据丢失,也就是……卡带。”
卡带!
对于录像机来说,这是最致命的缺陷。
索尼之所以选择我们,就是看中了我们机芯的稳定性和流畅度。
如果他们的旗舰产品出现卡带问题,对他们的品牌将是巨大的打击。
我的手心瞬间全是冷汗。
“这个情况,你跟彪叔说了吗?”
小张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恐惧:“我不敢。上次我指出一个工艺问题,被彪叔当着全车间的人骂了一顿,还扣了我半个月奖金。”
我明白了。
彪叔在生产部一手遮天,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没人敢挑战他的权威。
“斌哥,这事要是捅出去,索尼肯定会退货的。我们公司就完了。”小张忧心忡忡地说。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流水线上那些源源不断生产出来的“问题产品”。
一个念头在我脑中疯狂地盘旋。
我必须阻止这一切。
哪怕是赌上我的一切。
我立刻冲出车间,跑到林总的办公室。
她还没下班,正在看文件。
“林总!”我推门而入,气喘吁吁。
“什么事这么慌张?”她抬起头。
我把小张的发现,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她听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猛地站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彪叔!他怎么敢!”她一拳砸在桌子上,手背都红了。
“林总,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这批货已经生产了将近五千台,明天就要开始装箱了。我们必须马上停下来!”我急切地说。
“停下来?”她惨笑一声,“停下来,我们拿什么给索尼交货?违约金我们赔不起!”
“那也不能拿公司的信誉去赌!这是我们唯一的资产!”
我们两个人,第一次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最后,她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
“文斌,你说,我该怎么办?”
那一刻,她不再是那个杀伐决断的女强人,只是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女人。
我看着她,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巨大的勇气。
“林 an 总,相信我一次。”我说。
我的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疯狂而大胆的计划。
第二天一早,索尼的专家组组长,山本先生,正准备去车间巡视。
我拦住了他。
“山本先生,很抱歉,今天的生产线需要进行临时检修,可能无法让您参观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山本是个五十多岁的日本人,非常严谨刻板。
他皱了皱眉:“检修?为什么没有提前通知我们?”
“非常抱歉,是突发情况。大概需要一天的时间。”
山本的脸色沉了下来:“李先生,我希望贵公司能明白,我们的时间非常宝贵。合同规定,我们有权随时监督生产全过程。”
“我明白。所以,为了不耽误您的时间,我们林总想邀请您和您的团队,今天去参观一下我们新建的二期工厂,顺便打一场高尔夫,放松一下。”
这是我昨晚和林总商量了一夜的结果。
我们必须想办法把山本他们支开至少一天。
山本显然有些怀疑,但他看了看我诚恳的表情,又或许是高尔夫的诱惑,最终还是同意了。
“好吧。但明天,我必须看到生产线恢复正常。”
“一定。”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送走山本一行人,我立刻和林总赶往工厂。
彪叔看到我们,一脸诧异。
“林总,您怎么来了?索尼那帮人呢?”
林总没有回答他,而是径直走到产线旁,拿起一个机芯。
“彪叔,”她的声音冷得像冰,“你跟我说,这个电容,性能完全一样?”
彪叔的脸色变了变,但还是嘴硬:“是啊,怎么了?测试报告您也看了。”
“好。”林总点点头,“李文斌,把小张叫来。”
我很快把小张带了过来。
小张吓得脸色发白,腿都软了。
“小张,你别怕。”林总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你把你的发现,当着大家的面,再说一遍。”
小张看了看我,我又看了看林总,终于鼓起勇气,把电容响应频率的问题说了出来。
彪叔的脸,瞬间从白变红,又从红变青。
“你他妈血口喷人!”他指着小张的鼻子破口大骂,“你是不是收了谁的钱,想搞垮公司?”
“够了!”林总厉声喝道,“彪叔!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吗?”
“我……”彪叔气焰弱了下去。
“把所有换上台湾电容的机芯,全部给我拆了!一个不留!”林总下达了命令。
整个车间一片哗然。
拆了?那可是将近五千台啊!
这意味着几百万的成本打了水漂!
“林总!三思啊!”几个车间主任都围了上来,“这批货拆了,我们拿什么交差啊?”
“是啊林总,我们会被索尼告死的!”
彪叔也急了:“林秀珠!你疯了!你想毁了大家的心血吗?”
他第一次直呼林总的名字。
“我不是毁了它,我是在救它!”林总的眼眶红了,“华强电子能有今天,靠的是什么?不是投机取巧,不是坑蒙拐骗!靠的是‘质量’这两个字!今天我们要是把这批货交出去,我们丢掉的不是一个订单,是我们所有人的饭碗,是华强电子的未来!”
她的声音在巨大的车间里回荡,所有人都沉默了。
那些平日里只知道埋头干活的工人们,也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抬起头看着她。
“我宣布,”林总继续说,“所有参与这次返工的员工,工资翻倍!所有损失,我一个人承担!”
“现在,我命令,立刻开始返工!”
没有人动。
大家都在看彪叔。
彪叔站在那里,脸色阴晴不定。
他跟林总对视着,眼神里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过了足足一分钟。
他突然转身,从一个工人手里抢过一把电动螺丝刀。
“还他妈愣着干什么?没听到林总的话吗?拆!都给我拆了!”
他第一个动手,开始拆解流水线上的机芯。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拿起工具,加入了返工的行列。
那一刻,我看着林总的背影,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能成为一个领导者。
她赌的,不仅是公司的未来,更是人心。
而她,赌赢了。
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是疯狂的二十四小时。
整个生产部,几百号人,不眠不休。
林总和我,还有所有管理人员,都守在车间里。
食堂把饭菜直接送到产line上。
累了,就在旁边的纸板上眯一会儿。
没有人抱怨。
所有人的心里都憋着一股劲。
到第二天早上山本他们回来的时候,五千台机芯的电容,已经全部被换回了最初那批不良率千分之三的日本货。
是的,我们没有新的电容。
我们只能把原来那批“次品”再装回去。
这是我的计划。
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划。
山本走进车间,看到恢复正常的生产线,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按照惯例,开始抽检产品。
他随机抽取了十台机芯,拿到他们的检测室。
我和林总,还有彪叔,跟在后面。
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千分之三的不良率,抽十台,被发现的概率并不高。
但万一呢?
山本和他的助手把机芯接上精密的仪器。
一台,合格。
第二台,合格。
第九台,合格。
我的手心已经全是汗了。
就在山本准备测第十台的时候,我突然开口。
“山本先生,请等一下。”
所有人都看向我。
“我们这批产品,存在质量隐患。”
我这句话一出口,整个检测室鸦雀无声。
林总猛地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
彪叔更是直接懵了,张着嘴说不出话。
山本也愣住了,他扶了扶眼镜,严肃地看着我:“李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深吸一口气,走到他面前,拿起那第十台机芯,“我们用于这批产品的核心电容,不良率是千分之三,超出了合同规定的千分之一。虽然您刚才抽检的九台都是合格的,但我们不能保证您即将检测的这一台,以及剩下的四千九百九十台,都是合格的。”
“我们不能把有质量隐患的产品,交到索尼的手上。这不仅是对索尼的不负责,也是对我们华强电子自己的不负责。”
我说完,朝着山本,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于供货延期,我们深表歉意。我们愿意承担合同规定的一切赔偿。”
山本彻底惊呆了。
他看看我,又看看林总,最后把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机芯上。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下一秒就要宣布终止合同。
他突然笑了。
他走到林总面前,伸出了手。
“林总,恭喜你,你有一个非常优秀的团队。”
林总愣愣地和他握了握手,还没反应过来。
“说实话,”山本继续说,“关于你们更换电容的事情,我昨天就已经知道了。”
什么?!
我和林总都震惊了。
“你们工厂里,有我们的人。”山本说得云淡风轻。
我瞬间明白了。
那个告密的人,一定是为了拿到索尼的奖金。
我的后背一阵发凉。
如果我们昨天真的把那批有问题的货交出去了……后果不堪设cho.
“我昨天接到报告,非常生气。我本来已经决定,今天就终止合同,并且向业界通报你们的行为。”
“但是,我没想到,你们竟然会选择自己拆掉所有的产品,并且主动向我坦白。”
山本的目光转向我,带着一丝欣赏。
“尤其是你,年轻人。你的诚实,挽救了你的公司。”
“这批货,我们收下了。”山本说出了让我们不敢相信的话。
“什么?”林总问。
“千分之三的不良率,我们可以接受。我们会自己进行二次检测,剔除不合格品。但是,作为条件,这批货的价格,要降低百分之十。”
“并且,我希望,李先生能够担任我们这个项目的品控总监,直接向我汇报。我需要他这样的眼睛,来保证我们后续产品的质量。”
幸福来得太突然。
我感觉自己像在坐过山车。
从地狱,一瞬间冲上了云霄。
林总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对山本鞠躬。
彪叔站在一边,看着我,眼神复杂。
他走到我面前,这个平时不可一世的男人,竟然朝着我,这个他一直看不起的“小白脸”,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然后转身走出了检测室。
那一天,阳光灿烂。
索尼的危机,以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解决了。
公司虽然损失了百分之十的利润,但赢得了索尼的尊重和信任。
我们的合作,变得更加稳固。
而我,李文斌,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一战成名。
我从林总的助理,变成了公司的品控总监,一个新成立的部门,直接向总经理汇报。
工资涨到了五千。
我成了华强电子最年轻的总监。
很多人说我运气好。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赌上的是什么。
那天晚上,林总在一家酒店请所有参与返工的管理人员吃饭。
酒过三巡,她把我叫到一边。
“文斌,你知道我今天最高兴的是什么吗?”她喝了点酒,脸颊微红。
我摇摇头。
“不是保住了订单,也不是你的升职。”
“而是我发现,我没有看错人。”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
“当初在火车上,我把座位让给你,只是出于一个长辈的恻隐之心。但你,却还给了我整个华强电子的未来。”
“好好干吧,年轻人。深圳这片土地,是属于你们的。”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举起酒杯:“林总,我敬您一杯。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
她笑着和我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那晚的酒,特别醇厚。
那晚的夜,特别温柔。
时间一晃,又是几年过去。
在我的严格把控下,华强电子的产品质量成了业界的标杆。
公司的业务蒸蒸日上,从VCR机芯,扩展到VCD,再到后来的DVD。
我们成了中国电子制造业的一张名片。
我也从一个青涩的年轻人,成长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部门负责人。
我买了房,买了车,把父母接到了深圳。
我成了他们口中那个“有出息的儿子”。
彪叔后来因为身体原因,退居二线,当了公司的顾问。
我们俩成了忘年交。
他有时候会拉着我喝酒,喝多了就感慨:“文斌啊,当年要不是你,我彪子就是华强的罪人。我这辈子,最服的人就是你和林总。”
而林总,她依然是那个精力充沛,永远走在前面的人。
她带领华强电子,一次又一次地创造着奇迹。
只是她鬓角的白发,似乎又多了几根。
有一年公司年会,我又见到了那个当初向山本告密的人。
他早就被公司开除了,辗转在几个小厂打工,过得很不如意。
他看到我,眼神躲闪,不敢直视。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都过去了。”我说。
他愣愣地看着我,然后低下了头。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人生很多时候,选择比能力更重要。
一个正确的选择,可以改变一生的轨迹。
一个错误的选择,也可能万劫不复。
2008年,我已经成了华强电子的副总经理。
有一天,我出差去上海,坐的是高铁。
宽敞明亮的车厢,平稳舒适的座椅,和当年那趟绿皮火车,恍如两个世界。
车到南京站,上来一个年轻人。
他背着一个巨大的双肩包,手里拿着一张简历,脸上写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不安。
他在我身边站了很久,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开口,请我旁边的空位上的乘客让一下,让他进去。
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十一年前的自己。
我站起身,对他笑了笑。
“坐吧。”
年轻人愣住了,然后感激地对我说了声谢谢。
他坐下后,我从我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张名片。
我的名片。
我把它递给了他。
“到了上海,如果遇到解决不了的困难,可以打这个电话。”
年轻人接过名片,看着上面的头衔,脸上露出了和我当年一模一样的,震惊而又怀疑的表情。
我笑了笑,没有解释。
我只是想起很多年前,那个炎热的夏日午后。
那趟拥挤的绿皮火车。
和那个改变了我一生的女人。
我明白了她当年的心情。
那不是施舍,而是一种传承。
是一种对善良的期许,对奋斗的鼓励,对未来的投资。
火车高速前行,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
属于我的九十年代已经过去。
属于他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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