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子叫林睿诚。
今年八岁,上小学二年级。
他爸姓陈,叫陈阳。他还有个姐姐,叫陈安安。
我们家户口本上,这四个人,三个姓陈,一个姓林。我,林蔚,就是那个香火的延续者,至少八年前,我是这么以为的。
今天下午我去学校接他,老师把我拉到一边,表情有点为难。
“林睿诚妈妈,有件事得跟您说一下。”
我心头一紧,第一反应就是我儿子在学校闯祸了。这小子,猴精猴精的,一天不看着就得上房揭瓦。
“王老师,您说,是不是睿诚又淘气了?”
王老师摇摇头,叹了口气,把手里的几张调查表递给我看。
“不是。是这个……学校要求填个家庭关系调查,您看,睿诚写的。”
我接过来,那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字迹,像一串刚学走路的螃蟹。
在“父亲”一栏,他填了“陈阳”。
在“母亲”一栏,他填了“林蔚”。
然后在“你和爸爸是什么关系”后面,他用铅笔重重地写了三个字:“没关系。”
没关系。
这三个字像三根针,不偏不倚,齐齐整整地扎在我心上。不深,但是疼,密密麻麻的,牵着神经,一直抽到后脑勺。
王老师还在旁边小心翼翼地解释:“孩子可能就是随口写的,不太懂这个‘关系’的意思,您别往心里去。但是……他最近好像总跟同学说,他是妈妈家的人,不是爸爸家的人。小朋友们有时候会笑话他,说他没有爸爸……”
我的手有点抖,把那张薄薄的纸捏得死紧。
“我知道了,王老师。谢谢您,我回去会跟他好好聊聊。”
我牵着林睿诚的手走出校门,一路无话。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孤零零地投在人行道上。
他大概也感觉到了我的低气压,一路都很乖,小手在我掌心里汗津津的,也不像平时那样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妈妈,你生气了吗?”他仰着头,小心地问。
我停下来,蹲下身子,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酷似陈阳的眼睛,眼角微微下垂,显得有点无辜。可这双眼睛下面,是我的鼻子,我的嘴巴。
这张脸,一半是陈家,一半是林家。
一个被硬生生撕开的组合。
“睿诚,你告诉妈妈,为什么说跟爸爸没关系?”
他低下头,踢着脚下的一颗小石子。
“因为……因为爷爷奶奶说,我姓林,是林家的人。外公外婆也说,我是林家的根。陈安安姓陈,她是陈家的人。”
他顿了顿,声音更小了。
“那爸爸也姓陈,他也是陈家的人。我跟他,就不是一家人了。”
童言无忌。
可就是这童言无忌,像一把最钝的刀,在我心口来来回回地拉锯。
八年了。
从他出生前,为了这个姓氏,我们家掀起的滔天巨浪,到他出生后,这八年里,所有明里暗里的较劲、争执、妥协、以及我自以为是的胜利和骄傲……
在这一刻,被我儿子一句“不是一家人”,打得粉碎。
我突然觉得,这八年,我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我是独生女。
这三个字,在三十年前,是“小公主”的代名词。在我爸妈眼里,我就是他们的全部。
他们把所有的爱、所有的资源,都倾注在我身上。我从小没受过什么委屈,一路顺风顺水地长大,读书,工作,然后遇到了陈阳。
陈阳也是个好男人。家境普通,但人很踏实,有上进心,最重要的是,对我好。
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我爸妈就旁敲侧击地问过,他家是不是独生子。
我说不是,他还有个哥哥。
我爸妈脸上,那种如释重负的表情,我到现在都记得。
“不是独生子好,不是独生子好啊。”我妈一边择着菜,一边念叨,“这样以后负担轻一点。”
那时候我还傻,以为他们真是心疼我。
后来才知道,他们想的,远不止这些。
我们结婚很顺利。陈阳家出了首付,我们俩一起还贷款。我爸妈陪嫁了一辆车,还有十万块钱压箱底。
在亲戚朋友眼里,我们是顶般配的一对。
婚后第二年,我怀孕了。
全家都高兴坏了。尤其是我公婆,他们盼孙子盼了很久。陈阳的哥哥生的是女儿,所以这传宗接代的“重任”,就落到了我们身上。
我倒无所谓男女,只要孩子健康就好。
十月怀胎,我生下了安安,一个漂亮的小公主。
公婆虽然有点小小的失望,但看着粉雕玉琢的孙女,还是爱不释手。陈阳更是成了女儿奴,天天抱着不撒手。
我爸妈也高兴,外孙女嘛,也是心头肉。
那段日子,是我们家最和谐、最宁静的时光。
直到我再次怀孕。
那是安安三岁的时候,二胎政策放开,周围的朋友都开始蠢蠢用动。
我妈开始在我耳边吹风。
“蔚蔚啊,你看你跟陈阳,两个人工作都稳定,安安也大了,是不是可以考虑再要一个?”
我说:“妈,带一个都累死了,再来一个我可吃不消。”
“累什么呀,我跟你爸还能动,可以帮你们带。多个孩子,以后安安也有个伴儿,你们老了,也有两个孩子分担,多好。”
我被说得有点动心。
陈阳那边,他爸妈更是举双手赞成。他们心里那个“孙子梦”还没灭呢。
于是,我们半推半就地,踏上了备孕二胎的路。
这次,运气很好,没多久就怀上了。
B超查出来,是个儿子。
消息传开,两边老人都炸了。
我公婆高兴得见人就发喜糖,说他们陈家终于有后了。
我爸那天晚上,喝了整整一瓶白酒。
他没说太多话,就是一杯接一杯地喝。我妈在旁边,一个劲儿地给他夹菜,眼睛却是红的。
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我知道我爸的心结。
他是三代单传,到了我这儿,是个女儿。虽然他嘴上从没说过什么,但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有个遗憾。
他看着别人家的儿子、孙子,那种羡慕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酒过三巡,我爸终于拉着我的手,开了口。
“蔚蔚啊……”他舌头都大了,“爸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是我的骄傲。”
“现在好了,你也要有儿子了……真好,真好……”
他一边说,一边掉眼泪。一个五十多岁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心里酸得不行。
“爸,你别这样。安安是您外孙女,这个也是您外孙子,都是您的亲人。”
他摇摇头,醉眼朦胧地看着我。
“不一样……蔚蔚……不一样啊……”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爸那句“不一样”,像个魔咒,在我脑子里盘旋。
是啊,不一样。
一个是外孙,一个是孙子。
一个是“外”人,一个是自家人。
我突然想到,我姓林,我爸姓林,我爷爷也姓林。到了我这里,这条线,就要断了吗?
我的孩子,流着林家的血,却要姓陈。以后清明祭祖,他会去陈家的坟头磕头,而我们林家的祖坟,会随着我父母的老去,渐渐荒芜。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在我心里滋长。
凭什么?
我也是独生女,我爸妈也只有我一个孩子。他们养我育我,不比公婆付出的少。
凭什么我的孩子,就必须姓陈?
就因为我嫁给了他,我就成了“泼出去的水”?我的家,就成了“娘家”?
一股巨大的不甘和委屈,攫住了我。
第二天,我跟陈阳摊牌了。
“陈阳,我们商量个事。”
他正哼着小曲给安安削苹果,心情好得不得了。
“什么事啊老婆大人,您吩咐。”
“老二生下来,跟我姓,姓林。”
陈阳削苹果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住。
“你说什么?”
“我说,老二,跟我姓林。”我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
空气瞬间凝固了。
安安感觉到了气氛不对,抱着她的芭比娃娃,悄悄溜回了自己房间。
陈阳把水果刀和苹果“啪”地一声放在桌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林蔚,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我是认真的。”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
“为什么?!”他拔高了音量,“自古以来,孩子不都跟爸姓吗?安安不就姓陈吗?怎么到了老二这里,就要姓林了?”
“因为我是独生女!”我也火了,“安安姓陈,我没意见。现在我们有两个孩子了,一个跟你姓,一个跟我姓,很公平,不是吗?”
“公平?这叫什么公平!”陈阳气得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你这是胡闹!我爸妈那边怎么交代?亲戚朋友怎么看?一个家里,两个孩子两个姓,像什么样子!”
“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只知道,我也是我爸妈唯一的孩子,我得为我们林家留个后!”
“留后?林蔚,你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想着留后?生男生女都一样,姓什么不也都一样吗?只要是我们俩的孩子,不就行了?”
“不一样!”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把我爸昨晚那句话,原封不动地砸给了他,“就是不一样!”
那天的争吵,是我们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
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他觉得我不可理喻,无理取闹。
我觉得他自私霸道,不体谅我作为独生女的处境。
冷战开始了。
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我挺着个大肚子,每天以泪洗面。陈阳也憋着一肚子火,回家就钻进书房,我们俩一天说不上一句话。
我爸妈看我这样,心疼得不行。
我妈偷偷来找我,劝我。
“蔚蔚,要不……就算了吧。跟孩子姓什么,不都一样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吗?别为了这个,跟陈阳闹得不愉快,伤了夫妻感情。”
我哭着摇头。
“妈,你不懂。这不是一个姓那么简单。这是尊严,是公平。”
我把我的委屈和不甘,一股脑地都倒给了我妈。
我妈听完,沉默了很久,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妈知道了。这事,妈去跟你爸商量。”
没过几天,我爸亲自出马了。
他约了陈阳,就在我们家楼下的茶馆。
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只知道陈阳回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但眼睛里的那种愤怒,消散了很多。
他坐在沙发上,抽了半包烟,然后对我说:
“林蔚,我答应你。”
我愣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同意老二姓林。”他把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但是,我有条件。”
“你说。”
“第一,这件事,由你去跟我爸妈说。我没法开口。”
“第二,孩子出生后,所有因为这个姓氏带来的麻烦,都由你来解决。”
“第三,”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我希望你记住,今天你为了这个姓,伤害了我的父母,也伤害了我。我不知道这个决定,以后会不会让我们都后悔。”
我当时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哪里还听得进他最后那句话。
我满口答应:“没问题!你放心,你爸妈那边,我去说。以后有任何问题,都我来扛!”
我太天真了。
我以为,只要陈阳同意了,最大的难关就过去了。
我以为,凭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可以说服我的公婆。
我错了。
我去陈阳家的时候,特地买了很多他们喜欢吃的东西。
我婆婆一见我,就笑呵呵地迎上来,扶着我的腰。
“哎哟,我的大功臣来了!快坐快坐,想吃什么,妈给你做。”
我公公也从房间里出来,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一张报纸,笑得合不拢嘴。
“蔚蔚来了啊。听说是个大胖小子,哈哈,我跟老战友都吹嘘过了,我陈家有后啦!”
看着他们满是期盼的笑脸,我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突然就卡在了喉咙里。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是陈阳,在旁边看不下去了,干咳了一声。
“爸,妈,蔚蔚有事想跟你们商量。”
婆婆给我倒了杯水,挨着我坐下。
“什么事啊,这么严肃。说吧,只要我们能办到的,肯定没问题。”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刑场。
“爸,妈……我……我是独生女,我爸妈……他们也想……”
我话都说不完整,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
我婆婆一开始还笑着,听着听着,脸上的笑容就没了。
我公公也放下了报纸,皱起了眉头。
最后,我心一横,眼一闭,把话说完了。
“……所以,我和陈阳商量好了,老二生下来,跟我的姓,姓林。”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连墙上挂钟的滴答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过了足足有一分钟,我婆婆才颤巍巍地开了口。
“蔚蔚……你……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妈,我说,老二姓林。”
“啪!”
我公公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他气得满脸通红,指着我的鼻子。
“荒唐!简直是荒唐!自古哪有孩子不跟爹姓的道理?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要造反吗?”
我婆婆也哭了,拉着我的手。
“蔚蔚啊,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呢?我们陈家就盼着这个孙子啊。你要是让他姓了林,我们老两口以后到了地下,怎么去见陈家的列祖列宗啊!”
我被他们一个骂一个哭,搞得头都大了。
“爸,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法律都规定了,孩子可以随父姓,也可以随母姓。再说了,安安不是姓陈吗?我们家又不是没有姓陈的孩子。”
“那能一样吗!”我公公吼道,“女儿迟早是要嫁出去的!儿子才是传香火的!你让他姓林,不就是等于我们陈家绝后了吗?”
“怎么就绝后了?他也是陈阳的儿子,也是你们的亲孙子啊!血缘关系是断不了的!”
“那不一样!名不正则言不顺!他姓林,以后别人问起来,我们怎么说?说我们家儿子是上门女婿吗?我们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那天,我们彻底谈崩了。
我公婆撂下狠话,如果孩子姓林,他们就当没这个孙子。以后孩子所有的事情,他们一概不管。
我一气之下,也说了狠话。
“不管就不管!我爸妈会管!我儿子不缺人疼!”
我挺着肚子,摔门而出。
回到家,我抱着陈阳大哭了一场。
陈阳抱着我,一声不吭。
我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一边是父母,一边是老婆,他夹在中间,最是为难。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已经把话说出去了,就没有收回的道理。
就这样,在一种极其诡异的家庭氛围里,我儿子出生了。
七斤八两,白白胖胖,哭声洪亮。
我爸妈高兴得合不拢嘴。我爸抱着孩子,手都在抖,嘴里不停地念叨:“像我,像我,这鼻子,这嘴巴,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妈在旁边,一边笑,一边抹眼泪。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他们,心里五味杂陈。
一半是得偿所愿的满足,一半是对未来的隐忧。
陈阳的父母,在我住院期间,一次都没有来过。
只是陈阳他哥来了一趟,送了个果篮,放下几句不咸不淡的客套话,坐了不到十分钟就走了。
出院那天,是我爸妈和陈阳来接的我。
去办出生证明的时候,陈阳拿着笔,犹豫了很久。
我看着他,心里也有些不忍。
“要不……还是姓陈吧?”我鬼使神差地冒出这么一句。
陈阳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
然后,他摇了摇头,在“姓名”一栏,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三个字:
林睿诚。
写完,他把笔一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就这样吧。你想要的,我给你了。”
那一刻,我没有感到胜利的喜悦。
我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为了得到这三个字,我弄丢了什么更重要的东西。
月子是我妈伺候的。
我爸也天天往我们家跑,给孩子换尿布,喂奶,笨拙地学着抱孩子。
他们俩,把对孙子的所有期盼和疼爱,都毫无保留地倾注在了睿诚身上。
我公婆那边,真的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不闻不问。
我们搬回自己家后,他们一次都没来看过孩子。
陈阳每个周末会自己回去一趟,有时候带着安安。但从来不带睿诚。
我知道,他心里有根刺。
我也不敢提。
这个姓氏,就像我们夫妻之间的一道疤,谁也不敢去碰,怕一碰,就鲜血淋漓。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
睿诚在所有人的精心呵护下,慢慢长大。
他会笑了,会爬了,会咿咿呀呀地叫“妈妈”了。
我爸妈简直把他当成了眼珠子。
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全都买最好的。
我爸一个退休的老头,天天研究育儿知识,比我还上心。
有时候我看着他们祖孙三代其乐融融的样子,会产生一种错觉。
好像我们这个小家,跟陈家,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好像睿诚,真的就只是我们林家的孩子。
这种错觉,在我每次面对安安的时候,都会被无情地打破。
安安很爱弟弟。
但是,她会很困惑地问我:“妈妈,为什么弟弟不姓陈?他跟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我每次都要费尽口舌地跟她解释。
“当然是一家人啊。因为妈妈是独生女,所以希望有一个宝宝跟妈妈姓。你们都是爸爸妈妈的孩子,都是一家人。”
安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但这种问题,随着睿诚的长大,越来越多地出现。
邻居们,朋友们,看到我们家两个孩子,一个姓陈,一个姓林,总会投来好奇的目光。
“哎,你们家这俩孩子,怎么姓不一样啊?”
“是不是有一个过继给亲戚了?”
甚至有人开玩笑:“林蔚,你跟陈阳是不是各玩各的啊?”
每次,我都只能尴尬地笑笑,然后一遍遍地重复那个“独生女”的理由。
解释得多了,我自己都觉得累。
那种感觉,就像你穿了一件特别扎眼的衣服,走到哪里,都有人对你指指点点。
一开始你还觉得特立独行,挺酷的。
后来,你只想换上一件最普通的T恤,把自己淹没在人群里。
真正的矛盾爆发,是在睿诚三岁,要上幼儿园的时候。
报名那天,我带着睿诚去。
老师拿着我们家的户口本,翻来覆去地看。
“陈安安,林睿诚……家长是陈阳,林蔚……嗯?”老师抬起头,用一种很探究的眼神看着我,“你们是……重组家庭?”
“不是。”我立刻否认。
“那……是离婚了,孩子一人跟一个?”
“也不是。”我的脸开始发烫。
“那这是怎么回事?”
我又一次,把那个已经说了一千遍的理由,又说了一遍。
老师听完,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但眼神里的那种“原来如此”的八卦感,让我如坐针毡。
这件事,很快就在幼儿园的家长群里传开了。
我去接孩子的时候,总能感觉到背后那些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的目光。
安安回来跟我说:“妈妈,好多小朋友都问我,为什么我跟弟弟的姓不一样。他们说,我们不是亲姐弟。”
安安说着,眼圈都红了。
我抱着她,心里又气又急。
气那些长舌妇的家长,也气我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做这么一个决定。
我把这件事跟陈阳说了。
他正在看球赛,听到我的话,把电视按了静音。
他回头看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
“当初不是说好了吗?所有因为这个姓带来的麻烦,都由你来解决。”
他语气很平静,但那种疏离感,像一把冰锥,扎得我心口疼。
“陈阳,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睿诚不是你儿子吗?现在孩子在外面被人指指点点,你就一点都不心疼吗?”
“我心疼。我从一开始就心疼。”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林蔚,我问你,你当初争这个姓,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你爸妈的念想?还是为了你自己的不甘心?”
“现在呢?你得到了这个姓,你开心了吗?你爸妈是开心了,可孩子们呢?安安开心吗?睿诚以后懂事了,他会开心吗?我们这个家,因为这件事,开心吗?”
他一连串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在我的脸上。
我哑口无言。
是啊,我开心吗?
我每天都在疲于奔命地解释,在别人的目光中强装镇定。
我看着安安委屈的脸,看着陈阳日渐沉默的背影,看着这个家因为一个姓氏而被无形地分割成两个阵营。
我开心吗?
我一点都不开心。
我得到的,不过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姓氏。
而我失去的,是家庭的和谐,是夫妻间的亲密,是孩子本该拥有的简单和纯粹。
那天晚上,我跟陈阳大吵了一架。
把这几年来积压的所有委屈、愤怒、后悔,都发泄了出来。
我们互相指责,互相伤害。
他骂我自私,为了娘家,不顾他们这个小家。
我骂他冷漠,对儿子的困境袖手旁观。
吵到最后,两个人都精疲力尽。
陈阳摔门而去,去了他爸妈家。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嚎啕大哭。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我错了。
错得离谱。
我以为我是在为我的父母,为我的家族争一口气。
到头来,我只是在用我自己的偏执,绑架了我的整个家庭。
冷战持续了很久。
陈阳虽然每天还回家睡觉,但我们俩形同陌路。
家里的气氛,比西伯利亚的寒流还要冷。
转机,来自我公公的一次住院。
那天我正在上班,接到陈阳的电话,声音很急。
“我爸突发脑溢血,正在医院抢救。”
我脑子“嗡”的一声,什么都来不及想,抓起包就往医院跑。
我赶到急救室门口的时候,陈阳和他哥,还有我婆婆,都守在那里。
我婆婆哭得已经站不住了,靠在她大儿子身上。
看到我,她愣了一下,然后把头扭到了一边。
陈阳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全是红血丝。
“医生说,情况不太好。”
我心里一沉。
虽然这几年,我跟公婆的关系很僵。
但他们毕竟是陈阳的父母,是安安的爷爷奶奶。
看着急救室那盏刺眼的红灯,我心里所有的怨和恨,都烟消云散了。
我只希望,里面那个老人,能平安无事。
我们在外面等了七八个小时。
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七八个小时。
手术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医生出来,摘下口罩,一脸疲惫。
“手术很成功,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但病人年纪大了,后期恢复怎么样,还要看情况。”
我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公公被转到了重症监护室。
我们只能隔着玻璃看他。
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我婆婆隔着玻璃,哭得泣不成声。
陈阳和他哥,两个大男人,也红了眼眶。
我站在他们身后,看着这一家人,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这几年,我为了一个姓氏,跟他们划清界限。
我以为我赢了。
可现在我才发现,我输得一塌糊涂。
我失去了一个大家庭的温暖和支持。
我让我的丈夫,在父母和妻儿之间,左右为难。
我让我的孩子,在两个家庭的夹缝中,困惑地成长。
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公公在ICU待了一个星期,才转到普通病房。
虽然命保住了,但落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遗症,说话也含糊不清。
那段时间,我们全家都围着他转。
陈阳和他哥轮流在医院陪夜。
我婆婆每天在家里煲汤,然后送到医院。
我也一下班就往医院跑,帮忙喂饭,擦身,按摩。
一开始,我婆婆对我还是爱答不理的。
但时间长了,她看我忙前忙后,没有一句怨言,脸色也渐渐缓和了。
有一次,我给公公喂水,不小心洒在了他衣服上。
我赶紧拿毛巾去擦。
一直没怎么开口说过话的公公,突然抓住了我的手。
他含糊不清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好……好孩子……”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婆婆在旁边,也偷偷地抹了抹眼睛。
那天晚上,陈阳送我回家。
在车里,他突然开口。
“林蔚,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他也是我爸。”我说。
陈阳沉默了一会儿。
“我爸……他跟我说,他后悔了。”
我愣住了。
“他说,他不该为了一个姓,跟我们置气这么多年。他说,只要孩子们好,比什么都强。”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也后悔了,陈阳。”我哽咽着说,“我后悔了。”
他伸出手,把我揽进怀里。
那是我们冷战这么久以来,第一个拥抱。
温暖,而又踏实。
“都过去了。”他在我耳边说,“都过去了。”
公公出院后,需要长时间的康复治疗。
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把他接到我们家来住。
我们家是电梯房,方便他坐轮椅。而且我和陈阳都在,可以更好地照顾他。
我婆婆也跟着一起搬了过来。
一开始,我还很忐忑。
怕大家住在一起,又会因为生活习惯不同,产生矛盾。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那段日子,过得异常和谐。
也许是经历了一场大病,所有人都看开了很多。
以前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生死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婆婆开始学着把我当成一家人。
她会记得我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我加班晚了,她会给我留饭。
我生病了,她会比我还着急。
她开始发自内心地,疼爱睿诚。
她不再叫他“那个孩子”,而是叫他的小名,“诚诚”。
她会抱着睿诚,给他讲故事,教他唱儿歌。
睿诚也很喜欢奶奶。
他会把自己的零食分给奶奶吃,会用他那双小手,笨拙地给爷爷捶腿。
有一天,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吃饭。
安安和睿诚在旁边玩闹。
安安追着睿诚跑:“陈睿诚,你别跑!”
她叫顺口了,把弟弟的姓也叫成了陈。
我们所有人都愣住了。
空气安静了几秒钟。
我下意识地去看我公婆的脸色。
我婆婆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我公公也咧着嘴,露出了一个含糊不清的笑容。
是睿诚自己,先反应了过来。
他停下来,很认真地对安安说:“姐姐,我姓林,不姓陈。”
安安“哦”了一声,有点委屈。
“可是爸爸姓陈,我也姓陈,爷爷奶奶也姓陈。为什么就你一个人姓林?”
睿诚被问住了。
他看看我,又看看陈阳,最后把目光落在了他爷爷身上。
那天晚上,等孩子们都睡了。
我跟陈阳坐在客厅里。
“陈阳,我们……把睿诚的名字改回来吧。”我轻声说。
陈阳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觉得……没意义了。”我低着头,玩着自己的手指,“我当初争这个姓,是想让我爸妈安心,是想证明我这个独生女,也能传宗接代。”
“可现在我发现,真正的‘根’,不是一个姓氏,而是血脉,是亲情。”
“我爸现在每天最开心的事,不是听别人叫睿诚‘林家的孙子’,而是睿诚跑过去抱着他的腿,叫他一声‘外公’。”
“我公公婆婆,他们也想通了。他们想要的,也不是一个姓陈的孙子,而是一个能承欢膝下,能叫他们一声‘爷爷奶奶’的孙子。”
“我们为了一个符号,折腾了这么多年,让所有人都不得安宁。尤其是孩子,他太无辜了。”
“我不想他再因为这个姓,感到困惑,感到自己跟这个家格格不入。”
我说完,抬头看着陈阳。
他眼眶有点红。
“你想好了?”
我重重地点点头。
“想好了。纯属瞎折腾。”
陈阳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他走过来,紧紧地抱着我。
“老婆,你终于想通了。”
第二天,我给我爸妈打了个电话。
我把我的想法,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我甚至能听到我爸沉重的呼吸声。
我心里很紧张,我怕他不同意,怕他又觉得我委屈了他。
“爸,你……你觉得呢?”
“改吧。”
电话里,传来我爸沙哑的声音。
“爸想通了。什么香火,什么留后,都是虚的。”
“只要你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开开心心的,比什么都强。”
“睿诚姓什么,都是我的外孙。这一点,永远都变不了。”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感觉压在心上八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我们去给睿诚办改名手续的那天,天气特别好。
阳光灿烂,天空湛蓝。
手续比我想象的要简单。
当工作人员把新的户口本递给我的时候,我翻开。
户主:陈阳。
妻子:林蔚。
长女:陈安安。
长子:陈睿诚。
整整齐齐,清清爽爽。
我突然觉得,这才是一个家该有的样子。
我们没有大张旗鼓地去宣扬这件事。
只是在下一次家庭聚会的时候,陈阳当着所有亲戚的面,宣布了一下。
“从今天起,我们家睿诚,改名叫陈睿诚了。”
亲戚们都愣了一下,然后纷纷露出了然的笑容。
“改回来好,改回来好。一家人,就该一个姓。”
那天,是我公公生病以来,最高兴的一天。
他喝了点酒,脸红扑扑的,拉着陈睿诚的手,不停地叫:“我的好孙子,好孙子。”
陈睿诚还有点不习惯。
他小声地跟我说:“妈妈,我现在叫陈睿诚了吗?”
我点点头:“是啊。以后你跟爸爸,跟姐姐,都姓陈了。”
“那我还是不是外公外婆的宝贝了?”
“当然是。”我摸着他的头,“你姓什么,都是他们的宝贝。你也是爸爸妈妈的宝贝,是爷爷奶奶的宝贝。”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跑到我爸面前,大声说:“外公,我改名叫陈睿诚了!”
我爸笑着把他抱起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叫什么都行!你就是外公的心肝!”
那一刻,我看着满屋子的人,笑语晏晏,其乐融融。
我突然就明白了。
所谓的香火,所谓的传承,根本就不在于一个冰冷的姓氏。
它在于血脉的延续,在于亲情的羁绊,在于一代又一代人之间,那份沉甸甸的爱和责任。
爱,才是唯一的姓氏。
这才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我牵着陈睿诚的手,从学校走出来。
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
“睿诚,对不起。”我说。
他愣住了:“妈妈,你为什么说对不起?”
“因为妈妈以前做了一个很自私的决定,让你困惑了这么久。”
“妈妈现在告诉你,你姓陈,爸爸姓陈,姐姐也姓陈。我们是一家人,永远都是。”
“那……那你呢?”他问,“你姓林。”
我笑了。
“因为妈妈,是从外公外婆那个家里来的呀。就像以后,你和姐姐长大了,也会有自己的家。”
“但是,不管我们姓什么,住在哪里,我们都是最亲最亲的一家人。这个关系,永远都不会变。明白吗?”
他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然后,他扑进我怀里,紧紧地抱着我。
“妈妈,我爱你。”
“我也爱你,我的宝贝。”
我抱着他,感觉心里被一种巨大的暖流充满了。
八年的执念,八年的折腾。
我像一个偏执的战士,为了一座虚无的城池,打了一场荒唐的战争。
我赢得了那座城,却差点弄丢了我的全世界。
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幸好,我终于明白,一个家的圆满,不在于户口本上的那个姓氏是否统一。
而在于,当夜深人静,一家人围坐灯下时,心与心之间,没有缝隙。
回到家,陈阳已经做好了饭。
安安和奶奶在摆碗筷,爷爷坐在轮椅上,看着电视,乐呵呵的。
饭菜的香气,混合着电视里的声音,和家人的笑语。
这就是我想要的烟火人间。
“洗手吃饭啦!”我喊了一声。
“来咯!”
两个孩子笑着跑去洗手。
陈阳从厨房里探出头,对我笑。
我也对他笑。
阳光从窗户里洒进来,给所有人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真好。
我拿起笔,在儿子那张“没关系”的调查表上,把那三个字划掉。
然后,在旁边,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两个字:
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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