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王,叫王建国,今年65了。
退休前是本地一家老国营机械厂的八级钳工,手上活儿还行,就是没什么大出息。
老婆前些年走了,得的是那种磨人的病,最后几年,家里跟药铺子似的,钱花光了,人也没留住。
那之后,我就一个人过。
儿子王强,结了婚,有自己的小家。儿媳妇我不多评价,反正跟我说不上几句话。他们忙,一个礼拜能打个电话就算尽孝了。
一个人住着个两室一厅的老房子,冷锅冷灶,说话都没个回音。
每天早上醒来,睁开眼,天花板还是那个天花板。
下楼去公园遛弯,看人家成双成对地跳舞、打太极,我杵在一边,像个多余的摆设。
回家,对着电视,频道换来换去,没一个能看进去的。
想找人说说话,翻遍手机通讯录,要么是早就断了联系的老同事,要么就是怕给人添麻烦,拨号的手指头,抬起来又放下。
那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不是说没吃没喝,就是心里头,空得像个黑洞。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已经提前死了,只是身体还在机械地动弹。
直到我遇到了小秦。
小秦,叫秦雅丽,今年52岁。
比我小了整整一轮还带拐弯。
她在我们小区对面的一个超市当收银员,我经常去那儿买菜。
一来二去,就眼熟了。
她干活麻利,人也爱笑,眼角有几道细纹,但笑起来,那眼睛亮亮的,跟小姑娘似的。
有时候我买的东西多,她会主动帮我找个结实的袋子,还嘱咐我:“大爷,您慢点拎。”
就这么一句,心里头就暖烘烘的。
后来熟了,偶尔会多聊两句。
知道她也是一个人。
离了婚,男人不争气,好赌,把家底都折腾光了。女儿在外地上了大学,留在了那边工作,一年也就回来一次。
她一个人租了个小单间,日子过得也挺紧巴。
那天我买了块五花肉,准备回家做个红烧肉,解解馋。
排队结账的时候,正好是她。
她一边扫码一边笑着说:“王大爷,又做大餐呢?”
我嘿嘿一笑:“可不是嘛,一个人也得对自己好点。”
她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什么,很快又恢复了笑容:“那倒是。”
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要不……晚上来我这儿,尝尝我的手艺?”
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一个糟老头子,人家一个还在上班的女人,这叫什么事儿?
我脸都红了,赶紧摆手:“我瞎说的,你别当真,你忙,你忙。”
没想到,她噗嗤一声笑了。
“行啊。”她说,“几点?我下了班过去。”
我当时就愣住了。
真愣住了。
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个大钟被敲响了。
那天晚上,我把家里彻彻底底打扫了一遍。
地板拖得能照出人影,窗户擦得锃亮。
红烧肉,我拿出了看家本领,小火慢炖,炖得汤汁浓稠,肉香四溢。
又炒了个西红柿鸡蛋,拍了个黄瓜。
她来的时候,天刚擦黑。
换了双拖鞋,在我那个小小的客厅里站着,有点拘谨。
“快坐,快坐,马上就好。”我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喊。
那天晚上,我们俩,就坐在那张我吃了十几年独食的饭桌上。
她吃得很香,一边吃一边夸:“王大哥,你这手艺,不去开馆子可惜了。”
我心里美滋滋的,嘴上谦虚:“瞎做的,瞎做的。”
那顿饭,我们吃了一个多小时。
聊了很多。
聊我的工厂,聊她的超市,聊她的女儿,聊我的儿子。
那些憋在心里发霉的话,像是找到了一个出口,哗啦啦地全倒了出来。
她走的时候,我送她到楼下。
看着她瘦削的背影消失在路灯下,我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屋子。
但这次,屋里好像不一样了。
空气里还残留着饭菜的香气,还有她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
不那么冷了。
从那以后,我们走得越来越近。
她下了班,会顺路带点新鲜蔬菜过来。
我呢,就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
有时候她休息,我们俩会一起去逛公园,去早市。
她挽着我的胳膊,我拎着菜篮子,跟那些老夫老妻没什么两样。
周围的邻居开始说闲话。
有羡慕的,有撇嘴的。
“老王树上开新花了啊。”
“图啥呀?图他房子还是图他退休金?”
这些话,我都听得见。
一开始,心里也别扭。
后来,我想开了。
嘴长在别人身上,日子是自己过的。
我过得舒不舒坦,我自己心里最清楚。
有一天,小秦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
一问才知道,她租的那个单间,房东要卖房子,让她一个月内搬走。
一个女人家,工资不高,要去哪儿再找个合适的住处?
我看着她强忍着眼泪的样子,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小秦,”我说,“你要是不嫌弃,就搬我这儿来住吧。”
她猛地抬头看我,满脸的不可思议。
“我这儿,反正也空着一间房。你住进来,咱俩还能搭个伴。”我赶紧解释,“你放心,我不是那种坏心思的人。房租水电,你看着给,不给也行。”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眼泪,就那么掉下来了。
“王大哥,”她哽咽着说,“你是个好人。”
就这么着,我们开始了“搭伙”过日子的生活。
她搬来的那天,东西不多,就两个大行李箱。
我帮她把那个朝南的小房间收拾出来,换上干净的床单被套。
她站在门口,看着屋里,又哭了。
她说,她从来没住过这么敞亮、这么干净的屋子。
我心里酸酸的。
从那天起,这个家,才真正像个家了。
早上,不再是我一个人面对冷冰冰的天花板。
厨房里总有个人在忙活,熬着粥,热着馒头。
小秦手巧,会做各种面食,包子、饺子、手擀面,样样精通。
我那被外卖和速冻水饺折磨了好几年的胃,终于得到了解放。
每天早上,我喝着她熬得黏糊糊的小米粥,吃着她烙的葱油饼,觉得这辈子都没这么舒坦过。
吃完早饭,我俩一起去买菜。
菜市场里人声鼎沸,充满了烟火气。
她会为了一毛钱跟菜贩子磨半天嘴皮子,我在旁边看着,不觉得烦,反而觉得特别有意思。
这就是过日子啊。
以前我一个人,买菜都是抓瞎,什么新鲜什么不新鲜,完全不懂。
现在有她在,我家的菜篮子总是装得又满又划算。
中午,我掌勺,做两个硬菜。
她打下手,洗菜切菜。
厨房里,油烟机呼呼地响,我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我说起厂里当年的趣事,她就咯咯地笑。
她说起超市里遇到的奇葩顾客,我也跟着乐。
那笑声,比什么调味料都香。
下午,她去上班。
我就在家侍弄侍弄花草,或者看看报纸。
心里踏实了,看什么都顺眼。
以前觉得时间难熬,现在只觉得不够用。
傍晚,算着她快下班的时间,我就开始准备晚饭。
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我心里就一阵高兴。
“回来啦?”
“回来啦。”
简单的两个词,却像是最动听的音乐。
晚饭后,我们俩一起收拾碗筷。
然后,一起下楼遛弯。
小区的花园里,灯光昏黄。
我们俩并排走着,不说太多话,但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
那种感觉,叫陪伴。
是再多金钱也买不来的东西。
我的睡眠质量都变好了。
以前,夜里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
现在,头一沾枕头,就能睡到大天亮。
因为我知道,隔壁房间有个人。
这个房子里,有活气儿。
小秦也是。
她刚来的时候,人很瘦,脸色也不好,一看就是长期营养不良,操心过度的样子。
在我这儿住了小半年,整个人都变了。
脸圆润了,气色红润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她跟我说,她以前晚上总是做噩梦,梦到被前夫追着要钱。
现在,她能一觉睡到自然醒。
她说:“王大哥,我这辈子,都没过过这么安稳的日子。”
我听了,心里又酸又甜。
我们俩,就像两只在寒风里冻了半生的鸟,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互相取暖的窝。
当然,日子不是只有甜。
我的儿子王强,对这件事,意见很大。
他第一次知道小秦住在我家,是搞突然袭击。
那天是个周末,他和他媳妇提着一堆水果就来了。
一开门,看到穿着围裙在拖地的小秦,俩人的脸当场就拉下来了。
“爸,这位是?”王强问我,语气硬邦邦的。
小秦很尴尬,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把他们让进屋,介绍道:“这是秦阿姨,我请来照顾我起居的。”
我撒了个谎。
我怕他们说难听的话,伤了小秦的心。
“保姆?”儿媳妇的眼光像X光一样,把小秦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嘴角撇了撇,“爸,您可真会享受。请保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跟我们商量一声?”
我压着火气:“我自己的退休金,请个人照顾自己,还要跟谁商量?”
那天,他们俩坐了不到十分钟就走了。
水果放在桌上,像是示威。
他们走后,小秦默默地把地拖完,然后一个人回了房间。
我敲了敲门。
“小秦,你别往心里去。他们年轻人,不懂事。”
她在里面闷闷地说:“王大哥,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胡说八道!”我声音都大了,“你来之后,我这日子过得多好,我自己不清楚吗?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我不在乎!”
从那以后,王强给我打电话的频率高了。
话里话外,都在打探小秦。
“爸,那阿姨一个月多少钱啊?”
“她人老不老实啊?你可别被人骗了。”
“我听邻居说,她都住您家了?这传出去多难听啊!”
我烦不胜烦。
有一次,我直接在电话里跟他摊牌了。
“什么保姆?我们是搭伙过日子!她照顾我,我照顾她,怎么了?犯法了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半天,王强才说:“爸,您糊涂了吧?一个外人,您就这么信她?她的底细您清楚吗?万一把您这房子骗走了,您哭都没地方哭!”
我气得浑身发抖。
“房子房子!你脑子里就只有房子!我告诉你王强,这房子是我和你妈一辈子的心血,没错!但现在,是我王建国住在这儿!我还没死呢!我想怎么住,就怎么住!”
“我养你这么大,你一个礼拜给我打过几个电话?你关心过我一天三顿吃的是什么吗?你问过我晚上一个人睡觉怕不怕吗?没有!你都没有!”
“现在我身边有个人,知冷知热,嘘寒问暖,你倒来劲了?你有什么资格来劲?”
我一口气吼完,直接挂了电话。
那天,我气得晚饭都没吃下。
小秦默默地给我倒了杯热水,放在我手边。
“王大哥,别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愧疚。
“小秦,对不住,让你受委屈了。”
她摇摇头,笑了笑,那笑容有点苦涩:“没什么委屈的。你儿子……也是担心你。”
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
这件事,成了我们之间一个 unspoken 的疙瘩。
我们俩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我的儿子。
日子照样过。
柴米油盐,锅碗瓢盆。
生活就是这样,再大的波澜,最后也得回归到一饭一蔬的平淡里。
我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更大的风暴还在后头。
那天,我跟小秦正在阳台上晒被子。
冬天的太阳,暖洋洋的,照在身上特别舒服。
我俩一边拍打着被子,一边说着笑话。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
是王强。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爸,我跟丽丽(我儿媳)到您楼下了,您开下门。”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越是平静,我心里越发毛。
我跟小秦对视了一眼,她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
“该来的,总会来的。”我拍了拍她的手。
门一开,王强和儿媳妇站在门口,脸色都不太好看。
这次,他们没带水果,两手空空。
我让他们进来,小秦已经很自觉地泡好了茶。
“秦阿姨,不用您忙活了。”儿媳妇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们今天来,是想跟我爸说点家事。”
这话的意思,就是让小秦回避。
小秦的脸白了白,低着头就要回房间。
我一把拉住她。
“不用走。”我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这个家里的事,没什么不能让你听的。”
我看着王强:“说吧,什么事?”
王强看了看小秦,又看了看我,深吸一口气。
“爸,我跟丽丽,准备买套学区房。”
我心里一沉。
“你们不是有房子吗?”
“那个小区太旧了,没好学校。为了孙子以后上学,我们必须得换。”儿媳妇抢着说。
“那……是好事啊。”我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好事是好事,”王强搓着手,终于说到了正题,“就是……首付还差一点。”
我没说话,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热气。
客厅里一片死寂。
“差多少?”我问。
“差三十万。”
“三十万?”我差点被茶水呛到,“你们俩这些年没攒下钱吗?”
“爸,您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养个孩子多花钱,各种补习班,兴趣班,哪样不要钱?我们每个月都是月光。”王强一脸的理所当然。
我心里冷笑。
月光?
我可见过儿媳妇朋友圈里晒的那些名牌包,出国旅游的照片。
“所以呢?”我明知故问。
“所以……爸,您看您这儿,能不能先支援我们一下?”王强终于说出了口,“您那点退休金,平时也花不了多少。这钱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先拿出来给我们应急。”
儿媳妇在旁边帮腔:“是啊,爸。我们也不是要您的钱,就算我们借的。再说了,您这房子,以后不还是留给王强的?我们把房子买好了,孙子上了好学校,将来有出息了,还不是给您老王家争光?”
这一唱一和,说得真好听。
借?拿什么还?
以后都是我的?
说白了,就是提前来要遗产了。
我看着他们俩,一张熟悉的脸,一张陌生的脸,此刻却都写满了贪婪和算计。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沉到了冰窖里。
我没立刻回答,而是转头看了看小秦。
她一直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我把她的手攥得更紧了。
然后,我转回头,看着我的儿子。
“王强,我问你一个问题。”
“爸,您说。”
“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是你妈。你会跟她这么说话吗?”
王强愣住了。
儿媳妇的脸色也变了。
“爸,您这是什么意思?这跟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我提高了音量,“你妈在的时候,你们俩,什么时候敢这么理直气壮地来要钱?你们只会说,‘妈,您别太省了,想吃什么就买’!为什么?因为那是你亲妈!因为你知道,这个家是她在操持,你不心疼她,谁心疼她?”
“现在呢?现在坐在这儿的,是秦阿姨。她不是你亲妈,所以你们就觉得,她是个外人,是个来图我家产的骗子!你们就觉得,我花在她身上的每一分钱,都是在动用你们未来的遗产!”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
“你们觉得她住在这儿,碍着你们的眼了!你们想把她赶走,好让我这个孤老头子,老老实实地守着这点钱,守着这套房子,等你们随时来取,是不是?”
王强被我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爸!您怎么能这么想我们?我们是您亲儿子啊!”
“亲儿子?”我冷笑一声,“亲儿子就是在我最孤单最难受的时候,一个电话都没有?亲儿子就是眼睁睁看着我一个人吃了好几年冷饭,连句问候都没有?亲儿子就是现在看我身边有个人照顾了,就跑来兴师问罪,逼我交出养老钱?”
“王强,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配得上‘亲儿子’这三个字吗?”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
小秦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她想把手抽回去,被我死死地攥着。
过了好久,儿媳妇尖着嗓子开口了。
“爸!您真是老糊涂了!为了一个外人,这么说自己儿子!她给您灌了什么迷魂汤了?我算是看明白了,今天我们要是要不走这钱,您是打算把这钱,这房子,都留给这个外人吧?”
她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我心里的最后一根引线。
“没错!”我站了起来,指着门口,“钱,我一分都不会给你们!这房子,只要我活一天,就是我王建国和小秦的家!你们,给我出去!”
“爸!”王强也站了起来,满脸的震惊和受伤。
“出去!”我指着门,手指都在颤抖。
儿媳妇气得脸都变形了,拉着王强就往外走。
“好!好!王建国,你行!你为了个外人,连儿子都不要了!你以后别后悔!我们走!”
走到门口,她又回头,恶狠狠地瞪了小秦一眼。
“你个不要脸的老,你等着!”
“砰”的一声,门被重重地甩上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
心脏砰砰直跳,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王大哥……王大哥你没事吧?”小秦的声音带着哭腔,她蹲在我面前,给我抚着胸口。
我看着她,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哭得像个孩子。
“我对不起你……小秦……我对不起你……”我哽咽着说,“让你受这种委屈……”
她也哭了,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不委屈……王大哥……我一点都不委屈……”她摇着头,“我就是心疼你……我心疼你……”
那天下午,我们俩,就那么相对着,流了半辈子的眼泪。
把那些年的孤独、委屈、辛酸,全都哭了出去。
哭完了,心里反而敞亮了。
晚上,我俩谁也没心思做饭。
我就下了两碗面条,卧了两个荷包蛋。
吃面的时候,我对小秦说:“小秦,明天,我们去办点事。”
“办什么事?”
“我们去公证处。”我说,“立个遗嘱。我这房子,等我走了以后,你有永久的居住权,谁也赶不走你。我的退休金卡,也交给你保管。以后,这个家,你来当。”
小秦拿着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王大哥,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要你的房子,不要你的钱!我跟你在一起,不是图你这些!”她急了。
“我知道。”我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我知道你不是。但我想给你一个保障。我不想等我哪天眼睛一闭,你被他们扫地出门,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小秦,我们俩,是伴儿。是后半辈子,要相依为命的人。我不为你着想,谁为你着想?”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还有,”我继续说,“我们再去民政局。”
她猛地抬头。
“我们,去把证领了。”我说。
她彻底愣住了,像一尊雕像。
“王大哥……你……”
“我不想再让你背着‘外人’的名分,受那些闲言碎语和委屈了。我要光明正大地告诉你儿子,告诉所有人,你秦雅丽,是我王建国的合法妻子。这个家的女主人。”
“你……愿意吗?”我问得有些忐忑。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眼泪,再一次,无声地滑落。
但这一次,是幸福的泪。
那次争吵之后,王强有大半年没跟我联系。
电话不打,人也不来。
我知道,他还在生气。
说实话,我心里不难受是假的。
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但我不后悔。
人活一辈子,年轻时为家庭,为子女,活得像头拉磨的驴。
老了,就不能为自己活一次吗?
我跟小秦,不,现在应该叫我老伴儿了。
我们去民政局领了证。
那天,我俩都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
我穿了件藏青色的夹克,她穿了件红色的呢子大衣。
工作人员看着我们俩的身份证,笑着说:“大爷大妈,恭喜啊,黄昏恋,最浪漫了。”
我俩都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甜得像吃了蜜。
拿着那两个红本本,走出民政局大门的时候,阳光正好。
我牵着她的手,感觉像是年轻了二十岁。
我们没有办酒席,就是回家,我亲自下厨,做了四个菜,开了一瓶红酒。
就算是我们的婚宴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幸福地过着。
我们一起买菜做饭,一起遛弯锻炼。
她给我织了件毛衣,米白色的,穿在身上又暖和又贴心。
我给她修好了那个用了好几年、总是不转的抽油烟机。
她女儿知道了我们结婚的事,特地从外地打来电话。
电话里,她女儿对我说:“王叔叔,谢谢您。谢谢您照顾我妈,让她能过上好日子。我妈这辈子,太苦了。”
那一刻,我感觉我所做的一切,都值了。
我们还一起去旅了次游。
去了趟江南。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坐高铁,第一次看西湖。
她也是。
我们俩像两个第一次进城的孩子,看什么都新鲜。
在西湖边上,我给她拍了很多照片。
照片里,她笑得灿烂极了。
我说:“你看你,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她说:“那还不是因为你这个护花使者当得好?”
我们俩都笑了。
那趟旅行回来,我感觉自己的心都开阔了不少。
原来世界这么大,这么美。
以前怎么就没想着出来走走呢?
日子就这么流水一样地过着。
转眼,就到了年底。
离过年还有几天的时候,我接到了王强的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也很犹豫。
“爸……”
“嗯。”我应了一声。
“……快过年了。您……您跟秦阿姨,要不……回家来吃个年夜饭吧?”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他会主动低头。
我看了看正在厨房里包饺子的老伴儿,心里五味杂陈。
“你媳妇……同意吗?”我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我跟她谈过了。爸,之前……是我们不对。我们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没考虑您的感受。您骂得对。”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愧疚。
“您一个人那么多年,我们确实……关心得太少了。现在您身边有个人照顾,过得开心,我们应该为您高兴才对。”
听到这番话,我的眼眶有点湿。
“那三十万……”
“爸,您别提了。”他打断我,“那钱我们自己想办法。我把车卖了,又跟朋友借了点,凑得差不多了。房子是小事,不能因为这个,连家都不要了。”
“爸,对不起。”
这一声“对不起”,让我心里最后那点疙瘩,也彻底解开了。
血浓于水,亲情,终究是割不断的。
“行。”我说,“年三十,我们回去。”
挂了电话,我走到厨房。
老伴儿正把一个个白白胖胖的饺子码在盖帘上。
“谁的电话啊?”她头也不抬地问。
“王强的。”
她的手顿了一下。
“他让我们……年三十回家吃年夜饭。”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些复杂。有惊讶,有担忧,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去吗?”她问。
我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她。
“去。”我说,“我们一起去。你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年夜饭,当然要一起吃。”
她的身体放松下来,靠在我的怀里。
“好。”
年三十那天,我跟老伴儿提着大包小包,去了儿子家。
开门的是儿媳妇。
她看到我们,愣了一下,然后挤出一个有点不自然的笑容。
“爸,秦阿姨,你们来了。快进来。”
她把“秦阿姨”三个字,咬得有点重。
但终究,还是让我老伴儿进门了。
屋子里,我那五岁大的小孙子跑了过来。
“爷爷!”
然后,他看着我老伴儿,怯生生地问:“爷爷,这个奶奶是谁呀?”
不等我回答,儿媳妇蹲下来,对孙子说:“宝宝,快,叫秦奶奶。”
老伴儿赶紧从包里掏出一个大红包,塞到小孙子手里。
“乖孙子,新年好。”
那一刻,我看到,儿媳妇的眼神,柔和了一些。
那顿年夜饭,吃得有些微妙。
王强不停地给我和老伴儿夹菜。
儿媳妇虽然话不多,但也没有再甩脸子。
饭桌上,王强主动举起杯。
“爸,秦阿姨,这杯酒,我敬你们。以前是我混蛋,不懂事,你们别往心里去。以后,你们好好过日子,身体健康,比什么都强。”
我看着他,眼眶又红了。
我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吃完饭,儿媳妇没让我老伴儿动手,自己一个人在厨房收拾。
我跟老伴儿坐在沙发上看春晚,小孙子依偎在她身边,听她讲故事。
那一刻,屋子里充满了久违的、家的温暖。
从儿子家回来,已经是深夜了。
外面下起了小雪。
我牵着老伴儿的手,在雪地里慢慢地走。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
“建国,”她突然开口,“我觉得,今天像做梦一样。”
“傻瓜。”我笑了,“这不是梦,这以后,就是我们的日子。”
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真好。”
是啊,真好。
现在,我每天的日子,都过得踏实又幸福。
早上起来,有热粥喝。
白天出门,有人陪。
晚上回家,有灯等。
生病了,有人在床边端水喂药。
烦心了,有人在耳边温柔开解。
我跟老伴儿,把我们的退休金放在一起,每个月做个规划。
一部分用来日常开销,一部分存起来,当做我们的旅游基金。
我们计划着,等春天来了,去看看油菜花。
等夏天来了,去海边吹吹风。
把以前错过的风景,都补回来。
儿子和儿媳妇,现在每个周末都会带着孙子回来看我们。
儿媳妇的态度也彻底变了。
她会主动跟我老伴儿聊家常,请教做菜的秘诀。
有时候,她还会买些护肤品送给我老伴儿。
她说:“秦阿姨,您也得保养保养,跟我爸出去,显得年轻。”
我老伴儿被她哄得咯咯直笑。
我知道,她们是真心接纳她了。
因为她们看到了,我老伴儿的到来,给我这个家,给我这个人,带来了多大的改变。
我不再是那个守着空房子、满身暮气等死的老头了。
我精神头足了,脸上的笑容多了,连多年的高血压都稳定了不少。
他们明白,一个能让我父亲发自内心感到幸福的女人,值得他们去尊重。
前几天,我跟几个老同事聚会。
他们看到我,都大吃一惊。
“老王,你这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怎么越活越年轻了?”
我哈哈大笑。
“哪有什么灵丹妙药,不过是身边有了个知冷知热的人罢了。”
席间,一个老伙计跟我诉苦。
说他老伴儿走了以后,子女把他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
今天去儿子家住两天,明天去女儿家住两天。
到哪儿都像个外人,看儿媳和女婿的脸色过日子。
他说:“建国,我真羡慕你。”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心里感慨万千。
人啊,到了晚年,图的到底是什么?
不是万贯家财,也不是儿女的“孝顺”。
图的,就是一个伴儿。
一个能跟你说到一块儿去,吃到一块儿去,笑到一块儿去的人。
一个在你起夜的时候,会帮你留一盏灯的人。
一个在你咳嗽的时候,会给你递上一杯水的人。
一个能牵着你的手,一起看看夕阳,然后告诉你“明天天气不错”的人。
我很庆幸,在我65岁这年,遇到了我的老伴儿。
她让我那潭死水一样的人生,重新泛起了涟漪。
她让我明白,幸福,跟年龄无关。
只要你愿意敞开心扉,只要你遇到了那个对的人,哪怕是到了白发苍苍的年纪,生活,依然可以开出花来。
现在,我坐在阳台的摇椅上,写下这些话。
老伴儿正在厨房里给我做我最爱吃的打卤面。
窗外的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
空气里,弥漫着面香和酱香。
我能听到她一边切菜一边哼着的小曲。
岁月静好,大抵就是如此吧。
跟52岁的她搭伙在一起,我的日子,不是越过越幸福开心。
而是,我才真正开始,活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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