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卫国,今年七十二。
退休前,在红星机械厂干了四十年的八级车工。
这双手,年轻时能搓出比头发丝还细的铁屑,稳得能架住一整排的酒杯。
现在,这双手端一碗泡面,都有点抖。
我正端着这碗泡面。
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红色的塑料叉子在碗沿上,颤巍巍的。
汤是温的。
水是饮水机里接的,一半热,一半凉,兑出来的。
我不敢用厨房的天然气,儿媳张丽说过,老人家记性不好,万一忘了关火,一屋子人跟着上西天。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用指甲剔着一颗夏威夷果的白边,眼皮都没抬。
我儿子林小军,就坐在她旁边,头埋在手机里,屏幕的光照得他脸色发青,像庙里的泥塑。
他没吱声。
从那天起,我就没碰过厨房的灶台。
“爸,吃面呢?”
小军从卧室里出来,头发乱糟糟的,打着哈欠。
我“嗯”了一声,把面往嘴里吸溜。
面有点坨了,泡久了。
“跟你说多少次了,别老吃这种垃圾食品,没营养。”张丽的声音从他们卧室里飘出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不耐烦。
我没接话。
我能吃什么呢?
冰箱是她的领地,塞满了进口牛奶、有机蔬菜、给孙子乐乐准备的鳕鱼和牛排。那些东西,都用保鲜膜仔细地包着,像一件件艺术品。
我碰一下,都觉得是亵渎。
我的领地,是阳台角落的一个纸箱子。
里面有几包泡面,两包饼干,还有一罐别人送的、早就过了期的麦片。
这就是我的粮仓。
小军走过来,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手机还拿在手里,拇指在屏幕上飞快地划拉。
“爸,我跟你说个事。”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眼神躲闪,不敢跟我对视。
我知道,准没好事。
“那个……乐乐不是要上小学了嘛。”
“嗯。”
“我跟张丽琢磨着,想给他换个学区房。”
我心里“咯噔”一下。
学区房。
这三个字,在北京,就跟三座大山一样。
“现在住的这套,太小了,也旧,对口的小学一般。”小军继续说,语速有点快,“我们看中了西城那边一个小两居,虽然旧一点,但学校是顶尖的。”
我没说话,继续吃面。
汤已经彻底凉了,油花凝在表面,像一层混浊的蜡。
“就是……首付还差一点。”
他终于说到正题了。
我把最后一口面汤喝完,用袖子擦了擦嘴。
“差多少?”
“一百……一百来万吧。”
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一百万。
我这辈子,都没亲手摸过一百万现金。
我把一辈子的积蓄,我那套厂里分的、五十平米的老房子卖掉的钱,总共一百八十万,一分不剩,都在三年前给了他。
当时,他也是这么说的。
“爸,我跟张丽想创业,开个小公司,启动资金还差一点。”
当时,我拍着胸脯,豪气干云。
“儿子的事,就是我的事!钱你拿去,不够我再想办法!”
我老婆走得早,我一个人把他拉扯大。我觉得亏欠他。
我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我觉得,我的钱,就是他的钱。我的家,就是他的家。
我把存折和银行卡交给他的时候,他眼睛都红了。
“爸,您放心,等我公司做大了,我给您换个大别墅,请俩保姆伺服您!”
我信了。
我搬过来跟他们一起住,睡在客厅隔出来的一个小隔间里。
没有窗户,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小柜子。
一到晚上,客厅里路由器闪烁的绿光,就像鬼火一样,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三年了。
大别墅没见着,保姆也没见着。
我倒是先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只不过,伸的手,是问儿子要几百块的生活费。张的口,是吃那碗兑了凉水的泡面。
“爸,您看……”小军搓着手,一脸的为难。
我看着他。
他的脸上,已经有了细密的皱纹,眼袋也垂了下来。
他不再是那个跟在我身后,要糖吃的小男孩了。
他是一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中年男人。
是我的儿子。
我还能说什么?
“我没钱了。”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口枯井。
“我知道,爸,您的钱都给我了。”小... ...小军的头垂得更低了,“我的意思是,您能不能……能不能去跟您那些老同事、老朋友,想想办法?”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他让我去借钱。
为他儿子的学区房,去跟那些老伙计们,低头哈腰地借钱。
我林卫国,在厂里干了一辈子,谁不竖起大拇指,说一声“林师傅,局气”?
我退休的时候,厂长亲自给我戴的大红花,现在还压在箱子底。
我这辈子,没求过人。
现在,我儿子,让我去求人。
“你让我去借?”我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爸,我也是没办法了。现在公司周转不开,张丽为这事天天跟我吵。乐乐的前途是大事啊!您不是最疼乐乐吗?”
他把孙子搬了出来。
这是他的杀手锏。
我看着墙上挂着的全家福。
照片上,我抱着乐乐,笑得满脸褶子。小军和张丽站在我身后,也笑得很灿烂。
那是我刚把钱给他们的时候拍的。
那时候,我们还像一家人。
“我知道了。”
我站起身,把泡面碗扔进垃圾桶。
塑料碗撞在桶底,发出一声空洞的响声。
我没回我的小隔间,直接走出了家门。
我需要透透气。
楼下的空气里,混杂着槐花的香气和垃圾桶的馊味。
几个老头儿在树荫下下棋,噼里啪啦的落子声,像在敲打着我的神经。
“老林,嘛去啊?”下棋的老王头抬起头,冲我喊了一嗓子。
“随便走走。”我摆了摆手。
我不想跟他们说话。
我怕他们问我,“老林,最近怎么样啊?”
我怎么回答?
说我挺好的,天天吃泡面,睡隔间,儿子让我出去借钱给他买学区房?
我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
我沿着马路牙子,漫无目的地走。
太阳晒在背上,火辣辣的。
我想起了我老婆。
她要是还活着,看到我们爷俩现在这样,会不会从坟里跳出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没用?
她临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卫国,小军这孩子,老实,容易吃亏。你多帮衬着他点。”
我答应了。
我帮衬了。
我把我的所有都帮衬进去了。
结果呢?
我走到了一个公园。
公园里,一群老太太正在跳广场舞,放着震耳欲聋的凤凰传奇。
一个穿着鲜艳衣服的年轻人,正拿着一沓传单,挨个发给那些老头老太太。
“叔叔阿姨,了解一下!我们公司新出的‘生命一号’口服液,纯天然草本精华,喝了腿脚有劲,眼不花,耳不聋,活到九十九,不是梦!”
我本来想绕开走。
这种东西,我见得多了。
厂里退休的老李,就被骗着买了好几万的保健品,吃得差点肾衰竭。
可那个年轻人,偏偏就盯上我了。
他几步窜到我面前,把一张传单塞到我手里。
“大爷,看您气色不太好啊,是不是晚上睡不着,白天没精神?”
我低头看了一眼传单。
花花绿绿的,印着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举着一个大拇指。
“生命一号,给生命加满油!”
我嗤笑一声,想把传单扔了。
“大爷,您别不信啊。我们今天搞活动,免费试喝,还送鸡蛋!您就当过来歇歇脚,喝口水,领一袋鸡蛋回家,多好?”
送鸡蛋。
这三个字,像鱼钩一样,勾住了我。
我想起了乐乐。
他最爱吃鸡蛋羹。
张丽买的鸡蛋,都金贵得很,叫什么“可生食无菌蛋”,一个就要好几块钱。每次乐乐吃,张丽都像盯着贼一样盯着我,生怕我偷吃一口。
如果我能提一袋鸡蛋回家……
乐乐肯定会很高兴。
我的脚,不听使唤地,跟着那个年轻人,走进了一个临街的铺面。
里面已经坐了二三十个老头老太太。
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杯红色的液体,手里拿着一个小礼物。
有毛巾,有牙刷,还有洗衣粉。
一个自称“王教授”的中年男人,正在台上口沫横飞地讲课。
讲的都是些什么“细胞活化”、“基因修复”之类的,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我只知道,他讲一会儿,就让大家鼓掌。
大家就跟着起哄,拍得手掌通红。
然后,就有人上来“现身说法”。
一个大妈说,她喝了“生命一号”,几十年的老寒腿都好了。
一个大爷说,他喝了“生命一号”,现在看报纸都不用戴老花镜了。
我心里冷笑。
都是托儿。
这点把戏,我见得多了。
可我身边的大爷大妈们,一个个听得如痴如醉,眼神里放着光。
就像当年,我们在厂里开大会,听领导作报告一样。
终于,讲座结束了。
开始发鸡蛋。
一人一小袋,十个。
我领到鸡蛋,沉甸甸的,心里有了一丝久违的踏实感。
就在我准备走的时候,那个“王教授”叫住了我。
“这位大爷,请留步。”
他笑眯眯地走到我面前。
“我看您印堂发黑,气血两亏,想必是被家事所累吧?”
我心里一惊。
他怎么知道?
“王教授”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大爷,您这种情况,光喝口服液,见效慢。我这里有我们公司内部特供的‘强心丹’,专治心气郁结,效果立竿见影。”
他从一个黑色的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子。
打开来,里面是几颗黑乎乎的药丸。
“这个药,不对外销售的。我看您是有缘人,才拿出来给您看。一个疗程,三千块。保证您药到病除,心情舒畅。”
三千块。
我口袋里,只有小军上个月给我的五百块生活费,还剩下不到两百。
我摇了摇头。
“我没钱。”
“王教授”笑了。
“大爷,钱是身外之物,健康才是最重要的。您想啊,您把身体调理好了,吃得好睡得香,不给儿女添麻烦,是不是比什么都强?”
不给儿女添麻烦。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给别人添麻烦。
尤其是给小军。
“我……我真没钱。”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没关系。”王教授一脸的善解人意,“我们公司体谅大家的难处,可以先付个定金,五百块。剩下的,等您见效了再补。我还可以再送您两盒‘生命一号’,一袋大米!”
五百块定金。
送两盒口服液,一袋大米。
我动摇了。
那袋大米,至少能让我吃一个月,不用再看张丽的脸色。
那两盒口服液,就算没用,拿回去,也算是个东西。
最重要的是,他说,能治心气郁结。
我太需要治一治了。
我感觉我的心,已经堵成了一块石头。
我鬼使神差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皱巴巴的几张钞票。
一张一百的,几张五十的,还有一堆十块的。
我数了又数,递给了他。
“王教授”接过钱,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他把那个木盒子,连同两盒口服液和一张领米券,塞到了我怀里。
“大爷,您就放心吧!三天,只要三天,您就感觉不一样了!”
我抱着那些东西,提着鸡蛋,晕晕乎乎地走出了那个铺面。
太阳已经偏西了。
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回到家,张丽正坐在沙发上敷面膜,只露出两只眼睛。
她看到我手里的东西,眼睛立刻瞪圆了。
“你哪来这么多东西?”
她的声音,像砂纸一样,摩擦着我的耳膜。
“我……我路上碰到的,搞活动送的。”我不敢看她,低着头换鞋。
“送的?林卫国,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这一堆东西,没个几百上千能下来?你哪来的钱?你是不是又偷拿家里的钱了?”
偷。
这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捅进了我的胸口。
我浑身的血,一下子都涌到了头顶。
“我没偷!”我吼了一声。
这是我搬进来以后,第一次这么大声说话。
张丽显然被我吓了一跳,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把扯下面膜。
“你没偷?你哪来的钱?你那点生活费,买泡面都不够!你别告诉我是你儿子偷偷塞给你的!”
她说着,就冲卧室里喊:“林小军!你给我出来!”
小军从卧室里跑出来,一脸茫然。
“怎么了,老婆?”
“你看看你爸!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你是不是又背着我给他钱了?”
小军看到我手里的东西,也愣住了。
“爸,您这是……”
我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放,鸡蛋“啪”的一声,碎了几个,蛋黄流了一地。
“这是我自己的钱买的!没花你们一分钱!”
“你自己的钱?”张丽冷笑,“你哪来的自己的钱?你的钱不都给你宝贝儿子创业去了吗?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去捡破烂了?还是去天桥底下要饭了?林小军,我告诉你,我丢不起这个人!”
她的声音尖利刻薄,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进我的骨头里。
我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够了!张丽,你少说两句!”小军终于开口了,但他只是不痛不痒地说了这么一句。
然后,他转向我,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
“爸,您也是,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乱花钱买这些没用的东西?您要是缺什么,跟我说啊。”
跟我说?
我跟你说什么?
说我想吃一顿热乎饭?说我想睡一个有窗户的房间?说我想找回我那该死的、早就被你们踩在脚底下的尊严?
我说不出口。
我看着眼前这对夫妻。
一个是我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
一个是我曾经以为会像亲闺女一样孝顺我的儿媳。
他们现在,像两个审判官一样,审判着我的罪行。
我的罪行,就是花了五百块钱,给自己买了一点可怜的希望。
“我没有乱花钱!”我捡起地上的那个木盒子,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这是药!能治病的药!”
“药?”张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什么药?我看看。”
她一把抢过盒子,打开一看,脸上的嘲讽更深了。
“强心丹?林卫国,你是脑子坏掉了吗?这种三无产品你也信?这不就是几颗用面粉和酱油搓的丸子吗?多少钱买的?”
“你别管!”
“我别管?我能不管吗?你花的钱,最后还不是要我们来填!说!多少钱!”
她步步紧逼。
我被逼到了墙角。
“五……五百。”我小声说。
“五百!”张丽的声音拔高了八度,“你疯了!五百块钱!够乐乐上多少节补习班了?够我们家半个月的伙食费了!你就拿去买这堆垃圾?”
她说着,就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往垃圾桶里扔。
“生命一号”,扔进去。
“强心丹”,扔进去。
那袋还没捂热的大米,也被她拖过去,准备扔掉。
“别扔!”我冲过去,想把米抢回来。
那是我一个月的口粮。
张丽用力一推。
我没站稳,一下子摔倒在地。
屁股磕在冰冷的地砖上,疼得我龇牙咧嘴。
我的膝盖,好像也扭了一下。
“爸!”小军惊呼一声,想过来扶我。
“别扶他!”张丽拦住他,指着我的鼻子骂,“让他长长记性!一把年纪了,一点脑子都没有!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他还到处被人骗!我们家怎么就摊上这么个爹!”
我躺在地上,看着天花板上那盏刺眼的白炽灯。
灯光晃得我眼睛发酸。
我听见小军和张丽在争吵。
“你太过分了!他是我爸!”
“你爸?你爸心里有你这个儿子吗?有这个家吗?他宁愿把钱给骗子,也不愿意帮我们一把!”
“那能一样吗?买保健品是被骗,借钱是另一码事!”
“有什么不一样的?我看他就是自私!就是不想我们好过!”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我的耳朵里,只剩下“嗡嗡”的轰鸣声。
我的心,彻底凉了。
碎了。
像地上那滩蛋黄一样,被人一脚踩得稀烂。
那天晚上,我没有吃饭。
我躺在我的小隔间里,睁着眼睛,看着黑暗。
膝盖的疼痛,一阵阵袭来。
但比不上心里的疼。
我像一个溺水的人,在冰冷的海水里,慢慢下沉,下沉。
第二天,我没有出房间。
小军来敲过两次门。
“爸,您没事吧?出来吃点东西吧。”
我没理他。
我不想看见他。
也不想看见张丽。
我听见乐乐在外面哭。
“我要爷爷,我要爷爷陪我玩。”
然后是张丽的声音。
“爷爷病了,乐乐乖,妈妈陪你玩。”
我笑了。
是啊,我病了。
我的心病了,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到了第三天,我感觉我不能再这么躺下去了。
再躺下去,我就真的成了一个废人。
我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房间。
客厅里没有人。
桌上放着牛奶和面包。
我没动。
我走到门口,穿上鞋,打开了门。
我要出去。
去哪都好,只要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我又去了那个公园。
树荫下,老王头他们还在下棋。
看到我一瘸一拐的样子,老王头吓了一跳。
“老林,你这是怎么了?摔了?”
我点了点头。
“不小心,崴了一下。”
“哎哟,可得当心点。咱们这把年纪,骨头脆。”老王头扶着我,在石凳上坐下。
另一个老伙计,老张,递给我一瓶水。
“喝口水,缓缓。”
我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
冰凉的水流进喉咙,稍微压下去了心里的火。
“老林,你这脸色,怎么跟纸一样?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老王头看着我,关切地问。
我看着他,看着老张,看着这些几十年的老伙计。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把这几年的委屈,把那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跟他们说了。
我没哭。
我只是平静地叙述。
但我知道,我的声音在发抖。
我说完,周围一片寂静。
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显得格外清脆。
过了好一会儿,老王头一拍大腿,骂了一句。
“他妈的!这叫什么事儿!”
老张也气得脸通红。
“这媳妇,太不是东西了!小军也是,怎么这么窝囊!自己亲爹都护不住!”
“老林,你糊涂啊!”老王头指着我,“你怎么能把房子卖了,把钱都给他们呢?你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啊!”
后路。
我当时哪里想过什么后路。
我以为,儿子就是我最稳妥的后路。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苦笑了一下,“钱没了,家也没了。”
“谁说没了!”老王头一瞪眼,“只要你人还在,就有办法!”
“什么办法?”
“你不能再在他们家待下去了!那是虎狼窝!你得搬出来,自己过!”
自己过?
我愣住了。
我从来没想过。
我七十二了,没钱,没房子,腿脚也不利索了。
我怎么自己过?
“我……我能去哪?”
“租个房子住!”老王头说得斩钉截铁,“哪怕租个最小的单间,也比在他们家受气强!至少,你是自由的!”
自由。
这个词,对我来说,太奢侈了。
“可我没钱租房子。”
“钱,我们给你想办法!”老王头拍了拍胸脯,“我们几个,凑一凑,先给你垫上。等你缓过来了再还。”
“不行不行!”我连连摆手,“我不能再借钱了。”
我不能再让小军知道,我又在外面“惹事”了。
“这不是借!”老张说,“这是我们几个老伙计的心意!你林卫国当年在厂里,帮过我们多少忙?现在你有难了,我们能袖手旁观吗?”
“就是!当年我那车床出了问题,要不是你熬了两个通宵给我修好,我那季度的奖金就全泡汤了!”
“还有我,我儿子结婚,找你借了五百块钱,你二话没说就给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可我听着,眼睛却湿了。
我以为,这些事,早就没人记得了。
原来,他们都记得。
原来,我林卫国,也不是一无是处。
“那……那工作呢?我没收入,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
“找个活儿干!”老王头说,“咱们这身子骨,干不了重活,找个看大门、守仓库的活儿,总行吧?一个月千把块钱,够你吃饭租房了。”
找个活儿干。
我一个八级车工,退休金一个月五千多,全都绑在小军的卡上,一分钱到不了我手里。
现在,要去当保安,挣那一千多块钱?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有不甘,有屈辱,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燃的希望。
像一堆快要熄灭的灰烬,被吹进了一口气,又冒出了点点火星。
“老林,别犹豫了!”老王头看着我,“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你得为你自己活一次!”
为你自己活一次。
这句话,像一声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是啊。
我为儿子活了大半辈子。
剩下的日子,我是不是,也该为自己活一次了?
那天下午,我没有回家。
老王头和老张,陪着我,在附近找房子。
我们专找那些老旧小区的“筒子楼”。
那种地方,租金便宜。
最后,我们在一个城中村里,找到了一个单间。
十平米左右,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一个月租金八百。
房间里,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掉漆的桌子。
墙壁上,糊着泛黄的报纸,有些地方已经脱落,露出了里面的红砖。
窗户很小,对着另一栋楼的墙壁,几乎没有阳光。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可我看着这个小小的房间,却觉得无比亲切。
因为,这将是我自己的地方。
一个没有人会对我指手画脚,没有人会嫌我碍事的地方。
老王头他们几个,凑了三千块钱给我。
交了押一付三的房租,还剩下六百。
我拿着那六百块钱,手都在抖。
这是我的启动资金。
我的新生。
我没有回去收拾东西。
我那个小隔间里,除了几件旧衣服,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我只给小军发了一条短信。
“我搬出去住了,勿念。”
然后,我关掉了手机。
我不想接他的电话,不想听他的质问,也不想听他的挽留。
我知道,他会挽留。
不是因为他舍不得我。
而是因为,我走了,他没法跟他那些亲戚朋友交代。
他会没面子。
面子。
又是这该死的面子。
我累了。
我不想再为任何人的面子活了。
搬进出租屋的第一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硬板床上,听着隔壁夫妻的吵架声,楼上孩子的哭闹声,还有走廊里来来回回的脚步声。
这里很吵,很乱。
但我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第二天,我揣着剩下的六百块钱,出门了。
我先去旧货市场,花了一百块,买了一个二手的电磁炉,一口小锅,一个碗,一双筷子。
然后,我去菜市场,买了米、面、鸡蛋,还有一块豆腐和两根小葱。
拎着这些东西回到我的小屋,我第一次,用属于我自己的厨具,做了一顿饭。
一碗白米饭,一碗小葱拌豆腐。
我吃得很慢,很香。
每一口,都像是自己挣来的一样,格外有滋味。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找工作。
我去了好几家小区的物业,想找个保安的活儿。
但人家一看我这年纪,都摆手。
“大爷,您这岁数,我们可不敢要。万一磕了碰了,我们担不起责任。”
我碰了一鼻子灰。
我不甘心。
我不能就这么坐吃山空。
我开始在附近溜达,观察。
我发现,我住的这个城中村,人流量很大,尤其多的是那些骑着电动车送外卖、送快递的小年轻。
他们的电动车,经常出问题。
不是胎被扎了,就是刹车不灵了。
而附近,连一个修车铺都没有。
我眼前一亮。
我虽然是车工,但年轻的时候,也爱摆弄机械。
自行车、摩托车,我都会修。
电动车,原理也差不多。
我决定,摆个修车摊。
说干就干。
我用剩下的钱,买了一套二手的修车工具,一个打气筒,还有一些常用的零件。
我就在村口的大榕树下,支起了我的摊子。
一块硬纸板,上面写着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专业修车。
一开始,没人光顾。
大家都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这个白发苍老的修车师傅。
我也不着急。
我就坐在我的小马扎上,安静地等着。
终于,一个外卖小哥的电动车胎被扎了,他急得满头大汗。
他看到我的摊子,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推了过来。
“大爷,能补胎吗?”
“能。”
我让他把车支好,拿出工具,熟练地撬开外胎,找到破口,打磨,涂胶,贴上补丁。
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
我的手,虽然有点抖,但几十年的基本功还在。
那份对机械的熟悉感,又回来了。
“好了。”我把车胎装好,打了气。
小哥试了一下,高兴坏了。
“大爷,您这手艺可以啊!多少钱?”
“五块。”我说。
小哥爽快地扫了码,连声道谢,骑着车飞快地走了。
这是我凭自己双手,挣来的第一笔钱。
五块钱。
比我那五千块的退休金,感觉要沉甸甸得多。
有了第一个顾客,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我的“专业修车”摊,慢慢有了名气。
那些外卖小哥、快递员,都爱到我这里来。
我收费公道,手艺又好,从不坑人。
有时候,他们没带现金,说下次给,我也摆摆手,说算了。
都是年轻人,在外面打拼,不容易。
我看着他们,就像看到了年轻时候的小军。
我的生意,越来越好。
一天下来,能挣个百八十块。
多的时候,能有两百。
这点钱,在大城市里,不算什么。
但对我来说,足够了。
足够我支付房租,足够我的一日三餐,甚至,还能偶尔买上半斤猪头肉,喝二两小酒。
我感觉,我又活过来了。
我的腰板,又重新挺直了。
我每天出摊,收摊,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
晚上,我会去公园散散步,跟老王头他们下下棋,吹吹牛。
他们都说,我的气色,比以前好多了。
是啊。
心情舒畅了,吃什么都香。
有一天,收摊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
是小军。
他瘦了,也憔悴了,胡子拉碴的。
他站在我面前,看着我这一身沾满油污的衣服,和这个简陋的摊子,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我平静地问,一边收拾着我的工具。
“我……我问了王叔。”
“有事?”
“爸……”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您……您跟我回家吧。”
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着他。
“回家?回哪个家?”
“回……回我们的家啊。”
“那里不是我的家。”我说,“我的家,在我自己租的这个小黑屋里。”
“爸,您别这样。”他急了,眼圈都红了,“我知道,之前是张丽不对,是我不对。我跟她吵过了,我让她给您道歉。您跟我们回去,我保证,她以后再也不敢了。”
“不必了。”我摆了摆手,“我在这里,挺好的。”
“好?这叫好?”他指着我身后的城中村,声音都变了调,“您住这种地方,干这种活儿,您让我的脸往哪儿搁?我单位的同事,我那些朋友,要是知道了,会怎么看我?他们会说我不孝!”
又是脸面。
又是孝道。
我笑了。
“你现在知道不孝了?当初,张丽指着我的鼻子骂,把我推倒在地的时候,你在哪?当初,你们逼着我去借钱,把我当成提款机、当成累赘的时候,你怎么不提孝顺?”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在他的心上。
他低下头,无言以对。
“小军。”我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我不是在怪你。我知道,你也不容易。你有你的压力,你的难处。”
“但是,我已经想通了。人,不能总指望别人。儿子也一样。”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我能养活自己。这样,挺好。我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用吃一碗兑了凉水的泡面,都觉得是恩赐。”
“我活得,像个人。”
小军抬起头,泪流满面。
“爸,我对不起您。”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
“爸,这里面是二十万。是我……是我把车卖了凑的。您别干了,太辛苦了。您拿着这钱,租个好点的房子,或者……或者我再给您买个小房子……”
我看着手里的卡,又看了看他。
我把卡,塞回了他的手里。
“钱,我不要。”
“爸!”
“你的心意,我领了。”我说,“但是,这钱,你留着。给乐乐买学区房吧。孩子的前途,是大事。”
“至于我,我说了,我能养活自己。你如果真有心,就把我那张退休金的卡,还给我。那是我应得的。”
小军愣住了。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提这个要求。
他犹豫了。
我知道,那张卡,是他和张丽重要的生活来源之一。
“怎么,舍不得?”我淡淡地问。
“不……不是。”他从钱包里,拿出另一张卡,递给我。
“爸,这是您的退休金卡。密码是您生日。我……我每个月,就……就取了一半,张丽她不知道……”
我接过卡,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一半。
也罢。
总比一分没有强。
“行了,你走吧。”我下了逐客令,“以后,有空就带着乐乐来看看我。没空,就忙你自己的。”
“爸……”
“走吧。”
小军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我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丝淡淡的酸楚。
他毕竟是我的儿子。
血浓于水。
但,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回不去了。
从那天起,小军每个周末,都会带着乐乐来看我。
张丽没来过。
我知道,她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我也无所谓。
小军会给我带些吃的,用的,还会偷偷塞给我一些钱。
我大部分都退回去了。
我用我的退休金,加上修车的收入,生活得很宽裕。
我换了一个带独立卫生间的单间,还给自己添置了一台小电视。
乐乐喜欢来我这里。
他觉得我这个小小的房间,像个秘密基地。
他喜欢看我修车,喜欢听我讲过去在工厂里的故事。
我会给他做他最爱吃的鸡蛋羹,用我自己买的鸡蛋。
他吃得满嘴流油,对我说:“爷爷,你做的鸡蛋羹,比妈妈做的好吃一百倍!”
每当这时,我就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值了。
我的现状,就是这样。
住在一个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每天跟油污和零件打交道。
没有大别墅,没有保姆。
但我有自由,有尊严。
我能凭自己的双手,挣一碗热乎的饭吃。
我能坦然地接受儿子的探望,也能平静地拒绝他的施舍。
我不再是谁的附属品,不再是谁的累赘。
我就是我。
林卫国。
一个七十二岁的、靠修车为生的、退休老大爷。
我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挺好。
真的,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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