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秋风刚起,我们村里那座摇摇欲坠的老祠堂,终于要修了。
这事儿是村长王德海牵的头。
王德海找到我家时,我爹陈木正坐在院里,拿一块老柏木雕个小马。
他手里的刻刀走得又稳又静,木屑像雪花一样,悄无声息地落下来。
“陈木叔。”王德海搓着手,脸上堆着笑。
我爹眼皮都没抬,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村里的祠堂,您也知道,再不修,下两场雨就得塌。”
我爹手里的刀停了停,吹掉一缕木屑,那小马的鬃毛就活了过来。
“找公社的工程队。”他说。
王德海的笑有点僵:“问过了,要价太高。全村凑了凑,离那个数还差一大截。”
院子里静下来,只听得见刻刀在木头上划过的细微声音,沙沙的,像蚕在吃桑叶。
“村里人都说,这活儿,还得是您。”
“整个县,谁不知道您陈木匠的手艺。”
我爹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一把用了多年的刨子,平淡,却能看透木料的纹理。
“我不接。”
王德海脸上的笑彻底挂不住了。
“陈木叔,这可是给祖宗修脸面,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事。”
“我姓陈。”我爹说,“那祠堂,是你们王家的。”
我们村叫王家坳,一大半人都姓王。我爷爷那辈逃难过来的,姓陈的,就我们一户。
王德海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知道,碰上我爹这块硬木头了。
“手艺人的规矩,我不懂。”我爹又低下头,“我只知道,吃饭的手艺,不能白送人。”
王德海站了半天,最后跺了跺脚,走了。
我给我爹续上茶,小声说:“爹,您这样,村里人会说闲话的。”
“嘴长在他们身上。”他喝了口茶,眼睛还盯着那块木头。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三天后,王德海又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村里的老人。
他们不说话,就那么站在院子里,看着我爹。
那是一种无声的施压,比吵吵嚷嚷更让人喘不过气。
我爹雕完了那匹小马,把它放在窗台上,阳光照在上面,油润光亮。
他洗了手,搬了个马扎坐在那群人对面。
“有事?”他问。
王德海清了清嗓子:“陈木叔,我们合计了一下。工钱,我们实在是凑不齐。但您放心,只要您肯出手,以后您家里的地,我们全村人帮着种,帮着收,十年。”
“还有,逢年过节,村里分东西,您家拿双份。”
“庚子(我的小名)以后说媳妇,我们全村给张罗,保证风风光光的。”
条件一个比一个实在。
我心里都动了一下。
我爹却笑了,那笑里没什么温度。
“王德海,你倒是会算账。”
他站起来,走到那群老人面前,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个个扫过去。
“要我修,也行。”
王德海眼睛一亮。
“我不要钱,也不要你们的东西。”
所有人都愣住了。
“免费?”王德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免费。”我爹说,“就一个条件。”
“您说!”
“修祠堂用的木料,我自己去山上挑。修的时候,不许任何人来打扰。什么时候修好,什么时候算。”
这算什么条件?
王德海想都没想到会这么容易,忙不迭地答应:“行!太行了!陈木叔,您真是高风亮节!”
一群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却觉得不对劲。
我太了解我爹了,他不是个大度的人。他的每一分好,都只给自家人。对外人,他就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
“爹,您这是……”
“庚子,”他打断我,“去把那把大号的开山斧磨一磨。”
他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湖面。
第二天,我爹就上了后山。
他挑木料的样子很奇怪,专挑那些长在阴坡上,纹理扭曲,不甚起眼的老树。
他说,这样的木头,性子烈,压得住。
我问他压什么。
他不说。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爹就把自己关进了那座破祠堂。
他吃住都在里面,让我每天给他送饭。
我每次去,都看到他赤着上身,一身的腱子肉在昏暗的光线下一起一伏。空气里全是柏木和樟木的香气,混着汗味,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庄严。
祠堂的正梁,原来那根已经朽坏了。他从山上寻了一根巨大的楠木,一个人,用滚木和杠杆,硬是把它架了上去。
那根梁,又直又粗,像一根脊骨,撑起了整个祠堂的魂。
村里人都说,我爹这手艺,是神仙教的。
只有我知道,他为了把那根梁弄得严丝合缝,两个手掌都磨出了血泡。
祠堂修好的那天,是个晴天。
红漆的柱子,黑瓦的屋顶,在太阳底下,亮得晃眼。
王德海带着全村人来看,个个都伸出大拇指,赞不P不绝口。
“陈木叔,您这真是……真是鲁班在世啊!”
我爹没什么表情,收拾着他的工具箱,斧子,刨子,凿子,一把把放好。
“正梁上,我照着原来的样子,刻了字。”我爹淡淡地说。
王德海抬头一看,那根巨大的楠木梁上,龙飞凤舞地刻着一行大字:“福泽王氏后人”。
字迹遒劲,入木三分。
“好!好字!”王德海激动得脸都红了,“陈木叔,您是我们王家的大恩人!”
他说着,就要带头给我爹鞠躬。
我爹却摆了摆手,背上工具箱。
“活儿干完了。”他说着,就往外走。
他的背影像一座沉默的山。
我跟在他身后,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骄傲。
那天晚上,我爹破天荒地喝了酒。
他一个人,就着一盘花生米,喝了半斤高粱烧。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的月亮。
我觉得,他好像放下了一件很重的心事。
可我没想到,这才是事情的开始。
两天后,祠s堂要举行重修后的第一次祭祖大典。
天还没亮,村里就敲锣打鼓,比过年还热闹。
我爹却躺在床上,说身上乏,不去。
我觉得奇怪,这么风光露脸的时候,他怎么能不去呢?
可我拗不过他。
我一个人去了祠堂。
祠堂里里外外站满了人,香火缭绕。
王德海穿着一身新做的对襟褂子,站在最前面,准备念祭文。
一切都准备就绪,他清了清嗓子,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眼那根崭新的正梁。
突然,他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了下去。
他伸出一根发抖的手指,指着房梁,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所有人都顺着他的手指往上看。
然后,整个祠堂,死一般的寂静。
我也抬起了头。
阳光从新开的窗户里照进来,正好打在那行字上。
“福泽王氏后人”。
字还在。
但是那个“王”字,被人用利器,齐刷刷地凿掉了。
原先刻着“王”字的地方,现在是一个突兀的,深刻的,长方形的伤疤。
那伤疤,像一张无声嘲讽的嘴。
“福泽……氏后人。”
没有了姓氏的祖宗,成了笑话。
人群里,炸开了锅。
“谁干的?这是谁干的?!”
“这是要断我们王家的根啊!”
“天杀的!别让我逮着!”
我站在人群里,浑身冰冷。
那凿痕的边缘,干净利落,带着一种熟悉的力道和角度。
是斧凿。
是……我爹的斧凿。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花了一个月的心血,修好了祠堂,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却在最后,用这样一种方式,毁掉了一切。
我踉踉跄跄地跑回家。
我爹正坐在院子里,编一个竹筐。
他的神情,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平静,专注。
好像外面那场滔天的风波,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爹。”我的声音在抖。
他没抬头。
“祠堂房梁上的字……是您凿的?”
他编竹筐的手,停顿了一下。
就那么一下。
然后,他继续不紧不慢地收着边。
“是。”
这个字,像一块石头,砸进我心里。
“为什么?”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您为什么要这么做?您知不知道,您……”
“我知道。”他打断我,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深得像一口古井。
“我等的就是他们发现。”
我愣住了。
院门“砰”的一声被撞开。
王德海带着十几个壮汉冲了进来,个个手里都拿着扁担和锄头。
他们眼睛通红,像要吃人。
“陈木!”王德海的声音嘶哑,“是不是你干的?!”
我爹慢慢地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竹屑。
他没看王德海,而是看着我。
“庚子,把门关上。”
我下意识地走过去,把院门合上,插上了门栓。
院子里,一下子被一种紧张到窒息的氛围笼罩。
我爹和我,被十几个手持“凶器”的壮汉围在中间。
“陈木,我再问你一遍,是不是你?!”王德海逼近一步。
“是我。”我爹说。
这两个字,比任何辩解都有力量。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王德海气得浑身发抖,“我们王家哪里对不起你?你免费给我们修祠堂,我们全村都感激你!你却在背后捅我们一刀!”
“对。”一个后生喊道,“我们当你是恩人,你把我们当猴耍!”
“砸了他的家!”
“把他捆起来,送去公社!”
群情激奋。
我挡在我爹身前,张开双臂。
“大家冷静点!这里面肯定有误会!”
“误会?字都凿了,还有什么误会!”
“陈庚,你让开!这是你爹自找的!”
我爹把我拉到他身后。
他很瘦,但那一刻,他的背脊挺得像一杆枪。
“王德海。”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你刚才问,你们王家哪里对不起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你应该问,你们王家,对我陈家,做过什么。”
王德海愣住了。
“什么……什么意思?”
“三十年前。”我爹的声音变得很低,像从地底下传出来一样,“也是这个季节。你爹,王大头,带着人,闯进我家。”
王德海的脸色变了。
村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眼神也开始躲闪。
“那时候,这祠堂还没建。这块地,是我们陈家的祖宅。”
“你爹说,我们家是地主,要批斗我爷爷。”
“我爷爷说,我们家的地,是祖上三代,一寸一寸开荒开出来的,不是剥削来的。”
“你爹不听。他让人把我爷爷捆起来,吊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上,用蘸了盐水的鞭子抽。”
我爹的声音很平,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但我看到,他放在身侧的手,攥得骨节发白。
“我爹,也就是你叔公,上去理论,被他们一锄头把,打断了腿。”
“我娘,跪在地上求他们,被你爹一脚踹在心口上。”
“那天晚上,我爷爷就断了气。我娘大口吐着血,没熬过三天。我爹的腿,瘸了一辈子。”
院子里,静得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所有人都被我爹的话镇住了。
这些陈年旧事,村里的年轻人不知道,但老一辈的,不可能没听过。
“我那时候才八岁。”我爹看着王德海,“我躲在柴火垛里,看得清清楚楚。”
“你爹,王大头,从我家里抬走了两箱东西。然后,一把火,烧了我们家的房子。”
“第二天,他就向上面申请,说我们陈家是黑五类,畏罪自焚,家产充公。”
“没过两年,你们王家就在我们家的宅基地上,盖了这座祠堂。”
我爹指着祠堂的方向。
“王德海,你告诉我,我凭什么要给你们王家的祠堂,刻上那个‘王’字?”
“我修你们的祠堂,是还你们一个月的人情。我凿掉那个字,是要讨回我们陈家三条人命的公道!”
他的声音,字字句句,都像凿子,刻在每个人的心上。
王德海的脸,白得像纸。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他身后的那些壮汉,也都放下了手里的扁担和锄头,一脸的震惊和无措。
“不可能……我爹他……”王德海喃喃自语。
“不可能?”我爹冷笑一声,“你回去问问你娘,问问村里这几位大爷。”
他看向那几个一直没说话的老人。
那几个老人,一个个都低下了头,不敢看我爹的眼睛。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陈木,那都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一个老人小声说,“那个年代,乱……谁家没点冤枉事。”
“是啊,”我爹说,“是过去的事了。”
“所以,我没去报官,没去闹。”
“我只是用我自己的方式,告诉我爹,我爷爷,我娘,我没忘。”
“我陈木,一辈子没求过人。这次,我免费给你们修祠堂,弯下我这根脊梁,干了一个月的活。”
“你们以为,我图你们那点粮食,那点人情?”
“我图的,就是能亲手,把那个‘王’字,刻上去。”
“再亲手,把它凿下来。”
“一刻一凿,我们两家的恩怨,就算清了。”
他说完,转身回了屋,关上了门。
留下满院子的人,面面相觑。
王德海站在原地,像被雷劈了一样,一动不动。
许久,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
“都……都散了吧。”
人群默默地散去了。
那一天,王家坳的风,好像都带着一股凉意。
我走进屋里。
我爹坐在桌边,背对着我。
他的肩膀,微微地在抖。
我走过去,才看见,他满脸都是泪。
这个像山一样坚硬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放在他手边。
他没有喝,只是捂着脸,压抑地抽泣着。
那些积压了三十年的委屈,痛苦,和仇恨,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我静静地陪着他。
窗外的天,一点点暗了下来。
从那天起,我爹变了。
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背也有些驼了。
但他整个人,又好像松弛了下来。
他不再每天都板着脸,有时候,看到院里的小鸡啄米,也会笑一下。
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也变了。
有同情,有愧疚,也有敬畏。
再也没有人提祠堂那件事。
王德海,病了一场。
病好后,他一个人来了我家。
他没进院子,就站在门口。
那天,下着小雨。
他没打伞,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淌。
我爹在屋里,看见了他。
两人隔着一院子的雨,对望着。
谁也没说话。
过了很久,王德海对着我爹的屋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转身走了。
他走后,我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庚子,明天,把那块凿掉的地方,补上吧。”
我愣了:“补?补成什么样?”
“就刻一个‘德’字吧。”他叹了口气,“上一辈的恩怨,到我们这里,该了了。”
第二天,我扛着梯子,拿着工具,去了祠堂。
祠堂里空无一人。
我爬上梯子,看着房梁上那个刺眼的伤疤。
我想起了我爹流泪的脸,想起了王德海在雨里的鞠躬。
我举起凿子,小心翼翼地,在那块伤疤上,刻下了一个端正的“德”字。
福泽德氏后人。
听起来很奇怪。
但我觉得,这样很好。
从那以后,我们陈家和王家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没有亲近,但也没有了隔阂。
见面会点头,但不会多说一句话。
村里人对我家,也多了一份说不出的尊重。
我爹的手艺,还是全县最好的。
但来找他做活的人,都客客气气,工钱给得足足的。
再也没人敢占他一分便宜。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冬天。
那年冬天特别冷,下了好几场大雪。
一天下午,我从外面回来,看到我爹在院子里,劈柴。
他的动作还是那么有力,斧子下去,木头应声而开。
只是他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
我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斧子:“爹,我来吧。”
他没跟我争,把斧子递给我,自己走到屋檐下,点上了一袋烟。
烟雾缭绕里,他的脸看不太清。
“庚子。”他忽然叫我。
“哎。”
“明年开春,你去把那门手艺,学起来吧。”
我愣住了。
我爹的手艺,是祖传的。但他从来没提过要教我。
他说,这是个苦差事,一辈子跟木头粉尘打交道,没出息。
他希望我读书,走出这个山沟。
“爹,我……”
“你是我儿子。”他说,“陈家的手艺,不能断了根。”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知道,他说的是手艺,也不只是手艺。
他说的是陈家的根,是陈家的骨气。
那个冬天,我每天都跟着我爹,学认木料,学用工具。
他的手,粗糙,布满老茧,但握住刨子的时候,却比绣花的姑娘还要稳。
他告诉我,做木匠,心要正。
心正,线才直。
线直,做出来的东西,才立得住。
就像人一样。
立不住的人,一阵风就吹倒了。
立得住的人,就算被埋在土里,也能再长出根来。
开春的时候,我爹给了我一块木头,让我自己雕个东西。
我想了很久,雕了一个我爹的像。
穿着对襟褂子,手里拿着一把刻刀,眼睛看着远方。
我拿给他看。
他看了很久,没说话。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是一块玉。
玉的成色很好,油润通透,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陈”字。
“这是你太爷爷传下来的。”我爹说,“当年家里遭难,你奶奶拼死藏下来的。她说,东西可以丢,但这个姓,不能丢。”
我握着那块温润的玉,感觉沉甸甸的。
那年我二十岁,我第一次,真正读懂了我爹。
他这一辈子,都在守着这个“姓”。
守着陈家人的尊严和骨气。
他修祠堂,是作为一个手艺人的承诺。
他凿掉那个字,是作为一个儿子的孝道。
他补上那个“德”字,是作为一个长辈的宽恕。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像他手里的木工活,有规矩,有章法,有情义,也有风骨。
后来,我成了村里新一代的木匠。
我爹把他的工具,都传给了我。
那一把把被岁月磨得光滑的工具,握在手里,就像握着我爹的手。
王德海后来当了乡长,从村里搬走了。
他走之前,特地来我家,跟我爹喝了一顿酒。
两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没说太多话,一杯接一杯地喝。
喝到最后,王德海红着眼睛说:“陈木叔,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陈家。”
我爹拍了拍他的肩膀:“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再后来,村里通了公路,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
王家坳,渐渐成了一个空心村。
那座祠堂,也渐渐冷清下来。
有一年清明,我回去给爹娘扫墓。
路过祠堂,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里面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我抬头,看向那根正梁。
“福泽德氏后人”。
那个“德”字,在昏暗的光线里,依然清晰。
我站了很久。
我爹已经去世十年了。
他走的时候很安详。
临终前,他把我叫到床边,对我说:“庚子,记住,我们陈家的人,不惹事,但也不怕事。腰杆子,任何时候都不能弯。”
我一直记着这句话。
我靠着这门手艺,在城里买了房,娶了媳妇,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的孩子,也姓陈。
我给他取名叫陈念。
纪念的念。
我希望他,永远不要忘记,我们的根在哪里。
离开祠堂的时候,我看到墙角有一个松动的砖块。
我好奇地把它抽了出来。
砖块后面,是一个小小的空洞。
空洞里,放着一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
我打开油布包,里面是一本泛黄的,线装的册子。
是本账本。
我翻开第一页,上面的字迹,我认得。
是我爷爷的字。
账本里,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一些人和事。
其中一页,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王大头。
后面记着:借粮三斗,未还。借银元十块,未还。
往下翻,还有很多类似的记录。
大部分借东西的人,都姓王。
账本的最后一页,是我爷爷用血写下的几个字:
“人心,比狼恶。”
我拿着那本账本,站在空荡荡的祠堂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
我爹,他知道这本账本的存在吗?
如果他知道,他为什么从来没跟我提过?
他凿掉那个“王”字,仅仅是为了三十年前的血海深仇吗?
还是说,这背后,还藏着更深的,关于人性和信义的纠葛?
我忽然想起,我爹凿掉那个“王”字后,对王德海说的那句话:
“你应该问,你们王家,对我陈家,做过什么。”
这个“做过什么”,指的,仅仅是那一场灾祸吗?
我把账本重新包好,放回原处。
走出祠堂,天色已经暗了。
远处的山,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我知道,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
我爹凿掉的,是一个“王”字。
但他留给我的,却是一个更大的,关于过去的谜团。
这个谜,需要我用一生,去解开。
就在我准备离开村子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的号码,区号显示是上海。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
“喂,请问是陈庚先生吗?”一个很年轻,但很清晰的女声。
“我是。您是?”
“我叫王晓,王德海是我爷爷。”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爷爷去世了。”她说,“上个星期。他临走前,一直念叨着一件事,让我一定要找到您。”
“什么事?”我的喉咙有些发干。
“他说,他欠你们陈家一样东西。这样东西,能证明王家坳这块地,最早的主人,到底是谁。”
电话那头,女孩的声音顿了顿。
“他说,东西就在祠堂正梁的那个‘德’字后面。”
“他让您,亲自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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