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票买好了?我想让父亲冬天暖和一点。”——1950年初冬,徐州站月台,罗通低声问警卫员。那一年,他刚结束淮海前线政治整训,被批准探亲。
吉安泰和出将军,多达四十余位开国将领,罗通只是其中一位,却是少见的副政委身份。离家二十年,南征北战,他一直背着一种朴素的念头:打完仗就回去种田,把父亲接进城。胜利到来,他终于凑够钱在南京大行宫裁缝铺挑了一件黑狼皮袄,捧在手心,毛面顺滑,仿佛能抵挡深山里最狠的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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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徐州到南昌,再换车进吉安,一路颠簸。车窗外芦苇倏忽而过,他时而闭眼,时而摸一摸那件皮袄。警卫员看出他的急切,不时提醒:“慢点,别把皮毛蹭坏。”他摆摆手,又把皮袄按在腿上,像压住心口翻滚的情绪。
父亲罗培全是远近闻名的庄稼把式。三亩薄田,他能收出别人五亩的粮;南瓜能长到五十斤,一口井里能围出两网肥鱼。罗通十三岁那年,父亲指着犁沟说:“心要实,地才实;心要净,收成才净。”短短一句,他记了一辈子。也是那一年,县里来了宣传队,讲“打土豪、分田地”的道理,他被吸引,十五岁进儿童团,继而编入红军通信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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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红军对家乡来说并非荣耀。血色风雨里,父亲既担心又自豪,常在祠堂门口徘徊。1930年底,罗通部队悄然转移,他没来得及辞别。深夜,父亲摸着空铺叹气,第二天便让大儿子罗昌保挑起茶油,翻山去宁冈找人。没人见过罗通。家书就此断线。
此后十年,中央红军长征,他在雪山草地打滚;抗战转战华北,他在太行山挖地洞;解放战争,他带着八路改编之部从鲁南一路推到淮海。兵荒马乱间,他只托商号假名寄过一封信:“在外经商,报父安康。”父亲拿到那封信,高兴得敲锣打鼓。乡党笑他迂,他却咧嘴:“我儿子有出息。”
1945年母亲早逝,父亲却把噩耗按住,以为战事里提亲丧更添忧。1948年冬,父亲病倒,经不起山路奔波,五年后终究撒手人寰。哥哥罗昌保没敢往外写,怕弟弟在前线分神。埋葬那天,他只是对着山口鞠了一躬:“弟,爹托我看家,你放心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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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腊月初八,兄弟俩终于在距县城五里的黄土桥相遇。罗通跳下木船,一手抱儿子,一手提皮袄,脸上写满欢喜。哥哥却先拦住:“先找个僻处坐坐,我有事说。”竹林里,哥哥望着远山,声音压得很低:“爹,五年前就走了。”话音未落,罗通指尖一松,皮袄滑落泥地。冷风灌进袖口,他的背瞬间绷紧,像炸响的一道闷雷,却半晌没发出声。
“我们没敢告诉你。”哥哥叹气,“枪声没停,你若回来,爹地下都不安生。”短短几句,把他打回真实。父亲的豁达与哥哥的隐忍,一并压在肩头。沉默许久,他弯腰拾起那件皮袄,抖掉尘土,抱在怀里,喉咙里只挤出一句:“错在我,回来晚了。”
第二天祭扫,山雾堵在林间。罗通跪在坟前,把皮袄铺在新土上,说了句:“让爹暖一暖。”妻子抱着孩子站在一旁,不敢吭声。哥哥眼圈泛红,却强作镇定,把一把松枝插在坟头:“你能回来,爹也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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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亲只批了二十天。除夕那夜,几盏纸灯,几碟霉豆腐,一壶自酿米酒,三人围着火塘坐到更深。哥哥忽然开口:“城里比山里好混,你们别再寄钱。分田后,年年有余。”罗通微微点头,没坚持。半岁大的儿子咯咯直笑,他用粗糙手掌抚摸孩子后背,感到一种尖锐的愧疚。父亲曾想抱孙,却终究没等来。
春寒未退,他搭车返回部队,心里却装下沉甸甸的乡土。此后每逢农闲,他都寄去农药、化肥、铁犁,尽力弥补未尽的孝道。1954年夏,嫂子意外摔折腿,引发感染离世。哥哥独守空院,他三次来信要接人北上,哥哥只回一句:“习惯了锄头,不习惯火车。”1962年冬,罗昌保病逝。等公函到了北京军区政治部,罗通正给学员授课,接纸条的那一刻,他怔在讲台前,半晌才继续讲完剩余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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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兄长先后归土,老宅连脊梁都塌下去。有人问他:将军受万众敬仰,为何没把家人接进城?他沉默片刻,只吐出一句:“前半生拔刀太多,后半生想给他们留点清静。”话不多,却透着悔意与克制。
值得一提的是,罗通晚年常寄钱回县里办学,为家乡修通碎石公路。有人夸他高风亮节,他摆手:“父亲当年一句‘一心不可二用’,我听懂得晚了。”这番话听来平淡,却比勋章更重,因为那件没能穿上的皮袄一直提醒他:胜利也有遗憾,荣光也有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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