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帮我找找母亲吧,她一定还活着。”2003年8月,江苏南通公安局档案室里,一名中年警官按捺不住激动,声音里透着多年压抑的渴望。说话的人名叫刘继承,今年已四十二岁,他的手心里攥着一张发黄的烈士证明书,签发日期停在1961年冬天。
这一幕并非偶然。全国烈士遗物普查刚刚启动,省里把寻找烈士亲属列为重中之重。别的家属多半希望确认证书、申领抚恤金,而刘继承却只提一个要求:想知道母亲在哪里。他没有开高价、也没提任何“条件”,只是不断重复那句话,“只要见她一面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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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回推整整44年,1961年11月的山城重庆,雾气凛冽。那时的刘继承还是个襁褓里的婴孩,他的父亲刘刚在一次武装抓捕中中弹牺牲,年仅二十九岁。军代表写下“舍身取义”四个字时,刘刚的遗体还未彻底凉透,邓淑荣抱着孩子,眼泪打湿了军大衣的领口。刘刚成了当地第147名公安烈士,从此名字被镌刻在烈士墙上。
对年仅十八岁的邓淑荣而言,成为“烈士遗孀”意味着现实远比悲伤更复杂。她要面对的不只是丧夫之痛,还有蜂拥而至的劝慰、补偿、议论,甚至是人情世故的拉扯。悲剧的根子也在这里埋下。刘刚的母亲郭子荣经历过战争年代,性格里带着那股革命脾性。老人坚持让儿子葬回老家四川渠县,“根在那儿”,她说得斩钉截铁。邓淑荣则主张安葬在重庆八宝山,省城政策优待多、自己带娃也方便。两代人的僵持愈演愈烈,亲友在旁边劝和也无济于事。
值得一提的是,当时不少地方对烈士家属的再婚问题还留有道德枷锁。社会舆论一方面怜悯年轻寡妇,一方面又暗暗用传统标准衡量她“守不守节”。街坊一句“你还这么年轻”听着像关怀,落到邓淑荣耳朵里却像催命符。更糟糕的是,古旧院落里整日飘散的流言——“公婆家拿了抚恤金肯定要管娃”“改嫁就是对不起牺牲的烈士”——像锉刀一样划在她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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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的爆点出现在1962年春节前夕。邓淑荣回娘家探亲,婆婆却在毫无预告的情况下把十个月大的刘继承抱回了四川渠县老宅,称那里更适合老人带孩子。气头上的邓淑荣觉得尊严被撕碎,这份恼火迅速吞噬理智。农村串亲的篝火映在她眼里,她咬牙对闺蜜说了一句狠话:“以后谁都别想在我面前提他们。”第二天,她收拾简单的行李,只带了一张身份介绍信,踏上南下的绿皮火车。
从1962年春到1965年初,邓淑荣辗转安徽、湖北,再到江苏海安,一路凭着缝纫手艺谋生。期间她接触到一位转业的工程兵,两人互有好感。彼时国家刚把“再婚不取消烈士家属待遇”的红头文件下发到基层,这才给她留了一丝心理宽慰。1966年秋,她正式登记,再婚对象姓周,是当地粮站的司秤员。之后,她先后生下两女一子,生活虽清贫却也安稳。可内心深处,“重庆、儿子、烈士”这几个词始终挥之不去,她一提就鼻酸,干脆把痛连同过往统统压进心底。
岭南有句俗话:“一夜鱼龙舞,三年人事新。”刘继承在渠县跟着奶奶长大,田间劳作、山沟放牛,一颗心却系在父亲那身警服上。1979年恢复高考,他敲开警校大门,从此把自己交给公安战线。身份牌上刻着“刘继承”三个字,他暗暗对自己说:不能给父亲丢脸,也要证明没妈照样成材。工作忙碌归忙碌,但每逢全国公安系统信息汇总,他都会自掏腰包在报纸上登启事寻找母亲,回信寥寥。
时间进入1990年代,信息化建设逐渐铺开,公安内部建立了烈士及亲属资料库。刘继承终于等到了契机。2003年普查烈士遗物需要补全亲属信息,他立刻找到省厅主管领导,递交了那张卷了边的请愿书。数字化检索结合民政系统的婚姻档案,历时五个多月,一条线索浮出水面:江苏海安周姓职工家中,户主配偶“邓淑荣”,年龄吻合,籍贯显示“重庆”——这跟刘继承手里的老资料首次成功对上号。
9月上旬,民政、公安两地派员前往核查。敲开周家院门时,一个略显佝偻的妇人正在择菜,她听到“刘刚烈士遗属情况核对”这几个字,浑身一抖,竹篮掉在地上。漫长的静默后,她只有一句:“是我,我愿意配合。”随后她对工作人员讲出了那句让人五味杂陈的自责——“都怪我,当年性子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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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3日,母子在南通某招待所二楼见面。刘继承先是敬了一个标准军礼,叫了一声“妈”;邓淑荣撑着门框,整个人像晃到半空,泪水一颗接一颗地砸下来。对话很短。她喃喃着:“我对不起你。”刘继承伸手扶住她:“回家吧,爸也会原谅你的。”这一刻,四十四年的沟壑并未完全填平,却终于有了通道。对旁观者而言,这既是亲情的归位,也是时代裂痕的缝合。
母子重聚后,刘继承带她回到重庆,先去了南山烈士陵园。邓淑荣在碑前站了很久。她没有嚎啕,没有下跪,只低声说:“刘刚,我把儿子带来了。”风刮起落叶,陵园里一片肃穆。对刘继承而言,父亲的事迹早已烂熟于心:1932年生、1950年入伍、1957年转业公安、1961年牺牲,先后立功三次。烈士墙上的字迹在秋阳下闪着微光,这光同样照在母亲略显苍老的脸上。
有意思的是,邓淑荣与周家子女的关系并未因这次“回重庆”出现裂缝。周家老大表示:“娘年轻时被舆论裹挟太苦,这回能和哥哥团圆,我们只觉得高兴。”当地民政部门也协商妥当,继续向邓淑荣发放烈士遗属补助,周家并未提出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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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这段交织着个人命运与国家政策的故事,可以发现:1960年代烈士遗属保障体系还处在探索阶段,情感关怀、社会接纳、制度配套都显得疏松。遇到家庭内部观念冲突时,年轻的寡妇往往进退维谷,只能依靠个人意志。邓淑荣选择“远走他乡”似乎决绝,背后也潜藏着求生本能与时代偏见的双重夹击。
值得注意的还有另一层面。刘继承之所以能在2003年顺利寻亲,离不开信息化档案和跨省协作。换言之,制度的完善为弥补历史遗憾打开了窗口。类似案例此后在各地不断上演:烈士家属找组织、子女认亲、跨国DNA比对,背后都是社会治理能力的升级。
遗憾的是,纵使最终团圆,四十四年的相处空白无法回填,也无法抹去各自青春里的缺席。邓淑荣晚年常对邻居说,最怕听见除夕夜鞭炮声,因为那会让她想起1961年的枪声。她明白,某些伤痛一旦刻入骨髓,就会与岁月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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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继承则把自己所经历的“寻找母亲小传”写进警校教材,提醒后来者:对烈士家庭的关心不能只停在物质层面,还要给他们情感出口与社会尊重。他把这段话贴在办公室墙上——“英雄值得敬仰,英雄的家人同样值得被善待”。字迹刚劲,落款是“刘继承 2004”。
故事到这里没有完美句点,却留给人新的思考:烈士精神不只在烈士本人身上闪光,也体现在那些因他们而改变命运的人身上。母与子的团聚,既是情理的归宿,更是时代的注脚——纵有冲突、误解、悲怆,最终能让步的还是人心里的那份淳厚与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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