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6月19日清晨,湘西凤凰县维新乡的山谷里还笼着雾,放牛娃张春生忽然听到远处“轰”的一声闷响,山雀惊飞,牛群乱窜。对战火早已习惯的人们并未马上紧张,只把这声巨响当作前线传来的炮火余波。然而半小时不到,炭窑飘来刺鼻焦糊味,石壁上还回荡着金属碎裂的回声。
山民沿声源摸去,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残骸,而是一截冒烟的机翼横在崖边。旁边草丛中,烧得卷曲的铝皮在日光下发出惨白冷光。有人抬头数了数,还未见第二片翼,便低声嘀咕:“整架飞机怕是砸成粉了。”此刻没人想到,这是一场比山洪更快的灾祸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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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落点在一处两面绝壁、一面缓坡的谷底。石块被冲击力掀起,裸露的黄土像老虎皮斑驳铺满地面。直到中午,火势渐熄,最靠近碎片的陈老爹用竹竿拨开机舱残骨,忽见木箱碎片里滚出银白圆片,边缘花纹清晰——标准度支部“大头孙中山”银元。五六个后生围上去,互望一眼,没有商量,开始往自家草帽里哗啦哗啦地倒。
维新乡本就穷,连铜板都要攒着买盐。见着能换盐换布的大洋,谁还管飞来的箱子是谁的?不到两刻钟,第一批人便抱着衣襟兜成的口袋往家跑。有人还没跑出五十步,回头又折返——箱子里银光反射,把人的眼睛烧得发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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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的是,抢钱的人里竟混着两个外来身影。后来证实,他们是给恶霸欧文章放哨的小喽罗。钱声一响,欧文章就知道机会来了。傍晚,欧文章带二十多名手持驳壳枪的手下杀到谷口,枪栓拉得哒哒响,吼道:“箱子是我的,谁多拿一个钱,今天就多添一撮土!”
枪口一亮,热乎劲儿立即冷却。壮汉们把兜里银元往地上一扔,响声清脆,谁都不敢弯腰再捡。欧文章的人一边用铁钩扒残骸,一边追问:“还有几箱?”一名被抓住的少年哆嗦回答:“只看到散碎三箱,剩的被炸进土里了。”恶霸不信,当夜点篝火,掘地三尺。土越刨越深,银元越聚越多,麻袋装了足足七口。
消息依旧瞒不住。第二天午后,兴德乡乡长吴有凤带着乡丁赶到,双方隔着机身对峙。吴有凤擅钻空子,对欧文章喊:“天下财帛有缘者得,你独吞,兄弟们服吗?”峭壁回音轰鸣,却没一人动手。两股土枪队僵持到第三天,凤凰县防剿委员会城防大队赶来,余子坤大队长一声令下,机枪架在高处,“任何人不得擅自携出一枚银元!”这才暂时平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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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城防大队登记,飞机原载银元五十箱,按每箱八千块计,合计四十万块大洋。可是现场连搜带挖,堆起的只剩不到十箱。余子坤面沉如水,暗骂欧文章、吴有凤狼狈为奸,又恨这群山民脚底生风。军令是要回全部公款,于是更严厉的搜缴随之而来。
六月二十三日,维新乡和兴德乡被层层封锁,士兵分组入户。先掀炕席,再撬地窖,连水缸都探头探脑。谁若说没私藏,就让他脱鞋踩竹筐筛土;筛不出银元,也得按户补交八十元摊派。缺口大,摊派次数跟着叠加。仅五天,两乡百余户被搜走牲口,十八户土地契约被押到县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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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春生家的老牛被牵走那晚,他娘哭哑嗓子。她确实没抢到一枚银元,却仍被罚六十元。破屋里翻不出值钱物,只得把女儿出嫁彩布卖给布商。村民越想越憋闷,有人夜里敲锣提醒同乡把埋进祖坟的大洋赶紧转移;也有人干脆上山躲,留下一间空屋任凭士兵拆翻。
搜银行动持续到7月初,城防大队总计追回二十箱,大约十六万块,其余下落不明。凤凰县档案里有一行批注:“余缺不补,责成地方继续侦缉。”欧文章见风声紧,提枪跑路,直到年底才在沅陵被缴械。吴有凤也落得被撤职查办。可对普通百姓而言,恶霸换人,地里的庄稼却因缺牛少种,秋收锐减,真正的代价才浮出水面。
不少旁观者奇怪:国军已在溃退,为何还用飞机空运大洋?简单一句:银元是纯银,硬通货。1948年金圆券崩溃后,川湘一带部队军饷多半发银元或银条。四十万块对军队而言顶多两个月饷,却足以搅乱一县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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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想一下,一架载银飞机,若在解放区坠毁,后果会不会不同?答案或许要看纪律能否立得住。在维新乡,无人组织、无人善后,财富瞬间催生贪欲,随后引来更凶残的武力掠夺,循环往复,直至财物与秩序双双流失。
八月的一天,县里贴出布告,宣布已追回的大洋上缴省政府,其余视同“失踪军费”销案。布告贴在祠堂门口,无人停步细读。男人们忙着借种牛,妇人挑着换回的毛面苞谷去赶集,孩子们在屋后摸蝉壳。那声爆炸,似乎已被山风吹远。可翻过年,统计册上仍记着:因“银元案”被罚田地三百余亩,被没收耕牛四十五头,逃散劳力二十三个。数字冷硬,却道尽深山小乡为那场横财付出的血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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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难看出,时代变局里,货币本身并无罪恶,催动人性的,是对规则的无视。维新乡想占便宜,却被更大的力量再刮一层皮。银元终究会流向新的权力手中,而真正失去一切的,往往是被裹挟的最底层。
如今再行走湘西,坠机谷草木丛生,当年的弹孔早被青苔覆盖。老一辈偶尔提及那年的“银子雨”,眼神复杂:发过财,也挨过饿。相比银光闪闪的圆片,他们更记得牛棚空荡时那股彻骨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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