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午饭,是我这辈子说过最后悔的笑话之一。
当然,当时我没觉得。
当时我只觉得,自己风趣、幽默,还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自嘲,是那种能活跃气氛的成熟男人。
食堂的饭菜十年如一日地难吃,土豆炖牛肉里的土豆永远比牛腩大方。
我和几个同事拼了一桌,其中就有林徽。
对,林徽。不是那个“人间四月天”的林徽因,但她在我们这个小破公司里,也差不多是这个级别的存在。
三十五岁,未婚,设计部的主管。
人长得清淡,不是那种一眼惊艳的,但就是耐看。平时话不多,穿着永远是质感很好的黑白灰,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在我们这个平均年龄三十出头,大部分人孩子都能打酱油的环境里,林徽就像个异类。
大家对她的态度很微妙。
女同事们一边羡慕她活得潇洒,一边又在背后悄悄议论她为什么还不结婚。
男同事们呢,年轻一点的觉得她太“端着”,不敢追。年纪大一点的,像我这种离异带娃的,觉得她要求肯定高,养不起。
那天,新来的实习生小李,嘴里叼着一根薯条,天真无邪地问:“徽姐,你长这么好看,怎么还不找男朋友啊?”
一桌子人瞬间安静下来。
这是办公室的禁忌话题,大家心照不宣,谁也不会当着林徽的面问。
我看见林徽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没什么表情地看了小李一眼。
“不着急。”
她声音也跟人一样,清清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气氛有点僵。
就是这个时候,我那该死的、自以为是的幽默感发作了。
我用筷子敲了敲碗沿,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这有什么难的?”
所有人都看向我。
我冲着林徽一扬下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自认为很帅气的白牙。
“要不这样,林大主管,”我说,“我吃点亏,咱俩将就一下得了。你看我,离异,带个娃,经济适用,主打一个知根知底。”
我以为会引来一片哄笑,然后林徽或许会配合地骂我一句“滚蛋”,这事儿就算翻篇了。
办公室政治嘛,有时候就需要一个我这样的“丑角”来打破尴尬。
同事们确实笑了,但笑得很勉强,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味。
林徽没笑。
她甚至连一丝涟जिए的波澜都没有。
她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抬起眼皮,那双总是显得很安静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
她就那么看着我,看了足足有三秒钟。
没有愤怒,没有羞恼,甚至没有被冒犯的尴尬。
那眼神里是什么呢?
是那种,你兴致勃勃地给一个物理学家讲“水变油”,而对方懒得跟你解释能量守恒定律的疲惫。
是一种彻底的、纯粹的、不含任何个人情绪的……鄙夷。
然后,她白了我一眼。
是真正意义上的“白”了我一眼,眼珠子往上一翻,露出大片的眼白,再缓缓落下来。
动作幅度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接着,她放下筷子,站起身,端着还剩大半饭菜的餐盘,一言不发地走了。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桌上瞬间死寂。
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感觉自己像个在台上讲了冷笑话却没人笑的小丑,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操。”
我在心里骂了一句。
这下,梁子算是结下了。
那天下午,我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如坐针毡。
设计部和我们销售部就隔着一道玻璃墙,我一抬头就能看见林徽的侧脸。
她对着电脑,神情专注,好像中午那段插曲完全没发生过。
可我心里堵得慌。
我,张伟,三十六岁,销售部副经理,业绩常年名列前茅,公司里谁不给几分面子?
离婚两年,女儿跟着我,日子虽然忙乱,但也算有滋有味。
我承认,我对林徽是有那么点想法。
男人嘛,尤其是经历过一次失败婚姻的男人,对于林徽这种看起来独立、清醒又漂亮的女性,总会多几分探究的欲望。
但这不代表我真想跟她怎么样。
我那句玩笑话,七分是替小李解围,三分是嘴贱。
结果呢?
解围没解成,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她那一眼,像根刺,扎在我心上。
那不是女人对男人调戏的娇嗔或反感,那是一种高等生物对低等生物的无视。
我越想越气。
不就是个大龄剩女吗?拽什么拽?
我拿起手机,在我们的“男人帮”小群里发了条消息。
“今天调戏林徽,被鄙视了。”
群里立刻炸了锅。
王鹏,隔壁项目部的,秒回:“,伟哥你勇啊!怎么说的?”
我把中午的话复述了一遍。
“哈哈哈哈,伟哥你这是自取其辱啊!‘我吃点亏’?你亏在哪儿了?人家林徽看得上你?”
“就是,人家眼光高着呢,能看上你这个二婚带娃的?”
我看着屏幕,更烦了。
“滚蛋!老子好心打破尴尬,当了回活雷锋。”
“雷锋没当成,当成了吧?”王鹏发了个幸灾乐祸的表情。
我把手机往桌上一扔,不想再看。
玻璃墙那边,林徽站了起来,拿着个水杯去接水。
她从我旁边走过,目不斜视,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像是某种植物的冷香。
我鬼使神差地抬起头,正好对上她的视线。
她愣了一下,显然也没想到我会看她。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脑子一抽,竟然想说点什么挽回一下,比如“中午开玩笑的,别当真”。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凭什么?
我凭什么要道歉?
不就是个玩笑吗?至于这么上纲上线?
于是,我冲她挑了挑眉,一个极具挑衅性的动作。
我以为她会再次无视我,或者冷笑一下。
但她没有。
她看着我,嘴角忽然微微向上牵了一下。
那不是笑。
那是一个充满了怜悯和嘲讽的弧度。
好像在说:就这?
然后,她转过头,继续走向茶水间。
我感觉自己的脸“轰”一下全红了,不是害羞,是气的。
这女人,有毒。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林徽进入了一种诡异的冷战状态。
在公司里碰见,我们都当对方是空气。
开会的时候,如果需要沟通,也都通过第三方传话。
“小李,你跟林主管说一下,这个海报的色调太暗了,我们客户喜欢亮的。”
“王工,你跟张副理说一下,设计是为内容服务的,不是为了晃瞎客户的眼睛。”
一来二去,整个部门都感觉到了我们之间那股官司劲儿。
王鹏私下里找我:“伟哥,你跟林徽到底怎么了?至于吗?”
我喝着闷酒,把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
“她瞧不起我。”
“嗨,人家本来就那性格,对谁都冷冰冰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不一样!”我有点上头,“她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坨屎。”
王PEPPER笑得差点喷出来:“有那么夸张吗?”
“就有那么夸张!”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张伟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种委屈。”
说实话,我自己都觉得有点矫情。
一个大男人,为一个女人的眼神耿耿于怀。
但那感觉太憋屈了。
就好像你精心准备了一个魔术,结果观众直接告诉你机关在哪儿,还一脸“你当我是傻子吗”的表情。
我决定,我得找回这个场子。
我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林徽。
我想找出她的破绽,她的弱点。
我想证明,她也只是个凡人,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发现,她每天准时上下班,从不加班。
这在咱们这个内卷成风的公司里,简直是奇迹。
但她的工作效率极高,交出来的东西,连最挑剔的总监都说不出什么毛病。
我发现,她每天中午都吃食堂,或者自己带饭,饭盒里永远是清淡的蔬菜和一小块鸡胸肉。
她不喝奶茶,不吃零食,自律得像个苦行僧。
我发现,她几乎没什么社交。
下班后,别的女同事约着逛街、做指甲,她永远都是一个人,拎着包,安静地消失在人海里。
她开一辆很旧的白色大众POLO,车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后视镜上挂着一个褪了色的平安符。
她没有朋友圈,微信头像是一片深蓝色的海。
我观察了她一个星期,结果让我更加挫败。
这个女人,简直无懈可击。
她的生活像一台精密运转的仪器,找不到一丝缝隙。
她不是装清高,她是真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而我,像个上蹿下跳的小丑,连进入她世界的门票都没有。
这种感觉,比她直接骂我一顿还难受。
转机发生在一个周五的晚上。
那天我女儿Duoduo有点发烧,我提前下班带她去医院。
儿童医院永远人满为患,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孩子们的哭闹声。
我抱着Duoduo,在排队等候的间隙,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
然后,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林徽。
她穿着一件灰色的风衣,站在缴费窗口的长队里,背影显得有些单薄。
她没化妆,脸色苍白,头发随意地扎着,有几缕碎发垂在耳边。
和平时在公司里那个精致干练的她,判若两人。
我愣住了。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那个样子,看起来不像是自己生病。
我下意识地抱着女儿往柱子后面躲了躲。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
或许是不想在这种狼狈的场合下遇见她。
也或许,是我的窥探欲在作祟。
我看到她缴完费,拿着一堆单子,快步走向住院部的方向。
我心里“咯噔”一下。
住院部?
谁住院了?
我的好奇心像野草一样疯长。
我哄着女儿,说:“Duoduo乖,爸爸去买个水,马上回来。”
我把女儿交给旁边的护士台,拜托护士帮忙照看一下,然后悄悄跟了上去。
我感觉自己像个变态的私家侦探。
我跟着林徽,看着她走进一间病房。
我没敢靠得太近,只敢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病房里住着一个老人,看起来是个女的,身上插着管子,闭着眼睛。
林徽走进去,熟练地帮老人掖好被子,然后拿起一个苹果,开始慢慢地削皮。
她的动作很轻,很专注。
夕阳的余晖从窗户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那一刻,她身上所有的尖锐和冰冷都消失了。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正在照顾家人的女儿。
我站在那里,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这才是她从不加班、从不社交的原因。
原来,她那台精密运转的仪器背后,藏着这么沉重的负担。
我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小肚鸡肠,那些所谓的“找回场子”的想法,是多么的可笑和幼稚。
一个每天都要在公司和医院之间奔波的女人,哪有时间和精力去应付一个中年男人的无聊玩笑?
她那一眼的鄙夷,或许不是针对我个人。
而是针对所有不懂她生活真相,却还要对她指手画脚的人。
我悄悄地退了回去,回到女儿身边。
Duduo已经不那么闹了,靠在我怀里昏昏欲睡。
“爸爸,我们回家吧。”
“好,我们回家。”
我抱着女儿,走出了医院。
回头看了一眼住院部大楼,心里那根扎了很久的刺,好像被拔了出来。
虽然伤口还有点疼,但已经不那么堵心了。
周一上班,我再次见到林徽。
她又变回了那个无懈可击的林主管。
妆容精致,衣着得体,眼神清冷。
好像周五晚上那个在医院里满脸疲惫的女人,只是我的一个幻觉。
我们依然没有交流。
但我看她的眼神,已经变了。
不再是挑衅和不服,而是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下午,总监把我和林徽叫进了办公室。
“有个急活儿,”总监把一沓资料扔在桌上,“城西那个‘未来之光’的项目,客户指定要我们做。时间紧,任务重,要求还特别高。”
我心里一沉。
“未来之光”是业内出了名的难啃的骨头,客户是个吹毛求疵的富二代,之前已经换了三家广告公司了。
“这个项目,我决定交给你们俩负责。”总监看着我们,“张伟,你负责跟客户沟通,把握大方向。林徽,你负责设计执行。你们俩,强强联合,务必给我拿下来。”
我跟林徽对视了一眼,又迅速错开。
跟她合作?
我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尴尬的场景。
“怎么?有问题?”总监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异样。
“没问题。”
“没问题。”
我和林徽几乎同时开口。
开什么玩笑,在老板面前,就算有天大的问题,也得说没问题。
“好,那就这么定了。这周五之前,我要看到第一版方案。”
总监挥了挥手,我们俩像两个被判了刑的犯人,默默退出了办公室。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林徽被迫开始了高强度的合作。
我们之间的气氛,比西伯利亚的冷空气还冷。
“林主管,客户说这个logo不够大气。”
“你告诉客户,大气不是把字号放大。”
“林主管,客户想要五彩斑斓的黑。”
“你让客户自己去调色盘里找。”
“林主管……”
“张伟,”她终于忍无可忍,抬起头,用那双清冷的眼睛看着我,“你能不能把客户那些愚蠢的要求过滤一下再告诉我?”
我被她怼得一噎。
“我是销售,我的职责是传达客户的需求。”
“你的职责还包括引导客户,而不是当一个传声筒!”她毫不客气地反驳。
“我……”我竟然无言以对。
因为她说的是对的。
很多时候,为了省事,我确实只是把客户的原话搬过来,把压力都给了设计部。
“行,我知道了。”我有些狼狈地败下阵来。
那天晚上,我们俩都在加班。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静得能听到键盘的敲击声和彼此的呼吸声。
到了十点,我有点撑不住了,点了份外卖。
“要不要给你也带一份?”我问她,语气有点生硬。
“不用,谢谢。”她头也没抬。
我自讨了个没趣,悻悻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外卖到了,是一份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我吸溜吸溜地吃着,香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弥漫开来。
我偷偷看了一眼林徽。
她还在对着电脑,眉头紧锁。
她的晚饭,就是桌上那个小小的饭盒,我猜里面又是些寡淡的蔬菜沙拉。
我忽然想起她在医院里苍白的脸。
鬼使神差地,我站起身,走到她身边。
“吃点吧,”我把我的牛肉面往她面前推了推,“我这份多,一个人吃不完。”
她愣住了,抬起头看我。
眼神里带着一丝惊讶和探究。
“不用了。”她还是拒绝。
“别客气了,”我把筷子塞到她手里,“你再这么熬下去,项目没做完,你人先倒了。到时候总监还得找我麻烦。”
我故意用一种不耐烦的语气掩饰我的不自然。
她看着我,又看了看那碗面,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她接过了筷子。
“谢谢。”
她小声说。
那是她第一次,对我用这么柔和的语气说话。
她吃得很慢,很斯文,不像我,狼吞虎咽。
我们没有再说话,但办公室里的气氛,好像没有那么冷了。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关系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我们依然会因为工作争吵,但不再是之前那种充满火药味的互相攻击。
“这个方案太保守了,没有亮点。”
“你说的亮点是指把logo旋转三百六十度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能不能更大胆一点?”
“可以,那你得说服客户为这份大胆买单。”
我们开始能够正常地沟通,甚至偶尔,还能开一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
我发现,林徽其实不是真的“冷”。
她只是习惯了用坚硬的外壳来保护自己。
当她专注于工作时,眼睛里会有一种灼人的光芒。
当她偶尔被我的烂梗逗笑时,嘴角会有一个小小的梨涡。
我开始期待每天加班的时刻。
因为只有在那个时候,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才能看到一个卸下防备的、更真实的林徽。
我也开始有意无意地帮她。
比如,看到她脸色不好,就借口自己口渴,多买一瓶热牛奶放在她桌上。
比如,知道她要去医院,就主动把一些需要对接的工作揽过来。
我告诉自己,我这是为了项目顺利进行,是为了顾全大局。
但我的心骗不了我。
我知道,我对这个女人的感觉,已经远远超出了“同事”的范畴。
周四晚上,我们通宵赶方案。
凌晨三点,我俩都熬得眼圈发黑,像两只国宝。
“不行了,我得眯一会儿。”我往椅子上一瘫,感觉身体被掏空。
林徽也停下了手里的鼠标,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去休息室睡吧。”她说。
“你呢?”
“我再看一遍细节。”
“你就是个机器人。”我嘟囔了一句。
她没理我,又开始专注地检查PPT的每一页。
我看着她的侧脸,在台灯的光晕下,显得格外柔和。
我忽然很想跟她说点什么。
“林徽。”我叫她。
“嗯?”她没回头。
“你……为什么不结婚?”
我问出了那个所有人都想问,却又不敢问的问题。
问完我就后悔了。
这太冒昧了。
我们还没熟到可以聊这个地步。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我以为她会像上次一样,用一个眼神把我杀死。
但她没有。
过了很久,我听到她轻轻地说:
“结过。”
我“噌”地一下坐直了身体。
“什么?”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沧桑。
“很多年前了,刚毕业就结了。后来……分了。”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锤了一下。
我从来没想过,林徽竟然有过婚史。
她在我心里,一直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对爱情和婚姻不屑一顾的形象。
“为什么?”我下意识地问。
她自嘲地笑了笑:“大概是因为,我爱工作胜过爱他吧。”
她没有说太多细节,但我能想象到那段故事。
一个年轻气盛、事业心强的女人,和一个需要陪伴和照顾的男人。
“后来我妈生病了,一病就是好几年。”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声音很轻,“医药费是个无底洞,我得拼命挣钱。慢慢地,就顾不上想那些事了。”
“男人?”她顿了顿,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对我来说,太奢侈了。”
我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一直以为,她的“不将就”,是出于骄傲和挑剔。
现在我才知道,她的“不将就”,是因为生活没给她留下任何可以“将就”的余地。
她不是不需要,她是不能要。
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心疼。
我想抱抱她。
我想告诉她,你不用这么辛苦,你可以依靠我。
但我什么也没做。
我知道,任何轻浮的举动,都是对她这份沉重过往的亵渎。
我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拿了条毯子,轻轻地披在她身上。
“睡一会儿吧,”我说,“剩下的,我来。”
她抬起头,眼睛里有水光在闪动。
“张伟,”她叫我的名字,声音有点沙哑,“谢谢你。”
“谢什么,”我转过身,不敢看她的眼睛,“赶紧睡,明天还要跟客户死磕呢。”
那一晚,我看着她趴在桌上熟睡的侧脸,一夜没合眼。
我把整个方案从头到尾又过了一遍,把所有可能被客户挑刺的细节都改到完美。
天亮的时候,我看着最终版的PPT,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这种满足感,甚至超过了我签下千万大单的时候。
周五的提案,出乎意料的顺利。
那个以挑剔著称的富二代客户,从头到尾没说一个“不”字。
“很好,”他看完最后一页,点了点头,“就按这个方案来。细节和执行,我只认你们俩。”
从会议室出来,我和林徽走在长长的走廊上。
我们俩都没说话,但气氛很轻松。
“晚上我请你吃饭吧,”我开口,“庆祝一下。”
“好啊,”她竟然爽快地答应了,“不过得我请你,你昨晚辛苦了。”
“跟我争什么,说了我请就我请。”我拿出男人的派头。
她看了我一眼,笑了。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带着梨涡的笑。
“好,听你的,张副理。”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天晚上,我们去了一家很安静的西餐厅。
我们要了红酒,聊了很多。
聊工作,聊生活,聊过去。
我跟她说了我和前妻是怎么从校园情侣走到相看两厌的。
她也跟我说了她妈妈的病情,和她这些年是怎么一个人扛过来的。
我们像是两个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把心底最隐秘的伤口,都摊开给对方看。
“你知道吗?”她喝了点酒,脸颊微红,“那天你在食堂开那个玩笑,我其实不是生你的气。”
我愣住了:“那你是……”
“我是在生自己的气。”她苦笑了一下,“我气自己,为什么活成了别人眼里需要‘被将就’的样子。”
“你不是。”我脱口而出。
她看着我。
“林徽,”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是我见过最不需要将就的女人。你独立、坚强、漂亮,你活得比谁都带劲儿。”
“是我配不上你。”
我说的是真心话。
了解得越多,我越觉得自己当初那个玩笑是多么的无知和狂妄。
她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
“张伟,”她说,“你也是我见过,最不一样的销售。”
“哪里不一样?”
“油嘴滑舌,”她顿了顿,嘴角上扬,“但是心很热。”
那天晚上,我送她回家。
送到她家楼下,那辆旧旧的白色POLO旁边。
我们俩站在路灯下,谁也没说话。
晚风吹起她的长发,带着那股好闻的冷香。
我终于没忍住,伸手,轻轻地把她揽进了怀里。
她的身体很僵硬,但没有推开我。
我抱着她,感觉像是抱住了全世界。
“林徽,”我在她耳边轻声说,“以后,我陪你一起扛。”
她在我怀里,肩膀微微地颤抖。
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衬衫上。
我们的关系,从那天起,正式进入了地下恋情阶段。
在公司,我们还是那对互相看不顺眼的张副理和林主管。
但私下里,我们会趁着午休时间,在楼下的咖啡馆短暂地约会。
会在下班后,一起去超市买菜,然后回到她那个小小的家里,做一顿简单的晚饭。
我会陪她去医院看望她妈妈。
她也会在我周末带女儿的时候,假装“偶遇”,然后陪着Duoduo在游乐场玩一下午。
Duoduo很喜欢她,叫她“漂亮阿姨”。
每次听到Duoduo这么叫她,她都会笑得特别开心。
那段日子,是我离婚后,过得最安稳、最幸福的时光。
我感觉自己像个刚谈恋爱的毛头小子,每天都充满了期待。
我喜欢看她工作时专注的样子。
喜欢她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
喜欢她靠在我怀里,跟我抱怨客户又提了什么奇葩要求。
我发现,她其实一点都不“冷”。
她会撒娇,会耍赖,会因为一部感人的电影哭得稀里哗啦。
她只是把这些柔软的一面,藏得太深了。
而我,很庆幸,自己是那个能看到她这一面的人。
我们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公开我们的关系。
办公室恋情太敏感,我们不想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更重要的是,我们都觉得,这份感情,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
但是,生活永远不会像偶像剧那么一帆风顺。
林徽妈妈的病情,突然恶化了。
那天,我正在跟一个重要的客户开会。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
我拿出来一看,是林徽打来的。
一连十几个未接来电。
我心里一紧,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跟客户说了声抱歉,跑到走廊上回电话。
电话一接通,就传来她带着哭腔的声音。
“张伟,我妈……我妈她不行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
“你别慌,在哪家医院?我马上过去!”
我挂了电话,连招呼都没跟客户打,直接冲出了会议室。
我一路飙车到医院,闯进病房的时候,看到林徽一个人蹲在墙角,哭得浑身发抖。
病床上,已经盖上了白布。
我走过去,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话。
她在我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好像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坚强,都哭出来。
那几天,我请了假,寸步不离地陪着她。
帮她处理她妈妈的后事,联系殡仪馆,布置灵堂,招待前来吊唁的亲戚。
她像个木偶一样,任由我安排。
她整个人都垮了,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只是呆呆地坐着。
我看着她迅速地消瘦下去,心疼得要命。
我只能强行把粥喂到她嘴边,逼着她吃下去。
“林徽,你听我说,”我捧着她的脸,让她看着我,“阿姨走了,你更要好好活着。她肯定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
她看着我,眼泪又流了下来。
“张伟,”她抓住我的手,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什么都没有了。”
“你还有我,”我把她抱进怀里,“你还有我,还有Duoduo。”
葬礼那天,天上下着小雨。
公司的同事都来了,包括总监。
大家看到我一直陪在林徽身边,眼神里都充满了惊讶和了然。
王鹏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伟哥,够爷们儿。”
我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林徽的手。
从今天起,我们再也不需要隐藏了。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女人,归我罩了。
葬礼结束后,林徽大病了一场。
我把她接回我家,方便照顾。
Duoduo很懂事,每天都会画一幅画,放在林徽的床头。
“漂亮阿姨,你快点好起来,Duoduo带你去吃冰淇淋。”
林徽看着那些色彩斑斓的画,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在我和Duoduo的照顾下,她的身体和精神都慢慢地恢复了。
她开始吃饭,开始说话,开始笑了。
有一天晚上,她靠在我怀里,突然说:
“张伟,我们结婚吧。”
我愣住了。
我从来没想过,会是她先开口。
我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她会对婚姻更加恐惧。
“你……你想好了?”我有点不敢相信。
“想好了,”她看着我,眼神无比坚定,“以前,我觉得婚姻是束缚。现在我觉得,它也可以是依靠。”
“我不想再一个人了。”她说。
我看着她,眼眶一热。
我把她紧紧抱住,声音有点哽咽。
“好,我们结婚。”
我欠她一个求婚。
我用我们一起拿下的第一个项目的奖金,买了一枚戒指。
我没有搞什么浪漫的仪式。
就在一个很普通的周末,我带着她和Duoduo去公园野餐。
阳光很好,草地很软。
Duoduo在追着蝴蝶跑。
我从口袋里拿出那个丝绒盒子,单膝跪地。
“林徽女士,”我看着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我,张伟,一个离异带娃的中年油腻男,没车没房(房子给了前妻),存款不多,还嘴贱。”
她被我逗笑了,眼角带着泪。
“我曾经用一句很蠢的玩笑冒犯了你,我说‘我吃点亏,咱俩将就一下’。”
“今天,我想把这句话,重新说一遍。”
我打开盒子,把戒指举到她面前。
“林徽,你愿意吃天大的亏,嫁给我这个除了真心一无所有的男人,让我‘将就’你一辈子吗?”
她看着我,泪流满面,然后笑着点头。
“我愿意。”
我给她戴上戒指,站起身,把她和跑过来的Duoduo一起,紧紧地拥入怀中。
我回头,看到不远处,王鹏和他老婆孩子,正冲着我们笑。
是我让他来的。
我需要一个见证人,来记录我这辈子最帅的时刻。
后来,我问林徽。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
她想了想,说:
“大概是,你把那碗牛肉面推到我面前的时候吧。”
“啊?就因为一碗面?”
“不是因为面,”她白了我一眼,但那一眼里,全是笑意,“是因为,我看到了一个油嘴滑舌的男人,笨拙的温柔。”
她顿了顿,又说:
“也可能,更早一点。”
“是在医院,你悄悄跟在我身后,然后又悄悄离开的时候。”
我大吃一惊:“你……你发现我了?”
她得意地扬了扬眉毛:“你们销售,跟踪人的技巧太差了。”
我老脸一红。
“那你当时怎么不揭穿我?”
“为什么要揭穿?”她靠在我肩膀上,声音很轻,“一个男人,在看到你最狼狈的样子之后,没有当面拆穿你的体面,反而选择默默退开。这比任何安慰,都更让我觉得……安心。”
我恍然大悟。
原来,我们之间的故事,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了。
从那句愚蠢的玩笑,到那一个鄙夷的白眼。
从那一次狼狈的窥探,到那一碗深夜的牛肉面。
所有的误会、试探、交锋和和解,都像是一块块拼图,最终,拼出了我们完整的爱情。
生活不是小说,没有那么多轰轰烈烈。
它更多的是,一个眼神,一句话,一碗面。
是两个疲惫的成年人,在看透了彼此所有的不堪和脆弱之后,依然选择,伸出手,抱紧对方。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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