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点的风,卷着马路上的尾气和街边炸鸡店的油腻香气,糊了我一脸。
我把车停在幼儿园斜对面的马路牙子上,没熄火。
空调的冷风吹着,心里那股子烦躁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项目上的破事,甲方孙子一样的要求,还有银行催缴房贷的短信,像一团乱麻,堵在胸口。
我点了根烟,抽了两口,又烦躁地摁灭在车载烟灰缸里。
车窗外,幼儿园门口已经挤满了接孩子的家长,大多是老人和妈妈们,叽叽喳喳的,像一群觅食的麻雀。
我儿子乐乐的班级排在最前面。
隔着一条马路,我都能看见他那个小小的身影,穿着蓝色的园服,背着一个印着奥特曼的书包,小脑袋探头探脑地往外看。
他看见了我的车,小胳膊立刻举起来,用力地挥舞着。
那张胖乎乎的小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喜悦。
我心里的那团乱麻,瞬间被这小小的胳膊挥散了。
我笑了笑,推开车门。
“乐乐!”
我冲他喊了一声。
他蹦得更高了,像只快乐的小兔子。
老师牵着队伍,把孩子们一个个交到家长手里,例行公事地叮嘱着:“明天带手工材料。”“记得看群消息。”
轮到乐乐了。
他挣开老师的手,迈着小短腿朝我冲过来。
“爸爸!”
我弯下腰,一把将他抱进怀里。
一股淡淡的奶香和汗味,是他身上特有的味道,是让我心安的味道。
“今天乖不乖?”我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乖!老师今天还表扬我了!”他一脸骄傲。
“是吗?哪个老师?”我随口问着,把他往车边带。
“新来的林老师!她可温柔了!”
林老师?
我下意识地抬头,朝那个站在队伍末尾,正和一位家长说话的年轻女老师看去。
只一眼。
就那一眼。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时间、声音、周围的一切,都在那一刻离我远去。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张脸。
那张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脸。
清秀的,带着点怯生生的,总是习惯性低着头的脸。
林烟。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怎么敢在这里?
三年前,那个充斥着酒精、尼古丁和廉价香水味的地下赌场里,她就站在那个叫“豹哥”的男人身后,穿着不合身的紧身裙,手里拿着账本,像一株在黑暗里悄悄生长的、见不得光的植物。
她是豹哥的“账房”,负责洗干净那些带血的钱。
也是我那次卧底任务里,距离核心最近,也最沉默的一个目标。
现在,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棉麻裙子,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脸上带着温柔得体的微笑,正在叮嘱一个孩子的奶奶,明天要给孩子多穿一件衣服。
她看起来,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善良的、热爱孩子的幼儿园老师。
可我知道她不是。
我见过她用那双现在看起来无比温柔的手,面不改色地清点着一沓沓沾着血腥味的钞票。
我见过她在警察冲进来时,那瞬间的惊恐和随之而来的、死一般的沉寂。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一下,又一下,撞得我肋骨生疼。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爸爸?爸爸你怎么了?”乐乐的小手在我脸上拍了拍。
我猛地回过神来。
“没事。”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我几乎是把乐乐塞进了儿童安全座椅,自己也狼狈地钻进驾驶座,手忙脚乱地发动了车子。
车子汇入晚高峰的车流,像一滴水融入大海。
我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
幼儿园门口,林烟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她的眼神,平静,温和,甚至还带着一丝礼貌的疑惑。
她没认出我?
还是……她在演戏?
我的手心,全是冷汗。
回到家,我反锁了门,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乐乐已经自己换好了拖鞋,噔噔噔跑到客厅,打开了电视,奥特曼的主题曲响彻整个房间。
“地球的和平,由我来守护!”
我看着儿子无忧无虑的背影,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三年前,任务结束,我脱下那身不属于我的皮,回归了正常的生活。
我以为那段日子,已经彻底埋葬在过去。
我结婚,生子,然后离婚。生活一地鸡毛,但至少,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普通人的生活。
我最宝贵的东西,就是乐乐。
而现在,一个来自我那段黑暗过去的人,一个我亲手送进去的犯罪集团的核心成员,成了我儿子的老师。
这他妈算什么?
巧合?
我不信巧合。
我冲进卫生间,用冷水一遍遍地泼在脸上。
镜子里的男人,三十出头,眼角已经有了细纹,眼神里满是疲惫和惊惶。
这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代号“阿辉”,在赌场里凭着一股狠劲和不要命的打法,赢得豹哥信任的卧底了。
我是陈辉。
我是一个父亲。
一个只想自己儿子平平安安长大的,再普通不过的父亲。
我拿出手机,翻到一个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的号码。
备注是“老王”。
我犹豫了很久,指尖在拨号键上悬停,又收回。
不行。
不能打。
我现在已经不是警察了。三年前因为那次任务受了伤,也因为一些内部的倾轧,我主动辞了职。
我现在联系老王,以什么身份?一个忧心忡忡的家长?
他会怎么看我?一个离开队伍的“逃兵”,还在对过去捕风捉影?
他们会查吗?
林烟,罪不至死,甚至判得都不重。她是污点证人,有重大立功表现。我记得她好像只判了三年。
算算时间,她确实也该出来了。
可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这个城市这么大,为什么偏偏是这所幼儿园?
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爸爸,我饿了!”乐乐在外面喊。
“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走了出去。
生活还得继续。
我给乐乐煮了他最爱吃的番茄鸡蛋面。
他呼噜呼噜吃得正香,小脸上沾满了汤汁。
“乐乐,那个……新来的林老师,她……她都跟你们说什么了?”我状似不经意地问。
“林老师教我们唱歌了呀!”乐乐抬起头,“她说我的声音最好听!”
“是吗?那她还说什么了?有没有……问起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
“问了呀!”乐乐歪着脑袋想了想,“我说爸爸是超人,什么都会!”
我的心猛地一沉。
“那林老师听了,有什么反应?”
“林老师笑了,她说,爸爸真厉害。”
笑了。
她说,爸爸真厉害。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在我最敏感的神经上。
那一晚,我失眠了。
我把乐乐哄睡着后,一个人坐在客厅的黑暗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烟雾缭绕中,三年前的画面,一幕幕地在眼前闪现。
我第一次见林烟,是在豹哥的办公室。
她抱着一摞账本进来,低着头,从我身边走过。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豹哥拍着我的肩膀,对她说:“小林,这是阿辉,自己人。以后他跟着我。”
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头都没抬。
她很安静,安静得像个影子。
在那个喧嚣、狂暴、每个人都像打了鸡血一样的地方,她的安静,反而成了一种最特别的存在。
有时候,豹哥他们打牌赌钱,吼声震天,她就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安安静静地看书。
一本封面都磨损了的《小王子》。
有一次,我替豹哥挡了一刀,胳膊上划了老大一个口子。
我一个人坐在后巷的台阶上,用矿泉水冲着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她走了过来,蹲在我面前,递给我一包东西。
是棉签,碘伏,还有一卷纱布。
“不处理好,会发炎。”她的声音很轻。
我愣住了,看着她。
灯光昏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她那双眼睛,像一潭深水,映着巷口昏黄的路灯。
“谢了。”我接过东西,自己笨手笨脚地处理。
她没走,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你……不怕吗?”我忍不住问。
“怕什么?”
“怕这些人,怕这些事。”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怕,有用吗?”她轻轻地说。
然后,她站起来,转身走进了那片更深的黑暗里。
从那天起,我开始注意到她。
我发现她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去巷口那家便利店,买一盒牛奶,一个面包。
我发现她喂养着后巷的那只流浪猫。
我发现她会在豹哥发火,砸东西的时候,悄悄地把手边的一个玻璃杯藏起来。
她像是在这个黑暗的泥潭里,努力地为自己保留着一点点干净的东西。
收网那天,我亲手给她戴上了手铐。
她的手很凉。
从头到尾,她没有看我一眼。
只是在被带上警车的时候,她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她每天都会去的便利店。
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和解脱。
烟头烫到了我的手。
我回过神来,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得搞清楚,她到底想干什么。
第二天送乐乐去幼儿园,我特意停好了车,牵着乐乐走到了门口。
林烟果然在那里。
她今天穿了一件浅黄色的连衣裙,脸上画着淡妆,看起来比昨天更有精神了。
“乐乐早上好。”她蹲下来,笑着跟乐乐打招呼。
“林老师早上好!”乐乐甜甜地喊。
然后,她站起来,看向我。
“乐乐爸爸,早上好。”她的笑容,标准,客气,无懈可击。
“林老师,你好。”我强迫自己直视她的眼睛。
我想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一点破绽。
一点点熟悉,一点点试探,哪怕是一丝恨意。
但什么都没有。
那双眼睛,清澈,坦然,就像一个陌生人。
“乐乐昨天回去,一直夸您呢。”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一个普通的、爱跟老师套近乎的家长。
“是吗?”她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乐乐很聪明,也很可爱,我很喜欢他。”
我的心又是一紧。
我很喜欢他。
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让我毛骨悚然。
“那个……林老师是新来的吧?以前没见过您。”我继续试探。
“嗯,刚来一周。我不是本地人,刚来这个城市不久。”她回答得滴水不漏。
不是本地人,刚来不久。
每一个字,都在加深我的怀疑。
“哦,那还挺辛苦的。”我干巴巴地说。
“还好,我很喜欢孩子,能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就不觉得辛苦。”
她的话,天衣无缝。
我找不到任何突破口。
“爸爸,我要迟到了!”乐乐拽了拽我的衣角。
“好,快进去吧。”我松开手。
乐乐跟着林烟,走进了幼儿园。
在门口,林烟又回过头,冲我礼貌地点了点头。
我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教学楼里。
阳光照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一个神经质的跟踪狂。
我每天提前一个小时到幼儿园,躲在车里,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每天都做着同样的事情。
接孩子,送孩子,跟家长们温和地交谈,脸上永远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放学后,她会去附近的菜市场买菜,然后回到她租住的那个老旧小区。
小区就在我们家后面,隔着两条街。
这个发现,让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太近了。
这一切都太巧了,巧合得像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闭上眼,就是林烟那张脸。
一张是三年前,在赌场里,苍白,沉默,认命的脸。
一张是现在,在幼儿园里,温柔,阳光,亲切的脸。
哪一张,才是真的她?
我开始检查家里的门窗,甚至在门口的走廊上,装了一个隐蔽的摄像头。
我每天都会翻看乐乐的书包,检查他带回来的每一张画,每一个手工作品。
我怕。
我怕上面会有什么我看不懂的,来自过去的暗号。
我的精神,已经绷到了一触即发的边缘。
乐乐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
“爸爸,你最近为什么总是不开心?”他抱着我的胳膊,仰着小脸问我。
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心里一阵刺痛。
“没有,爸爸没有不开心。”我摸了摸他的头。
我不能让他看出任何端倪。
我必须保护他。
一周后,幼儿园要开家长会。
通知是林烟发在班级群里的。
我知道,我躲不掉了。
这是我和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面对面的,长时间的接触。
家长会那天,我特意穿了一件体面的衬衫。
我走进乐乐的教室,里面已经坐了不少家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孩子们的奶香味和粉笔灰的味道。
林烟站在讲台上,正在调试投影仪。
她穿着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长裤,头发扎成了马尾,看起来干练又清爽。
她看到我,冲我笑了笑,指了指乐乐的座位。
乐乐的座位在第三排,桌子上贴着他的名字,旁边还画了一朵小红花。
我坐下来,腰挺得笔直,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家长会开始了。
林烟的声音很好听,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温柔。
她讲了孩子们在幼儿园的表现,讲了下一阶段的教学计划,讲得专业又细致。
家长们听得很认真,不时地点头,做着笔记。
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我观察着她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
她偶尔会和台下的家长互动,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扫过我的时候,她的眼神没有丝毫的停留,自然得就像扫过一张椅子。
她真的,不认识我了?
还是说,她的演技,已经到了这种炉火纯青的地ega地步?
家长会结束,是单独交流时间。
家长们围着林烟,问着各种各样的问题。
“老师,我家孩子吃饭怎么样?”
“老师,我家孩子总是不睡午觉怎么办?”
我坐在座位上,没动。
我等所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站起来,朝她走过去。
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林老师。”我开口,声音有些哑。
“乐乐爸爸,您有什么事吗?”她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询问的微笑。
“我想……跟你聊聊。”
“好的,您请坐。”她指了指旁边的小凳子。
我们面对面坐着,膝盖几乎要碰到一起。
距离太近了。
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和三年前一样的栀子花香。
我的心跳,又开始失控。
“乐乐……在幼儿园,给您添麻烦了吧?”我找了一个最烂的开场白。
“没有,乐乐很乖,也很聪明,就是有时候……有点敏感。”她看着我,眼神很真诚。
“敏感?”
“嗯。”她点了点头,“比如,别的小朋友玩游戏不小心撞到他,他不会哭,也不会告诉老师,但他会自己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很久都不说话。我感觉,他好像……很没有安全感。”
她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乐乐没有安全感。
是因为我吗?
因为我这个失败的父亲,因为我带给这个家的,那些看不见的阴影吗?
“我会多注意的。”我低下头,声音里充满了挫败。
“乐乐爸爸,”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柔,“其实,孩子能感觉到大人的情绪。如果您一直很焦虑,很紧张,他也会不安的。”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她。
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在暗示什么?
她知道!
她一定知道什么!
“你……”我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我只是觉得,乐乐很需要一个开心的爸爸。”她的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泉水,映着我的狼狈和惊惶。
“你到底是谁?”我终于忍不住了,声音压得极低,像野兽的嘶吼。
她脸上的笑容,慢慢地,一点点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非常熟悉的,复杂的情绪。
有悲伤,有无奈,还有一丝……解脱。
“陈辉。”
她轻轻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不是我在赌场里的代号“阿辉”,而是我的本名,陈辉。
这两个字,像一颗子弹,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伪装和防备。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完了。
她果然什么都知道。
她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我来的。
“你想干什么?”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身体已经下意识地绷紧,做出了防御的姿态。
“你别紧张。”她看着我,摇了摇头,“我如果想干什么,就不会等到今天。”
“那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报复我?”
我的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我不是怕她报复我。
我怕她伤害乐乐。
“报复你?”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为什么要报复你?报复那个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的人?”
我愣住了。
“你说什么?”
“三年前,收网那天,”她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手指,“所有人都像疯了一样,只有你,在给我戴上手铐的时候,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别怕,一切都结束了’。”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说过吗?
我好像……真的说过。
当时的情况太混乱了,我只记得她冰冷的手腕,和那双死寂的眼睛。
我大概是……出于一个警察最后的职业本能,或者说,是对这个在黑暗里挣扎的女孩,最后的一丝怜悯。
我从没想过,她会记得。
“在里面的那两年,我一直在想你说的这句话。”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一切都结束了’。是啊,一切都结束了。那个叫林烟的账房,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新的林烟。”
“我拿到了减刑,因为我配合得很好。出来后,我换了城市,换了身份,我去读了幼师,拿到了教师资格证。我想开始新的生活,干干净净的生活。”
“那为什么……会来这里?”我还是不明白。
“因为我没有安全感。”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泛起了水光,“陈辉,你以为只有乐乐没有安全感吗?我也没有。我每天都活在恐惧里,我怕豹哥那些没被抓到的人会来找我,我怕那些我曾经帮他们洗过钱的人会来报复我。我晚上不敢关灯睡觉,听到一点声音就会惊醒。我像一只躲在洞里的老鼠,惶惶不可终日。”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直到半年前,我在一个同乡的微信群里,无意中看到了你的照片。”
“是乐乐幼儿园搞活动,你抱着他拍的。有人说,这是他朋友,以前当过警察,现在自己做点小生意,一个人带孩子,挺不容易的。”
“看到你照片的那一刻,我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很复杂。但我忽然觉得,我好像……找到了一个可以让我安心的地方。”
“你觉得,我疯了吧?”她苦笑了一下,“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竟然是那个亲手抓了我的人的身边。”
“所以,你就来了?”我的声音,已经完全失去了刚才的戒备和锋利,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
“嗯。”她点了点头,“我查了这所幼儿园的招聘信息,投了简历。我很幸运,被录取了。”
“你来这里,不是为了报复,也不是为了威胁我……”
“是为了……寻求庇护?”
我终于明白了。
她不是猎人。
她是另一只,在寻找庇护所的,受伤的动物。
而我,被她当成了那个最安全的庇护所。
这简直是……我听过的,最荒唐,也最心酸的故事。
“对不起。”我说。
“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这几天……一直把你当成敌人。我跟踪你,监视你,我……”
“我理解。”她打断了我,“换成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教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路灯亮了,昏黄的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我问。
“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迷茫,“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待着。教书,看着孩子们,我觉得很安心。但是现在……被你发现了,我……”
“你走吧。”我说。
她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和受伤。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赶紧解释,“我的意思是,这里不安全。为了你,也为了乐乐。你不能留在这里。”
“可是,我能去哪里?”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天下之大,哪里才是安全的?”
看着她无助的样子,我心里那根最柔软的弦,被触动了。
三年前,我是一个警察,我把她送进了监狱,那是我的职责。
三年后,我是一个父亲,我只想保护我的儿子。
可现在,看着眼前这个同样在寻求保护的女人,我发现,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我……帮你。”我说。
这三个字,我说得很艰难。
但我知道,我必须这么说。
因为,把她从那个泥潭里拽出来的,是我。
虽然我把她送进了监狱,但也亲手终结了她的过去。
某种意义上,是我,给了她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我不能,再亲手把这个机会,给毁掉。
林烟走了。
在我摊牌后的第二天,她就向幼儿园递交了辞职信。
理由是“家中有急事”。
园长再三挽留,家长们也在群里纷纷表示不舍,但她还是走了。
走得干脆利落,就像她来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
她给我发了条信息。
“谢谢你,陈辉。也替我跟乐乐说再见。”
我没有回。
我动用了一些我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动用的关系。
不是老王。
是另一个,当年一起在刀口上舔过血,后来也离开警队,自己下海经商的兄弟。
他路子野,办法多。
我没告诉他林烟的全部过往,只说是一个惹了麻烦的朋友,需要换个地方,换个身份,安安稳稳地生活。
他什么都没问。
只回了我一句:“交给我。”
一周后,他给了我一个地址。
一个南方的小城,四季如春,生活节奏很慢。
还有一个新的身份,和一份在当地一家私立小学当老师的工作。
“那边都打点好了,没人会去查她的过去。让她安心过日子吧。”兄弟在电话里说。
“谢了。”
“自家兄弟,说这个就见外了。”
我把地址和新的身份信息,匿名发给了林烟。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去。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帮她彻底斩断了过去。
我只知道,这是我能做的,全部了。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每天接送乐乐,应付项目上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在深夜里一个人抽烟。
只是,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好像终于落了地。
乐乐有好几天都闷闷不乐。
“爸爸,林老师为什么不回来了?是不是乐乐不乖,惹她生气了?”
“不是。”我抱着他,轻声说,“林老师的家里人需要她照顾,她去了很远的地方。”
“那她还会回来吗?”
“会的。等乐乐长大了,说不定就能再见到她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谎言。
但看着乐乐重新亮起来的眼睛,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又过了一个月。
我几乎快要忘了林烟这个人。
直到那天下午,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老王打来的。
“陈辉,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老王的声音,很严肃。
我的心,咯噔一下。
“没有啊,怎么了?”我故作镇定。
“‘疯狗’出来了。”
“疯狗”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尘封的记忆。
那是豹哥手下,最狠的一个打手。
心狠手辣,下手没轻没重,因为故意伤人罪,判了五年。
算算时间,也确实该出来了。
“他出来,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说。
“他一直在打听三年前那件案子的人。特别是……豹哥的那个账房。”老王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们的人得到消息,他觉得是那个账房和当时场子里的一个卧底,联手出卖了豹哥。”
我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了。
“他……想干什么?”
“你说呢?疯狗那个人,你比我清楚。他觉得豹哥对他有恩,他想‘清理门户’。”
“他找不到那个账房,但是……他可能在找你。”
“找我?”
“对。他是从你老家那边开始打听的。虽然你辞职后,档案都做了技术处理,但疯狗那个人,有他自己的路子。我们担心,他会找到你。”
老王顿了顿,继续说:“陈辉,我知道你已经不是我们的人了。但是,你当过警察,你懂规矩。如果他联系你,或者你发现任何线索,立刻通知我们。不要自己行动,听到了吗?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孩子。”
“我知道了。”我挂了电话,手脚冰凉。
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疯狗。
那个像噩梦一样的男人。
我记得他的眼神,像一头饿狼,永远闪着凶光。
他要是找到了林烟……
我不敢想下去。
更可怕的是,他现在在找我。
而我身边,有乐乐。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林烟当初的恐惧。
那种如影随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黑暗吞噬的恐惧。
我立刻给那个帮我安排林烟的兄弟打了个电话。
“疯狗出来了,在找她。她现在安不安全?”我开门见山。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操。”兄弟骂了一句脏话,“放心,我给她安排的那个地方,很干净。而且,我也留了后手。有人在那边看着,真有事,会第一时间通知我。”
“那就好。”我稍微松了口气。
“倒是你,你自己小心点。”兄弟提醒我,“疯狗那个人,不讲道理。”
“我知道。”
接下来的日子,我又回到了那种神经紧绷的状态。
我每天送乐乐去幼儿园,都会下意识地观察四周。
回家后,我会一遍遍地检查门口的监控录像。
我甚至从床底下,翻出了那把早就该上交,但我偷偷留下的,没有编号的甩棍。
我把它放在了车子的手套箱里。
我希望,永远都不要用到它。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那天是幼儿园的亲子运动会。
阳光很好,操场上彩旗飘扬,到处都是孩子们的笑声和家长们的加油声。
乐乐参加了“小脚踩大脚”的游戏,我们俩配合得很好,拿了第一名。
他拿着奖品——一根棒棒糖,笑得合不拢嘴。
“爸爸,我们是冠军!”
“对,我们是冠军!”我把他高高地举起来。
就在那一刻,我的余光,瞥到了操场铁丝网外,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人,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剃着一个板寸头,嘴角叼着一根烟。
他的眼神,像鹰一样,在人群中扫视着。
是疯狗。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他看到了我。
或者说,他看到了我怀里的乐乐。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嗜血的笑容。
他朝我,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然后,转身,消失在了街角。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冷静,全部崩塌了。
他不是在找我。
他是通过我,在找林烟。
而现在,他发现了乐D乐。
他发现了我的软肋。
我抱着乐乐,几乎是冲出了幼儿园。
我把他塞进车里,一脚油门,疯狂地朝家的方向开去。
“爸爸,你怎么了?我们的游戏还没结束呢?”乐乐被我的样子吓到了。
“乐乐乖,我们回家玩更好玩的游戏。”我的声音,在发抖。
回到家,我反锁了门,拉上了所有的窗帘。
我抱着乐乐,坐在客厅的角落里,心脏狂跳不止。
怎么办?
报警?
我拿什么报警?
跟警察说,一个刑满释放人员,在幼儿园门口,对我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他们会立案吗?
他们只会把我当成一个精神过敏的前警察。
我不能指望他们。
我只能靠自己。
我给那个兄弟打了电话,声音因为恐惧而嘶哑。
“疯狗找到我了。他看到我儿子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陈辉,你听我说。现在,你带着孩子,马上离开你家。我给你一个地址,你先去那里躲起来。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你想怎么处理?”
“你别管了。总之,我不会让他有机会,再动你和你儿子。”兄弟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用他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
用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方式。
“不。”我说,“这是我的事。我不能把你拖下水。”
“都他妈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个!”兄弟在电话里吼道,“你以为你现在还是三年前的阿辉吗?你他妈是个父亲!你赌不起!”
是啊。
我赌不起。
我看着怀里,因为害怕而紧紧抱着我的乐乐,眼泪差点掉下来。
挂了电话,我开始收拾东西。
我只带了最重要的证件,和一些乐乐的必需品。
然后,我走到了床边,从床垫下,摸出了一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
那是一把枪。
也是我当年,偷偷留下来的东西。
一把勃朗宁,子弹只有三发。
我把它,和那根甩棍,一起放进了随身的背包里。
我带着乐乐,离开了家。
按照兄弟给的地址,我开车到了郊区的一个废弃工厂。
兄弟已经在那里等我了。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身后,还站着几个面无表情的壮汉。
“你来干什么?”我皱着眉。
“送你走。”他说,“我已经安排好了,送你和孩子去国外待一段时间。等这边事情解决了,你再回来。”
“我不走。”我摇了摇头,“我走了,林烟怎么办?疯狗找不到我,他会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到她身上。”
“那你他妈想怎么样?”兄弟一把揪住我的衣领,“留下来跟他火拼吗?你死了,你儿子怎么办?”
“我不会死。”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要亲手,把他送回去。”
“你疯了!”
“我没疯。”我推开他,“这是我欠林烟的。也是我欠我自己的。我不能一辈子,都活在这个阴影里。”
我让兄弟,把乐乐带走。
“照顾好他。”我把乐乐交到他手里,不敢看儿子的眼睛。
“爸爸,你去哪里?”乐乐哭了。
“爸爸去……去打一个怪兽。”我摸了摸他的脸,“很快就回来。”
兄弟看着我,眼神复杂。
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等你消息。”
他带着乐乐,和那群人,上了一辆商务车,消失在夜色里。
废弃的工厂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拿出手机,给疯狗发了一条短信。
号码,是兄弟给我的。
“我知道你在找谁。城西,码头仓库,晚上十点,我一个人等你。”
我知道,这是最蠢的办法。
但也是唯一的办法。
我必须做个了断。
晚上十点。
码头仓库。
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味和铁锈的味道。
我一个人,站在仓库中央。
疯狗,准时出现了。
他还是那副样子,嚣张,残忍。
“我以为你不敢来。”他狞笑着,手里把玩着一把匕首。
“我来了。”我看着他,“冲我来。跟女人和孩子,没关系。”
“没关系?”他哈哈大笑起来,“陈辉,你他妈当了几年警察,脑子当傻了?当年要不是你和那个臭婊子,豹哥会进去?我会进去?”
“那是你们罪有应得。”
“我呸!”他一口浓痰吐在地上,“少他妈跟我讲大道理!今天,我就要让你知道,背叛豹哥,是什么下场!”
他朝我冲了过来。
那把匕首,在昏暗的灯光下,划出一道森冷的寒光。
我没有躲。
在他靠近我的瞬间,我从腰后,抽出了那根甩棍。
“砰!”
一声闷响。
甩棍,狠狠地砸在了他握着匕首的手腕上。
匕首应声落地。
疯狗发出一声惨叫,捂着手腕,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
我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三年前,在警校练了无数遍的擒拿术,那些已经快要生疏的肌肉记忆,在这一刻,全部被唤醒。
我一个侧踢,踢在他的膝盖上。
他单膝跪地。
我上前一步,用甩棍,死死地抵住了他的喉咙。
“结束了,疯狗。”我说。
“有种……你就弄死我!”他喘着粗气,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疯狂。
“我不会弄死你。”我冷冷地说,“我会让你,在里面,待一辈子。”
就在这时,仓库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刺眼的车灯,照了进来。
一群人,冲了进来。
是老王。
他带着防暴警察,把整个仓库,团团围住。
“警察!不许动!”
我松开了疯狗,把甩棍扔在了地上。
老王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眼神复杂。
“你小子……还是这么能惹事。”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知道,是我那个兄弟报的警。
他终究,还是不放心我。
疯狗被带走了。
他会被加重刑罚,这一次,他别想再出来了。
我跟着老王,回了警局,做了一份长长的笔录。
我隐瞒了林烟的存在,只说疯狗是因为当年的旧怨,来找我寻仇。
老王什么都没问。
他只是在最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好过日子吧。别再回头了。”
“嗯。”
从警局出来,天已经亮了。
我那个兄弟,靠在他的车边,抽着烟等我。
“乐乐呢?”我问。
“在我家,睡得跟猪一样。”他说。
“谢了。”
“行了,别他妈废话了。上车。”
我回到了家。
推开门,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样。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温暖,明亮。
我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我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然后,我拿出了那个油布包。
我把那把枪,和那三发子弹,扔进了窗外的江里。
噗通一声。
一切,都结束了。
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
一年后。
我带着乐乐,去那个南方的小城旅游。
我们走在一条种满了凤凰树的老街上。
街边,有一所小学。
正是放学的时候。
孩子们像快乐的鸟儿一样,从校门口涌出来。
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站在校门口,微笑着和孩子们告别。
她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安宁的,幸福的笑容。
有一个小女孩,抱着她的腿,似乎在撒娇。
她蹲下来,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在她耳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
小女孩开心地笑了。
阳光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她看起来,美得像一幅画。
“爸爸,你看,那个老师好漂亮啊。”乐乐指着她说。
“是啊。”我笑了笑,“很漂亮。”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们的目光,朝我们这边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
她愣住了。
然后,她笑了。
那是一个,没有任何杂质,没有任何过往,只是一个普通人,见到一个许久未见的朋友时,露出的,最纯粹的笑容。
我也笑了。
我牵着乐乐的手,朝她挥了挥。
没有走过去,没有打招呼。
只是远远地,挥了挥手。
然后,我带着乐乐,转身,走进了人来人往的街道。
身后,是南国温暖的风,和凤凰花开的灿烂。
我知道,我们都不会再回头了。
因为,我们都已经,走向了各自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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