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恪走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他拖着行李箱,轮子压过地板,发出沉闷的咕噜声,像一串没睡醒的抱怨。
我趿拉着拖鞋,睡眼惺忪地跟到门口,空气里有清晨的凉意,混着他身上淡淡的须后水味道。
“路上小心,到了发消息。”我帮他理了理有点翘起来的衣领。
他“嗯”了一声,低头在我额上亲了一下,温热的触感一闪而过。
“家里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别自己硬扛。”
我笑了,推他一把:“知道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赶紧走吧,别误了飞机。”
门关上,玄关的声控灯应声而灭,屋里瞬间暗了下来。
我站在黑暗里,听着电梯门打开又合上的声音,心里忽然有点空落落的。
这套两居室是我们俩拼了命才攒够首付买下的,每一块砖,每一寸墙纸,都沾着我们加班熬夜的味道。
周恪这次出差要去半个月,说是公司新拓展的华南业务,很重要。
我打了个哈欠,转身回了卧室,一头栽进还留有他余温的被子里,准备补个回笼觉。
没想到,这一觉直接把我的人生睡出了个急转弯。
我是被“哗啦啦”的水声惊醒的。
那声音又大又急,完全不像是卫生间有人在洗澡。
我一个激灵坐起来,踩着拖鞋冲出去,瞬间愣在原地。
客厅里,靠近阳台的那面墙,正像个开了闸的水龙头,水流顺着墙纸的纹路往下淌,地板上已经汪了一片。
一股潮湿的、带着墙灰味的霉气扑面而来。
我脑子“嗡”的一声,第一反应是楼上漏水了。
冲到门口换鞋,准备上楼理论,刚拉开门,就和物业的张师傅撞了个满怀。
张师傅一脸焦急:“林小姐,你家是不是漏水了?楼下2201打电话投诉,说天花板在滴水,跟下雨似的!”
我懵了:“不是楼上漏水吗?是我家?”
张师傅往里探头一看,倒吸一口凉气:“哎哟我的妈,这不是漏水,这是水管爆了!”
他指着墙面:“这墙里埋的是主水管,估计是年久老化,接口崩了。”
我感觉天旋地ž转。
年久老化?这房子我们才住了三年!
张师傅赶紧跑去关了楼道的总水阀,客厅里的“瀑布”总算停了,只剩下墙壁还在“滋滋”地往外渗水。
地板被泡得发白,几件家具的桌腿也湿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泡过水的木头和石灰混合的怪味。
我给周恪打电话,一连打了三个,都在通话中。
估计是刚下飞机,在跟公司报备。
我只好先联系装修公司,对方派来的师傅来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这得把墙砸开,换整段管子,然后重新做防水,再补墙、刷漆。”
“大概要多久?”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最快也得三五天吧,这几天屋里粉尘大,还潮,肯定住不了人。”
师傅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住不了人?
我看着这个一片狼藉的家,心里又酸又委屈。
我一个自由设计师,最近正好赶上一个大项目,客户催得急,每天在家画图都要画到半夜。
现在,家没了。
回我爸妈家?不行。我妈那个人,知道这事儿,肯定得一天八百个电话念叨我,说我当初就不该买这个楼盘的房子。
住酒店?半个月的差旅费,周恪临走前刚转给我让我还信用卡,现在去住酒店,预算直接赤字。再说,酒店那张小桌子,怎么放我的数位屏和电脑?
我坐在唯一幸免于难的沙发上,对着一屋子烂摊子,感觉自己像个被抛弃在孤岛上的鲁滨逊。
手机响了,是周恪。
我几乎是带着哭腔接起来的:“老公,家里水管爆了……”
我把情况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说到最后,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要不……去住酒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还夹杂着机场的广播声。
“我没那么多钱,而且酒店不方便我工作。”我委屈地说。
“要不……回你妈那儿?”
“我不想听她念叨。”
又是一阵沉默。
我能感觉到他的为难和烦躁,隔着几千公里,他也是鞭长莫及。
“那怎么办?总不能睡大街吧?”他的语气开始有点不耐烦了。
我心里一堵,火气也上来了。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我一个人在家,遇到这种事,你不安慰我就算了,还凶我?”
“我不是凶你,我是着急!”他拔高了音量,“我这边刚落地,一堆事儿等着我,你那边又……”
他没说下去,但我听懂了。
我成了他的麻烦。
心瞬间凉了半截。
就在我俩僵持的时候,手机“叮”地一声,进来一条微信。
是许嘉言。
“小苒,我刚从我妈那儿薅了只走地鸡,给你送一半过去补补?”
许嘉言是我大学同学,也是我最好的哥们儿,俗称“男闺蜜”。
毕业后他进了家游戏公司当策划,就住在我家隔壁小区。
看着他发来的消息,我脑子里灵光一闪。
“周恪,”我打断他,“要不……我去许嘉言家住几天?”
“他家不是有间次卧空着吗?正好他最近也忙着项目上线,天天加班,我过去正好能用他家书房,不打扰他。”
电话那头又一次沉默了。
这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长。
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喂?周恪?你在听吗?”
“……行吧。”他终于开口,声音闷闷的,“那你自己注意点,别太麻烦人家。”
“知道了。”我松了口气。
“也……也别走太近。”他又补了一句。
我当时没多想,只觉得他是在正常地叮嘱。
毕竟,孤男寡女的,虽然是纯洁的革命友谊,但该避的嫌还是要避。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挂了电话,我立刻给许嘉言拨了过去。
“嘉言,江湖救急!”
我把情况一说,许嘉言在那头乐了。
“多大点事儿,我还以为你被人绑票了。赶紧收拾东西过来,密码你知道的。正好我今晚加班,你自己叫个外卖,想吃啥点啥,我给你报销。”
“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行了啊,少来这套。赶紧的,我这边要开会了。”
挂了电话,我感觉自己瞬间满血复活。
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背上我的电脑和数位屏,我像一个逃难的难民,投奔了我的革命战友。
许嘉言家和我家格局差不多,但风格完全不同。
我家是周恪喜欢的原木风,温馨居家。
他家是典型的直男审美,黑白灰,极简到甚至有点冷清。
空气里有淡淡的咖啡香,和他一贯爱用的那款中性香水味。
我熟门熟路地找到次卧,把东西放下。
次卧被他当成了半个储藏间,堆着一些没拆封的模型盒子和几箱游戏光盘。
但床铺是干净的,被子还有阳光晒过的味道。
我花了一个小时,把房间收拾利索,安置好我的“吃饭的家伙”。
晚上,我点了份麻辣香锅,一个人坐在许嘉言家的餐桌上,一边吃,一边跟周恪视频。
“你吃饭了没?”我把镜头对着我的晚饭。
周恪那边好像在酒店,背景是白色的墙。
他看了一眼屏幕,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这是在哪儿?”
“许嘉言家啊,我跟你说过的。”
“哦。”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吃得还挺丰盛。”
我没听出他话里的味道,还傻乎乎地夹起一块午餐肉炫耀:“那是,许嘉言说了,这几天我的伙食他全包,随便点。”
“他……对你还真好。”
“那是,毕竟是十几年的交情了。”我得意洋洋。
视频那头的周恪,脸色好像更差了。
“行了,你吃吧,我这边还有个会要开。”
他匆匆挂了视频。
我有点纳闷,怎么感觉他今天怪怪的?
可能是工作太累了吧。我想。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上了规律的“寄居”生活。
白天,许嘉言去上班,整个家都是我的。
我在他家宽敞的书房里画图,效率出奇地高。
饿了就点外卖,或者用他冰箱里塞得满满的速食解决。
晚上他回来,我俩就各占沙发一角,他打他的游戏,我看我的剧,偶尔吐槽几句甲方或者老板,相安无事。
这期间,装修师傅每天会给我发施工进度的照片。
砸开的墙,新换的管道,重新涂抹的水泥……看着那个熟悉的家变得面目全非,我心里还是有点不是滋味。
幸好,许嘉言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我跟他抱怨装修的糟心事,他虽然听不懂,但会很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给我递个水果,或者说一句:“没事,都会好的。”
这种被人无条件支持的感觉,真好。
周恪每天也会跟我视频,但时间都很短。
他总是看起来很忙,很累,问我的也都是那几句:“家里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修好?”“钱够不够?”
我跟他说我在许嘉言家一切都好,工作很顺利,让他别担心。
他每次都只是“嗯”一声,然后就找借口挂掉。
我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
直到出差的第五天,我俩视频的时候,他忽然问了一句。
“你晚上……也住他家?”
“对啊,”我理所当然地回答,“不然我住哪儿?”
“你们……就两个人?”
“对啊。”我还是没反应过来。
“林苒!”他突然连名带姓地喊我,声音严厉,“你有没有一点为人妻的自觉?你一个有夫之妇,天天住在别的男人家里,像什么话?”
我被他吼得一愣,手里的苹果都忘了啃。
“周恪,你什么意思?许嘉言是我朋友,你又不是不知道。”
“朋友?哪个朋友能让别人老婆在自己家住一个星期?你让他老婆怎么想?”
“他没老婆!”我气得想笑,“他单身!”
“那也一样!你让邻居怎么看?让我爸妈怎么想?让别人知道了,戳的是我的脊梁骨!”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脸在屏幕里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
我终于明白了。
他根本不是关心我住得好不好,他关心的是他的“面子”。
一股怒火从心底直冲天灵盖。
“周恪,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家里水管爆了,我没地方去,是你自己同意我来许嘉言家的!现在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我当时是没多想!我以为你就是白天过去待待,谁知道你连晚上都住那儿!”
“我不住那儿我住哪儿?大马路吗?你嘴皮子一碰,说得轻巧!在北京,寸土寸金,我一个人工位都租不起,你让我去哪儿?”
“你可以住酒店!钱不够我给你转!”
“哈!”我气笑了,“你现在说得好听,当初我提酒店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大方?你当时什么语气,你自己忘了?”
我被他这种翻脸不认账的斗争逻辑气得直想笑。
“林苒,你这是胡搅蛮缠!”
“我胡搅蛮缠?周恪,你摸着良心说,我跟许嘉言认识多少年了?我要是跟他有点什么,还轮得到你吗?你这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你自己?”
视频那头的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几乎是咬着牙说:“我不管,你明天就从他家搬出去!立刻!马上!”
说完,他“啪”地一下挂了视频。
我举着黑掉的手机,愣在原地,像一尊木雕。
胸口堵得厉害,又闷又疼。
我一直以为,我和周恪之间,是有足够信任的。
我们是大学同学,恋爱五年,结婚三年,八年的感情,我以为我们早已是彼此生命中最坚固的依靠。
可现在我才发现,这所谓的坚固,在“面子”和“闲话”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那天晚上,许嘉言加班到很晚才回来。
他一进门,就看到我红着眼睛坐在沙发上。
“怎么了这是?被甲方骂了?”他把公文包放下,随口问道。
我摇摇头,没说话。
他察觉到不对劲,在我身边坐下,试探着问:“跟周恪吵架了?”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我把刚才和周恪的争吵,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
许嘉言静静地听着,没插话。
等我说完,他递给我一张纸巾,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我抽噎着问。
“我知道他早晚得炸。”许嘉言说,“没有哪个男人,能真的心大到让自己老婆在别的男人家里住一个星期,还无动于衷的。他同意,只是因为他当时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或者说,他拉不下脸来不同意。”
我愣住了。
“这叫‘延迟爆炸’。”他像个分析产品的游戏策划,“前期的情绪积压,达到一个临界点,就会因为某个导火索,瞬间引爆。”
“那……那我该怎么办?”我六神无主。
“还能怎么办?你家不是快修好了吗?明天就搬回去呗。”许嘉言说得轻描淡写,“没必要为这个跟他硬刚。夫妻之间,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嘉言,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说什么呢?”他白了我一眼,“咱俩谁跟谁。再说了,这事儿也不能全怪周恪,他也是个正常男人,有占有欲和不安全感,很正常。”
“可是他不相信我!”我还是很委屈。
“他不是不相信你,他是不相信‘男人’。”许嘉言一针见血,“在他眼里,我就是那个对你图谋不轨的‘假想敌’。这事儿,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周恪去他女闺蜜家住一个星期,你能心平气和吗?”
我沉默了。
好像……确实不能。
“行了,别想了。”许嘉言拍了拍我的肩膀,“早点睡吧,明天我送你回去。”
第二天,我收拾好东西,在许嘉言的“护送”下,回到了我那个虽然还有些装修味道,但总算能住的家。
墙壁已经刷好了白色的漆,看不出任何被水泡过的痕迹。
地板也换了新的,只是走上去,还能闻到一股胶水的味道。
我给周恪发了条微信:“我回家了。”
他秒回:“好。”
没有多余的话。
接下来的几天,我俩陷入了冷战。
他不再主动跟我视频,我也憋着一口气,不联系他。
我们就这样,隔着几千公里,各自沉默着。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没日没夜地画图,修改,跟客户沟通。
只有忙起来,我才能暂时忘记心里的那份憋闷和失望。
一个星期后,周恪回来了。
他回来那天,是个周六的下午。
我正在书房改图,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心里咯噔一下。
他拖着行李箱走进来,风尘仆仆。
我们俩在玄关对视了一眼,谁也没说话。
他换了鞋,把行李箱立在墙边,然后径直走进客厅,一屁股陷进沙发里,闭上了眼睛。
我站在书房门口,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很陌生。
这个我爱了八年的男人,此刻像个被抽走了所有情绪的躯壳。
屋子里的空气,安静得可怕。
只有窗外马路上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声,提醒我这不是一场默剧。
“回来了。”我最终还是先开了口,声音干涩。
他“嗯”了一声,眼睛都没睁。
我走过去,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路上累了吧?要不要喝点水?”
“不用。”
又是沉默。
这种沉默像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我的耐心。
“周恪,我们谈谈吧。”我说。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双我曾经觉得无比深情的眼睛里,此刻满是疲惫和疏离。
“谈什么?”
“谈我们。”我深吸一口气,“你是不是觉得,我做错了?”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你觉得我不该去许嘉言家住,对吗?”
他还是不说话。
他的沉默,比直接的指责更让我难受。
“周恪,你说话!”我有点控制不住情绪了,“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要是觉得我脏了,觉得我给你丢人了,你直说!我们俩把话摊开,是吵是闹,给个痛快话!”
“我没这么想。”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
“那你是什么意思?回来就给我摆着一张臭脸,把我当空气?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林苒,”他坐直了身体,目光沉沉地看着我,“你知道公司的人怎么说我吗?”
我一愣。
“他们说,我老婆在我出差的时候,跟一个男的同居。”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我的心里。
“谁说的?”
“不知道,公司群里传的。有人把你发在朋友圈的照片,就是你在许嘉言家书房工作的照片,发到了群里。”
我的心猛地一沉。
那张照片,是我为了告诉朋友们我一切安好,顺手拍的。背景是许嘉言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他收藏的手办和游戏。
我当时为了保护隐私,还特意屏蔽了公司和一些不熟的人。
怎么会传到他公司群里?
“他们还说……”周恪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下去。
“说什么?”
“说我……活该,说我眼瞎心盲,被人戴了绿帽子都不知道。”
轰的一声,我的脑子炸了。
我看着他,他的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屈辱和疲惫。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和愤怒,突然都泄了气。
我只觉得心酸。
我心酸的不是别人怎么议论我,而是我让他,我最爱的人,因为我,承受了这样的非议和羞辱。
“对不起。”我低声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不知道会这样。”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林苒,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我只是……”他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我只是接受不了。”他最后说,“我接受不了别人用那种眼光看我,看我们。”
“所以,别人的眼光,比我们的信任更重要,是吗?”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他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累了,我想静一静。”
说完,他站起身,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窗外的霓虹灯亮起,把这个城市装点得流光溢彩。
可我的世界,却是一片黑暗。
我突然意识到,我和周恪之间的问题,可能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争吵,这是一次价值观的碰撞。
在我看来,朋友的帮助和信任,是理所当然的。
而在他看来,外界的评价和“面子”,是不可撼动的底线。
这日子……还能继续过吗?
我第一次,对我们的未来,产生了动摇。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我睡在书房的沙发床上,他睡在卧室。
明明只隔了一堵墙,却感觉像隔了一条银河。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餐桌上放着他买的早餐,还温着。
我看着那份豆浆油条,一点胃口都没有。
手机响了,是许嘉言。
“怎么样?和好了没?”
“没有。”我声音嘶哑。
“怎么回事?”
我把周恪公司里的传言告诉了他。
许嘉言在那头沉默了。
“小苒,对不起。”他突然说,“这事儿……赖我。”
“赖你什么?”
“你发的那张朋友圈,我当时手滑,点了个赞。”他说,“我有个前同事,跳槽去了周恪他们公司,估计是他看到的。”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原来是这样。
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小,小到让人窒ึง。
“这不怪你。”我说,“是我自己没考虑周全。”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看着窗外,一片茫然,“嘉言,我觉得我跟他,可能真的走不下去了。”
“别说傻话。”许嘉言在那头急了,“八年的感情,因为这点破事儿就散了,不值当。”
“这不是破事儿。”我打断他,“这是根上的问题。他根本就不懂我,也不尊重我。”
“他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男人嘛,都好面子。”
“面子?面子比我还重要吗?”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吼完,我又哭了。
我觉得自己特别没用。
除了哭,我什么都做不了。
“小苒,你听我说。”许嘉言的声音很冷静,“你现在别跟他吵,也别跟他冷战。你们俩都需要冷静。你先搬出来住几天,彼此都想清楚。”
“我搬出来?我搬去哪儿?”
“你来我这儿。”
“不行!”我立刻拒绝,“再来你这儿,那更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许嘉言在那头笑了。
“你想什么呢?我是说,我把房子让给你住,我搬出去。”
我愣住了。
“我们公司最近赶项目,反正我也天天睡在公司行军床上。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过去住,正好帮我浇浇花。”
“这……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就这么定了。你收拾一下,我下午回去帮你搬。”
不等我拒绝,他就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一边是让我心寒的丈夫,一边是为我两肋插刀的朋友。
这对比,太过讽刺。
下午,许嘉言真的回来了。
他帮我把一些生活必需品和工作设备搬到了他家。
临走前,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大堆自热火锅、速冻饺子塞给我。
“晚上别点外卖了,不健康。这些你先吃着,不够我再让闪送给你送。”
他指了指客厅的家庭影院:“无聊了就看电影,会员我刚续了年费。”
又指了指书房:“游戏机密码是123456,随便玩。”
他交代得那么细致,好像我不是来避难的,而是来度假的。
我眼圈一红:“嘉言,谢谢你。”
“行了啊,再说谢我可跟你急了。”他摆摆手,装作不耐烦的样子,“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门关上,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但这一次,我的心是暖的。
我给周恪发了条微信。
“我搬出来住几天,我们都冷静一下,好好想想以后怎么办。”
他过了很久才回。
一个字。
“好。”
我关掉手机,把自己扔进许嘉言家柔软的沙发里。
我需要时间。
我需要想清楚,这段婚姻,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以为,我和周恪的冷静期,会充满痛苦和煎熬。
但事实是,并没有。
离开了那个充满压抑气氛的家,我反而觉得松了口气。
在许嘉言的“避难所”里,我过得异常平静。
白天,我专心工作,那个被耽搁了许久的项目,在我的全力冲刺下,终于接近了尾声。
晚上,我不再追剧,而是打开了许嘉言的家庭影院,看那些我早就想看但一直没时间看的文艺片。
我甚至学会了玩他推荐给我的那款经营类游戏,每天在虚拟世界里种田、钓鱼、盖房子,不亦乐乎。
我没有主动联系周恪,他也没有联系我。
我们就像两条被意外分开的河流,各自沉默地流淌,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次交汇。
一个星期后,我完成了项目,拿到了尾款。
看着银行卡里多出来的那一串数字,我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底气。
原来,离开他,我不仅能活,还能活得很好。
那天晚上,我用项目奖金,请许嘉言吃了顿大餐。
地点选在一家很贵的日料店。
许嘉言看着菜单,咋舌道:“嚯,林富婆,这是发财了?”
“那可不。”我得意地晃了晃手机,“姐现在也是有存款的人了。”
“看把你给能的。”他笑着给我倒了杯茶,“怎么样?想清楚了吗?”
我喝了口茶,沉默了一会儿。
“想清楚了。”
“决定了?”
“嗯。”
他没再问,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嘉言,这段时间,谢谢你。”我说,“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早就崩溃了。”
“又来了。”他皱眉,“不是说了不准说谢吗?”
我笑了:“好,不说谢。那我敬你一杯,敬我们坚不可摧的革命友谊。”
我举起茶杯,他举起酒杯,碰了一下。
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包厢里,格外清晰。
吃完饭,许嘉言送我回家。
在他家楼下,我停住了脚步。
“嘉言,我明天就搬走了。”
他愣了一下:“搬去哪儿?你家那儿……能住了?”
“嗯。”我点点头,“我租了个房子,就在这附近,一室一厅,明天就搬过去。”
“你……”他欲言又止。
“我想一个人生活一段时间。”我说,“不是为了赌气,也不是为了逃避。我只是想……为自己活一次。”
这半个月的经历,像一场高烧,烧掉了我对婚姻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也烧出了我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渴望。
我发现,我并不是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菟丝花。
我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朋友,有养活自己的能力。
我为什么要在一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关系里,委屈自己?
许嘉言看着我,看了很久。
路灯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想好了就行。”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情绪,“需要帮忙,随时开口。”
“知道啦,管家公。”我冲他做了个鬼脸。
他笑了,揉了揉我的头发,像以前在大学里那样。
“去吧,早点休息。”
我转身上楼,没有回头。
因为我知道,一回头,我可能会哭。
第二天,我叫了搬家公司,把我的东西从许嘉言家,搬到了我租的新家。
那是一个朝南的小公寓,阳光很好。
我把我的工作台安置在窗边,一抬头,就能看到楼下公园里的绿树和蓝天。
我买了很多绿植,把小小的阳台装点得生机勃勃。
我甚至还买了个烤箱,开始研究烘焙。
当第一个烤得金黄酥脆的蛋挞出炉时,满屋子的奶香,让我感觉到了久违的幸福。
这是一种完全属于我自己的,不需要依附于任何人的幸福。
搬出来半个月后,我主动约了周恪。
地点在我们大学时最喜欢去的一家咖啡馆。
他来了。
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一些,也憔悴了一些。
他坐在我对面,手里捧着一杯美式,眼神复杂。
“你……最近还好吗?”他先开了口。
“挺好的。”我笑了笑,“我租了个房子,工作也顺利,还学会了烤蛋挞。”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不是。”我摇摇头,收起笑容,正色道,“周恪,我们离婚吧。”
他手里的咖啡杯,重重地磕在了桌子上,褐色的液体溅了出来。
他却像没感觉到一样,只是死死地盯着我。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吧。”我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为什么?”他的声音在发抖,“就因为那件事?我已经……我已经知道我错了。”
“不是因为那件事。”我说,“那件事,只是一个开始。它让我看清楚了很多问题。”
“什么问题?”
“周恪,你记得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吗?”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那时候,你跟我说,你喜欢我,是因为我独立,有主见,像个小太阳,永远充满能量。”
他没说话,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怀念。
“可是结婚以后,你好像慢慢地,想把我变成另一个人。”
“你想让我安分,想让我顾家,想让我活成别人眼中‘好妻子’的样子。”
“我为了你,在努力地改变。我减少了和朋友的聚会,我学会了做你喜欢吃的菜,我甚至放弃了一个去上海发展的机会,因为你说,你不喜欢异地恋。”
“我以为,这就是爱。爱就是为了对方,不断地妥协和改变。”
“但这次的事情让我明白了,有一种爱,是以‘为你好’的名义,在慢慢地吞噬你。”
“周恪,你爱的,不是真实的我,而是你想象中,那个完美的妻子。”
“而我,不想再扮演那个角色了。”
“我想做回我自己。”
我说得很平静,心里却像被掏空了一样。
八年的感情,说放下,怎么可能那么容易。
但长痛不如短痛。
一个不尊重你,不信任你,只想把你改造成他想要的样子的人,不值得你再浪费时间和感情。
周恪沉默了。
咖啡馆里放着舒缓的音乐,窗外的阳光很好。
一切都和我们大学时一样。
但我们,都再也回不去了。
过了很久,他才沙哑地开口。
“是我妈……对不对?”
我愣了一下。
“我出差的时候,她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他苦笑了一下,“她说,她去我们家送东西,看到一个男人从我们家里出来。她说,邻居们都在传,说你趁我不在家,把野男人带回了家。”
“她说,我们周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让我回来,必须给你一个教训,让你知道,什么是规矩。”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原来,还有这么一出。
“我当时……被她说得昏了头。”周恪的眼圈红了,“我一想到别人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说我窝囊,我就……我就失去了理智。”
“我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做了很过分的事。我知道,我伤了你的心。”
“小苒,对不起。”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想要拉我的手。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周恪,”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一句对不起,是换不回信任的。”
“而且,这不是你妈妈的问题,这是你的问题。”
“你是一个成年男人,一个丈夫。你应该有自己的判断力,你应该站在我这边,无条件地信任我,保护我。”
“但是你没有。”
“你选择了相信流言,选择了维护你那可笑的‘面子’,你选择……牺牲我。”
“一个在关键时刻,不能和我站在一起的男人,我怎么敢,把我的后半生,托付给你?”
我的话,像一把刀,插进了他最脆弱的地方。
他脸色煞白,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跌坐回椅子上。
“就……就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他喃喃地问。
我摇了摇头。
“周恪,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那天,我们谈了很久。
从大学的初遇到婚后的琐碎,我们把这八年的过往,都摊开在了阳光下。
我才发现,我们之间的问题,早已埋藏了很久。
他骨子里的传统和要强,和我追求的自由和平等,从一开始,就是相悖的。
只是我们都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以为可以为对方改变。
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最后,他同意了离婚。
“财产都给你。”他说,“这房子,本来就应该有你的一半。是我对不起你。”
“不用。”我拒绝了,“房子卖了,一人一半。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能负责。”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有赞许,还有一丝……失落。
他可能没想到,我离开他,会这么决绝,这么有底气。
办手续那天,天气很好。
我们俩平静地签了字,拿到了那本绿色的离婚证。
走出民政局,阳光刺得我眼睛有点疼。
“以后……有什么打算?”他问。
“先好好工作,然后存钱,买个属于自己的小房子。”我说。
“挺好的。”他点点头,“你……保重。”
“你也是。”
我们俩站在民...政局门口,像两个刚参加完一场告别仪式的陌生人。
没有拥抱,没有眼泪。
只有一句,各自安好。
我转身,拦了辆出租车。
车子开动的时候,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还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塑。
我转过头,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再见了,周恪。
再见了,我八年的青春。
离婚后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要平静。
我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接了很多项目,忙得脚不沾地。
我的存款数字,在稳步地增长。
许嘉言偶尔会约我吃饭,听我吐槽工作,给我讲他们公司的八卦。
他还是那个样子,嘴上损我,但总是在我需要的时候,第一个出现。
有一次,我俩吃饭,他突然问我:“后悔吗?”
我愣了一下,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不后悔。”我摇摇头,“只是偶尔会觉得,有点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我们曾经那么好。”
是啊,我们曾经那么好。
好到我以为,我们可以一辈子。
但人生,没有那么多“以为”。
半年后,我用自己的积蓄,加上卖房子的钱,付了首付,买下了一套属于我自己的小公寓。
拿到钥匙那天,我站在空荡荡的毛坯房里,阳光透过没有窗帘的窗户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我给许嘉言打了个电话。
“嘉言,我买房了!”
“真的?恭喜啊!在哪儿?”
我报了地址。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林苒,你是不是傻?”他突然骂道。
“啊?怎么了?”
“你买的……是我家对门。”
我站在门口,看着对面那扇熟悉的防盗门,笑了。
“是啊。”我说,“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还请多多指教啊,许先生。”
电话那头,传来他无奈又宠溺的笑声。
“拿你没办法。”
装修的时候,许嘉言成了我的免费监工。
他比我还上心,每天下班都要过来转一圈,帮我盯着施工进度和质量。
有一次,我提着奶茶去探班,看到他正蹲在地上,跟工人师傅讨论一个插座的位置。
夕阳的余晖,从窗外照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房子装好后,我请他来吃饭。
我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我新学的。
他吃得赞不绝口。
“可以啊林大厨,这手艺,可以出师了。”
“那是。”我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吃完饭,我俩坐在阳台上喝茶。
晚风习习,楼下的花园里,有孩子在追逐嬉闹。
一切都那么安逸,美好。
“小苒。”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
“嗯?”
“我等了你十年。”
我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抖。
我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认真和深情。
“从大学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喜欢你了。”他说,“但我知道,你那时候眼里只有周恪。”
“我只能以朋友的身份,待在你身边。”
“我看着你恋爱,看着你结婚,看着你幸福,也看着你……受伤。”
“你离婚后,我很高兴。不是幸灾乐祸,而是觉得,我终于……有机会了。”
“但是,我怕吓到你。我怕我一开口,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所以,我一直在等。”
“等你,真正地放下过去。等你,准备好开始新的生活。”
“小苒,”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现在,你准备好了吗?”
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在我最狼狈,最无助的时候,一直有一个人,默默地守护在我身后。
他看着我哭,有点手足无措。
“你……你别哭啊。你要是不同意,就当我没说,我们还……”
我没等他说完,就扑过去,抱住了他。
“许嘉言,你个大笨蛋!”我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哭得稀里哗啦,“你怎么不早说!”
他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然后,紧紧地回抱住我。
“现在说,也不晚。”他在我耳边,轻声说。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聊大学时的糗事,聊这些年的心路历程。
我才知道,原来我发在朋友圈的每一张照片,他都存了下来。
我才知道,原来我每次跟周恪吵架,找他哭诉,他都心疼得整晚睡不着。
我才知道,原来他为了能离我近一点,放弃了公司外派升职的机会,选择留在这个城市。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爱,是沉默的,是长情的,是润物细无声的。
它可能不会让你心跳加速,但它会让你觉得,无比心安。
和许嘉言在一起后,我的生活,并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是邻居,是朋友,是战友。
只是,多了一重身份,爱人。
他会在我通宵画图的时候,给我煮一碗热腾腾的面。
我会在他加班回家时,给他留一盏温暖的灯。
我们一起逛超市,一起看电影,一起为了省几块钱的社区团购,跟邻居们拼单。
生活,充满了琐碎的,但又无比真实的烟火气。
有一次,我们俩在楼下散步,迎面碰上了周恪的妈妈。
她好像老了很多,头发白了不少。
她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当她看到我身边牵着我的手的许嘉言时,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林苒!你……你们!”她指着我们,气得说不出话。
我还没开口,许嘉言就把我拉到了身后。
“阿姨。”他平静地开口,“我跟小苒现在是合法情侣,正大光明。倒是您,当初无端造谣,毁人名誉,这笔账,我们还没跟您算呢。”
周恪妈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你……你胡说!我什么时候造谣了!”她还在嘴硬。
“要不要我把您当初跟周恪打电话的录音,放给您听一听?”许嘉言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我愣住了。
他什么时候有录音的?
周恪妈妈也傻眼了,她大概没想到,许嘉言会来这么一手。
“你……你们……不要脸!”她最后只能丢下这么一句,然后灰溜溜地跑了。
我拉了拉许嘉言的袖子:“你真有录音?”
他冲我神秘一笑:“兵不厌诈。”
我瞬间明白,他是在诈唬对方。
我被他逗笑了。
“你可真行。”
“对付这种人,就得用点非常手段。”他牵起我的手,继续往前走,“我不能再让任何人欺负你。”
看着他宽厚的背影,我的心,被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填得满满的。
好的婚姻,不是把你变成一个循规蹈矩的“标准件”,而是让你舒舒服服地做你自己。
它不是一张捆绑彼此的证书,而是一场需要两个人并肩作战的修行。
我很庆幸,在走错了路之后,还能有机会,遇到那个真正对的人。
那个愿意陪我一起,把这漫长又琐碎的人生,过得热气腾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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