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年误入陌生单位报到却被当座上宾,后来才知走对了人生捷径
一九九八年,七月流火。
知了在老旧家属院的梧桐树上,扯着嗓子,没完没了地叫唤,一声比一声燥。
我攥着那张已经有点发软的报到证,手心全是汗。
红星纺织厂,人事科。
地址是解放路158号。
我爸托了七大姑八大姨,才给我弄进去的铁饭碗。
虽然只是个国营厂的子弟名额,但对我这个刚从专科毕业的农村小子来说,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
我妈给我新买的白衬衫,后背已经湿透,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解放路158号,我默念着,生怕记错了。
那股子老工业区特有的,机油混合着尘土的味道,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
我爸说,进了厂,就是国家的人了,要少说话,多干活,见了领导要喊“主任好”。
我嗯嗯啊啊地应着,心里却想着,这辈子大概就是三点一线,一眼望到头了。
解放路不长,我从街头走到街尾,腿都快走细了,愣是没看见“红星纺织厂”的牌子。
倒是在158号这个门牌下,看见一个气派非凡的大门。
汉白玉的门柱,锃亮的铜牌。
上面龙飞凤舞地刻着一行大字:“红星实业发展总公司”。
我愣住了,心想这不对啊。
纺织厂怎么会是“总公司”?听着就像是两种生物。
可门牌号没错,就是158号。
我绕着那大门转了两圈,晒得头昏眼花,实在没找到别的入口。
难道是纺织厂改名了?或者,这里头包含了纺织厂?
管他呢,先进去问问。
我鼓足勇气,像个准备英勇就义的战士,迈上了那几级能照出人影儿的台阶。
一进旋转门,一股冷气“轰”地一下把我给包围了。
跟外面的桑拿天,简直是两个世界。
大厅里光可鉴人,亮得晃眼,空气里飘着一股高级清洁剂的清香。
一个穿着套裙,盘着头发的姑娘正坐在前台,看见我进来,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同志,你好,请问你找谁?”她的声音像敲在冰块上,清脆,但冷。
我被这阵仗搞得有点紧张,手里的报到证都快被我捏烂了。
“我……我来报到。”
“报到?”她上下打量着我,目光落在我脚上那双沾了点泥的皮鞋上,眉头微微一蹙。
“哪个部门的?”
“红星……红星纺织厂。”我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有点没底气。
果然,前台姑娘的表情更奇怪了,像是在听一个笑话。
“纺织厂?我们这里是总公司。纺织厂在城西的工业区,离这儿得有十几公里吧。”
嗡的一声,我脑子都要炸了。
十几公里?我爸给的地址是错的?
不可能啊,他千叮咛万嘱咐的。
我的脸瞬间就红了,从脸颊一直烧到耳根。
真是活该,自己眼瞎心盲,找错地方还这么理直气壮地闯进来。
“啊……对,对不起,我,我搞错了。”
我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转身就要往外走。
“哎,等一下!”前台姑娘突然叫住了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李天。”
“李天?”
她重复了一遍,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的冰冷瞬间融化,换上了一种近乎于谄媚的笑容。
“哎呀!李天同志!您可算来了!快请坐,快请坐!”
这态度转变之快,让我愣如木雕。
她一边手忙脚乱地给我倒水,一边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激动地拨着号。
“王主任吗?我是小张!人到了!对,李天同志到了!就在我这儿!”
我端着那杯热气腾腾的茶,手都在抖。
这什么情况?
难道“红星实业发展总公司”也有个叫李天的要来报到?
这也太巧了吧?
没等我理清思绪,一个地中海发型,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就一路小跑地从里面的办公室冲了出来。
他脸上笑得像朵花,隔着老远就伸出了手。
“哎呀呀,小李同志,欢迎欢迎!我是办公室主任,我姓王。让你久等了,路上辛苦了吧?”
他握住我的手,使劲晃了晃,那力道,热情得让我有点招架不住。
我被他这种突如其来的热情搞蒙了。
“王……王主任好。我……”
我想解释我不是他们要等的人,我只是个走错门的倒霉蛋。
“别我了,”王主任大手一挥,亲热地拍着我的肩膀,“走走走,我带你去你的办公室。都给你准备好了,就等你来!”
办公室?
我一个去纺织厂拧螺丝的,哪来的办公室?
我被他半推半就地带进了一条铺着红地毯的走廊。
两边的门都是紧闭的,透着一股肃穆。
王主任推开其中一扇门,一股新家具的木头味儿扑面而来。
“怎么样,小李?还满意吧?独立的办公室,采光也好。考虑到你刚来,先给你配个清静的环境,熟悉熟悉业务。”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彻底傻了。
一张宽大的老板桌,一把看起来就很贵的皮质转椅,桌上还摆着一套崭新的紫砂茶具和一个崭新的暖水瓶。
这……这是给我的?
我是在做梦吗?
“王主任,这……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终于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问。
“误会?能有什么误会?”王主任笑呵呵地给我续上水,“你的档案和介绍信,省里上个礼拜就转过来了。我们这儿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你给盼来了。”
省里?档案?
我脑子更乱了。
我的档案,不应该跟着我的报到证,在我自己手里吗?
难道我爸的关系,已经通天到这个地步了?他瞒着我给我安排了这么个神仙单位?
我心里翻江倒海,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承认自己是冒牌货?那丢人可就丢大发了,说不定还会被当成骗子给抓起来。
可要是不承认,万一哪天真的“李天”来了,我该怎么收场?
“怎么了小李,是不是觉得条件有点简陋?”王主任看我半天不说话,关切地问。
“没,没有!太好了!太好了!”我赶紧摆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先装下去再说。
王主任看我“满意”,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
“满意就好!你先休息一下,熟悉熟悉环境。晚上下班,公司给你办个接风宴,几位主要领导都会参加。”
接风宴?还要见领导?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这要是露馅了,我怕是不能活着走出这个城市了。
王主任又交代了几句,什么有事就找他,缺什么就跟他说,然后就乐呵呵地走了。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冷气开得很足,可我后背的冷汗,比刚才在太阳底下流得还多。
我瘫坐在那张能陷进去半个身子的皮椅子上,感觉自己像个被架在火上烤的冒牌货。
我拿起桌上的报到证,上面的“红星纺织厂”几个字,此刻看来,是那么的刺眼。
我到底是谁?
我是在哪儿?
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连串的问题在我脑子里盘旋,没有一个有答案。
我小心翼翼地把报到证塞回裤兜最深处,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罪证。
坐立难安。
我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这间办公室比我老家的堂屋还大。
窗外是繁华的街景,车水马龙。
而十几公里外的城西,那个我本该去的地方,现在应该是什么样子?
机器轰鸣,棉絮飞扬,一群穿着蓝色工装的人,在闷热的车间里挥汗如雨。
我本该是他们中的一员。
可现在,我却坐在这里,吹着空调,喝着好茶,像个被人供起来的菩萨。
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荒谬感,将我紧紧包裹。
傍晚时分,王主任准时来敲门。
“小李,走,准备出发了。”
接风宴设在市里最有名的“富春楼”,三楼的包厢。
我跟着王主任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
一个个都是西装革履,气度不凡。
“来来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们从省城请来的高材生,李天同志!”
王主任把我推到主位旁边。
一桌子的人都站了起来,脸上堆着热情的笑,朝我鼓掌。
为首的一个五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人,握住我的手。
“小李啊,欢迎你!我是公司总经理,姓张。”
“张……张总好。”我紧张得手心冒汗。
“坐,坐,坐主位。”张总不由分说地把我按在了他旁边的椅子上。
我活了二十年,别说主位了,连这种档次的饭店门都没进过。
桌上摆满了各种我见都没见过的菜,冒着热气。
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充满了好奇、探究,还有一丝……敬畏?
我如坐针毡,只觉得屁股底下像是有钉子。
“小李是哪里人啊?”一个戴眼镜的副总问。
“我……老家是……是乡下的。”我含糊地回答。
“英雄不问出处嘛!”张总立刻打圆场,“小李同志一看就是人中龙凤,来,我们大家共同举杯,欢迎小李加入我们红星大家庭!”
一群人哗啦啦地站起来,玻璃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只好硬着头皮,端起面前那杯白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烧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
一顿饭,吃得我胆战心惊。
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得在脑子里过三遍,生怕说错一个字。
他们问我家里的情况,我含糊其辞。
他们问我大学的专业,我说是“经济管理”,反正这个专业比较万金油。
他们问我对公司未来发展的看法,我只能把报纸上看到的几句套话搬出来,什么“深化改革”、“开拓创新”。
没想到,我说完,张总竟然带头鼓起了掌。
“好!说得好!有深度,有见地!不愧是上面派来的人才,看问题就是高瞻远瞩!”
我:“……”
我快要破防了。
这群人,是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
我说的这些话,连我自己都觉得空洞无物。
他们竟然还觉得“高瞻远瞩”?
饭局结束,我已经喝得晕晕乎乎。
王主任坚持要开车送我。
“小李,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我住哪儿?我今天刚到这个城市,除了兜里那几十块钱,我一无所有。
“我……我还没找好住的地方。”
“什么?”王主任一脸惊讶,随即又换上了一副“我懂了”的表情。
“哎呀,你看我这个脑子!忘了给你安排宿舍了!是我的失职,我的失职!”
他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那时候还是大哥大),开始打电话。
“喂?后勤老刘吗?赶紧的,把专家楼三号院给我收拾出来!对,就是那个带小院的独栋!马上!李天同志要住进去!”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车子开到了一个环境清幽的小区。
所谓的“专家楼”,是一栋两层的小洋楼,红砖墙,白窗户,门口还有一个小花园。
后勤的老刘已经带着两个工人等在门口了。
“王主任,李同志,都收拾好了!被褥全是新的,热水也烧好了!”
王主任领着我进去,上上下下看了一圈。
一楼是客厅厨房,二楼是卧室书房,家电一应俱全。
比我老家的房子好一百倍。
“小李,你先将就住着,要是有什么不习惯的,随时跟我们提。”王主任说。
我站在客厅中央,脑子里一片空白。
将就?
这叫将就?
这简直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生活。
送走了王主任,我一个人关上门。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我走到二楼的卧室,扑倒在柔软的大床上。
床单上有一股阳光和肥皂混合的味道。
我把脸深深地埋进枕头里,直到快要窒息。
这一切,都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我,李天,一个穷乡僻壤出来的专科生,阴差阳错地,住进了小洋楼,当上了“领导”。
可这个梦,随时都可能会醒。
醒来之后,我会不会摔得粉身碎骨?
第二天一早,我是在鸟叫声中醒来的。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恍惚了半天,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洗漱完毕,换上那件皱巴巴的白衬衫,我决定去上班。
既然已经上了贼船,总不能坐以待毙。
我得搞清楚,他们到底把我当成了谁。
到了公司,前台小张一看见我,立刻笑靥如花。
“李哥,早上好!”
一声“李哥”,叫得我骨头都酥了。
我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
进了办公室,桌上已经放好了一壶泡好的茶,还有一个牛皮纸袋。
我打开纸袋,里面是一沓厚厚的文件。
《红星实业发展总公司1998年半年度工作报告》、《关于成立红星进出口贸易分公司的可行性研究》、《关于收购城东化工厂的初步意向书》……
每一个标题,都让我心惊肉跳。
这些东西,我一个字都看不懂。
我硬着头皮,一页一页地翻着。
里面的字我都认识,但连在一起,我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什么叫“资本运作”?什么叫“盘活不良资产”?
我看得一个头两个大。
这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是王主任。
“小李,在看文件呢?怎么样,对公司的情况有个初步了解了吧?”
我赶紧站起来,“王主任,我……我看得还不太明白。”
“不着急,慢慢来。”王主任摆摆手,“对了,张总让你过去一趟,在他办公室。”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张总的办公室在顶楼,比我的办公室更大,更气派。
一整面墙都是落地窗,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
“小李,来了,坐。”张总指了指他对面的沙发。
“张总,您找我?”
“嗯。”张总给我递过来一根烟,我摆摆手说不会。
他自己点上一根,深深吸了一口。
“小李啊,你来的正是时候。”
他吐出一口烟圈,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公司现在,看着是风光,其实是内忧外患啊。”
我竖起耳朵,大气不敢出。
“外面,市场竞争激烈,我们原来的老业务,比如纺织,已经快被南方的私营企业挤垮了。”
他提到了纺织!
我的心猛地一跳。
“内部呢,思想僵化,机制老化,很多人还抱着老国企的思想,等、靠、要,混日子。”
“所以,我们才需要你这样的新鲜血液,特别是你背后……所代表的视野和资源。”
他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我背后?我背后除了我爸妈那两亩地,什么都没有啊!
我越来越确定,他们把我当成了某个大人物的子弟。
“张总,我……”我想坦白。
这种揣着秘密做人的感觉,太煎熬了。
“你不用多说,我都明白。”张总打断了我,“你的身份,我们都知道,也会绝对保密。你来我们这儿,就跟在自己家一样,放开手脚干。”
他竟然让我不用说?
他竟然说他都明白?
他到底明白了什么啊!
我被他这套逻辑彻底搞糊涂了。
“城东化工厂那块地,我们想拿下来,搞房地产开发。但是市里好几家单位都盯着,竞争很激烈。”
“这事儿,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把一个皮球,就这么踢给了我。
我懂个屁的房地产!
我脑子里飞速旋转,想着该怎么应付过去。
有了昨晚的经验,我知道,我说什么他们都会觉得“高瞻远瞩”。
“这个……我觉得,我们不能只盯着地。”我搜肠刮肚,把以前在杂志上看到的几句话拼凑起来。
“我们要做的是一个……一个概念。”
“概念?”张总的眼睛亮了。
“对,概念。我们不只是盖房子,我们是……是打造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比如,我们可以建一个高档的住宅小区,配套最好的学校、医院、商场……”
这些话,现在听起来平平无奇。
但在1998年,对于一个还在琢磨“盖楼卖楼”的国企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张总听得入了神,手里的烟都忘了弹。
“新的生活方式……配套……”他喃喃自语。
突然,他一拍大腿!
“高!实在是高!”
“小李,你真是给我上了一课啊!我们这些搞实业出身的,脑子就是一根筋!还是你们有见识,有格局!”
他又开始夸我了。
我尴尬地笑着,心里却在打鼓。
我这纯属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啊。
“这件事,就交给你来牵头,写一个详细的策划案出来。需要什么人,什么资源,你直接跟王主任说!”
张总一脸兴奋,好像已经看到了无数钞票在向他招手。
我:“……”
我这是给自己挖了个天坑啊!
从张总办公室出来,我感觉腿都是软的。
写策划案?我连格式是什么都不知道。
回到办公室,我像个无头苍蝇。
这时候,前台小张端着一杯咖啡进来了。
“李哥,看你一脸愁容的,遇到难题了?”
小张全名叫张倩,人长得漂亮,说话也好听。
“张总让我写个关于城东化工厂项目的策划案,我……我没什么头绪。”我决定实话实说。
与其自己瞎搞,不如问问专业人士。
张倩听了,噗嗤一声笑了。
“我还以为多大事儿呢。这个简单啊。”
她走到我桌前,拿起纸笔,刷刷刷地就给我列了个提纲。
“你看,先是项目背景,然后是市场分析,SWOT分析,再是项目定位,规划设计,营销策略,最后是财务预算和风险控制。”
她说的那些名词,什么“SWOT”,我听都没听过。
我看着她,像看一个女诸葛。
“这些……你都懂?”
“我大学就是学这个的呀。”张倩眨了眨眼,有点小得意。
“那你……能不能帮帮我?”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帮你?可以啊。”张倩狡黠一笑,“不过,你得请我吃饭。”
“没问题!别说一顿,十顿都行!”
就这样,张倩成了我的“秘密军师”。
每天下班,我就以“请教工作”为名,约她出来。
我们找个安静的小饭馆,一边吃饭,一边讨论那个策划案。
她负责讲,我负责记。
我发现,我虽然不懂那些专业术语,但我脑子不笨,学得很快。
而且,我这个“局外人”,有时候反而能提出一些她想不到的点子。
比如,她说要在小区里建一个会所。
我问她:“会所里有什么?”
她说:“健身房,游泳池啊。”
我说:“能不能搞个图书馆?或者儿童乐园?买得起这种房子的人,肯定都重视子女教育。”
张倩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李哥,你太厉害了!”
我被她夸得有点不好意思。
其实我只是想起了我们村里的孩子,放了学只能在泥地里打滚。
那些天,是我人生中最充实,也最煎熬的日子。
白天,我在公司扮演着一个深藏不露的“高人”,接受着所有人的仰视和恭维。
晚上,我在张倩面前,变回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笨学生”,拼命地吸收着知识。
这两种角色,快要把我撕裂了。
一个星期后,我把一份厚达五十页的策划案,交到了张总的办公桌上。
那是我和张倩熬了好几个通宵的成果。
张总拿着策划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他看得特别慢,时而点头,时而沉思。
我的心一直悬在半空。
终于,他看完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完美!”
他把策划案重重地拍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小李,这份策划案,简直就是教科书级别的!思路清晰,逻辑严密,而且非常有前瞻性!特别是你提出的那个‘学区房’的概念,简直是神来之笔!”
我松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这下,城东那块地,我们是拿定了!”张总意气风发。
果然,没过多久,好消息就传来了。
我们的方案,在市里的竞标中,以绝对优势胜出。
公司里一片欢腾。
庆功宴上,我又成了焦点。
张总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激动地满脸通红。
“小李,你是我们红星公司的大功臣!我代表公司,敬你一杯!”
所有人都站起来,为我鼓掌。
那一刻,我看着周围一张张热情的笑脸,心里却无比酸楚。
这个功臣,是个冒牌货。
这份荣耀,不属于我。
我甚至觉得,他们的掌声,像一个个响亮的耳光,抽在我的脸上。
项目顺利拿下,公司成立了专门的项目部。
张总力排众议,任命我为项目部的副经理。
我一个刚“报到”不到一个月的新人,就这么成了一个部门的二把手。
公司里自然有不服气的人。
其中一个叫钱宏的,是公司的老资格,也是项目经理的最有力竞争者。
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丝不屑和嫉妒。
开会的时候,他总喜欢跟我唱反调。
我提议楼盘的外立面用干挂石材,显得高档。
他马上就说:“花里胡哨!成本多高?我们是国企,要讲究节约!”
我提议请香港的设计师来做园林设计。
他又说:“崇洋媚外!我们国内的设计师差哪儿了?”
我被他这种为反对而反对的斗争逻辑气得直想笑。
但我不能跟他吵。
因为我心虚。
我只能拿出数据和案例,一遍遍地跟他解释。
“钱工,用干挂石材,虽然初期成本高一点,但后期维护成本低,而且能提升楼盘的整体档次,溢价空间更大。”
“请香港设计师,也不是崇洋媚外。他们在高档社区的设计理念上,确实比我们领先,我们可以学习他们的经验。”
我说的这些,其实都是张倩教我的。
每次开会前,我都要先跟她“预演”一遍,把所有可能被质疑的点,都准备好答案。
几次交锋下来,钱宏虽然嘴上不服,但心里也明白,我不是个只会说空话的草包。
公司里的风言风语,也渐渐平息了。
他们大概觉得,这个“上面来的”小李,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我的工作,渐渐走上了正轨。
我每天都在工地和办公室之间奔波,忙得脚不沾地。
虽然累,但很充实。
我发现自己竟然慢慢喜欢上了这份工作。
看着一张张图纸,变成一栋栋高楼,那种成就感,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
我和张倩的关系,也越来越近。
她不仅是我的“军师”,也成了我唯一可以倾诉心事的朋友。
我常常想,要不要把真相告诉她。
但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
我怕。
我怕她知道我是一个骗子之后,会用那种鄙夷的眼光看我。
我承受不起失去她这个朋友的代价。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年底。
项目一期即将封顶,预售情况也异常火爆。
公司开了个盛大的年会,张总在台上意气风发地做着总结报告,点名表扬了我好几次。
台下掌声雷动。
我坐在下面,看着台上的张总,看着身边的张倩,看着一张张熟悉的笑脸,心里五味杂陈。
这一百多天,像是一场梦。
我从一个前途未卜的农村小子,变成了别人眼中的“青年才俊”。
我拥有了体面的工作,舒适的住所,还有……一个我喜欢的姑娘。
可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
我像一个走在钢丝上的小丑,随时都可能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就在我以为,这个秘密可以一直保守下去的时候,一个晴天霹雳,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
那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看图纸。
王主任突然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脸上满是汗。
“小李!不好了!出事了!”
“怎么了王主任?慢慢说。”我心里咯噔一下。
“省……省里来电话了!”王主任喘着粗气,“说……说李副省长的公子,李伟,下个礼拜要来我们这儿视察工作!”
李伟!
这个名字,像一颗炸弹,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我整个人都懵了。
我终于知道,他们把我当成了谁。
李副省长的公子!
怪不得!
怪不得他们对我如此恭敬!
怪不得我说什么他们都觉得是金玉良言!
原来,我一直在替别人享受着这一切。
现在,正主儿要来了。
我的好日子,到头了。
“小李?小李?你怎么了?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王主任摇着我的肩膀。
我回过神来,只觉得手脚冰凉,浑身发抖。
“王主任……我……我……”
我该怎么解释?
说我不是李伟,我叫李天?
说这一切都是个误会?
他们会信吗?
他们只会觉得,我是一个处心积虑的骗子!
欺骗公司,冒充领导干部子弟,这在当年,是多大的罪名?
我不敢想。
“小-李-啊!”王主任突然拉长了音调,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你……到底是谁?”
他终于也反应过来了。
一个姓李,一个叫李伟。
一个叫李天。
他们一直以为,李天是李伟的小名,或者是什么代号。
现在看来,根本就是两个人!
我看着王主任那张由红转青,由青转白的脸,知道自己再也瞒不下去了。
我噗通一声,瘫坐在了椅子上。
“王主任,我对不起公司,对不起你们……”
我的声音都在颤抖。
“我……我叫李天,我是来报到……去红星纺织厂的。”
我从裤兜里,掏出了那张被我藏了快半年的,皱巴巴的报到证。
王主任拿过去,只看了一眼,就往后倒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他的表情,比我还要绝望。
“完了……全完了……”他喃喃自语。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过了不知道多久,王主任猛地站了起来。
“不行!这事儿不能让张总知道!”
我愣住了。
“为什么?”
“为什么?”王主任瞪着我,像是看一个白痴,“要是让张总知道,我们人事部搞了这么大一个乌龙,把一个纺织厂的工人,当成省长公子伺候了半年,我的主任还干不干了?我们整个办公室的人,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我明白了。
他不是在想怎么处置我。
他是在想怎么保住他自己。
“那……那怎么办?”我六神无主。
“怎么办?”王主任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只有一个办法了。”
他停下脚步,死死地盯着我。
“在真的李伟来之前,你必须消失!”
“消失?”
“对!从公司消失!就说你家里有急事,请长假了!或者……干脆就说你水土不服,自己辞职了!”
“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了!你就自求多福吧!”王主任的语气里,没有一丝同情。
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卸磨杀驴。
过河拆桥。
我为公司立下汗马功劳,到头来,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需要被立刻清除的“麻烦”。
“王主任,城东的项目怎么办?现在正是关键时期,我走了,谁来接手?”
我还抱着一丝幻想。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项目?”王主任一脸的不耐烦,“没了你,地球还不转了?钱宏早就等着接你的位置了!”
原来,他们早就想好了退路。
我,李天,从头到尾,都只是一颗棋子。
一颗现在已经没有利用价值,必须被丢弃的棋子。
巨大的委屈和愤怒,涌上我的心头。
凭什么?
就因为我不是李伟,我这半年的努力,就全都要被抹杀吗?
就因为我出身平凡,我就活该被他们这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不!
我不甘心!
“王主任,”我站了起来,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不能走。”
“什么?”王主任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不能走。”我一字一句地重复道,“如果我走了,我就真的成了一个畏罪潜逃的骗子。我要留下来,把事情说清楚。”
“你疯了?”王主任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说清楚?你怎么说清楚?你去跟张总说,‘对不起张总,我骗了你们半年’?你信不信,你前脚说完,后脚就被送进派出所!”
“那也比当个懦夫强!”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这半年来,我为公司做了什么,大家有目共睹。城东的项目,从一块荒地,到今天这个样子,我付出了多少心血,你比谁都清楚!”
“就算我不是李伟,但我李天,对得起公司给我的每一分工资!”
王主任被我这番话,说得愣住了。
他大概没想到,这个平时看起来温和顺从的年轻人,骨子里竟然这么硬。
“你……你想干什么?”
“我要见张总。”我说,“我自己去跟他说。”
说完,我不再理会他,径直朝门口走去。
“你站住!”王主任想拦我。
我一把推开他,拉开了办公室的门。
我要为自己,赌一把。
我直接冲上了顶楼,连门都没敲,就闯进了张总的办公室。
张总正在打电话,看到我这副样子,愣了一下,然后匆匆挂了电话。
“小李,怎么了?火急火燎的。”
我走到他办公桌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张总,我对不起您。”
张总皱起了眉头,“出什么事了?”
我抬起头,把一切,都和盘托出了。
从我如何走错门,到他们如何认错人,再到我如何将错就错,以及真的李伟即将到来的事。
我说的很平静,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
说完,我把那张报到证,和专家楼的钥匙,一起放在了他的桌上。
“张总,我不是你们要等的人。我欺骗了公司,欺骗了您的信任。我愿意接受公司的一切处理。”
张总的脸色,阴晴不定。
他拿起那张报到证,看了很久。
然后,他又拿起那把钥匙,在手里掂了掂。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
我甚至能听到窗外风吹过的声音。
良久,他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李天。”
他第一次,叫了我的全名。
“你觉得,我当初提拔你,让你负责城东的项目,是因为你是‘李伟’吗?”
我愣住了。
“难道不是吗?”
“是,也不是。”张总说。
“一开始,我承认,你的‘背景’,确实是我们看重的一个因素。我们希望借助你的关系,为公司争取一些资源。”
“但是,”他话锋一转,“如果那份策划案,是你抄来的,或者平庸无奇,你觉得,我还会把这么重要的项目,交给你一个毛头小子吗?”
“国企是讲究资历,但也更看重实力。尤其是在我们这种需要靠业绩说话的单位。”
“你这半年来的表现,我看在眼里。你聪明,好学,有韧劲,更有一些我们这些老家伙没有的,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那份策划案,不是‘李伟’写的,是你李天写的。”
“工地上那些问题,不是‘李伟’解决的,是你李天解决的。”
“所以,你是谁,重要吗?”
我彻底呆住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张总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我以为他会勃然大怒,会骂我是个无耻的骗子。
可他没有。
他竟然在肯定我的价值。
“那……那真的李伟来了,怎么办?”我颤声问。
“呵呵,”张总冷笑一声,“他来,就让他来。省长的公子又怎么样?我们红星公司,不养闲人,更不养废物。”
“我听说,那个李伟,在省城就是个游手好闲的二世祖。把他弄到我们这儿来,不过是想镀层金罢了。”
“你觉得,我会把公司最重要的项目,交到这种人手里吗?”
“张总,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简单。”张总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
“英雄不问出处。”
“从今天起,忘了那个‘李伟’。你,就是李天。我们红星实业项目部的副经理,李天。”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
我不是在做梦吧?
我不仅没有被开除,反而……被彻底接纳了?
“可是……这不合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张总的眼神,闪烁着一种商人的精明和魄力。
“你的档案,我来想办法解决。纺织厂那边,我去打招呼。你就安安心心,把城东的项目给我干好。”
“干好了,你就是我们红星公司的功臣。”
“干不好,”他顿了顿,“到时候,再把你送回纺织厂去拧螺丝。”
他最后一句话,带着一丝调侃。
我却听得热血沸腾。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张总,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从张总办公室出来,我感觉自己像是重生了一样。
天还是那片天,但我的心里,已经是一片晴朗。
王主任还守在我办公室门口,看到我出来,一脸的惊疑不定。
“怎么样了?张总怎么说?”
我学着张总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主任,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说完,我迈着轻快的步伐,从他身边走过。
留下他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一周后,传说中的李伟公子,大驾光临。
张总带着公司一众高层,在门口迎接。
我也在其中。
李伟长得白白胖胖,一脸的傲气,看人的时候,下巴都快抬到天上去了。
张总跟他握手,他都爱答不理的。
欢迎宴上,他更是把“二世祖”的派头,发挥到了极致。
对菜品挑三拣四,对服务员颐指气使。
一桌子的人,都得陪着笑脸,哄着他。
我坐在角落里,冷眼旁观。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幸好,我不是他。
张总象征性地,给李伟安排了一个“总经理助理”的虚职。
每天的工作,就是喝茶,看报纸。
不到一个月,这位李公子就待不住了,嫌我们这个小城市太闷,自己卷铺盖回省城去了。
一场风波,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而我,李天,则彻底在红星公司站稳了脚跟。
我的人生,好像真的走上了一条捷径。
但后来我才明白,命运那天给我打开的,确实是一扇错误的门。
可它真正给我的,不是一条铺满鲜花的捷径。
而是一个机会。
一个让我能够站在更高平台上,展示自己能力的机会。
如果我没有抓住这个机会,如果我没有熬夜学习,没有用心做事,没有拿出那份让张总都为之惊艳的策划案。
那么,就算我真的是李伟,也终究会被这个时代所淘汰。
那一年,我二十二岁。
我用一个谎言,敲开了一扇本不属于我的门。
然后用尽全力,让自己配得上门里的风景。
很多年后,当我成为红星集团的掌舵人,站在那间曾经让我惶恐不安的办公室里,俯瞰着这座被我亲手改变的城市。
我常常会想起1998年的那个夏天。
那个闷热的,充满了知了叫声的,改变了我一生的下午。
命运给你开错了门,但你得有本事,理直气壮地走进那间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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