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卫芳,今年六十三。
退休金不高不低,一个月四千七。
搁大城市里,这钱不够看。但在我们这个三线小城,只要不生大病,不搞什么幺蛾子投资,日子能过得相当舒坦。
我这辈子,没别的,就图个清净,图个脸面。
老伴走得早,我一个人把一儿一女拉扯大,供他们读完大学,看着他们在外头安了家。
儿子小军在北京,是个不折不扣的“凤凰男”,压力大,一年到头回不来两次。
女儿小雅嫁在上海,婆家条件好,她自己也争气,就是忙,忙得脚不沾地。
他们都说要把我接过去,我摆摆手,不去。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这套两室一厅的老房子,我住了三十年,角角落落都透着我自己的味儿。
早上五点半,我准时醒。
不用闹钟,身体里的生物钟比瑞士表还准。
去早市上溜达一圈,跟卖豆腐的老李讨价还价,听卖菜的王婶子唠叨她儿媳妇,拎着一兜子新鲜的、沾着露水的菜回来。
上午,把屋子收拾得纤尘不染,再给阳台上那十几盆花浇浇水,修修叶子。
午饭从不将就,一荤一素一个汤,小酒盅里倒上一钱白酒,自己跟自己喝一个。
下午,睡个午觉,起来就去楼下的小花园,跟一帮老姐妹跳广场舞。
晚上,看看电视,或者跟儿女视频一会儿,十点准时睡觉。
日子像上了油的齿轮,严丝合缝,顺滑得没有一丝杂音。
我挺满意。
我觉得我这辈子,活到这份上,算是功德圆满了。
直到那次,我弯腰去搬一盆君子兰,腰上“咔”地一下。
一股尖锐的、带着电击感的疼,从后腰眼猛地窜下去,一直钻到左边的小腿肚子。
我“哎哟”一声,差点没跪地上。
缓了好半天,那股钻心的疼才变成一种绵密的、持续的酸胀。
我扶着墙,一点点挪到沙发上坐下,后背全是冷汗。
人上了年纪,机器零件老化,这我懂。
但这种失去身体掌控权的感觉,还是第一次。
心里头,一下就空了。
像被人偷偷凿了个洞,呼呼地往里头灌冷风。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腰上那个地方,像有个小锤子,不轻不重地,一下一下地敲。
敲得我心烦意乱。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没去早市。
自己煮了锅白粥,就着咸菜,胡乱吃了几口。
小军的电话就是那时候打过来的。
例行公事的每周问候。
“妈,最近怎么样?身体还好吧?”
我本来想说,挺好,没事儿。
话到嘴边,鬼使神差地,拐了个弯。
“腰……昨天扭了一下,有点疼。”
我说得轻描淡写,带着点老人的、想获得一点点关注的、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撒娇。
电话那头沉默了三秒钟。
然后,小军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
“疼?怎么回事?严不严重?去医院了没有?你一个人在家行不行啊?”
一连串的问题,像机关枪一样砸过来。
我有点蒙。
“没那么严重,就是……哎,老毛病了,估计是。”
“什么叫估计是?妈,你这思想就不对!有病得治,不能拖!你赶紧去医院,去市里最好的医院,挂专家号!”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心里有点不舒服。
“哎呀,就是扭了一下,贴个膏药,歇两天就好了,哪用得着那么兴师动众。”
“不行!”小军斩钉截铁,“你现在就去!我给你在网上挂号,下午就去!拍个片子看看,必须搞清楚怎么回事!”
他那边传来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
我捏着电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心里那点因为疼痛泛起的委屈,瞬间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了。
是烦躁,也是一种被当成“麻烦”的隐隐难堪。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半天没动。
窗外的阳光很好,把地板照得亮堂堂的。
可我心里,却跟阴天似的。
我图什么呢?
跟他说这个,不就是想听句“妈,你多注意休息”之类的软话吗?
结果呢?
结果是我给自己找了个天大的麻烦。
下午,我还是去了医院。
小军的夺命连环call比闹钟还准时。
挂的是骨科主任的号,一个五十多岁的、看起来很疲惫的男人。
我把情况一说,他按了按我的腰,让我做了几个动作。
“腰椎间盘突出,压到神经了。”他言简意赅。
“严重吗?”我问。
“不致命,但麻烦。治不好,只能养。注意别累着,别弯腰提重物,睡硬板床。”
他开了几盒药,又开了个做理疗的单子。
整个过程,不超过十分钟。
我拿着那一堆单子和CT片子,走出诊室,心里沉甸甸的。
“麻烦”。
医生这个词用得真准。
我给小军回了电话,把诊断结果告诉他。
他听完,又是长长的一段沉默。
“妈,”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的焦虑,“你听我说,从今天开始,你什么活儿都别干了。”
“那哪儿行……”
“必须行!”他打断我,“我会给你请个钟点工,每天下午去给你做饭、打扫卫生。你什么都不用管,就好好躺着。”
“我不要!我一个人好好的,请什么钟点工?让人笑话!”我急了。
“这不是笑话不笑话的事!这是健康问题!妈,你都病了,就不能任性了!”
“病了”。
这个词从我儿子嘴里说出来,怎么那么刺耳呢?
好像我成了一个易碎的玻璃人,一个需要被严格看管的犯人。
“还有,你那个广场舞,别跳了。伤腰。”
“还有,你吃的那些东西,太油腻,以后多吃青菜,多喝粥。”
“还有,我给你买了个监控,装客厅里,我能随时看看你。”
我听到“监控”两个字,脑子“嗡”地一下。
“小军!”我几乎是喊出来的,“你这是干什么?你要监视我?”
“妈!我这是关心你!你一个人在家,万一摔了、晕了,我怎么知道?我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
这三个字,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还能说什么?
我再说一个“不”字,就是不识好歹,就是“任性”,就是“不让儿子省心”。
我默默地挂了电话。
屋子里静悄悄的。
我看着我那干净得发亮的地板,看着阳台上那些生机勃勃的花。
从明天起,这些,就都不属于我了。
会有一个陌生人,拿着我的钱,来接管我的生活。
而我,成了一个只需要“躺着”的、被剥夺了所有生活乐趣的病人。
我的退休金四千七。
我本来觉得,这钱让我活得很有尊严。
但现在我发现,当我“病”了,这点钱,这点尊严,在子女“为你好”的强大逻辑面前,一文不值。
钟点工还是来了。
一个四十出头的农村妇女,手脚麻利,但看我的眼神,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怜悯。
她叫我“老姐姐”,她说:“您就擎好吧,啥也别动,我来。”
于是,我每天的生活,就变成了坐在沙发上,看她在我熟悉的厨房里乒乒乓乓,用我不习惯的方式洗菜切菜。
看她用我那条用了十年的抹布去擦我根本不觉得脏的窗台。
她做的菜,清汤寡水,一点油星子都没有。
小军每天晚上都要通过监控“查岗”。
“妈,今天感觉怎么样?”
“妈,药吃了吗?”
“妈,阿姨做的菜还合胃口吗?”
“妈,你别老坐着,躺会儿。”
我像个提线木偶,在他的指令下点头,说“好”,“吃了”,“还行”。
我不敢说,那菜我吃着像嚼蜡。
我不敢说,我腰疼的时候,更想自己慢慢溜达溜达,而不是死狗一样躺着。
我不敢说,我看着我的花因为她浇水太多,叶子开始发黄,我心疼得直抽抽。
因为我“病”了。
一个病人,是没有资格提要求的。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趁钟点工买菜的工夫,去阳台给我的宝贝兰花松了松土。
结果,好巧不巧,被小军在监控里看到了。
他的电话立刻就追了过来,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妈!你在干什么!我不是说了让你别动吗!你怎么就是不听话!”
那一刻,我感觉我不是他妈。
我是一个犯了错的小学生,正在被班主任训斥。
屈辱,愤怒,还有一丝悲凉,齐齐涌上心头。
我没吭声,直接把电话挂了。
然后,我走到那个对着沙发的监控底下,死死地盯着那个黑色的小镜头。
我真想把它砸了。
但我没有。
我只是默默地拔掉了它的电源。
世界清净了。
但不到十分钟,小军的电话又打到我手机上。
“妈,监控怎么断了?你是不是拔了?你快插上!你这样我很担心!”
我没理他。
他就不停地打。
最后,我关了机。
我瘫在沙发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这到底是图什么啊?
我不过就是腰疼了一下。
怎么就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过成了谍战片。
这事还没完。
我又犯了第二个错误。
我把这事告诉了女儿小雅。
我想,女儿总是贴心小棉袄吧?她应该能理解我。
小雅在电话那头听完,沉默了一会儿。
“妈,哥也是为你好,他就是性子急了点。”
又是“为你好”。
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我知道,可我……”
“行了妈,我都知道了。”她打断我,“你缺钱吗?我给你打点钱过去。”
我愣住了。
“我不缺钱……”
“钱是好东西,能解决大部分问题。你别不舍得花,想吃什么就让阿姨买,想买什么就买。”
她的语气,像在处理一件棘手的公司业务。
冷静,高效,但没有温度。
“小雅,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心里憋得慌。”
“嗨,人老了都这样,爱胡思乱想。我给你在网上买了个进口的按摩椅,还有一堆钙片、氨糖,过两天就到了。你记得按时用,按时吃。”
“你别老听我哥的,什么都躺着,那不成废人了?医生不也说了要适当活动吗?那个按摩椅,每天按两次,活血化瘀,肯定管用。”
“行了妈,我这边还有个会,先不说了啊,你自己多保重。”
电话挂了。
我举着手机,半天没放下。
如果说小军的“关心”,是密不透风的控制。
那小雅的“关心”,就是冷冰冰的物质堆砌。
他们都爱我,这我信。
但他们爱我的方式,都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个“问题”。
一个需要被管理、被解决的“老年健康问题”。
几天后,几大箱子东西送上门。
最新款的按摩椅,巨大,笨重,摆在客厅里,把原本宽敞的空间挤得满满当当。
还有各种我看不懂名字的进口保健品,瓶瓶罐罐,堆满了茶几。
钟点工阿姨看着那堆东西,眼睛都亮了。
“哎哟,老姐姐,你这儿子姑娘可真孝顺!这得花多少钱啊!”
我扯了扯嘴角,笑不出来。
孝顺?
是啊,在外人看来,这是天大的孝顺。
儿子请保姆,装监控,时时嘘寒问暖。
女儿寄来成千上万的“高级货”。
我应该感恩戴德,应该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老太太。
可我只觉得,我被一堆东西给包围了,绑架了。
我坐在那个功能复杂到我看不懂说明书的按摩椅上,任由它在我后背上又揉又捶。
力道很大,捶得我骨头都疼。
我却一声不吭。
因为我知道,这是女儿的“心意”。
我必须“享用”它。
并且,我得在下次视频的时候,告诉她:“那个按摩椅,真管用。”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腰上的疼,好像也没那么明显了。
心里的堵,却越来越厉害,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
这天,以前一个单位的老同事王姐,组织大家聚餐。
她给我打电话,我下意识就想拒绝。
“哎呀,卫芳,你可得来啊,大家伙儿都想你了。”王姐在电话那头热情洋溢。
“我……我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我又没管住自己的嘴。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啊?”王姐的雷达立刻就竖起来了。
她这人,没什么坏心,就是嘴快,热衷于传播一切小道消息。
是我们那群老姐妹里的“消息集散中心”。
我犹豫了一下。
“没什么大事,就是腰,老毛病了。”
“哎哟!腰可不是小事!你可得注意!那你还来得了吗?”
“我……我看看吧。”
“来嘛来嘛,出来散散心,病都好得快一点!我们等你啊!”
我最终还是去了。
因为我实在是在家里憋得快发霉了。
我需要见见人,说说“人话”。
我以为,跟这些几十年的老姐妹们诉诉苦,她们能懂我。
我错了。
而且错得离谱。
饭桌上,我刚坐下,王姐就一脸关切地凑过来。
“卫芳,你这腰怎么样了?我听小军(她儿子跟我儿子是同学)说,你都请保姆了?挺严重啊?”
她嗓门大,一句话,一桌子人都听见了。
十几道目光,“唰”地一下,全聚焦在我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同情,有好奇,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幸灾乐祸的打量。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没……没那么严重,就是孩子不放心。”我含糊地解释。
“哎哟,你这孩子真孝顺!”另一个同事李嫂接话,“我们家那几个,指望不上哦!”
“是啊是啊,卫芳你真有福气!”
大家七嘴八舌地夸我孩子孝顺,夸我有福气。
我如坐针毡。
这些话,听起来是夸奖,可那味儿,不对。
那感觉,就像我是一个展品。
一个“子女孝顺”的成功案例展品。
而我的病,我的不舒服,成了这个展品的注脚,成了他们孝顺的证明。
我勉强笑了笑,想把话题岔开。
可王姐不放过我。
“卫芳啊,我跟你说,这腰病,千万不能大意!我认识一个老中医,专治这个,回头我把微信推给你!”
“我三姨家的表舅,就是你这个病,后来吃了一个偏方,好了!我给你问问方子!”
“你可千万别去跳广场舞了啊,那玩意儿最伤腰!”
“你得睡硬板床,把那软垫子撤了!”
一时间,我成了中心。
所有人都在为我“出谋划策”。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华佗在世,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方法是金科玉律。
我嘴上不停地说着“谢谢”,“好”,“我记下了”。
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我发现,当你说你病了,你就失去了一个平等的对话资格。
你不再是他们的朋友、同事。
你成了一个需要被“拯救”的弱者。
你的感受不重要,你的想法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有没有表现出他们的“关心”。
那顿饭,我味同嚼蜡。
好不容易熬到散场,我第一个就站起来要走。
“哎,卫fenag,我送你回去吧,你腰不好,别挤公交了。”王姐热情地说。
“不用不用,我打车。”我落荒而逃。
我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可我没想到,这仅仅是个开始。
从那天起,我的“病情”,就在我们这个不大的生活圈里,传开了。
我去楼下小花园散步。
碰到邻居张大妈。
她一把拉住我,上下打量我,眼神像在看一个瓷器。
“小林啊,听说你腰不行了?可得当心啊!别摔着!”
我去菜市场买菜。
卖豆腐的老李,非要多送我一块豆腐。
“林姐,拿着,算我的!你身体不好,多吃点豆制品补补!”
我常去的那家理发店。
老板娘给我洗头的时候,小心翼翼,好像我一碰就会碎。
“林姐,您躺好,慢点,水温行吗?要不您还是坐着洗吧?”
甚至,我们那个广场舞队的队长,都特地给我打了个电话。
“卫芳啊,你腰不好就好好歇着,别硬撑着来跳舞了啊。等你好了再说,你的位置我们给你留着。”
话是好话。
可我听着,怎么就那么不是滋味呢?
一种被“区别对待”的孤立感,油然而生。
我好像被贴上了一个标签:“病人”。
一个脆弱的、需要被特殊照顾的、麻烦的“病人”。
我开始害怕出门。
我害怕碰到熟人。
害怕他们那种怜悯的、过分关切的眼神。
王姐是最“热心”的。
她隔三差五就给我发微信。
“卫芳,那个老中医的微信我推给你了,你加一下啊!”
“卫芳,我给你找了个方子,你试试!”
“卫芳,我今天看到一篇讲腰椎保健的文章,转给你了,你好好看看!”
她甚至还会搞“突然袭击”,直接杀到我家来。
美其名曰,“看看你”。
实际上,是来视察我的“病情”有没有好转,顺便,再收集一点新鲜的谈资。
她一来,就对我家那个钟点工阿姨的工作指指点点。
“哎呀,这地怎么还有头发?”
“这菜炒得也太清淡了,能有营养吗?”
她俨然把自己当成了我的“健康总监”。
我烦透了。
但我还得挤出笑脸,应付她。
因为她是“好心”。
我能怎么办?
我总不能对着一张“好心”的脸,说“你给我滚”吧?
我只能忍着。
忍得肝都疼。
有一天下午,我实在憋不住了,想去楼下走走。
钟点工阿姨前脚刚走,我后脚就换了鞋出门。
走到小花园,看到几个老姐妹在那儿聊天。
我没想过去,就想在另一边的长椅上坐会儿,晒晒太阳。
结果,还是被王姐眼尖地看到了。
“哎!那不是卫芳吗!”
她一嗓子,所有人都回头看我。
我头皮一麻,想掉头就走,已经来不及了。
她们呼啦啦围了上来。
“卫芳,你怎么出来了?腰好了?”
“你可得当心点,别乱动!”
王姐更是夸张地一把扶住我的胳膊,好像我马上就要倒下去了。
“你怎么一个人就出来了?你家阿姨呢?你儿子不是不让你下楼吗?”
我感觉我的血压,“蹭”地一下就上来了。
我的私事,我儿子对我的要求,她怎么知道得一清二楚?
肯定是那个钟点工阿姨说的!
小军为了“随时掌握我的情况”,肯定跟阿姨加了微信!
我感觉自己像个透明人,里里外外被人看了个精光。
所有的隐私,所有的不快,都成了她们嘴里的八卦。
“我……我就是下来透透气。”我挣开王姐的胳膊,声音有点发冷。
“透气也得注意啊!”李嫂说,“你现在可不比从前了。”
“是啊是啊,你看你,脸都白了,是不是不舒服?”
她们围着我,叽叽喳喳,像一群苍蝇。
那些所谓的“关心”,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最敏感的神经上。
我一句话都不想说。
我只想逃。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最让我崩溃的一句话。
是王姐说的,她压低了声音,但足以让我听清。
她对旁边的人说:“你们看她,真是人老了就不中用了。不过是腰扭了一下,就折腾成这样。儿子女儿也是,花那么多钱,我看啊,就是花钱买个心安。”
她以为我没听见。
但我听见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捅进我心里。
原来,在她们眼里,我就是个“不中用”的麻烦。
我儿子女儿的孝顺,也成了“花钱买心安”的表演。
我所有的痛苦和挣扎,在她们看来,不过是一场可笑的折腾。
那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感同身受?
你的病,你的痛,于人而言,不过是两种东西。
一种,是社交的工具。他们借着“关心你”,来彰显自己的善良和热情。
另一种,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消费着你的不幸,来点缀自己平淡的生活。
你以为的倾诉,不过是递给别人一把刀,让他们有机会来捅你。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王姐那张挂着虚伪笑容的脸。
我一句话也没说。
我转身就走。
我的腰好像不疼了。
我的背挺得笔直。
我走得很快,把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远远地甩在身后。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这场由我一句“腰疼”引发的闹剧,该结束了。
我给钟点工阿姨结了工资,告诉她,明天不用来了。
她很惊讶。
“老姐姐,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不是,你很好。”我看着她,“是我,我想自己来。”
然后,我给小军打了个电话。
他接起来,又是那一套。
“妈,今天怎么样?阿姨说你……”
“小军,”我打断他,“阿姨,我辞了。”
电话那头,又是沉默。
“为什么?”他的声音很压抑,“是不是她不好?我再给你换一个!”
“不是。是我自己不要了。”我的声音很平静。
“妈!你又任性!你的腰怎么办?”
“我的腰,我自己清楚。”我说,“小军,你听我说完。从明天起,我不要钟点工,我也不要那个按摩椅,监控,我也不需要。”
“妈!”
“你听我说完。”我加重了语气,“我知道你为我好,小雅也是。你们给我钱,给我东西,给我请人,我都心领了。但是,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六十三了,不是三岁。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有数。我自己的生活,我想自己做主。”
“我扭了腰,是不方便,但我不是个废人。我还能做饭,还能打扫,还能下楼走路。你们把我当成一个易碎品保护起来,这对我不是爱,是折磨。”
“那个监控,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犯人。那个钟点工,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寄生虫。那些我不认识的邻居和同事,跑来对我指手画脚,告诉我该怎么活。我的生活,被搅得一团糟。”
“这一切,都是从我说我‘腰疼’开始的。”
“所以,儿子,我求求你。让我回到我原来的生活,行吗?”
我一口气说完,胸口在起伏。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一样的寂静。
我甚至能听到小军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沙哑。
“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让你这么难受。”
“我就是……我就是害怕。”他说,“爸走得早,我就你一个妈了。我怕你出事,我怕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哽咽。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是啊,他不是不爱我。
他只是用错了方式。
他的爱,太沉重,太焦虑。
“我知道,儿子,我都知道。”我的眼泪也下来了。
“以后,咱们换个方式,好不好?”我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如果真有事,我第一时间告诉你。但是,请你相信我,也请你,让我过我自己的日子。”
那天,我和儿子聊了很久。
是我这辈子,和他聊得最长,也最透彻的一次。
挂了电话,我又给小雅打过去。
我把同样的话,跟她说了一遍。
小雅在电话那头,也沉默了很久。
最后,她说:“妈,对不起。我以为,给你最好的物质,就是对你好。我忽略了你的感受。”
“以后,我少寄点东西,多给你打打电话,好不好?”
“好。”我笑着说。
那天晚上,我拔掉了那个巨大按摩椅的插头,用一块布把它盖了起来。
它就像一个时代的纪念碑,立在我的客厅里。
提醒我,我犯过的错。
第二天,我五点半准时起床。
我慢慢地,小心地,给自己做了一顿早饭。
是我最爱吃的,葱油拌面,卧了一个荷包蛋。
真香。
然后,我去了早市。
阳光很好,菜很新鲜。
碰到卖豆腐的老李。
“林姐,今天气色不错啊!腰好了?”
我对他灿烂一笑。
“好着呢!嘛事没有!”
声音洪亮,底气十足。
老李愣了一下,也笑了:“那就好,那就好!”
我没再去看那些老姐妹。
我开始去另一个远一点的公园散步。
那里没人认识我。
我报了个太极班。
动作缓慢,舒展,很适合我。
教拳的老师傅说,我的腰病,慢慢练,能改善。
我信他。
但我没跟任何人说。
这是我自己的事。
我的身体,我自己负责。
我的病痛,我自己消化。
这世上,唯一能对你的痛苦感同身受的,只有你自己。
说出去,对爱你的人,是负担。
对不相干的人,是谈资。
对那些假装关心你的人,是他们表演的道具。
何必呢?
我的退休金还是四千七。
我的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
只是,我的心里,多了一份以前没有的清醒和笃定。
有时候,腰还是会疼。
尤其是在阴雨天。
那种酸胀感,会提醒我,我不再年轻,我的身体有了破绽。
但我不怕了。
疼的时候,我就自己给自己捶捶,或者躺下歇会儿。
等那阵劲儿过去了,站起来,日子照样过。
饭,照样要做。
花,照样要浇。
太极,照样要去练。
有一天,练完太极回来,在楼下碰到了王姐。
她大概是听说了我的“事迹”,一脸的不可思议。
“卫芳,你……你这都好了?”
我看着她,心平气和。
“嗯,好多了。”
“哎哟,那你可真是恢复得快!我跟你说,我前两天膝盖疼,去医院一看,说是滑膜炎……”她又准备开始她的“经验分享”。
我笑了笑,打断她。
“是吗?那你可得好好看看,多注意休息。”
说完,我冲她点点头。
“我先上去了,家里还炖着汤呢。”
我转身上楼,没再给她任何继续这个话题的机会。
我不想听她的“关心”。
我也不想用我的“关心”去“回敬”她。
人与人之间,最好的距离,或许就是这样。
君子之交淡如水。
各自管好各自的病,各自过好各自的命。
回到家,屋子里安安静静。
阳光从窗户里洒进来,一室安然。
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生病,不管是轻是重,它首先是你自己的私事。
你可以选择告诉最亲近、最值得信赖的人。
但绝对不能随便说,不能当成一种情绪的宣泄,或者获取同情的资本。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你的倾诉,会换来什么样的回响。
有时候,那回响,比疾病本身,更伤人。
守口如瓶,不是冷漠,而是一种成年人的智慧。
是对自己的保护,也是对真正爱你的人的体谅。
我坐在沙发上,腰上那点隐隐的酸胀,似乎也变得可以忍受了。
它就像一个老朋友,提醒我,要慢一点,要爱惜自己。
但它再也不能,左右我的生活,和我的心情了。
我,林卫芳,六十三岁。
退休金四千七。
腰不太好。
但我过得,很好。
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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