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跟甲方扯皮一个设计方案的细节。
手机在桌上疯狂震动,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老妈。
我冲着电话那头的甲方代表挤出一个笑脸:“不好意思,您稍等,我接个急电。”
按下接听键,小姨焦急的声音像连珠炮一样砸过来:“小伟!你快来!你妈在菜市场晕倒了!已经送去中心医院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
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挂了电话,我甚至忘了跟甲方说什么,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医院。
一路闯了几个黄灯,心跳得像擂鼓。
等我满头大汗地冲到急诊室,一眼就看到了林苗。
她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职业套装,平时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些凌乱,正弯着腰,低声跟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说着什么。
她身边,小姨扶着一个移动病床,床上躺着的就是我妈。
我妈闭着眼,脸色蜡黄,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妈!”我冲过去,声音都在抖。
林苗回头看到我,眼神里闪过一丝疲惫,但还是立刻镇定地对我说:“别急,医生刚做了初步检查,说是急性胆囊炎,可能是胆结石引起的,需要住院观察,看要不要手术。”
她的声音很稳,像一颗定心丸,把我慌乱的心神暂时拉了回来。
我看向医生,医生点点头:“家属来了就好,先去办住院手续吧,病人需要马上输液。”
“我去办!”我立刻说。
“我已经让小姨去排队了,”林苗指了指不远处的缴费窗口,“你先在这儿陪着妈,我去买点生活用品,病房里什么都没有。”
她条理清晰地安排着一切,仿佛她才是家里的主心骨。
我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高跟鞋敲击着地面,发出“哒哒哒”的响声,果断又利落。
心里一阵暖流涌过,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的愧疚。
我妈被推进了三人间的病房,靠窗的位置。
输液管挂上,冰冷的液体一滴一滴顺着透明的管子流进我妈干瘪的血管。
她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
“妈,你醒了?”我赶紧凑过去。
她眼神涣散地看了看天花板,又看了看我,嘴唇嚅动了一下。
“水……”
“哎,有!”我连忙拿起桌上的杯子,却发现是空的。
我正要起身去打水,林苗提着两个大袋子走了进来。
“水来了,”她快步走过来,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新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倒了一杯在杯盖里,用嘴唇试了试温度,“不烫,刚好。”
她扶起我妈的头,小心翼翼地把水喂到她嘴边。
我妈喝了两口,喉咙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人也精神了些。
她看清了眼前的人是林苗,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那股子挑剔的劲儿已经回来了。
林苗把杯子放好,语气平淡地说:“小伟在忙,我离得近,就先过来了。”
“哦。”我妈应了一声,眼神却瞟向我,带着一丝责备。
仿佛在说,你老婆都来了,你这个亲儿子才来。
我心里一堵,想解释两句,又觉得在这种时候说这些没意思。
这是第一天。
一切混乱的开始。
医生说,我妈的情况需要先消炎,观察两天,再决定是否手术。
这意味着,至少有两天,医院就是我们的第二个家。
公司那边,我请了假。项目到了关键阶段,但妈只有一个。
林苗也跟公司申请了居家办公,把笔记本电脑带到了医院。
小姨家里有孩子要照顾,待到晚上就先回去了。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空气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滴滴”的单调声响,和我妈压抑的呼吸声。
林苗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新买的苹果,仔細地削着皮。
她的手指很巧,一圈一圈,果皮连绵不断。
我妈斜着眼睛看她,没说话。
林苗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插上一块,递到我妈嘴边。
“妈,吃点水果,补充点维生素。”
我妈把头偏向一边。
“不吃。”
“为什么不吃?”林苗问。
“看着就酸。”
林苗愣了一下,把苹果拿回来,自己咬了一口,细细嚼了嚼,说:“不酸啊,是甜的。”
“我说酸就酸,”我妈的声调高了一点,“你们年轻人,跟我们的口味不一样。”
林苗没再说话,默默地把那盘苹果放在了床头柜上。
过了一会儿,我妈又开口了。
“水。”
我赶紧起身去倒。
“烫了。”她抿了一口,就把杯子推开。
我拿回来,吹了半天,又递过去。
“凉了。”
我心里那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蹿了起来。
林苗看了我一眼,从我手里接过杯子,什么也没说,去水房重新兑了一杯,试好了温度,再递过去。
这次,我妈没再挑剔,喝了。
喝完,她看着林苗,幽幽地说:“还是自己生的贴心,知道冷热。不像有的人,毛手毛脚的。”
这话明摆着是说给我听的,但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林苗的耳朵里。
林苗的背影僵了一下,但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开始收拾东西。
晚上,医院不让家属留宿多人,只能留一个。
我说:“我留下。”
我妈立刻说:“你明天还要跟医生沟通病情,你得休息好。让林苗留下。”
我看向林苗,她脸上写着疲惫,但还是点了点头:“行,我留下吧。你回去好好睡一觉。”
我心里不是滋味。
我知道我妈那点心思。她就是想磋磨林苗。
但我又能说什么?
我总不能当着我妈的面说:“妈,你别针对我媳妇了。”
那只会让战火烧得更旺。
我只能拍拍林苗的肩膀,低声说:“辛苦你了。”
她对我扯出一个笑,比哭还难看。
“没事。”
我走出病房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林苗正坐在陪护的小凳子上,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照亮了她憔悴的脸。
我妈躺在床上,侧着身子,背对着她,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那一刻,我感觉那个小小的病房,像一个密不透风的角斗场。
而我的妻子,是那个孤身一人的角斗士。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提着早饭赶到医院。
推开门,林苗趴在床边睡着了,身上只盖了一件薄薄的外套。
我妈倒是醒着,正盯着天花板发呆。
看到我,她立刻朝林苗的方向努了努嘴,压低声音,但足以让林苗惊醒的音量说:
“你看看她,睡得比我还沉!我昨晚咳了半天,她动都不动一下!”
林苗猛地惊醒,揉着惺忪的眼睛,看到我,一脸茫然。
“我……我睡着了?”
“没事,你太累了。”我把早饭放在桌上,瞪了我妈一眼。
我妈完全无视我的眼色,继续数落:“我说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不行,熬个夜都熬不住。想当年我生你的时候,在医院三天三夜没合眼。”
又是“想当年”。
我把小米粥和包子拿出来,“妈,吃早饭了。”
“我不吃小米粥,没味道。”
“那您想吃什么?”
“隔壁床那个小姑娘,她女儿早上给她送来的,是城南那家老店的豆腐脑,闻着就香。”
城南。
从医院开车过去,不堵车也要四十分钟。
我看着我妈,她一脸的理所当然。
林苗站起来,拿起自己的包:“我去买吧。”
“不用,”我拉住她,“你一晚上没睡,赶紧去洗把脸休息会儿。我去。”
我妈不乐意了:“你去?你知道哪家吗?你知道要加什么料吗?别到时候买错了,白跑一趟。”
她看着林苗,那意思很明显,就得她去。
林苗叹了口气,对我摇摇头,示意我别争了。
“没事,我去吧,顺便出去透透气。”
她走了。
我妈看着她的背影,嘴角撇出一丝得意的笑。
然后她转向我,开始了新一轮的念叨。
“小伟啊,不是我说你。你这个媳妇,娶得真是不行。”
我太阳穴突突地跳。
“妈,林苗哪里不好了?”
“哪里都不好!”她声音大了起来,“你看她,从昨天到今天,除了拉着一张脸,还会干什么?叫她干点活,跟要了她的命一样。”
“她哪里拉着脸了?她不是一直在忙前忙后吗?”
“那叫忙?那叫应付!一点笑脸都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欠了她钱!”
我深吸一口气,压着火说:“妈,这是医院,谁能笑得出来?再说,林苗昨天忙了一天,晚上又守了一夜,她不累吗?”
“累?谁不累?我躺在这里,浑身都疼,我说什么了?”
我无话可说。
跟她讲道理,永远讲不通。
因为她根本就不是在讲道理,她只是在发泄情绪。
她看我不说话,以为我理亏了,说得更起劲了。
“你看看隔壁床,人家那闺女,一口一个‘妈’,叫得可甜了。再看看你媳妇,从进来到现在,叫过我一声‘妈’吗?就只会‘阿姨’‘阿姨’地叫,生分得跟外人一样!”
我简直要气笑了。
“妈,结婚的时候不是您自己说的吗?说您担不起她这一声‘妈’,让她叫‘阿姨’就行。您忘了吗?”
我妈被我噎了一下,脸涨得通红。
“我那是……我那是客气客气!她还真就当真了?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你看看她穿的,来医院还穿得跟要去走秀一样,裙子那么短,像什么样子!”
“还有她的工作,画画画,一天到晚在电脑上画,那也叫正经工作?能挣几个钱?一点都不顾家!”
“最重要的是,你们结婚都三年了,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
一桩桩,一件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全被她翻了出来。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里来回地割。
这些话,她以前也零零碎ρό说过。
但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如此刺耳,如此恶毒。
因为我知道,这些话,她肯定也当着林苗的面,用各种或明或暗的方式,说过无数遍。
我看着我妈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突然觉得很陌生。
这真的是那个含辛茹苦把我养大的母亲吗?
为什么她对那个尽心尽力照顾她的儿媳妇,会有这么大的恶意?
一个多小时后,林苗回来了。
她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妈,豆腐脑买回来了,您趁热吃。”
她打开盖子,一股咸香的味道弥漫开来。
我妈探头看了一眼,又皱起了眉。
“怎么没放香菜?”
林苗的表情凝固了。
“您……您不是不吃香菜吗?”她小声说,“我记得您说香菜味儿冲。”
“我现在就想吃了!不行吗?”我妈的语气蛮不讲理。
林苗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我看不下去了。
“妈!您差不多行了!林苗跑那么远给您买回来,您就别挑三拣四了!”
我妈被我吼得一愣,随即眼圈就红了。
“好啊,李伟,你现在是有了媳妇忘了娘!我白养你这么大了!我躺在病床上,连口想吃的东西都吃不上,你还吼我!”
她一边说,一边捶着床。
隔壁床的病人和家属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林苗赶紧把保温桶的盖子盖上,低声说:“妈,您别生气,我再去给您买一碗,这次一定记得放香菜。”
“我不吃了!”我妈赌气地把头转向另一边,“我什么都不吃了!我就等着病死算了!”
林苗站在原地,端着那碗还温热的豆腐脑,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那碗豆腐脑,最后是我吃的。
我一口一口,机械地往嘴里塞,却尝不到任何味道。
只觉得满嘴的苦涩。
下午,医生来查房,看了看我妈的报告,说炎症还没完全消下去,建议再观察一天,如果明天指标下来了,后天就可以安排手术。
这意味着,这场煎熬,还要持续。
林苗坐在角落里,戴着耳机,对着笔记本电脑处理工作。
她似乎想用工作来隔绝这个病房里令人窒息的空气。
但她每隔一会儿,还是会抬起头,看看输液瓶,或者问我妈要不要喝水,要不要上厕所。
我妈对她的回应,要么是“嗯”,要么是“不用”,要么干脆不理。
傍晚的时候,我姑姑,也就是我爸的妹妹来了。
她提着一篮水果,一进门就咋咋呼呼。
“哎哟,嫂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住院了?”
我妈一看到救星来了,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她拉着姑姑的手,开始哭诉。
从自己身体怎么怎么难受,到我这个儿子怎么怎么不孝,最后,重点自然落在了林苗身上。
“你是不知道啊,我这个儿媳妇,真是请来的一尊菩萨,得供着。”
“我渴了,让她倒杯水,她给我倒杯烫的。我饿了,让她买碗豆腐脑,她给我买碗不放香菜的。”
“让她守个夜,她睡得比我还死。我在这边咳得撕心裂肺,人家在那边一动不动。”
“我跟她说话,她爱答不理。一天到晚就知道抱着她那个破电脑,也不知道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姑姑一边给我妈顺气,一边用一种审视的、不赞同的目光,来回地打量着角落里的林苗。
林苗摘下了耳机,她显然都听到了。
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她没有哭,也没有反驳。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双手紧紧地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忍无可忍。
“妈!您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林苗她……”
“你闭嘴!”我妈厉声打断我,“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我三十岁的人了,在她眼里,还是个小孩。
姑姑也帮腔:“就是,小伟,你妈生病了,心情不好,你说你还跟她顶嘴?你媳妇做得不对,当妈的说两句怎么了?”
什么叫“做得不对”?
到底哪里不对?
我看着她们一唱一和,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而我的妻子,是她们联合审判的罪人。
林苗突然站了起来。
她走到我面前,把笔记本电脑递给我。
“我出去一下。”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
我看着她走出病房,背挺得笔直。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根弦,已经快要断了。
我追了出去。
在走廊的尽头,靠窗的位置,我找到了她。
她没有哭。
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林苗……”我走到她身边,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说得太多了,已经变得廉价。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失望。
“李伟,”她说,“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你跟我说,你妈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让我多担待。我信了。”
“后来,她催我们生孩子,说我不下蛋的母鸡,你跟我说,老人家思想传统,别往心里去。我也忍了。”
“她嫌我工作忙,不顾家,说我赚那点钱还不够丢人的。你跟我说,她是为了我们好,想让我轻松点。我也算了。”
她每说一句,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可是今天,李伟,我真的不明白了。”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放下工作,第一时间赶到医院。我跑前跑后,办手续,买东西。我给她削苹果,她嫌酸。我给她倒水,她嫌冷热。我跑遍半个城去给她买她想吃的,她嫌我没放她从来不吃的香菜。”
“我守了一夜,因为太累不小心睡着了,就成了我没良心。”
“李伟,我也是人,我也会累。”
“我也有我的工作,我的客户还在等我的方案。我不是全职保姆。”
“我尽我所能地去做了,为什么换来的,是这些?”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无言以对。
因为她说的,全都是事实。
我只能伸出手,想抱抱她。
她却退后了一步。
“你别碰我。”
她的眼神,冷得像冰。
“李伟,我问你,在你妈眼里,我到底算什么?”
“是你的妻子,还是一个可以随便使唤、随便挑剔的外人?”
外人。
这个词,像一根针,扎进了我最痛的地方。
是啊,在我妈眼里,林苗可不就是个外人吗?
一个抢了她儿子的外人。
一个不合她心意的外人。
一个她可以随意发泄不满的外人。
“你回去陪你妈吧,”林苗说完,转身就走,“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间,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我想起了我和林苗刚认识的时候。
那时候,她多爱笑啊。
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她说她喜欢我的老实,我的稳重。
她说,以后我们会有自己的家,不大,但很温暖。
我跟她求婚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跟她说,我一定会让你幸福,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
可现在呢?
我让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而我,这个所谓的丈夫,却像个懦夫一样,只会躲在“家和万事兴”的牌坊后面,让她一个人去承受风雨。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烟头烫到了手指。
疼。
但心里的疼,比这疼一百倍,一千倍。
我回到病房,姑姑已经走了。
我妈躺在床上,大概是哭累了,也睡着了。
病房里安静得可怕。
我坐在林苗刚才坐过的那个小凳子上,看着我妈的睡颜。
这张我看了三十年的脸,此刻却让我感到无比的陌生和寒心。
晚上,林苗没有回来。
我给她发微信,她没回。
打电话,她挂了。
我心里慌得不行。
我妈醒来,看到只有我一个人,问:“林苗呢?死哪儿去了?”
“她回家了。”我的声音冷冰冰的。
“回家了?谁准她回去的?我这还病着呢,她就敢撂挑子?”我妈一下子坐了起来,因为动作太大,牵动了伤口,疼得“哎哟”一声。
“她凭什么不能回家?这是她的家吗?她也需要休息!”我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
我妈被我吓住了,愣愣地看着我。
“你……你冲我嚷嚷什么?”
“我冲你嚷嚷?妈,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从你住院到现在,你对林苗说过一句好话吗?有过一个好脸色吗?”
“我……”
“她不是你请来的护工!她是我老婆!她来照顾你,是情分,不是本分!”
“你凭什么这么作践她?”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病房里回荡,带着压抑了两天的愤怒和委屈。
我妈的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她嘴唇哆嗦着,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她躺回床上,把头埋进被子里,发出了呜呜的哭声。
我看着她耸动的肩膀,心里没有一丝心软。
只有一片荒芜的疲惫。
这一夜,是我守着。
我几乎一夜没睡,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林苗那双失望的眼睛。
我害怕。
我怕她真的不要我了。
我怕我们那个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小家,就这么散了。
第三天,林苗还是没有出现。
我妈也不再跟我说话,病房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医生来查房,说我妈的指标下来了,明天可以安排手术。
他交代了很多术前术后的注意事项。
我拿着笔记,一条一条地记下来。
脑子很乱,很多东西听了就忘。
医生看我状态不对,皱着眉说:“家属要上心啊,这些都很重要。你爱人呢?她昨天记录得挺清楚的。”
我爱人。
是啊,我的爱人,被我妈气跑了。
我狼狈地笑了笑:“她……她今天有点事。”
医生走后,我妈冷冷地开口了。
“怎么?她还不来?真打算把烂摊子都扔给我这个亲儿子?”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讽刺。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可笑。
“妈,你是不是觉得,林苗就应该跪着伺候你,你才满意?”
“我没有!”她尖声反驳。
“你没有?那你这两天做的是什么?”
“你嫌她倒水不合适,嫌她削苹果不好吃,嫌她买的早饭不合胃口,嫌她守夜睡着了,嫌她不叫你妈,嫌她穿得不好看,嫌她工作不体面,嫌她不给你生孙子!”
我每说一条,我妈的脸色就白一分。
“你把她当成一个出气筒,一个假想敌,把所有对生活的不满,全都发泄在她身上!”
“你有没有想过,她也是别人家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女儿?”
“她嫁给我,不是为了来给你当牛做马的!”
我妈被我说得哑口无言,只是用一种怨毒的眼神瞪着我。
我知道,她恨我。
恨我帮着“外人”,不帮她。
下午,我接到了林苗的微信。
只有一句话:“明天手术,我会去的。”
我看着那几个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半。
至少,她还没放弃。
还没彻底放弃我,放弃这个家。
第四天,手术日。
一大早,林苗就来了。
她换了一身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脸上化了淡妆,但依然掩盖不住眼底的青黑。
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她谁也没看,径直走到床头柜,把保温桶放下。
“妈,我熬了点粥,你手术前不能吃东西,手术后可以喝点流食。”
她的声音,依旧是平静的。
我妈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把头扭到了一边。
我走到林苗身边,拉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
“谢谢你。”我低声说。
她抽回手,摇了摇头。
“我是为你来的。”她说,“我不想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些。”
我的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护士来推我妈去手术室。
我妈显得很紧张,手紧紧地抓着床单。
林苗走过去,帮她理了理头发,说:“妈,别怕,就是个小手术,睡一觉就过去了。我们都在外面等你。”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叫她“妈”。
我妈的身体震了一下。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林苗。
林苗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但眼神是真诚的。
我妈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被护士推走了。
手术室外,走廊上的红灯亮了起来。
我和林苗并排坐在长椅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像一场漫长的凌迟。
我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后,还是林苗先开了口。
“李伟,等妈出院了,我们……聊聊吧。”
我的心一沉。
“聊什么?”
“聊我们以后怎么办。”她看着前方,眼神空洞,“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面对这样的场面。”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不是指照顾病人。
而是指我妈那种无休止的、充满了恶意的挑剔和指责。
“对不起。”我说,“是我没用,没有保护好你。”
“这不是你的错。”她摇摇头,“这是你妈和我之间的问题,你夹在中间,也很难做。”
她越是这么说,我心里就越难受。
“不,是我的错。”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去‘担待’,不该让你去‘忍’。”
“我是你丈夫,我应该站在你前面,为你挡住所有的风雨。而不是把你推出去,让你独自面对。”
“林苗,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我握住她的手,这一次,她没有抽开。
“以后,我来。所有的事情,我来处理。我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委屈。”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要拒绝了。
她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累了,李伟。”她说,“我真的累了。”
我知道,她点头,不是原谅,只是一种暂时的休战。
我们之间的裂痕,需要更多的时间和行动去弥补。
两个小时后,手术室的灯灭了。
医生走出来,说手术很成功,切除的胆囊里全是结石,再晚点就危险了。
我妈被推了出来,还处于麻醉状态,睡得很沉。
回到病房,林苗开始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换上干净的床单,垫上护理垫,准备好吸管和温水。
她的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我妈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麻药劲儿过去,伤口开始疼。
她哼哼唧唧的,脸色比之前更难看了。
“水……”她虚弱地说。
林苗立刻把吸管递到她嘴边。
我妈喝了两口,大概是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她看着林苗,眼神很复杂。
有痛苦,有依赖,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接下来的两天,是我妈恢复的关键期。
她不能下床,吃喝拉撒都在床上。
我请了一个护工,但很多事情,护工做不了,或者说,我妈不让做。
她只认我和林苗。
但她对我,总是不耐烦。
“你个大男人,笨手笨脚的!走开!”
于是,大部分的护理工作,又落到了林苗身上。
给她擦身,帮她翻身,处理排泄物。
这些又脏又累的活,林苗没有一句怨言,做得一丝不苟。
她的话很少。
只是在需要的时候,才会开口。
“妈,要翻身了,您忍一下。”
“妈,要喝水吗?”
“妈,伤口还疼吗?”
我妈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不再挑三拣四,不再冷嘲热讽。
她只是沉默地接受着林苗的照顾。
有时候,我看到她会偷偷地看林苗,眼神里带着一种探究。
似乎想从这个她一直看不上的儿媳妇身上,找出点什么。
转折发生在我妈出院的前一天晚上。
护工已经下班了。
我和林苗在病房里陪着。
我妈那天精神不错,甚至能自己坐起来一会儿了。
林苗正在给她准备晚上的流食,一碗用保温桶温着的鱼汤。
我妈突然开口了。
“林苗。”
她叫了她的名字。
林苗回过头:“嗯?”
“那个……对不起。”
我妈的声音很小,小得像蚊子哼哼。
我和林苗都愣住了。
我们以为自己听错了。
“前几天……是我不对。”我妈的头低了下去,看着自己的被子,“我心情不好,说话……太难听了。”
病房里一片死寂。
我看着我妈花白的头发,和她因为不好意思而涨红的脸。
这是我记忆里,她第一次跟人道歉。
林苗端着汤,走到床边,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舀起一勺汤,吹了吹,递到我妈嘴边。
“妈,喝汤吧。”
她没有说“没关系”。
但这一声“妈”,已经代表了一切。
我妈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张开嘴,把那勺汤喝了下去。
我转过身,走到窗边,假装看风景。
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出院那天,我办好了所有手续。
林苗收拾好所有的东西。
我扶着我妈,慢慢地走出这个我们待了一周的地方。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坐上车,我妈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突然说:
“林苗啊。”
“嗯?”林苗正在开车,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
“你那个……画画的工作,还挺好的。”
林苗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是吗?您怎么突然觉得好了?”
“我看隔壁床那小姑娘,她也是做设计的,听她说,现在这行挺挣钱的。”我妈的声音有点不自然。
我跟林苗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笑意。
我知道,我妈这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表达她的认可。
虽然别扭,但很真实。
“那当然,”林苗开玩笑地说,“以后您跟我儿子的养老金,可都指望我了。”
我妈撇了撇嘴,没反驳。
“那……什么时候让我抱孙子?”她还是没忍住,问出了这个终极问题。
林苗透过后视镜,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这得问您儿子,看他努不努力了。”
我老脸一红。
我妈竟然也笑了,虽然笑得有点勉强。
“行吧,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管了。”
车里的气氛,前所未有的轻松。
回到家,我妈看着窗明几净的客厅,和阳台上生机勃勃的花草,那是林苗的杰作。
她没说话,默默地回了自己房间。
林苗累坏了,倒在沙发上就不想动。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
“老婆,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还愿意要我,要这个家。”
她转过身,捏了捏我的脸。
“看你表现咯。”
我把她抱得更紧了。
我知道,这场风波,看似过去了。
但它在我们心里留下的印记,不会轻易消失。
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婚姻中最脆弱、最不堪的一面。
也照出了,我作为一个丈夫、一个儿子的失职和懦弱。
那天晚上,我妈睡得很早。
我跟林苗坐在客厅里,聊了很久。
“李伟,你知道吗?那天在走廊里,我真的想过,要不算了。”
我的心一紧。
“我觉得太累了。我嫁给你,是想找个人一起对抗世界的风雨,不是为了让你的世界,给我带来风雨。”
“我觉得不公平。我努力工作,经营我们的小家,我自问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被最亲的人,用最刻薄的语言攻击。”
“我甚至在想,是不是我真的有问题?是不是我真的不够好?”
我听着她的话,心如刀割。
“你很好。”我捧着她的脸,认真地说,“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是我不好,是我妈不好。是我们欠你的。”
她摇摇头:“没有谁欠谁的。一家人,算不清的。”
“但是,李伟,我希望你明白。我的忍耐,不是没有底线的。”
“我可以尊重她,孝顺她,照顾她。但前提是,她也要尊重我。把我当成一个平等的、独立的个体,而不是你的附属品,或者一个可以随意差遣的保姆。”
“如果再有下一次,我不会再忍了。”
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向她保证,“我发誓。”
这次住院,像一场高烧。
烧掉了我妈多年的偏见和刻薄,也烧掉了我一直以来的和稀泥与逃避。
让我们所有人都看清了,在这个家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从那以后,我妈变了很多。
她不再对林苗的工作指手画脚,甚至有一次,还饶有兴致地看林苗画图。
她不再催着我们生孩子,只是偶尔会念叨一句“趁年轻,早点要,我还能帮你们带带”。
她开始学着叫林苗的名字,而不是“哎”。
林苗也变了。
她会主动陪我妈聊天,教她用智能手机看电视剧。
会在周末的时候,拉着我,陪我妈去公园散步。
她们之间,依然有代沟,有分歧。
但那种剑拔弩张的对立,消失了。
取而代代,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点生疏的亲近。
而我,终于学会了如何做一个真正的“中间人”。
我不再是传声筒,也不是和事佬。
我是防火墙。
当我妈偶尔冒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老思想时,我会第一时间站出来,用一种温和但坚定的方式,把火苗掐灭在萌芽状态。
“妈,时代不一样了。”
“妈,这件事,我跟林苗商量过了,我们决定……”
当林苗因为工作太忙,忽略了我妈时,我也会提醒她。
“老婆,抽空给妈打个电话吧,她念叨你了。”
我努力地,去维护这个家的平衡。
这个过程,很累。
但心里,是踏实的。
一年后,林苗怀孕了。
我妈高兴得像个孩子,把她珍藏多年的金镯子拿出来,非要给林苗戴上。
林苗看着那个样式老旧的镯子,笑了。
她没有拒绝。
她让我妈亲手给她戴上,然后抱着我妈,说:“谢谢妈。”
我妈拍着她的背,嘴里念叨着:“好好养胎,别累着。”
眼圈,却是红的。
我站在旁边,看着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相拥在一起。
阳光从窗户洒进来,给她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家庭,不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但它是一个讲“爱”和“尊重”的地方。
婆婆与媳妇,天然就不是母女。
她们是因为同一个男人,才成为了一家人。
这层关系,脆弱又敏感。
需要那个男人,用智慧去粘合,用肩膀去承担。
你不能指望她们会自动相亲相爱。
你必须成为那个桥梁,那个纽带。
你要保护你的妻子,不让她在你的原生家庭里,感到孤立无援。
你也要理解你的母亲,引导她去接纳这个新的家庭成员。
你要让她们都明白,她们不是敌人,而是盟友。
共同的目标,是让你这个不怎么争气的男人,过得幸福一点。
我看着林苗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看着我妈每天变着花样地给她做营养餐。
我知道,我们这个小家,经历过那场狂风暴雨的洗礼,终于变得更加坚固了。
而我,也在这场风雨中,真正地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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