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死了。
这么说有点奇怪,但对我这种形态的东西来说,时间早就没了意义。
唯一能让我感知到时间流逝的,是周明凯。
还有他每年准时带来我坟前的那束,枯萎的玫瑰。
对,你没看错,枯萎的。
不是凋谢,不是衰败,是那种已经干透了,像是被制成了标本,连一丝水分都没有的,死翘翘的玫瑰。
今年是第七年。
风刮过墓园,带着一股青草和泥土混合的潮气。
我飘在我的墓碑上空,像个监工,看着他把车停在远处,一步步走过来。
他瘦了,比去年更瘦,眼窝陷下去,显得那双眼睛尤其大,也尤其空。
他还是穿着那件黑色的风衣,领口洗得有点泛白,七年了,他好像就没换过别的衣服。
手里,照例是那束用牛皮纸包着的,干枯的玫瑰。
花瓣是暗沉的酱紫色,边缘蜷曲,脆弱得好像一碰就会碎成粉末。
我真的想不通。
周明凯,我们大学就在一起,毕业就结婚,认识十二年,结婚五年。
我是病死的,不是跟他吵架赌气跳楼,也不是他出轨我心碎自杀。
我们是所有人眼里的模范夫妻。
他会记得我随口一提想吃城西那家蛋糕店的泡芙,下班绕一个小时的路给我买回来。
他会在我生理期的时候,提前把红糖姜茶煮好,用保温杯装着,晚上塞进我被窝。
他甚至记得我妈的生日比我还清楚。
这样一个男人,在我死后,每年都来给我上坟。
多深情啊。
可他妈的谁家深情是送一束枯萎的玫瑰啊?
这不就是赤裸裸地在说:林晚,你就像这束花,早就死透了。
或者是在讽刺我:你的爱,你的生命,就像这玫瑰,保质期过了,现在只配这个样子。
我气得在空中直打转。
做鬼这点不好,生气的时候没法掀桌子,只能自己跟自己较劲,像个被关在瓶子里的苍蝇。
他把花轻轻放在我的墓碑前。
照片上的我笑得没心没肺,二十七岁,正是最好的年纪。
他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照片上我的脸。
那动作轻得,好像我不是一张冰冷的照片,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然后,他蹲下来,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不说话,也不哭。
往年他还会絮絮叨叨说一些话,说说公司的事,说说我们养的那只叫“可乐”的金毛。
哦,可乐在我死后第二年也走了,太老了。
我当时还挺难过的,毕竟那是我从巴掌大的奶狗养到七十多斤的大家伙。
可乐走后,周明kai的话就越来越少。
去年,他只说了一句:“晚晚,我又老了一岁。”
今年,他一个字都没说。
他就那么蹲着,从中午的太阳还挂在天上,一直蹲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我看着他鬓角冒出的白头发,心里那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又被浇上了一勺滚油。
周明kai,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是在惩罚我,还是在惩罚你自己?
我死的时候,他哭得像个孩子,抱着我渐渐变冷的身体,求医生再救救,求我别走。
那份绝望,我感受得清清楚楚。
我不信那是假的。
可这枯萎的玫瑰,又算什么?
一种行为艺术?一种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悼念仪式?
我烦透了这种猜谜游戏。
活着的时候我就最讨厌他那副什么都憋在心里的德行,没想到死了,我还要继续忍受。
天彻底黑了,他终于动了。
膝盖大概是麻了,他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扶住了我的墓碑。
我下意识想去扶他,手却从他的胳膊里穿了过去。
哦,忘了,我是个鬼。
一个连风都吹不动的,透明的鬼。
他站稳了,最后看了一眼那束枯萎的玫瑰,转身走了。
我没有像往年一样,在他走后就回到这块小小的墓地里发呆。
今年,我决定跟他回家看看。
我要搞清楚,这七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明kai的家,还是我们的家。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门开了。
一股熟悉的,混着淡淡柠檬味洗涤剂和旧书本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愣住了。
什么都没变。
玄关的地垫是我挑的,上面有一只蠢萌的柴犬。
客厅的沙发上,还搭着我织了一半的毛毯,米白色的毛线团安静地待在竹篮里。
电视柜上,摆着我们的婚纱照,还有我们去各地旅行时拍的照片。
照片里的我,每一张都在笑。
照片里的他,每一张都在看着我笑。
这屋子,干净得不像样,简直一尘不染。
可也安静得不像样,死气沉沉。
就像一个被精心布置的,巨大的灵堂。
而我是那个被供奉起来的牌位。
周明kai脱下风衣,挂在衣架上,动作一丝不苟。
他换上拖鞋,是我给他买的灰色格子棉拖,鞋底都有些磨平了。
他走进厨房,打开冰箱。
里面塞得满满当当,蔬菜水果,鸡蛋牛奶,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
他拿出一盒鸡蛋,两个番茄。
我飘在他身后,看着他熟练地洗菜,切菜,打鸡蛋。
西红柿炒鸡蛋。
我生前最喜欢吃的菜,因为我只会做这个。
他做得比我好,他会放一点点糖提鲜。
很快,一盘色泽鲜亮的西红柿炒蛋,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米饭,摆在了餐桌上。
餐桌上铺着我喜欢的蓝色碎花桌布。
他对面,摆着一副干净的碗筷。
那是我的位置。
他坐下来,拿起筷子,先夹了一筷子鸡蛋,放进了对面的空碗里。
“晚晚,吃饭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
我浑身一震,如果我还有身体的话。
这算什么?
演给谁看?这里没有观众,除了我这个他看不见的鬼。
他自己默默地吃着饭,吃得很慢,像是完成一个任务。
一盘菜,一碗饭,他吃了半个小时。
吃完后,他把碗筷收进厨房,洗得干干净净。
包括我那副没动过的。
做完这一切,他走进书房,打开了电脑。
我跟了进去。
书房也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我养的多肉还活着,长得很好,绿油油的,一看就是被精心照料着。
他坐在电脑前,没有工作,也没有看电影。
他打开了一个文件夹。
文件夹的名字是,“我们的时光”。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照片和视频。
从我们大学时第一次在图书馆门口的合影,到我躺在病床上,他给我读故事的视频。
他点开一个视频。
是我二十七岁生日那天。
他给我买了一个巨大的草莓蛋糕,插了二十七根蜡烛。
视频里的我,双手合十,闭着眼睛许愿。
周明kai问我:“许了什么愿?”
我笑着说:“第一个愿望,希望我爸妈身体健康。第二个愿望,希望周明kai事业顺利,早日升职加薪,包养我这个小废物。”
“那第三个呢?说出来就不灵了哦。”
视频里的我狡黠地眨眨眼:“第三个愿望是,我希望周明kai,每年都送我一束红玫瑰。”
视频到这里停住了。
电脑屏幕的光,映着周明kai毫无表情的脸。
我却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原来是这样。
这是我提的要求。
可我他妈要的是红玫瑰啊!新鲜的!带着露水的!能把手指扎出血的红玫瑰!
不是你手上那把干尸!
我气得想砸了他的电脑。
可我的手一次又一次地穿过屏幕。
这种无力感,比死的时候还难受。
周明kai关掉视频,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像一尊雕塑。
直到午夜十二点,他站起来,走进卧室。
我们的卧室。
他躺在我们双人床的另一边,空出了我常睡的左边位置。
枕头和被子,都像是有人睡的样子,每天都会被整理。
他就这样,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一夜无眠。
我也陪着他,一夜无眠。
第二天,第三天,他都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准时起床,做一人份的早餐,摆两副碗筷。
开车上班。
下班,买菜,回家,做晚饭,摆两份。
洗碗,看我们的照片和视频,然后在卧室里睁眼到天明。
日复一日。
我跟着他,像一个影子,看着他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把我囚禁在他的生活里,也把他自己囚禁在过去。
一个星期后,我终于见到了第二个人。
是我们的儿子,周念。
念,思念的念。
我给他取的名字。
我死的时候,他才十岁,刚上小学四年级。
现在,他已经是个一米八的大小伙子了,穿着重点高中的校服,眉眼间有我和周明kai的影子。
他拖着一个行李箱,一脸不耐烦地站在门口。
“爸,我回来了。”
周明kai像是才从他的世界里惊醒,连忙起身去接他的箱子。
“念念回来了,饿不饿?爸给你做饭。”
“不用,我在学校吃过了。”周念换了鞋,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周明kai的手停在半空中,脸上的那点笑意,瞬间就僵住了。
我心里一抽。
这孩子,怎么跟他爸这么说话。
晚饭的时候,周念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
周明kai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周念爱吃的。
可乐鸡翅,糖醋排骨,油焖大虾。
周念坐在餐桌旁,低头划着手机,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周明kai给他夹了一块排骨。
“念念,多吃点,看你都瘦了。”
周念没动那块排骨,反而抬起头,目光落在了周明kai对面那副空着的碗筷上。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爸,你能不能别这样了?”
周明kai夹菜的手一顿,“怎么了?”
“都七年了!”周念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青春期特有的尖锐,“我妈已经死了!她不会回来吃饭了!你每天摆着这副碗筷,不觉得瘆人吗?”
“周念!”周明kai的声音也严厉起来,“怎么跟你妈说话的!”
“我怎么说话了?我说的是事实!”周念站了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这个家,七年了,一点都没变!所有的东西都摆在原来的位置,你活得像个守墓人!你不累,我都替你累!”
“你看看你自己,你穿的还是那件衣服!你开的还是那辆旧车!公司给你升职你也不去,同事给你介绍对象你也不见!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守着我妈的骨灰过一辈子?”
周明kai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飘在他们中间,心疼得像被撕成了两半。
一边是执拗的丈夫,一边是叛逆的儿子。
而这一切的根源,是我。
“爸,你清醒一点吧!”周念的眼圈红了,“我妈要是还活着,她肯定不希望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希望你好好活着,不是活成一个影子!”
说完,他摔下筷子,又一次冲回了房间,门摔得震天响。
餐桌上,只剩下周明kai一个人。
他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
可我看见,一滴眼泪,掉进了他面前的米饭里。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着泪,肩膀微微地颤抖。
七年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
不是在我死时那种绝望的嚎啕大哭,而是一种压抑了太久,终于决堤的,无声的崩溃。
我多想抱抱他。
告诉他,别哭了。
告诉他,儿子说得对,你应该好好活着。
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只能看着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餐厅里,慢慢地,把那碗混着眼泪的米饭,一口一口地吃完。
那天晚上,周明kai没有去看我的照片。
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就是我织了一半的毛毯旁边,坐了一整夜。
天亮的时候,他站起来,走进了周念的房间。
周念大概也一夜没睡,眼睛肿得像桃子。
父子俩就那么对视着。
良久,周明kai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厉害。
“念念,对不起。”
周念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下来了。
“爸……”
“是爸爸不好,爸爸……陷在里面,出不来。”周明kai伸出手,想像小时候一样摸摸儿子的头,手伸到一半,又僵住了,最后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以后……爸爸会改。”
周念用力地点点头,扑过去抱住了他。
一米八的大男孩,在他爸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爸,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我就是心疼你。”
“爸知道。”
我飘在旁边,也跟着掉眼are not real, I can't cry.眼泪。
我以为,这是一个转机。
我以为,周明kai会像他说的那样,“会改”。
他确实做出了一些改变。
他不再每天都摆我的碗筷了,只在初一十五的时候摆一次。
他开始整理我的遗物,把我的衣服,鞋子,包,都小心翼翼地收进了箱子里,放在了储藏室。
他甚至,在我妈,也就是他岳母打电话来,旁敲侧击地问他要不要考虑一下个人问题时,没有像以前一样立刻挂断电话,而是含糊地说了句,“妈,我知道了。”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周念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周末回家,会拉着周明kai去打球,去看电影。
周明kai虽然还是沉默寡言,但至少,他眼里的那种空洞,少了一些。
我甚至开始期待,也许明年我的忌日,他会带一束新鲜的玫瑰来。
哪怕只有一朵。
然而,我错了。
我错得离谱。
那天,我跟着周明kai去上班。
这是我第一次跟他去公司。
他的办公室在角落,很安静,窗外是一棵巨大的梧桐树。
他工作的时候很专注,眉头微蹙,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
他确实很有能力,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坐到部门主管的位置。
中午,一个女同事端着饭盒走了进来。
“周主管,还没吃饭呢?我今天带了多的便当,不嫌弃的话一起吃点?”
那个女同事,我有点印象,叫小李,长得挺清秀的,笑起来有两个梨涡。
我活着的时候,她还是个刚毕业的实习生,怯生生的。
现在,已经是个干练的职场女性了。
周明kai抬起头,礼貌地拒绝:“谢谢,不用了,我叫了外卖。”
“哎呀,外卖多不健康。”小李自顾自地把饭盒打开,一股饭菜的香气飘了出来,“我做了红烧肉,你尝尝,我的拿手菜。”
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小心翼翼的期盼。
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对周明kai有意思。
我飘在半空中,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点酸,有点涩。
换做以前,我肯定已经冲上去宣布主权了。
但现在,我有什么资格呢?
我甚至希望周明kai能接受。
他太苦了,需要一点甜。
周明kai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再拒绝。
“那……谢谢了。”
他吃得很慢,很客气。
小李就坐在他对面,叽叽喳喳地讲着公司里的八卦,努力地活跃着气氛。
周明kai只是偶尔“嗯”一声,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
一顿饭,吃得尴尬又漫长。
吃完饭,小李收拾饭盒的时候,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周主管,这个周末……新上映那个科幻片,你有时间吗?”
来了。
我紧张地看着周明kai。
去吧,去吧。
就当是看个电影,放松一下。
周明kai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
“不好意思,我周末有事。”
小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还是很快恢复了自然。
“哦,这样啊,那下次吧。”
她抱着饭盒,匆匆地走了,背影有点落寞。
周明kai看着她离开的方向,眼神复杂。
然后,他拉开抽屉,从最里面拿出了一个钱夹。
那是我送他的生日礼物。
他打开钱夹,里面是我的一张大头照。
他用指腹在我的照片上摩挲了很久很久。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点酸涩,瞬间变成了巨大的,沉重的悲哀。
周明kai,你这个傻子。
你不是不想走出来。
你是走不出来。
我的死,给你画了一个圈,你把自己牢牢地困在里面,谁也拉不出去。
我以为他拒绝了小李,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那天晚上,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看我们的照片。
他走进了一间我从未见他进去过的房间。
是家里的次卧。
我生前,那里是客房。
我死后,这扇门就一直紧锁着。
周念回来住的时候,也是睡他自己原来的房间。
我一直以为里面堆放着杂物。
今天,他打开了。
我好奇地跟着他飘了进去。
然后,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哪里是什么客房。
这分明是一个……玫瑰的坟场。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
靠墙的一整排架子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瓶。
每个花瓶里,都插着一束玫瑰。
无一例外,全都是枯萎的。
和我每年在坟前看到的一模一样。
那些玫瑰,有的已经干枯得只剩下深褐色的枝干和零星的花瓣,有的还保留着暗红的颜色,形态各异,姿态万千。
它们在月光下,投下幢幢鬼影,安静又诡异。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干燥的,混杂着尘埃和腐朽花香的奇特味道。
房间的正中央,有一个玻璃花房,就是那种小型的,用来养花的暖箱。
此刻,暖箱里,正插着一束鲜艳的,正在盛开的红玫瑰。
花瓣上还带着水珠,娇艳欲滴。
周明kai走过去,打开暖箱,把那束新鲜的玫瑰拿了出来。
然后,他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空花瓶,把新鲜的玫瑰插了进去,摆在了最角落的位置。
接着,他从架子的另一头,拿起一束已经彻底干枯,和我坟前那束一模一样的玫瑰。
他用牛皮纸,仔仔细细地,一层一层地包好。
动作熟练得,仿佛已经做过千百次。
我全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了。
这些枯萎的玫瑰,不是他从外面买的。
是他亲手,一年又一年,“养”出来的。
他每年都买新鲜的玫瑰,放在这个房间里,看着它从盛开,到凋零,到枯萎,再到彻底干干透,变成一具“标本”。
然后,在我的忌日那天,带到我的坟前。
这不是诅咒,也不是讽刺。
这是一种……怎样偏执而绝望的爱?
新鲜的玫瑰会凋谢,会腐烂,会化为尘土。
就像我的生命。
而这些枯萎的玫瑰,它们不会再变了。
它们被永远地定格在了“死亡”的那一刻。
就像他心里的我。
就像他停滞不前的时间。
他不是在告诉我“你已经死了”。
他是在告诉我,“你死之后,我的世界,也跟着一起死了”。
他要的不是鲜活的,会逝去的东西。
他要的是永恒。
哪怕这永恒,是以死亡的形态存在的。
我看着他抱着那束包好的枯萎玫瑰,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走出了这个房间,然后重新把门锁上。
我的“灵魂”,像是被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着。
疼。
疼得我说不出话来。
周明kai,你这个疯子。
你这个彻头彻尾的,无可救药的疯子!
我以为这就是谜底了。
我以为我已经窥见了他所有悲伤的核心。
可我还是太天真了。
转折发生在周念的十八岁生日。
那天,周明kai提前下班,在厨房里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
他甚至订了一个周念最喜欢的动漫主题的蛋糕。
周念回来的时候,看到这一桌子菜和蛋糕,难得地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爸,谢了啊!”
“傻小子,跟爸客气什么。”周明kai给他戴上生日帽,“十八岁了,是大人了。”
“那必须的!”
气氛是这七年来,从未有过的温馨和融洽。
他们吃饭,聊天,周明kai甚至喝了点酒,脸上泛起了红晕。
吃完饭,周念去切蛋糕。
周明kai看着儿子朝气蓬勃的脸,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悲伤。
他突然开口:“念念,有件事,爸一直没告诉你。”
周念切蛋糕的手停住了,“什么事啊?这么严肃。”
“关于你妈妈。”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周念也愣住了,放下了手里的刀叉。
“我妈……她不是病死的,对吗?”
周明kai的身体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
“你……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周念的声音低了下去,“你从来不提她得了什么病,家里的病历本也全都不见了。每次我问,你都岔开话题。而且……我记得,那天早上,她还好好的,还给我煎了鸡蛋。下午,人就没了。什么病,会这么快?”
周明kai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靠在椅背上。
“是,她不是病死的。”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她是……自杀的。”
轰——
我的世界,或者说,我死后的这个虚无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自杀?
我?
怎么可能!
我明明记得,我是因为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
不对。
记忆开始混乱。
我拼命地回想,想抓住死亡那一天的每一个细节。
那天早上,我确实给念念煎了鸡蛋。
然后呢?
然后周明kai去上班了。
我一个人在家。
我做了什么?
我想起来了。
那天,我的抑郁症,又犯了。
是的,我有抑郁症,很严重。
从我父亲在我高中时意外去世后,就一直跟着我。
时好时坏。
周明kai知道,他一直陪着我,带我去看医生,监督我吃药。
我们结婚后,有了念念,我的情况好了很多。
我以为,我已经痊愈了。
可那天,毫无征兆的,巨大的黑暗和虚无,再一次将我吞没。
我感觉自己被关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黑盒子里,喘不过气。
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活着,太累了。
我不想再撑下去了。
我翻出了很久没吃的安眠药。
我记得,我给周明kai发了最后一条信息。
我说:“明凯,对不起,我撑不住了。下辈子,别再遇见我了。”
然后,我吞下了整瓶的药。
这些记忆,像是被锁在一个生了锈的盒子里,在我死后,被我刻意地遗忘了。
因为太痛苦,太愧疚。
我甚至给自己编造了一个“病死”的结局,好让自己能心安理得地,作为一个无辜的受害者,飘荡在这人世间。
原来,我才是那个最残忍的人。
我亲手杀死了自己。
也亲手,把周明kai推进了无间地狱。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周念的声音在颤抖。
“我怕你恨她。”周明kai闭上了眼睛,眼泪从眼角滑落,“我不想让你觉得,你妈妈是抛弃了我们。她只是……她只是病得太重了,她自己也控制不了。”
“她不是不爱我们,她只是……太累了。”
“那段时间,我忙着一个项目,天天加班,忽略了你妈妈。我总以为她已经好了,我没发现她又开始失眠,没发现她又不肯吃饭了。”
“那天我收到她的信息,我疯了一样往家赶。可还是……晚了。”
“是我不好,念念,是我没有照顾好她。是我害死了她。”
他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不……不是的……”周念哭着摇头,“不怪你,爸,不怪你……”
他站起来,绕过餐桌,紧紧地抱住了他摇摇欲坠的父亲。
父子俩,在周念十八岁的这一天,抱着彼此,痛哭失声。
而我,这个罪魁祸首,只能像个看客一样,看着他们因为我的自私和懦弱,而痛苦了整整七年。
我终于明白,那束枯萎的玫瑰,到底意味着什么了。
它不仅仅是代表停滞的时间和永恒的死亡。
它还代表着我的生命。
一朵被抑郁症过早催熟,还没来得及尽情绽放,就自己选择枯萎的玫瑰。
周明kai用这种方式,不是在纪念我。
他是在惩罚他自己。
他每年,都要亲手把一束鲜活的生命,“养”到枯萎。
他要一遍又一遍地,体验我生命凋零的过程。
他要用这种残忍的仪式,来提醒自己,他没有保护好我这朵玫瑰。
他要让自己,永远活在我选择死亡的那一天的,无尽的悔恨和自责里。
周明凯,你怎么能……这么傻。
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地对待你自己。
我飘到他面前,想去触摸他的脸,想擦掉他的眼泪。
可我的手,依然只能穿过他的身体。
我拼尽全力,想发出一丁点声音。
我想告诉他:不怪你,从来都不怪你。
是我自己,放弃了自己。
可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只能无助地,看着他被巨大的悲伤淹没。
那一刻,我强烈的意念,似乎触动了某种未知的规则。
我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拉扯力。
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
客厅,周明kai,周念,都在迅速地离我远去。
我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周念扶着周明kai,轻声说:“爸,都过去了。以后,我们好好生活。”
周明kai靠在儿子的肩膀上,缓缓地,点了点头。
然后,我陷入了一片黑暗。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当我再次恢复意识时,我又回到了我的墓碑前。
天是灰蒙蒙的,像是在下着小雨。
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是周念生日的第二天,还是又过了一年?
我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等周明kai再来。
我不知道我等了多久。
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一年。
有一天,墓园里来了两个人。
是周明kai和周念。
周明kai还是穿着那件黑色的风衣,但似乎……又有点不一样。
他的背,好像没有那么驼了。
他的脚步,好像也稳健了一些。
最重要的是,他手里,没有拿那束我熟悉的,枯萎的玫瑰。
他两手空空。
周念的手里,捧着一个花盆。
花盆里,是一株小小的,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苗。
他们走到我的墓碑前。
周明kai蹲下来,用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我的照片。
他的动作依然那么轻柔。
“晚晚,我来了。”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沙哑,但多了一丝我从未听过的,平静。
“今年,不给你送花了。”
他顿了顿,转头看了一眼周念手里的花盆。
“念念说,死的东西,再怎么保存,也还是死的。”
“他说,不如种点活的。”
周念走上前,把那个花盆,稳稳地放在了墓碑前,就在那束枯萎玫瑰常放的位置。
“妈,”周念开口了,他的声音已经褪去了青春期的尖锐,变得沉稳而温和,“这是我和爸一起挑的,叫‘和平’,开的是粉白色的花。”
“爸说,你以前总念叨,院子里要是能种一片玫瑰就好了。”
“我们家没院子,就先种在这里,陪着你。”
周明kai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那片娇嫩的绿叶。
“晚晚,我们跟它一起,慢慢等它开花,好不好?”
“以前,是我钻牛角尖了。”
“我总想着,把你留住,把我们过去的时间留住。我以为,那就是爱你。”
“可我忘了,你留给我最重要的东西,是念念。”
“我忘了,我还要陪着他长大,看着他成家立业。”
“我把自己关了七年,也把念念……关了七年。”
“对不起。”
“以后,我会好好活着。”
“带着你那份,一起。”
“我会看着念念上大学,看着他谈恋爱,看着他结婚生子。”
“我会告诉我们的孙子孙女,他们的奶奶,是一个多么可爱,多么值得被爱的人。”
“你就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看着我们。”
“等我们老了,我就来陪你。”
他说完,站起身,拉着周念的手。
“走吧,儿子,回家了。”
“嗯。”
父子俩的背影,在蒙蒙细雨中,渐行渐远。
我看着他们,看着那盆生机勃勃的玫瑰花苗。
雨滴落在花苞上,晶莹剔透。
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我这个虚无的身体里,被抽离了。
是那股不甘,是那份怨气,是那份沉重的,无法释怀的执念。
我好像……变轻了。
我低头,看着墓碑上照片里的自己。
照片里的我,依然笑得没心没肺。
是啊,林晚。
你这个傻瓜。
你爱的人,并没有因为你的离去而停止爱你。
他只是用了一种很笨拙,很偏执的方式,在爱着你。
现在,他要往前走了。
你也该放手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盆玫瑰花苗。
我仿佛已经看到,它在阳光下,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粉白色的,温柔的花。
风吹过,花香四溢。
真好。
我闭上眼睛,感觉到身体在不断地上升,越来越轻。
意识的最后一刻,我好像听到了一声遥远的,温柔的呼唤。
“晚晚。”
是周明kai的声音。
不是沙哑的,不是悲伤的。
是很多年前,在大学的樟树下,他第一次叫我名字时,那样年轻,那样明亮的声音。
我笑了。
这一次,是真的,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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