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桂芬,今年58岁。
在做出那个决定之前,我的人生就像小区花坛里那棵半死不活的冬青,绿着,也仅限于绿着。
老陈走了八年了。
癌症,从发现到走,不到一年。家里的天,塌得又快又彻底。
儿子陈伟,女儿陈静,办完丧事,哭红着眼对我说:“妈,以后我们给你养老。”
我当时信了。
我觉得我这辈子,上半场为了父母,中半场为了丈夫孩子,下半场,就为了孩子们的“孝心”活着吧。
我的退休金不高,一个月三千出头,纺织厂的老底子。但好在有套房子,当年老陈单位分的,后来我们自己买断了。不大,两室一厅,但地段好,就在市中心。
这是我唯一的“资产”,也是后来一切风暴的中心。
老陈走后的日子,是寂静的。
早上五点半准时醒来,生物钟比闹钟还准。睁开眼,旁边是空的,冷冰冰的。
摸索着起来,给自己煮一碗粥,配点咸菜。
吃饭的时候,对面也是空的。
只有墙上老陈的黑白照片,咧着嘴冲我笑。笑得我心里发酸。
吃完饭,洗碗,把不大的屋子收拾一遍。然后呢?
然后就是漫长得像没有尽头的白天。
儿子陈伟一家住在城东,开车过来不堵车也要四十分钟。儿媳妇是会计,忙。孙子要上各种补习班,忙。陈伟自己开个小公司,更忙。
他们一周能来看我一次,通常是周日的晚饭。
来的时候,提着一箱牛奶,一袋水果。坐下就刷手机。
儿媳妇问我:“妈,身体还好吧?”
我说:“好。”
陈伟问我:“妈,钱够花吗?”
我说:“够。”
孙子在旁边玩iPad,头也不抬。
一顿饭,在沉默和手机屏幕的微光中吃完。
他们像完成任务一样,放下碗就说:“妈,我们得走了,明天还要早起。”
我送到门口,说:“路上慢点。”
门“咔嗒”一声关上,屋里瞬间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还有一桌子没收拾的碗筷。
女儿陈静嫁得远,在省城。一年也就逢年过节回来一趟。
她总是在电话里嘘寒问暖。
“妈,你要多出去走走,别老闷在家里。”
“妈,给你买的蛋白粉收到了吗?记得天天喝。”
“妈,我给你报了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你去试试?”
我嘴上都应着:“好,好,知道了。”
其实我一次都没去过。
我怕。
我怕看到别人成双成对,怕听到别人聊家长里短。他们的热闹,只会衬得我更冷清。
我的世界,在那扇门关上之后,就只剩下电视机的声音。
直到我遇见老李。
老李叫李建国,我们是在公园的交谊舞角认识的。
那天我被邻居硬拉出去,说我再闷下去要发霉了。
音乐很响,大妈们穿着鲜艳的裙子,转得像一朵朵花。
我缩在角落里,觉得跟这里格格不入。
然后老李就走过来了。
他比我大两岁,六十。头发花白,但梳得整整齐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人很精神。
他冲我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
“大姐,跳一曲?”
我连连摆手:“我不会,我不会。”
“没事,我教你。”他说着,很自然地伸出手。
他的手很干燥,很温暖。
我鬼使神差地,就把手搭了上去。
老李是个好老师,也或许是我有点天分。几曲下来,我已经能跟上基本的舞步了。
出了一身汗,心里堵着的那团棉花,好像松快了一点。
从那以后,我去公园的次数多了起来。
我和老李成了固定的舞伴。
跳完舞,我们会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聊聊天。
我知道了他也是纺织厂的,不过是机修车间的。老伴也是前几年走的,也是病。他有一个儿子,在外地工作,一年难得回来一次。
我们聊退休金,聊物价,聊以前厂里的趣事,聊现在一身的老毛病。
有说不完的话。
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一间黑了很久的屋子,突然有人帮你打开了一盏灯。不刺眼,暖黄色的,刚刚好。
有一天,跳完舞下起了小雨。
老李撑着一把大黑伞送我回家。
到了楼下,他说:“上去坐坐?”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是我第一次让一个男人,除了我儿子,进我的家门。
屋里还是老样子,整洁,但冷清。
老李一进来,就四下打量了一下。
“你这水龙头好像有点漏水。”他指着厨房说。
我早发现了,一直懒得找人修。
他二话不说,卷起袖子,从自己随身带的布包里掏出扳手和生料带。
我看着他蹲在地上,专注地拧着阀门,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那个瞬间,我突然觉得,这个家,好像又有了点烟火气。
水龙头修好了,一滴水都不漏。
我给他倒了杯热茶,由衷地说:“谢谢你啊,老李。”
他摆摆手,笑着说:“举手之劳。”
他喝完茶就走了,没有多留一分钟。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从那以后,老李来我家的次数多了。
有时候是送一袋他自己包的饺子,有时候是拿来几条刚从河边钓上来的鲫鱼。
他说:“你一个人,也懒得弄。”
他会顺手帮我换掉坏了的灯泡,修好吱吱作响的柜门。
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聊那些不好笑的笑话。
有一天,我们看着电视里一个情感调解节目,里面一对小年轻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
我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啊。”
老李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桂芬,我们在一起过吧。”
我愣住了。
电视机的声音还在响,但我一个字都听不见了。
我的心,跳得像二十岁那年,老陈跟我表白时一样。
不,比那次还厉害。
我看着老李,他的眼神很真诚,没有一丝一毫的玩笑。
他说:“我不是图你什么。我也有退休金,虽然不多,也够花。我也有住的地方,虽然小点,也够睡。我就是觉得,一个人太冷了。”
“我想找个人,晚上能一起看电视,白天能一起买菜,生病了能递杯热水,心里烦了能有个人叨叨。”
“我觉得,你就是那个人。”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这八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孤单,所有的强颜欢笑,都在他这几句朴实的话里,找到了出口。
我图什么呢?
我不图他的钱,不图他的房子。
我图的,不也就是他说的这些吗?
一个能知冷知热的人,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伴。
我哭了很久,哭得像个孩子。
老李没劝我,就坐在旁边,把他的手帕递给我。
等我哭完了,他才又问了一遍:“桂芬,你愿意吗?”
我擦干眼泪,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愿意。”
我决定把这件事告诉孩子们。
我想,他们应该会为我高兴吧。毕竟,他们也总是劝我“多出去走走”。
我特意挑了周日,陈伟一家来的那天。
我还让老李也过来了。我想让他们见见面,知道老李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李很紧张,特意穿了件新买的夹克,手里还提着给孙子的玩具和一瓶好酒。
门铃响了,我高高兴兴地去开门。
陈伟,儿媳妇,还有小孙子,站在门口。
“妈。”
他们看到我身后的老李,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凝固了。
陈伟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妈,这位是?”
我赶紧介绍:“这是李叔叔,我的……朋友。”
我把“男朋友”三个字,硬生生吞了回去。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尴尬。
我让他们进屋,老李把玩具递给孙子,孩子看了他爸一眼,没敢接。
老李尴尬地把手缩了回去。
饭桌上,我努力想缓和气氛。
“小伟,尝尝这个红烧肉,你李叔叔做的,味道可好了。”
陈伟没动筷子,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老李:“叔叔,您在哪高就啊?”
这是盘问的架势。
老李有点局促:“我……退休了,以前在纺织厂机修车间。”
“哦,那退休金不少吧?”儿媳妇在旁边搭腔,话里有话。
老李老实回答:“不高,一个月三千五。”
陈伟“呵”地笑了一声,那声音,像刀子一样刮在我心上。
“那您家里条件挺好的吧?”他又问。
“就一套老房子,儿子在外地。”
一问一答,像审犯人。
我终于忍不住了:“陈伟!你怎么说话呢?”
陈伟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声音也大了起来:“妈!我怎么说话了?我这是在替您把关!您都快六十的人了,怎么一点防备心都没有?现在外面骗子那么多,专门骗你们这种独居老人的!”
“他图您什么?不就图您这套房子吗!”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到脚底。
我气得浑身发抖。
“你胡说什么!你李叔叔不是那样的人!”
“是不是,您知道吗?您才认识他多久啊?人心隔肚皮,您懂不懂!”
老李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站起来,对我勉强笑了笑:“桂芬,我……我先回去了。你们聊。”
他拿起外套,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追到门口,只看到他匆忙下楼的背影。
我的心,疼得像被揪住了一样。
我转过身,看着我的好儿子。
“陈伟,你今天太过分了!”
“我过分?妈,我这是为你好!爸才走几年啊,您就要找个后老伴?您对得起我爸吗?街坊邻居怎么看我们?他们会说我们做儿女的不孝,连自己的妈都养不了,让她出去找野男人!”
“野男人”三个字,像三根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我的心脏。
我一辈子要强,什么时候受过这种侮辱?
还是从我亲生儿子嘴里说出来的。
我一个耳光就扇了过去。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陈伟捂着脸,愣住了。儿媳妇也惊呆了。
我也愣住了。我这辈子,都没打过他。
“你给我滚!”我指着门,声音都在发颤,“带着你的老婆孩子,都给我滚!”
陈伟的眼睛红了,他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好,好!妈,您真是老糊涂了!为了一个外人,打您亲儿子!您以后别后悔!”
说完,他拉着老婆孩子,摔门而去。
门“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我心口发麻。
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还有一桌子几乎没动过的菜,在慢慢变凉。
我瘫坐在椅子上,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做错了什么?
我只是想在剩下的日子里,有个人陪着,暖和一点。
这也有错吗?
当晚,女儿陈静的电话就打来了。
肯定是陈伟告的状。
“妈,您怎么回事啊?哥都跟我说了。您怎么能动手打他呢?”
我没力气跟她吵,只是疲惫地说:“你哥说了什么?”
“他说您要再婚,找了个老头,还为了那个老头打他。妈,您是不是被人骗了?您这个年纪,还折腾什么呀?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吗?”
“安安稳稳?”我冷笑一声,“什么叫安安稳稳?一个人守着空房子,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就叫安安稳稳?”
“妈,我们不是不关心您啊。我天天给您打电话,哥每周都去看您。我们还不够孝顺吗?”
“孝顺?”我反问她,“你们的孝顺,就是让我像个活死人一样守着这套房子,等着你们偶尔的施舍和探望吗?你们关心的是我这个人,还是这套以后要留给你们的房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知道,我戳到痛处了。
过了好一会儿,陈静才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妈,您就当为了我们,别再跟那个李叔叔来往了,行吗?我们丢不起那个人。”
“为了你们?”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陈静,我为了你们,已经活了大半辈子了。剩下的日子,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妈!”
我没等她再说什么,直接挂了电话。
世界终于清净了。
我给老李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
“喂,桂芬。”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老李,对不起。今天……”
“别说了,桂芬,我懂。”他打断我,“我不怪你,也不怪你儿子。他也是担心你。”
听到他这么说,我的眼泪又下来了。
他自己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还在替我儿子说话。
“老李,”我哽咽着说,“我认定了。这辈子,就是你了。”
电话那头,传来他一声长长的叹息。
然后,是坚定的声音:“好。桂芬,只要你认,刀山火海我都陪你闯。”
我们的“战争”,正式打响了。
陈伟说到做到,真的不来了。
一个电话,一条微信都没有。
好像我这个妈,已经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儿媳妇更是把我的微信都拉黑了。
只有孙子,偶尔会用他自己的电话手表偷偷给我打个电话,小声地问:“奶奶,你还好吗?”
每当这时,我都会笑着告诉他:“奶奶好着呢。奶奶给你留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什么时候让你爸带你来吃啊?”
孩子在那头沉默了。
我知道,他做不了主。
陈静的电话倒是没断,一天一个,主题只有一个:劝分。
她开始打感情牌。
“妈,您想想我爸。他要是知道您这样,该多伤心啊。”
我冷冷地回她:“你爸要是还在,他只会希望我过得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守活寡。”
她又开始打恐惧牌。
“妈,新闻上天天播,好多老人再婚被骗走房子和钱,最后被赶出家门,流落街头。您就不怕吗?”
“老李不是那样的人。”
“您怎么知道他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我烦了:“那你们兄妹俩,就是知心的人了?你们知不知道我一个人晚上睡觉害怕,知不知道我一个人吃饭没胃口,知不知道我对着电视能发呆一天?”
“你们不知道。你们只知道这套房子,只知道你们那点可怜的面子!”
吵到最后,总是不欢而散。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幸好,有老李陪着我。
他每天都来。
有时候我们什么都不干,就坐在沙发上,他给我削个苹果,我给他递杯茶。
有时候他会拉着我的手,说:“桂芬,别想那么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过好我们自己的日子。”
他的手,总是那么暖。
他的话,总能让我心里安稳下来。
有一天,他拿来两张旅游宣传单。
“桂芬,我们出去走走吧。去趟南方,看看海。”
我犹豫了。
我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省城。
“我……我没出过远门。”
“怕什么,有我呢。”老李拍着胸脯,“我年轻的时候跑过运输,全国各地都去过。我给你当导游。”
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我心动了。
是啊,为什么不呢?
我的人生,不应该只困在这座城市,这间屋子里。
我们报了一个去海南的七日游老年团。
出发前,我给陈静发了条微信,告诉她我要出去旅游。
她立刻打来电话,声音尖锐得像要刺破我的耳膜。
“妈!您疯了吗?您要跟那个男人出去旅游?孤男寡女的,您还要不要脸了?”
我平静地说:“我们是正经报的旅游团。而且,我们准备结婚了,我们是未婚夫妻,怎么就不要脸了?”
“结婚?!”陈静的声音又高了八度,“我不同意!我绝对不同意!”
“你同不同意,不重要。”我说,“这是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
“妈,您要是敢跟他走,您就别认我这个女儿!”
又是这套。
我笑了:“好啊。那你以后就别给我打电话了。”
我再次挂了她的电话,然后,关机。
世界,彻底清净了。
去海南的那七天,是我这辈子最快活的七天。
我们像年轻人一样,手牵着手在沙滩上散步,让浪花打湿我们的裤脚。
我第一次看到那么蓝,那么广阔的大海。
我对着大海,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和压抑,都喊了出来。
老李就在旁边,安静地看着我笑。
我们去吃了海鲜,逛了夜市。
他给我买了条漂亮的丝巾,还给我拍了很多照片。
照片上的我,笑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我看着照片,觉得那个陌生的自己,才是真正的我。
旅游回来,我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我要和老李,立刻,马上,去领证。
我不想再等了。
我的人生,已经浪费了太久。
我给陈伟和陈静,分别发了最后一条通牒。
“明天上午九点,我要和李叔叔去民政局领证。你们如果还认我这个妈,就过来。如果不过来,以后就当没我这个妈。”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在一边。
我知道,这像一场豪赌。
赌注,是我和孩子们这么多年的母子、母女情分。
但我必须赌。
那一晚,我几乎没睡。
我坐在客厅,看着墙上老陈的照片。
“老陈啊,”我轻声说,“我要往前走了。你会支持我的,对吧?”
照片上的他,依然咧着嘴,笑得憨厚。
第二天一早,老李就来了。
他穿得比上次还正式,头发上打了摩丝,亮晶晶的。
看得出来,他也很紧张。
“桂芬,他们……会来吗?”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来了,我高兴。不来,我也认。”
我们没有在家里等。
八点半,我们就打车去了民政局。
坐在民政局的等候大厅里,我的手心全是汗。
老李握住我的手,他的手也在抖。
我们俩,像两个即将走上考场的学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八点四十五。
八点五十。
八点五十五。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他们,终究还是没有来。
我自嘲地笑了笑。
也好。
也好。
这样,我也就彻底死心了。
九点整,工作人员开始叫号。
我站起身,拉着老李,准备往里走。
就在这时,大厅的门被猛地推开。
陈伟和陈静,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他们头发凌乱,满头大汗,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们。
他们也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愤怒,有无奈,有不甘。
最终,是陈伟先开了口。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妥协。
“妈,非要这样吗?”
我看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我强忍着没让它掉下来。
我点点头:“非要这样。”
陈静哭了。
“妈,您就不能为我们想想吗?”
“我想了一辈子了。”我说,“从你们出生,到你们长大,到你们结婚生子,我哪一天不是在为你们想?现在,我想为自己想一次,就一次,不行吗?”
兄妹俩不说话了。
大厅里很安静,只有陈静压抑的哭声。
老李走上前,对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小伟,小静,我知道,你们不相信我。”
“我今天当着你们的面,也当着桂芬的面,发个誓。”
“我李建国,和你们母亲张桂芬结婚,绝不图她的钱,不图她的房子。我自己的退休金够我花,我也有地方住。”
“我们在一起,就是搭个伴,互相照顾。”
“这套房子,是桂芬的婚前财产。以后,也只会留给你们兄妹俩。我可以跟你们去立字据,去做公证。”
“我只有一个请求,让我们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行吗?”
老李说完,又是一躬。
陈伟看着他,眼神里的敌意,少了一些。
他是个生意人,他听得懂“公证”和“字据”的份量。
陈静还在哭。
我走到她面前,给她擦了擦眼泪。
“傻孩子,妈结婚了,又不是不要你们了。妈还是你妈。”
“以后,你们就多了个李叔叔关心你们。你们工作忙,有他帮我照应着,你们不应该更放心吗?”
也许是我的话起了作用,也许是老李的保证让他们动摇了。
也许,他们只是累了。
陈伟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泄掉了全身的力气。
他对我说:“妈,证件都带了吗?”
我点点头。
“那……去办吧。”
他说完这句,就转过身,靠在墙上,不再看我们。
我知道,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
我和老李,在孩子们的注视下,走进了那个小小的房间。
拍照,签字,按手印。
当两本红色的结婚证递到我们手上时,我的手还在抖。
老李紧紧地握住我。
我们走出去的时候,陈伟和陈静还站在原地。
我把结婚证,举到他们面前。
“从今天起,他就是我法律上的丈夫,是你们的继父。”
陈伟看了一眼,没说话。
陈静抽噎着,喊了一声,比蚊子还小:“……李叔叔。”
老李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他连连点头:“哎,哎。”
我知道,这声“李叔叔”,不是心甘情愿的。
但没关系。
凡事,总得有个开始。
婚后的生活,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天翻地覆。
它只是,变得很安稳,很踏实。
老李没有搬到我这里来。
他说:“在你儿子女儿没完全接受我之前,我们还是各住各的。我天天过来陪你,照顾你。免得他们心里不舒服。”
我懂他的意思。
他是怕孩子们觉得他“鸠占鹊巢”。
这个老头子,比我想的,要细心得-多。
于是,我们的生活就变成了这样:
每天早上,他坐第一班公交车,从他那个老破小,来到我这里。
手里总会提着热腾腾的豆浆油条,或者刚出锅的包子。
我们一起吃早饭。
吃完饭,我们一起去逛菜市场。
他会很认真地跟小贩讨价还价,为了一毛钱争得面红耳赤。我觉得好笑,又觉得温暖。
这就是过日子啊。
买完菜回家,他收拾鱼,我摘菜。
厨房里,两个人,有商有量,有说有笑。
饭菜的香气,混合着人间的烟火气,让这个空了八年的家,重新活了过来。
下午,我们一起看电视。
他喜欢看战争片,我喜欢看家庭剧。
我们经常会为抢遥控器“吵架”。
吵着吵着,就笑了。
晚上,他会陪我吃完晚饭,洗完碗,等我睡下了,他才坐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去。
临走前,他总会检查一遍门窗,煤气。
然后在我额头上亲一下。
“晚安,桂芬。明天见。”
“明天见,老李。”
每一天,都在“明天见”的期待中结束。
每一天,又在热腾腾的早餐中开始。
我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脸上的皱纹,好像都被笑容撑开了。
邻居们见到我,都说我像变了个人。
“桂芬,你现在可是越活越年轻了。”
我只是笑。
我知道,是老李这味药,治好了我的心病。
孩子们那边,关系在缓慢地解冻。
陈静先妥协的。
有一次,她儿子发高烧,半夜要送急诊。她老公又出差了。
她急得六神无主,半夜三点给我打电话,哭得不行。
我一听,也急了。
老李在旁边听到了,二话不说,穿上衣服就说:“走,我陪你去。”
他连夜叫了辆车,我们一起赶到陈静家。
他比我还镇定,抱起孩子就往楼下冲,一路送到医院。
挂号,缴费,找医生。跑前跑后,满头大汗。
一直折腾到天亮,孩子烧退了,他才松了口气。
陈静看着他疲惫的样子,眼圈红了。
她给老李倒了杯水,小声说:“李叔,谢谢您。”
老李摆摆手:“一家人,说这个就见外了。”
从那以后,陈静对老李的态度,明显变了。
她会主动给老李打电话,问问他的身体。
周末过来,也会给老李带一份他爱吃的点心。
陈伟那边,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他见了我,会叫“妈”。
见了老李,就当没看见。
转机,发生在我的一次意外摔倒。
那天,我去阳台收衣服,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尾椎骨,裂了。
疼得我动弹不得。
幸好老李在家。
他吓得脸都白了,一边打120,一边给我儿子女儿打电话。
在医院里,医生说,要卧床静养至少三个月。
吃喝拉撒,都得在床上。
陈伟和陈静都来了。
他们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我,一脸愁容。
“妈,这可怎么办?我们俩都要上班,没法天天在医院伺候啊。”儿媳妇先开口了。
陈静也说:“是啊,我还要带孩子。要不,请个护工吧?”
陈伟点点头:“只能这样了。”
他们开始商量请护工的价钱,分摊费用的问题。
我躺在床上,听着他们的话,心里一片冰凉。
就在这时,老李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了。
他把毛巾浸湿,拧干,仔细地给我擦脸,擦手。
然后,他对陈伟他们说:“护工就不用请了。我来照顾桂芬。”
三个人都愣住了。
“您?”陈伟的语气里满是怀疑,“您行吗?您自己也一把年纪了。”
老李没看他,只是看着我,眼神坚定。
“我行。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照顾我自己的老婆,天经地义。”
那三个月,我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少年夫妻老来伴”。
老李真的做到了他说的。
他每天给我擦身,喂饭,端屎端尿。
没有一句怨言,没有一丝不耐烦。
我的头发长了,他学着给我洗头,吹干。
我背上起了褥疮,他天天给我抹药,按摩。
晚上,他就在我病床边支一张小床。我一有动静,他立刻就醒。
他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比年轻小伙子还有精力。
整整三个月,他瘦了十几斤。
眼窝深陷,头发也白了更多。
陈伟和陈静,偶尔会提着水果来一趟。
每次来,都看到老李在忙前忙后。
他们默默地看着,什么也不说。
有一次,陈伟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老李在给我喂饭。
我胃口不好,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
老李像哄孩子一样,哄着我:“再吃一口,就一口。不吃饭,身体怎么好得起来?”
陈伟站在门口,看了很久。
然后,他走进来,从老李手里接过碗。
“我来吧。”
老李愣了一下,把碗递给了他。
陈伟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喂我。
他的动作很笨拙,汤都洒出来不少。
但他喂得很认真。
喂完饭,他对我说:“妈,对不起。”
然后,他转向老李,深深地鞠了一躬。
“李叔,之前……是我混蛋。谢谢您。”
老李拍了拍他的肩膀,眼圈也红了。
“好孩子,都过去了。”
我的病,像一块试金石。
试出了谁是真心,谁是假意。
也终于,敲开了我儿子那颗顽固的心。
出院那天,是陈伟开车来接的。
他不仅接了我,还把老李的东西,一并拉回了我家。
他对老-李说:“李叔,您也别两头跑了,太辛苦。就搬过来跟妈一起住吧。这儿,也是您家。”
老李看着我,我对他笑了笑,点了点头。
我们的生活,终于翻开了新的一页。
老李正式搬了进来。
他把他的东西,一点一点地,融进了这个家。
他的茶杯,和我的放在一起。
他的拖鞋,摆在我的旁边。
他的衣服,挂进了我的衣柜。
这个家,终于不再是一个人的家。
我们还是会为抢遥控器“吵架”。
他还是会嫌我做的菜咸了,我还是会嫌他买的菜贵了。
但这些,都成了生活里最动听的音符。
周末,孩子们会带着孙子外孙女回来看我们。
一进门,小孙子就大喊:“奶奶!李爷爷!”
老李会把孩子们抱起来,举得高高的。
屋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陈伟会和老李一起,在厨房里忙活。
两个人,一个切菜,一个掌勺,配合得居然很默契。
他们会聊股票,聊时事,有时候还会一起喝两杯。
看着他们像父子一样的背影,我常常会觉得,恍如隔世。
儿媳妇和陈静,会拉着我的手,跟我说悄悄话。
“妈,看您现在这样,我们也就放心了。”
去年我生日,孩子们给我们报了一个去欧洲的豪华邮轮游。
我跟老李,两个土老帽,第一次出了国。
我们站在甲板上,吹着地中海的风。
老李从背后抱住我,在我耳边说:“桂芬,你看,这日子,是不是越过越有盼头了?”
我靠在他怀里,看着远处的海天一色,笑着说:“是啊。”
“年轻的时候,总觉得日子是熬过去的。现在才发现,日子,是品出来的。”
老李说:“那我们以后,就慢慢品。”
我今年58岁。
我再婚了。
我没有流落街头,没有被骗走房子。
我只是,拥有了一个会为我修水龙头,会给我做红烧肉,会在我生病时不离不弃的爱人。
我拥有了一个吵吵闹闹,但依然温暖的家。
我的人生,在快要落幕的时候,重新奏响了华彩的乐章。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头发花白,但眼神明亮的自己。
我知道,这就是我想要的样子。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