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看守所,我睡在死刑犯旁边。
这话听着像吹牛逼,或者某个三流网文的开头。
但它不是。
我叫陈阳,进去那年二十八,罪名是故意伤害。
其实就是一笔生意黄了,对方耍赖,我喝了点酒,抄起办公室的烟灰缸,在他脑袋上开了个瓢。
不深,但血流得挺唬人。
对方不依不饶,咬死要让我坐牢。我家里没路子,赔的钱也凑不够他要的数,就这么进来了。
我被分进307监室。
一个二十多平米的大通铺,挤着十二个人。
进去第一天,管教指着最里面的一个铺位,说:“你睡那儿。”
那是个下铺,靠着墙,紧挨着厕所。
我心里咯噔一下。
谁都知道,这种地方,睡的位置就是地位。新人,睡厕所边上,天经地义。
我认了。
我放下发黄的被褥,开始铺床。
旁边铺位上躺着个人,侧着身子,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像块石头。
监室里的老大,一个叫龙哥的,四十来岁,一脸横肉,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
“新来的?”
我赶紧站起来,点头哈腰:“龙哥好。”
他指了指我旁边那块“石头”,压低声音:“睡他旁边,老实点,别惹事。”
我小声问:“龙哥,这位是?”
“重案。”龙哥言简意赅,吐出两个字。
我心头一紧。
重案,就是“重刑犯”的黑话。在这里,能被称为“重案”的,手上基本都沾着人命。
晚上熄灯号吹响,监室里黑漆漆一片,只有厕所上方一盏昏暗的小夜灯亮着。
尿骚味、汗臭味、脚丫子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让人绝望的气息。
我睡不着。
我能清晰地听到旁边那个人的呼吸声。
很沉,很稳,一点不像个“重案”。倒像个睡得正香的农民工。
我叫他老黑。
因为他真的很黑,那种在太阳底下暴晒出来的,黝黑黝黑的健康肤色。
他大概三十五六岁,个子不高,但很结实,胳膊上的肌肉像石头疙瘩。
他不像龙哥那种一看就是混社会的,也不像我这种一脸倒霉相的生意人。
他更像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
刚开始几天,我怕他怕得要死。
上厕所路过他铺位,我都踮着脚,生怕惊动他。
他吃饭,我不敢夹他面前的菜。
他看电视,我绝不敢碰遥控器。
可他好像当我是空气。
他不跟我说话,甚至很少正眼看我。
监室里的人也都躲着他。
每天的“放风”时间,是一个小时。大家可以在监室外一条狭窄的走廊里活动。
大部分人会扎堆聊天,吹牛,交换着外面传进来的小道消息。
只有老黑,永远一个人靠在墙角,看着窗外那一小块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眼神空洞。
我好奇,壮着胆子问龙哥:“龙哥,黑哥……他到底犯了啥事啊?”
龙哥正在用牙刷细细地磨一个塑料勺子的把,想把它磨成一把小刀。
他头也不抬:“抢劫,杀了三个。”
我倒吸一口凉气。
三个。
这在里面,是顶级的“战绩”了。
“一审判了死刑,现在等二审。”龙哥补充道,吹了吹勺子上的塑料末。
我彻底不敢再打听了。
死刑。
这个词像一块冰,瞬间把我心里那点不着边际的好奇给冻住了。
我开始仔细观察他。
我想从他身上,找出一点“杀人犯”的痕迹。
可我失败了。
他极其规律。
每天早上六点准时起床,把被子叠成一块方方正正的“豆腐块”,棱角分明,比管教要求的还标准。
然后去厕所,用冷水洗脸,刷牙。他的牙刷毛都快掉光了,但他还是刷得很仔细。
吃饭的时候,他从不挑食。不管是白菜还是萝卜,都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喝光。
下午的学习时间,大家都在装模作样地看书,或者打瞌睡。
他会拿一本翻烂了的《读者》,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他好像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或者说,他把这里当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有一次,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他坐在铺上,借着夜灯微弱的光,在看一张照片。
是一张全家福。
照片上,他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笑得很憨厚。旁边站着一个女人,应该是他老婆,长得挺清秀。
他看得极其专注,手指在照片上轻轻摩挲,好像想穿透那层薄薄的相纸,去触摸照片里的人。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不是什么“重案”,也不是什么杀人犯。
他只是一个想家的男人。
一个回不了家的男人。
我和他第一次说话,是因为一包方便面。
我家里托人给我送了点东西,有几包康师傅红烧牛肉面。
在里面,这玩意儿是硬通货。
龙哥“理所当然”地拿走了一半。剩下的,我藏在枕头底下,打算省着点吃。
那天晚上,我饿得睡不着,胃里像有只猫在抓。
我偷偷摸出一包面,准备干嚼。
刚撕开包装袋,一股久违的香味就飘了出来。
我听见旁边传来一声清晰的咽口水的声音。
是老黑。
他还是背对着我,但我知道他醒着。
我犹豫了一下。
说实话,我舍不得。这不仅是食物,更是一种来自外面世界的念想。
可我看着他那个沉默的背影,想起了那张全家福。
我掰了一半面饼,连同调料包,一起轻轻推到他枕头边。
“黑哥,吃点吧。”
他没动,也没说话。
我以为他不要,有点尴尬,准备缩回手。
他突然翻过身,拿起了那半块面饼。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咔嚓咔嚓”的咀嚼声。
他吃得很快,连渣都没剩下。
然后,他把那个小小的调料包,又推回到了我这边。
“你吃。”
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声音有点沙哑,像生了锈的铁。
从那天起,我们的关系好像近了一点。
他不再是那块冷冰冰的石头了。
有时候,他会分我一个他家里送来的苹果。
有时候,我律师来了,带了烟,我会偷偷塞给他一根。
我们抽烟要在厕所里,把脑袋探出窗户,猛吸几口,再把烟雾全吐到外面去。
有一次,我们俩就这么并排蹲在厕所里抽烟。
“你那事儿,多大事?”他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我的案子。
我把情况简单说了说。
“赔钱了吗?”他问。
“在凑,我老婆在外面想办法。”
他弹了弹烟灰,烟头的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事儿。”他说,“就怕钱解决不了。”
我心里一酸,知道他说的是他自己。
“黑哥,你……”我想问问他的事,但又不敢。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想问就问。”
“你……后悔吗?”我问出了那个最俗套的问题。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后悔有什么用?”他把烟头摁灭在潮湿的窗台上,“我那两个兄弟,跟着我混,结果被人黑了钱。我去要,谈崩了,动了手。他们人多,我身上带着刀……”
他没说下去。
但我能想象那血腥的场面。
“那三个人,一个老板,两个马仔。”他声音很平淡,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没想杀他们,真的。就是急了眼。”
“我跑了半年,在工地上搬砖。想我女儿了,就偷偷回来看看。在火车站被抓的。”
他说完,又陷入了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慰?同情?
在这种地方,这些词都显得特别廉价。
“我女儿,今年该上小学了。”他忽然说,嘴角竟然有了一丝笑意,“她学习好,特别聪明。”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和我没什么不同。
我们都是被命运一脚踹进泥潭里的普通人。
只是他陷得比我深。
深到再也爬不出来了。
日子一天天过。
监室里的人,来了又走。
有判了几年,转去监狱的。
有证据不足,无罪释放的。
每次有人走,大家都会羡慕。
只有老黑,一直安安静静地待着。
他像一棵已经扎根在这里的树,看着周围人来人往。
他的二审判决书,是在一个很平常的下午下来的。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铁窗,在地上投下几道光斑。
管教站在监室门口,喊:“XXX,出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是老黑的本名。
整个监室瞬间安静下来。
老黑正在看书,他听到名字,慢慢合上书,放在枕头边。
他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动作不紧不慢。
他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
他出去了大概半个小时。
这半个小时,监室里没人说话。
龙哥停止了磨他的塑料勺子。
打牌的人放下了手里的牌。
所有人都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我心里堵得慌。
我竟然在为他祈祷。
祈祷奇迹发生。
比如,改判个死缓什么的。
虽然我知道,这几乎不可能。
门“哗啦”一声被拉开。
老黑回来了。
他手里捏着一张纸,很薄的一张A4纸。
那应该就是他的判决书。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脸上。
他的脸,没有任何表情。
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悲。
就像一潭死水。
他走到自己的铺位前,没有坐下,也没有躺下。
他就那么站着。
龙哥清了清嗓子,试探性地问:“老黑,怎么样?”
老黑没理他。
他慢慢地,把那张纸,折成了一个很小的方块。
然后塞进了枕头底下。
做完这一切,他躺了下来,拉起被子,蒙住了头。
从那一刻起,他就不说话了。
第一天。
他没说话。
早饭是稀饭馒头,他没吃。
上午放风,他没出去。
他就那么蒙着头,躺在铺上一动不动。
管教过来点名,喊他名字。
他没反应。
管-教-走-进-来-,-掀-开-他-的-被-子-。
他-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
管-教-骂-了-几-句-,-见-他-没-反-应-,-也-就-走-了-。
监-室-里-的-气-氛-很-压-抑-。
大-家-说-话-都-轻-声-细-语-的-,-好-像-怕-惊-扰-了-什-么-。
我-躺-在-他-旁-边-,-感-觉-身-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黑-洞-。
一-个-正-在-慢-慢-吞-噬-所-有-光-和-声-音-的-黑-洞-。
我-想-跟-他-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说-什-么-呢-?
节-哀-?
想-开-点-?
太-可-笑-了-。
午-饭-时-,-龙-哥-把-饭-菜-端-到-他-床-边-。
“老-黑-,-吃-点-吧-。-人-是-铁-,-饭-是-钢-。-”
他-还-是-没-动-。
龙-哥-叹-了-口-气-,-把-饭-菜-放-下-走-开-了-。
到-了-晚-上-,-那-饭-菜-已-经-凉-透-了-,-他-依-然-没-碰-一-下-。
第-二-天-。
他-还-是-没-说-话-。
也-没-吃-东-西-。
他-的-嘴-唇-开-始-干-裂-,-起-了-皮-。
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看-上-去-很-吓-人-。
监-室-里-开-始-有-人-小-声-议-论-。
“他-这-是-想-绝-食-啊-?-”
“有-啥-用-?-真-要-是-饿-出-毛-病-了-,-硬-给-你-灌-流-食-。-”
“也-是-,-早-死-晚-死-都-是-死-。-”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耳-朵-里-。
我-很-烦-躁-。
我-想-让-他-们-闭-嘴-。
我-看-着-老-黑-那-张-没-有-生-气-的-脸-,-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我-想-起-了-我-奶-奶-去-世-的-时-候-。
前-一-天-还-拉-着-我-的-手-说-话-,-第--二-天-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那-种-从-熟-悉-到-永-恒-陌-生-的-过-渡-,-让-人-窒-息-。
现-在-的-老-黑-,-就-像-一-个-活-着-的-死-人-。
他-的-灵-魂-已-经-被-那-张-薄-薄-的-纸-宣-判-了-死-刑-。
只-剩-下-一-具-躯-壳-,-在-等-待-着-最-后-的-日-子-。
晚-上-,-我-把-自-己-的-水-杯-递-到-他-嘴-边-。
“黑-哥-,-喝-口-水-吧-。-”
他-的-眼-珠-动-了-一-下-,-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深-井-。
他-没-张-嘴-。
我-固-执-地-举-着-水-杯-。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我-只-是-想-证-明-他-还-活-着-。
也-许-,-我-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在-我-面-前-枯-萎-。
我-们-就-这-么-僵-持-着-。
大-概-过-了-一-分-钟-,-他-缓-缓-地-张-开-了-嘴-。
我-赶-紧-把-水-杯-凑-上-去-。
他-喝-了-一-小-口-。
水-顺-着-他-干-裂-的-嘴-角-流-了-下-来-。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那-是-我-那-两-天-里-,-在-他-身-上-看-到-的-唯-一-一-点-生-命-的-迹-象-。
第-三-天-。
沉-默-还-在-继-续-。
他-的-沉-默-像-一-种-病-毒-,-在-整-个-监-室-蔓-延-。
没-人-打-牌-了-。
没-人-吹-牛-了-。
连-龙-哥-都-显-得-意-兴-阑-珊-。
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死-亡-的-气-息-前-所-未-有-的-浓-烈-。
它-不-再-是-一-个-遥-远-的-词-汇-,-而-是-一-个-具-体-的-、-可-以-感-知-的-存-在-。
它-就-躺-在-我-旁-边-。
我-开-始-失-眠-。
一-闭-上-眼-睛-,-就-是-老-黑-那-双-空-洞-的-眼-睛-。
我-甚-至-会-忍-不-住-去-探-他-的-鼻-息-,-生-怕-他-在-睡-梦-中-就-这-么-走-了-。
那-天-下-午-,-轮-到-我-们-洗-澡-。
热-水-是-限-时-供-应-的-,-每-个-人-只-有-五-分-钟-。
大-家-都-像-打-仗-一-样-冲-进-浴-室-。
老-黑-还-是-躺-着-不-动-。
我-走-过-去-,-想-拉-他-起-来-。
“黑-哥-,-去-冲-个-澡-吧-,-会-舒-服-点-。-”
他-推-开-我-的-手-。
力-气-很-大-。
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我-心-里-一-下-子-火-了-。
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冲-着-他-吼-了-起-来-。
“你-他-妈-想-死-啊-!-”
“死-就-死-,-装-什-么-孙-子-!-”
“你-以-为-你-这-样-谁-会-可-怜-你-吗-?-”
“你-女-儿-呢-?-你-想-让-她-知-道-她-爸-最-后-是-这-么-个-窝-囊-样-吗-?-”
我-吼-完-,-整-个-监-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惊-呆-了-。
大-概-谁-也-没-想-到-,-我-这-个-平-时-最-怂-的-新-人-,-敢-冲-着-一-个-死-刑-犯-咆-哮-。
连-我-自-己-都-后-怕-。
我-的-腿-都-在-发-抖-。
我-以-为-他-会-跳-起-来-掐-死-我-。
但-他-没-有-。
他-慢-慢-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三-天-了-,-他-第-一-次-坐-起-来-。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惊-讶-,-有-愤-怒-,-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们-对-视-了-足-足-有-十-秒-钟-。
然-后-,-他-哑-着-嗓-子-,-说-了-一-句-话-。
“给-我-根-烟-。-”
那-是-他-沉-默-三-天-后-,-说-的-第-一-句-话-。
我-如-蒙-大-赦-,-赶-紧-从-枕-头-底-下-摸-出-藏-着-的-半-截-烟-,-递-给-他-。
他-接-过-烟-,-站-起-来-,-走-向-了-浴-室-。
那-天-晚-上-,-他-开-始-吃-饭-了-。
还-是-那-些-已-经-凉-透-了-的-饭-菜-,-他-却-吃-得-很-香-。
吃-完-,-他-看-着-我-,-说-:-“谢-了-,-兄-弟-。-”
我-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
从-那-以-后-,-他-好-像-变-了-一-个-人-。
他-话-变-多-了-。
他-会-主-动-跟-我-聊-天-。
聊-他-小-时-候-掏-鸟-窝-,-下-河-摸-鱼-。
聊-他-第-一-次-去-城-里-打-工-,-被-人-骗-了-钱-。
聊-他-和-他-老-婆-是-怎-么-认-识-的-。
他-说-,-他-老-婆-是-他-们-村-最-漂-亮-的-姑-娘-,-当-初-追-她-的-人-能-排-一-里-地-。
“我-那-时-候-穷-,-啥-也-没-有-,-就-是-天-天-去-她-家-帮-忙-挑-水-、-劈-柴-。-”
他-说-这-些-的-时-候-,-眼-里-有-光-。
那-是-我-从-未-在-他-眼-里-见-过-的-光-。
他-也-会-问-我-外-面-的-事-。
“现-在-手-机-是-不-是-都-能-看-电-视-了-?-”
“听-说-城-里-有-一-种-车-,-扫-一-下-就-能-骑-走-?-”
“我-女-儿-最-喜-欢-吃-肯-德-基-,-那-个-店-现-在-还-有-吗-?-”
我-一-一-回-答-他-。
我-感-觉-,-他-像-一-个-即-将-远-行-的-旅-人-,-想-把-这-个-世-界-的-样-子-,-最-后-再-仔-细-看-一-遍-。
他-把-自-己-家-里-送-来-的-东-西-,-全-都-分-给-了-大-家-。
牛-肉-干-、-花-生-、-还-有-几-条-新-毛-巾-。
他-甚-至-给-龙-哥-递-了-一-根-烟-。
龙-哥-受-宠-若-惊-。
大-家-对-他-的-态-度-也-变-了-。
不-再-是-敬-而-远-之-。
有-人-会-主-动-跟-他-说-话-,-给-他-讲-外-面-的-段-子-。
监-室-里-的-气-氛-,-久-违-地-活-跃-了-起-来-。
好-像-大-家-都-在-用-这-种-方-式-,-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有-一-天-,-他-把-我-叫-到-角-落-。
他-从-枕-头-底-下-,-拿-出-那-个-被-他-折-成-小-方-块-的-判-决-书-。
还-有-那-张-全-家-福-。
“兄-弟-,-帮-我-个-忙-。-”
他-把-照-片-递-给-我-。
“你-出-去-以-后-,-如-果-方-便-,-帮-我-把-这-个-交-给-我-老-婆-。-”
他-告-诉-了-我-一-个-地-址-。
“别-说-是-我-给-的-,-就-说-是-你-捡-到-的-。-”
“还-有-这-个-。-”
他-把-那-个-纸-方-块-也-递-给-我-。
“找-个-没-人-的-地-方-,-帮-我-烧-了-。-”
我-接-过-那-些-东-西-,-手-在-抖-。
我-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遗-嘱-。
“黑-哥-,-你-…-…-”
“我-没-啥-文-化-,-也-写-不-出-啥-来-。-”他-打-断-我-,-笑-了-笑-,-“就-想-跟-我-女-儿-说-,-爸-爸-不-是-坏-人-。-”
“还-有-我-老-婆-,-让-她-别-等-我-了-,-找-个-好-人-嫁-了-吧-。-”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我-用-力-点-点-头-。
“还-有-你-。-”他-拍-拍-我-的-肩-膀-,-“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是-个-好-人-。-”
“出-去-以-后-,-好-好-过-日-子-。-别-冲-动-,-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千-万-别-再-回-来-这-种-鬼-地-方-了-。-”
执-行-的-日-子-,-是-在-一-个-星-期-后-的-早-晨-。
那-天-天-还-没-亮-,-我-们-就-被-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吵-醒-了-。
铁-门-打-开-,-进-来-了-几-个-管-教-,-还-有-两-个-穿-着-白-大-褂-的-人-。
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监-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老-黑-自-己-坐-了-起-来-。
他-很-平-静-。
他-穿-好-衣-服-,-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然-后-,-他-走-到-厕-所-,-洗-了-把-脸-。
管-教-给-他-端-来-了-“最-后-的-晚-餐-”
四-个-菜-,-一-汤-,-还-有-一-碗-白-米-饭-。
很-丰-盛-。
他-只-吃-了-几-口-。
他-把-那-盘-红-烧-肉-推-到-我-面-pre-。
“你-吃-吧-,-你-喜-欢-吃-这-个-。-”
我-一-口-也-吃-不-下-去-。
他-看-着-我-,-笑-了-。
“吃-吧-,-别-浪-费-。-”
我-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味-同-嚼-蜡-。
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时-间-到-了-。
管-教-拿-着-手-铐-和-脚-镣-走-过-来-。
“哗-啦-”-一-声-,-在-寂-静-的-早-晨-格-外-刺-耳-。
老-黑-伸-出-双-手-,-很-配-合-。
他-要-走-了-。
他-环-视-了-一-圈-监-室-。
看-了-看-龙-哥-,-看-了-看-那-些-曾-经-和-他-朝-夕-相-处-的-“狱-友-”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他-冲-我-咧-嘴-笑-了-笑-。
“兄-弟-,-我-走-了-。-”
“好-好-活-着-。-”
他-被-带-走-了-。
铁-门-在-他-身-后-关-上-。
我-听-着-他-脚-镣-拖-在-地-上-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直-到-再-也-听-不-见-。
那-一-天-,-监-室-里-没-有-人-说-话-。
老-黑-走-后-不-久-,-我-的-判-决-也-下-来-了-。
对-方-终-于-同-意-和-解-。
我-家-里-赔-了-一-大-笔-钱-。
最-终-,-判-了-我-一-年-,-缓-刑-一-年-。
我-可-以-出-去-了-。
走-出-看-守-所-大-门-的-那-一-刻-,-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自-由-的-空-气-,-没-有-特-别-的-味-道-。
但-我-却-觉-得-无-比-甜-蜜-。
我-老-婆-来-接-我-,-抱-着-我-哭-得-稀-里-哗-啦-。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想-起-了-老-黑-。
想-起-他-说-起-他-老-婆-时-眼-里-的-光-。
回-家-后-,-我-大-病-了-一-场-。
我-总-是-梦-到-307-监-室-。
梦-到-老-黑-。
梦-到-他-沉-默-的-三-天-。
梦-到-他-最-后-对-我-说-:-“好-好-活-着-。-”
一-个-月-后-,-我-出-了-趟-远-门-。
我-按-照-老-黑-给-的-地-址-,-找-到-了-他-家-。
那-是-一-个-很-偏-僻-的-村-子-。
他-家-是-几-间-破-旧-的-土-坯-房-。
开-门-的-是-一-个-女-人-,-头-发-有-些-凌-乱-,-眼-神-里-满-是-疲-惫-。
但-还-是-能-看-出-年-轻-时-的-清-秀-轮-廓-。
是-照-片-上-的-那-个-女-人-。
她-身-后-躲-着-一-个-小-女-孩-,-正-在-写-作-业-。
大-眼-睛-,-很-像-老-黑-。
我-按-照-事-先-想-好-的-说-辞-。
“大-姐-,-不-好-意-思-,-我-在-火-车-站-捡-到-一-张-照-片-,-看-上-面-的-人-像-是-这-附-近-的-,-就-送-过-来-问-问-。-”
我-把-那-张-全-家-福-递-给-她-。
她-接-过-照-片-,-看-了-一-眼-,-身-体-就-僵-住-了-。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照-片-上-。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嘴-唇-,-身-体-不-停-地-颤-抖-。
小-女-孩-跑-过-来-,-拉-着-她-的-衣-角-。
“妈-妈-,-你-怎-么-了-?-”
她-蹲-下-身-,-紧-紧-抱-住-女-儿-,-终-于-失-声-痛-哭-。
我-没-有-再-打-扰-她-们-。
我-默-默-地-转-身-离-开-。
我-走-到-村-口-的-一-条-小-河-边-。
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被-老-黑-叠-成-方-块-的-判-决-书-。
我-用-打-火-机-点-燃-了-它-。
火-苗-舔-舐-着-纸-张-,-上-面-那-些-冰-冷-的-铅-字-,-慢-慢-变-成-了-黑-色-的-灰-烬-。
“维-护-法-律-尊-严-…-…-”
“…-…-依-法-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灰-烬-随-着-风-,-飘-散-在-空-中-,-落-入-了-河-水-里-。
我-想-,-老-黑-应-该-也-是-想-这-样-吧-。
让-这-个-世-界-,-彻-底-忘-记-他-的-罪-。
只-留-下-那-张-照-片-里-,-他-曾-经-憨-厚-的-笑-容-。
后-来-,-我-的-生-活-回-到-了-正-轨-。
我-换-了-个-行-业-,-从-头-开-始-。
生-意-慢-慢-有-了-起-色-。
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可-爱-的-儿-子-。
每-当-我-抱-着-他-,-看-着-他-天-真-的-笑-脸-。
我-总-会-想-起-老-黑-。
想-起-他-说-起-女-儿-时-,-眼-里-的-光-。
那-段-在-看-守-所-的-日-子-,-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
我-很-少-对-人-提-起-。
但-我-永-远-忘-不-了-。
忘-不-了-307-监-室-那-股-混-杂-的-气-味-。
忘-不-了-老-黑-那-三-天-死-一-般-的-沉-默-。
忘-不-了-他-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
“好-好-活-着-。-”
是-的-。
好-好-活-着-。
带-着-他-的-那-份-,-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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