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B超单子,薄薄一张纸,在我手里却重得像块铅。
我盯着上面那个模糊的小点,医生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八周了,孕囊形态很好,有胎心搏动。”
我攥紧了单子,指尖微微发白。
出了诊室,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我深吸一口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扶着墙,慢慢走到角落的长椅上坐下。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闺蜜肖楠发来的微信:“怎么样了?宣判了吗?”
我把那张B超单拍了张照,发过去。
没有配任何文字。
那边立刻弹来一个视频通话请求,我挂断,回了句:“不方便,打字。”
肖楠的文字像机关枪一样扫射过来:“!林未!真的假的?”
“你别告诉我这是P的!”
“周驰那个王八蛋呢?他知道吗?他什么反应?”
我看着屏幕,一个字一个字地敲:“还不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你一个人……”
我没回她,直接按灭了手机屏幕。
怎么办?
一个奇怪的念头,像一株有毒的藤蔓,从我心脏最幽暗的角落里猛地蹿了出来。
我竟然,有一丝……暗喜。
我和周驰,已经冷战四个月零八天了。
起因是他妈。
他妈,刘阿姨,一个把“我儿子是天底下最优秀的男人”刻在脸上的女人。
那天,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刘阿姨笑眯眯地夹了一块排骨到我碗里。
“小未啊,你和我们家阿驰也谈了三年了,该考虑下一步了吧?”
我当时正在啃排骨,含糊地“嗯”了一声。
“我呢,别的要求没有。”刘阿姨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姿态优雅得像在参加国宴,“就是希望你结了婚,就把工作辞了。”
我差点被嘴里的骨头噎死。
“我们家不缺你挣那点钱。女人嘛,相夫教子才是正经事。阿驰工作那么忙,你得在家把他照顾好,将来生了孩子,也得自己带。”
我看向周驰,希望他能说点什么。
他全程埋头吃饭,假装没听见。
我把骨头吐出来,用餐巾纸包好,然后抬起头,看着刘阿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阿姨,我的工作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我不会辞职。”
刘阿姨的脸立刻拉了下来。
“什么叫安身立命?你嫁给我们家阿驰,他就是你的安身立命!你一个女孩子家,做什么设计,天天熬夜加班,像什么样子?”
“我就喜欢这个样子。”我顶了一句。
气氛瞬间降到冰点。
周驰终于抬起头,冲我使眼色,小声说:“小未,别这么跟我妈说话。”
“那要怎么说?”我冷笑,“要我跪下谢恩吗?”
那一顿饭,不欢而散。
回去的路上,周驰一直在指责我。
“你就不能顺着我妈一点吗?她年纪大了,思想传统,你说几句好听的会死啊?”
“周驰,这不是说几句好听的话的问题,这是原则问题。”
“什么原则?我妈说的有错吗?我养不起你吗?让你在家享福你还不乐意?”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享福?
在他和他妈眼里,一个失去工作、失去社交、失去经济来源,完全依附于男人的女人,就叫享福。
那不是享福,那是自掘坟墓。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甩下这句话,摔门而去。
从那天起,我们开始了漫长的冷战。
没有电话,没有微信,谁也不肯先低头。
我以为我们会就此耗到分手。
没想到,老天爷给我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
坐在医院冰冷的长椅上,我摩挲着小腹,那里还很平坦,却已经有一个小生命在悄悄生长。
我的孩子。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心脏就像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攥住了。
我掏出手机,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那个熟悉的灰色头像。
我们俩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四个月前那场激烈的争吵。
指尖悬在拨号键上,犹豫了很久。
最终,我还是按了下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周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和疏离。
“喂?”
“是我。”
那边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判断我打电话的意图。
“有事?”他问,语气冷得像冰。
我深吸一口气,说:“我怀孕了。”
电话那头,是长达半分钟的死寂。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
然后,我听到了他带着一丝荒谬和讥讽的笑声。
“林未,你搞什么鬼?为了让我跟你低头,连这种谎话都编得出来?”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我没有骗你。”我说,“B超单子都拿到了。”
“你的?”他反问,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谁知道是谁的?”
轰的一声。
我感觉大脑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竟然笑了。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周驰,你再说一遍?”
“我说,谁知道这孩子是谁的!”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戳穿阴谋后的恼羞成怒,“我们都四个月没见面了!你跟我说你怀孕了?林未,你把我当傻子耍吗?”
我突然就冷静了下来。
冷静得可怕。
“周驰,你是不是忘了,四个月零八天前,你从我家摔门走的那天晚上,我们……”
我话还没说完,他就粗暴地打断了我。
“我什么都不记得!我告诉你林未,别想拿这种事来讹我!这孩子跟我没关系!你要是敢乱说,别怪我不客气!”
“嘟……嘟……嘟……”
电话被他狠狠挂断。
我举着手机,维持着那个姿势,很久很久。
走廊里人来人往,喧闹声、脚步声、孩子的哭声,都离我那么遥远。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句“谁知道这孩子是谁的”。
也好。
真的,也好。
我慢慢地,慢慢地,把那张B超单折好,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
然后,我站起身,挺直了背。
走出医院大门,阳光刺得我眼睛发酸。
我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周驰,谢谢你。
谢谢你的不承认。
从此以后,这个孩子,只属于我一个人。
再也,没有人能跟我抢了。
回到家,我把自己摔进沙发里。
房子里空荡荡的,还残留着我们曾经共同生活过的痕迹。
玄关处,他的拖鞋还摆在那里。
阳台上,他养的那盆半死不活的仙人掌。
卫生间里,并排的牙刷,他的那一把已经落了灰。
我站起来,从储物间里翻出一个巨大的纸箱。
我把他的拖鞋扔进去。
把他的牙刷、毛巾、剃须刀扔进去。
把他留在衣柜里的几件衣服,揉成一团,扔进去。
书架上他买的那些讲成功学的书,一本不留,全都扔进去。
最后,是那盆仙人掌。
我端起花盆,走到纸箱边,犹豫了一下。
这是我们刚在一起时,他送我的第一份礼物。
他说,仙人掌好养活,就像他一样,皮实,耐操。
我当时还笑他,哪有人把自己比作仙人掌的。
现在看来,他不是仙人掌。
他是仙人掌上的刺。
扎得人鲜血淋漓。
我松开手,花盆“哐当”一声砸进纸箱,泥土和碎瓷片溅了出来。
我把纸箱封好,拖到门口。
做完这一切,我累得像跑了一场马拉松。
我瘫在沙发上,看着这个被清空了所有属于他的痕跡的家。
空了。
也清净了。
手机又开始疯狂震动,是肖楠。
我接起来。
“祖宗!你终于接电话了!你人呢?没事吧?周驰那孙子怎么说?”
我把刚才的通话内容,平静地复述了一遍。
电话那头,肖楠沉默了。
足足沉默了十几秒,然后,是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我操他大爷的!周驰是人吗?他还是不是个男人!这种话他都说得出口?”
“我要去撕了他!我现在就去他公司找他!这个渣男!!”
听着闺蜜气急败坏的声音,我反而笑了。
“楠楠,别去。”
“为什么别去?这种人就该被钉在耻辱柱上!让所有人都看看他是什么货色!”
“没必要。”我说,“他已经给了我我最想要的东西。”
“他给你什么了?给你气受吗?”
“他给了我自由。”我一字一句地说,“一个,可以让我独自拥有这个孩子的,自由。”
肖楠又不说话了。
她太了解我了。
她知道我的控制欲有多强,知道我有多么渴望一个完完全全属于我的东西。
“未未……”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担忧,“你……想好了?”
“嗯。”
“一个人带孩子,很辛苦的。”
“我知道。”
“你爸妈那边……”
“我会处理。”
“那周驰和他那个奇葩妈,要是以后反悔了,回来跟你抢孩子怎么办?”
我冷笑一声。
“他们不会的。”
周驰是典型的“妈宝男”,刘阿姨说什么就是什么。
而刘阿姨,那个把家族血脉看得比天还大的女人,是绝对不会承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的。
在他们眼里,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不是周家的骨肉,而是我林未用来讹诈他们家的“野种”。
他们躲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来抢。
这正是我想要的。
挂了电话,我给自己煮了一碗面。
放了两个荷包蛋,几片青菜。
怀孕之后,口味变得很奇怪。以前无辣不欢,现在却只想吃点清淡的。
我小口小口地吃着,胃里暖暖的。
吃完面,我打开电脑,开始整理我的客户资料和设计项目。
我是个自由室内设计师,收入不算顶尖,但养活自己和一個孩子,绰绰有余。
只是,接下来要更努力才行。
我需要钱。
很多很多的钱。
为了给我的孩子,一个稳定、富足、不看任何人脸色的未来。
我一直工作到深夜。
直到眼睛酸涩,才关上电脑。
洗漱完,我躺在床上,手轻轻地放在小腹上。
晚安,宝宝。
从今天起,我们相依为命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拉黑了周驰所有的联系方式。
电话,微信,QQ,所有能找到我的社交软件。
然后,我给房东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下个月我不续租了。
这个房子里,有太多我和周驰的回忆。
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在一个充满了前任痕迹的环境里出生。
我要给他一个全新的开始。
接下来的一周,我一边疯狂工作,一边找房子。
最后,我在一个离市区稍远但环境很好的小区,租了一套两居室。
小区绿化很好,很安静,还有一个很大的中心花园,以后可以带宝宝下来散步。
签完合同,我约了搬家公司。
搬家的那天,肖楠特意请了假来帮忙。
看着我把所有东西打包,她还是忍不住叹气。
“你真的,一点都不难过吗?”她问。
我正在用胶带封一个箱子,闻言,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难过吗?
或许有吧。
在周驰说出那句“谁知道是谁的”的时候。
在那一瞬间,心如刀割。
毕竟是爱了三年的男人。
我曾经以为,我们会结婚,生子,白头到老。
我甚至连我们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男孩就叫周慕林,女孩就叫周念未。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难过有什么用?”我扯断胶带,声音很平静,“日子总要过下去。”
“你就是太要强了。”肖楠帮我把一个箱子搬到门口,“有时候哭一场,发泄一下,没什么不好的。”
我摇摇头。
“我没时间哭。”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要赚钱,要养家,要迎接我的孩子。
我的人生,已经开启了新的篇章。
没有周驰的篇章。
搬进新家的第一个晚上,我失眠了。
陌生的床,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天花板。
我睁着眼睛,看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心里空落落的。
我开始不可抑制地回想过去。
想起我和周驰第一次见面。
那是在一个朋友的画展上,他穿着白衬衫,干净得像漫画里走出来的少年。
他跟我搭讪,问我最喜欢哪一幅画。
我指着一幅画着枯萎向日葵的画。
他说,他也是。
我们聊梵高,聊设计,聊各自的梦想。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
后来,他开始追我。
每天风雨无阻地接我下班。
带我吃遍了城里所有好吃的小吃。
在我加班的时候,默默地给我送来热牛奶和宵夜。
在我生病的时候,请假在家照顾我,给我熬粥,喂我吃药。
那个时候的周驰,是真的很好。
好到让我觉得,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可是,人是会变的。
或者说,他从来没有变过。
他只是,把他妈保护得太好了。
把他懦弱、没有主见、愚孝的一面,隐藏得太深了。
直到谈婚论嫁,直到他妈开始插手我们的人生,他所有的伪装,才被一层一层地剥开。
露出那个让我感到无比陌生的,真实的周驰。
我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林未,别想了。
都过去了。
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早就死在了三年前的那个画展上。
现在这个周驰,只是一个被他妈操控的傀儡。
不值得。
第二天,我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吵醒。
我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以为是快递。
透过猫眼一看,我的睡意瞬间被吓跑了。
门口站着的,是刘阿姨。
还有她身边,一脸局促不安的周驰。
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忘了,我租房的中介,是周驰的一个远房亲戚。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门。
“有事吗?”我堵在门口,没有让他们进来的意思。
刘阿姨一改往日的盛气凌人,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丝笑容。
虽然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小未啊,你看你,搬家了怎么也不跟阿姨说一声?让我们好找。”
她说着,就想往里挤。
我侧身挡住她。
“我们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刘阿姨的脸色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笑容。
她把手上拎着的一个保温桶递过来。
“阿姨给你炖了鸡汤,你现在是两个人了,要好好补补。”
我看着那个保温桶,觉得无比讽刺。
“不敢当。”我冷冷地说,“我怕喝了不干净的东西,会闹肚子。”
刘阿姨的脸,终于挂不住了。
“林未!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就是这么对长辈的?”
“长辈?”我笑了,“我可担不起。您儿子的原话是,这孩子谁知道是谁的。我肚子里的,是个来路不明的野种,怎么敢喝您周家尊贵的鸡汤?”
我故意把“野种”两个字咬得很重。
周驰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上前一步,拉了拉我的胳膊,小声哀求道:“小未,你别这样,我们进去说,好不好?”
“有什么好说的?”我甩开他的手,“该说的,你在电话里不是都已经说清楚了吗?”
刘阿姨见状,一把推开周驰,自己站到了我面前。
她上下打量着我,眼神像X光一样,要把我从里到外扫射一遍。
“林未,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谈谈。”她的语气,又恢复了那种高高在上的施舍感。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是关于你肚子里的孩子。”她盯着我的小腹,眼神里透着一股势在必得的贪婪。
“我说了,这孩子跟你们周家没关系。”
“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说了算的。”刘阿姨冷哼一声,“阿驰都跟我说了,那天晚上,他喝多了,不记得了。”
“他不记得,我记得。”
“你记得有什么用?”刘阿姨的音量陡然拔高,“我告诉你林未,我们周家,不认来路不明的种!但是,看在阿驰跟你谈了三年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我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我想看看,她到底能唱出哪一出。
“只要你答应,去做个羊水穿刺,验一下DNA。如果这孩子,确实是我们周家的……”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而且,必须是个男孩。”
“那么,我就同意你进我们周家的门。”
我听完,差点笑出声。
“哦?同意我进门?那我岂不是要感恩戴德,叩谢您的大恩大德?”
“你别阴阳怪气的!”刘阿姨被我的态度激怒了,“我告诉你,这已经是我们周家最大的让步!你别不识好歹!”
“如果不是男孩呢?”我故意问。
刘阿姨的脸上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嫌弃。
“如果不是男孩,那你就自己处理掉。我们周家,是不会要一个赔钱货的。”
“处理掉?”我重复着这三个字,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
在她眼里,我肚子里的这个小生命,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件,可以根据性别来决定去留的,商品。
“当然。”刘阿姨理所当然地说,“我们家阿驰,是三代单传。我不能让他断了香火。”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激动而微微扭曲的脸。
又看了看她身边,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像个木偶一样的周驰。
我突然觉得,我之前所有的愤怒、不甘、心痛,都变得无比可笑。
为了这样的人,为了这样的家庭,我有什么好难过的?
我应该庆幸。
庆幸我看得早,断得早。
庆幸我的孩子,不用在这样畸形、变态的环境里长大。
“说完了吗?”我问。
我的平静,似乎让刘阿姨有些意外。
“说完了。”她以为我被说动了,语气缓和了一些,“你考虑一下。想通了,就给阿驰打电话。”
“不用考虑了。”我说。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第一,我不会去做什么羊水穿刺。我的孩子,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他的来路。”
“第二,不管他是男孩还是女孩,他都是我的宝贝。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
“第三,你们周家的门槛太高,我高攀不起。就算你们八抬大轿来请我,我林未,也绝不会踏进一步。”
“所以,请你们现在,立刻,马上,从我家门口消失。”
“以后,也永远不要再出现。”
我的话,像一连串的耳光,狠狠地扇在刘阿姨和周驰的脸上。
刘阿姨的脸色,从红到白,再到青。
她指着我,手指哆哆嗦嗦,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你……”
“好!好你个林未!你给我等着!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她撂下狠话,转身就要走。
“等等。”我叫住她。
她回头,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走到她面前,从她手里,拿过那个保温桶。
然后,当着她的面,走到楼道的垃圾桶旁。
拧开盖子。
把里面那锅所谓的“爱心鸡汤”,一滴不剩地,全都倒了进去。
油腻的黄色液体,混着鸡肉和药材,哗啦啦地流进黑色的垃圾袋里。
“你干什么!”刘阿姨尖叫起来。
我把空了的保温桶,“哐”地一声,扔在她的脚下。
“别拿你们家的东西,来脏了我的地。”
说完,我转身回家,“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世界,终于清净了。
我靠在门板上,身体顺着门板滑落。
我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地埋进去。
我没有哭。
我只是在发抖。
因为愤怒,也因为后怕。
我无法想象,如果我真的嫁进了这样的家庭,等待我的,会是怎样地狱般的生活。
我会变成一个,被圈养的金丝雀。
一个,没有尊严,没有自我,只能靠生儿子来巩固地位的生育机器。
我的孩子,如果是个女孩,就会被他们嫌弃,被他们抛弃。
如果是个男孩,就会被他们当成炫耀的资本,被培养成下一个周驰。
光是想想,我就不寒而栗。
手机响了,是肖楠。
“我刚听我妈说,她一个牌友,就是你那个新小区的,说看到周驰和他妈去找你了?你没事吧?”
“没事。”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
“没有。”我把刚才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肖楠在电话那头,又开始新一轮的国骂。
“这他妈是碳基生物能说出来的话吗?还必须是男孩?他们家是有皇位要继承吗?”
“我真想冲过去给那老妖婆两巴掌!还有周驰那个怂包!就看着他妈欺负你?”
“楠楠,我没事。”我打断她,“我现在,前所未有的清醒。”
“也前所未有的,庆幸。”
庆幸我,终于彻底摆脱了他们。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彻底恢复了平静。
我每天按时吃饭,睡觉,工作。
闲暇的时候,就看看育儿书,逛逛母婴论坛。
我给宝宝买了很多东西。
柔软的棉布衣服,可爱的摇铃,还有一整套的绘本。
虽然他还那么小,但我已经开始期待,给他讲故事的样子了。
我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孕吐也越来越严重。
有时候,我会在马桶边吐得昏天黑地,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掏空了。
吐完之后,漱漱口,再继续回去工作。
我没有告诉我的父母。
他们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我不想让他们为我担心。
我打算等孩子生下来,稳定了,再带回去给他们一个惊喜。
肖楠几乎每周都会来看我。
给我带各种好吃的,陪我聊天,带我出去散步。
有一次,她摸着我的肚子,感慨道:“未未,你真的,是我见过最牛逼的女人。”
我笑了笑:“这算什么牛逼。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而已。”
“不。”她很认真地说,“换做是我,我可能早就崩溃了。或者,为了孩子,就妥协了。”
“你不会的。”我说,“你也跟我一样,是绝不会为了任何人,放弃自己原则的人。”
我们相视一笑。
是啊,我们是同一类人。
所以,我们才能成为最好的朋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转眼,我怀孕七个月了。
肚子已经很大,行动也变得有些笨拙。
我停掉了手头大部分的工作,只留了一两个长期合作的老客户。
我开始专心致志地,待产。
我以为,周驰和他妈,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了。
我错了。
我低估了他们的无耻程度。
那天,我正在家里做瑜伽。
门铃又响了。
我以为是肖楠,她说过今天会来给我送她亲手做的蛋糕。
我没有看猫眼,直接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依然是刘阿姨和周驰。
只是这一次,他们的身后,还站着两个我不认识的,看起来人高马大的男人。
我的心,咯噔一下。
“你们来干什么?”我下意识地护住肚子,往后退了一步。
刘阿姨的脸上,再也没有了之前的伪装。
取而代之的,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恶意。
“林未,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她指着我,厉声说道,“跟我们去医院,把孩子拿掉。”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你说什么?”
“我说,去医院,把这个野种拿掉!”她一字一顿,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
“你疯了!”我怒吼道,“这是我的孩子!你凭什么!”
“就凭你败坏了我们周家的名声!”刘阿姨的声音比我还大,“你怀着不知道谁的野种,却赖在我儿子头上!现在外面的人都怎么说我们阿驰?说他是抛妻弃子的渣男!他的工作都受到了影响!你这个!扫把星!”
我气得浑身发抖。
“你们周家的名声,是你们自己作没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周驰!你就是这么看着你妈污蔑我的吗!”我转向周驰,希望从他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愧疚。
然而,没有。
他躲在刘阿姨的身后,眼神闪躲,不敢看我。
他只是囁嚅着:“小未,你就听我妈的吧……我们……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为了我好,就是逼着我,去杀死我的孩子?”
“周驰,你还是人吗?”
“别跟他废话了!”刘阿姨不耐烦地打断我,“我今天来,不是跟你商量的,是来通知你的!”
她冲身后那两个男人使了个眼色。
“把她带走!”
那两个男人,立刻朝我逼近。
我惊恐地往后退。
“你们要干什么!这是私闯民宅!是犯法的!我要报警!”
“报警?”刘阿姨冷笑,“等警察来了,你人已经在手术台上了!”
“你放心,我们找的是最好的医生,不会让你有事的。睡一觉,就都过去了。”
她的声音,像魔鬼的低语,让我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我被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
眼看着那两个男人的手,就要抓到我的胳膊。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宝宝,对不起。
妈妈,保护不了你了。
“住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怒吼,从门口传来。
是肖楠!
她手里还拎着一个蛋糕盒子,脸上满是震惊和愤怒。
“你们在干什么!放开她!”
她冲过来,一把推开那两个男人,把我护在身后。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想强抢民女吗?信不信我现在就报警,告你们绑架!”
刘阿姨显然没料到会有人来。
她愣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嚣张的气焰。
“你是什么人?这是我们的家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管!”
“家事?”肖楠气笑了,“你们也配谈家事?逼着一个七个月的孕妇去打胎,你们这是谋杀!”
她拿出手机,作势要拨打110。
“我现在就报警!让警察来看看,你们周家,到底是什么样的龙潭虎穴!”
刘阿姨看到她真的要报警,终于有些慌了。
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肖楠。
“好,好,你们等着!”
她拉着周驰,和那两个男人,灰溜溜地走了。
门关上的一瞬间,我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肖楠赶紧扶住我。
“未未!你怎么样?有没有事?他们有没有伤到你?”
我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是抱着她,浑身抖得像筛糠。
“没事了,没事了。”肖楠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声音里带着哭腔,“别怕,我在这里。”
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把这几个月以来,所有的委屈,恐惧,愤怒,全都哭了出来。
哭了好久好久。
直到嗓子都哑了,才停下来。
肖楠给我倒了一杯温水,看着我喝下。
“未未,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严肃地说,“他们这次敢上门来抢人,下次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更疯狂的事情。”
“我们必须想个办法,彻底解决这件事。”
我擦干眼泪,点点头。
“你说得对。”
我不能再被动地等待他们下一次的上门。
我必须,主动出击。
我和肖楠商量了一整晚。
最后,我们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刘阿姨不是最在乎他们周家的名声吗?
那我就让他们的名声,彻底烂在大街上。
第二天,肖楠通过她做媒体的朋友,联系上了一个很有影响力的本地民生节目的记者。
我把我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那个记者。
包括我和周驰的感情经历,刘阿姨的奇葩要求,周驰的否认,以及他们昨天上门逼我打胎的经过。
我还把之前刘阿姨来找我时,我无意中录下的一段录音,交给了记者。
那段录音里,清清楚楚地记录了刘阿姨说的那些话。
“必须是个男孩。”
“如果不是男孩,就自己处理掉。”
“我们周家,是不会要一个赔钱货的。”
记者听完,气得直拍桌子。
“太无法无天了!简直是丧尽天良!”
他向我保证,一定会把这件事曝光出去,为我讨回公道。
节目播出的那天晚上,我没有看。
是肖楠打电话告诉我的。
她说,节目一播出,就炸了。
网络上,铺天盖地,全是对周驰和他妈的声讨。
“21世纪了,居然还有这种重男轻女的恶婆婆?”
“那个男的也太不是东西了!自己的孩子都不认,还帮着他妈欺负女朋友!懦夫!”
“支持小姐姐!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和孩子!离这种垃圾家庭远一点!”
“求人肉!想看看这对奇葩母子长什么样!”
很快,周驰的公司,刘阿姨的单位,他们的家庭住址,全都被万能的网友扒了出来。
周驰的公司,迫于舆论压力,直接把他辞退了。
刘阿姨在单位,也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据说她出门买菜,都会被人指指点点,甚至有人朝她扔烂菜叶。
他们成了这座城市的“名人”。
以一种,最不光彩的方式。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周驰打来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又绝望。
“林未,你满意了?”
“把我们家搞成这样,你就开心了?”
我拿着手机,走到窗边。
窗外,阳光明媚,楼下花园里,有母亲正带着孩子玩耍。
一切,都那么美好。
“周驰。”我平静地说,“这不是我想要的。这是你们自找的。”
“如果你们没有一而再,再而三地来骚扰我,逼迫我,事情不会到这一步。”
“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地,生下我的孩子。”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你们都不肯满足我。”
电话那头,传来了他压抑的哭声。
“我妈……她病了……被气得住了院……”
“我的工作……也没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林未,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我们和好吧……我们一起,把孩子生下来,好好过日子……”
听着他的哭求,我的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甚至,连一丝快意都没有。
只觉得,可悲。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周驰,我们回不去了。”
“从你说出‘这孩子谁知道是谁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这个你亲手抛弃的孩子。”
“以后,好好照顾你妈吧。”
“不要再来打扰我。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心平气和地说话。”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
并且,再一次,拉黑了他的号码。
这一次,我知道,他们再也不会来烦我了。
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以我的全胜,落下了帷幕。
预产期越来越近。
我的心情,也越来越紧张,越来越期待。
肖楠几乎是住在了我家,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
我的父母,也终于知道了这件事。
是我主动告诉他们的。
电话里,我妈哭得稀里哗啦。
我爸沉默了很久,只说了一句:“闺女,别怕,天塌下来有爸妈给你顶着。你回来,我们养你和孩子。”
我笑着流泪。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的身后,有最爱我的家人,和最好的朋友。
足月的那天晚上,我的肚子开始阵痛。
肖楠比我还紧张,手忙脚乱地把我送进了医院。
在产房里,我疼得死去活来。
感觉自己像一艘,在惊涛骇浪里即将散架的小船。
有好几次,我都觉得我快要撑不下去了。
可是,一想到那个即将来到我身边的小生命,我就又充满了力量。
宝宝,加油。
妈妈,也在加油。
我们一起努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
久到我快要失去所有力气的时候。
我听到了一声,响亮的,清脆的啼哭。
“哇——”
那一瞬间,全世界都安静了。
我的眼泪,汹涌而出。
护士把孩子擦干净,包好,抱到我面前。
“恭喜,是个漂亮的千金。”
我看着那个皱巴巴的,红通通的小东西。
她闭着眼睛,小嘴巴一张一合,像在寻找什么。
我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我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的小脸蛋。
你好,我的宝贝。
欢迎来到这个世界。
出院后,我爸妈把我接回了家。
他们给我请了最好的月嫂,每天给我做各种好吃的。
我妈抱着孩子,怎么也看不够。
“哎哟,我的小心肝,怎么长得这么好看。”
“你看这小鼻子,小嘴巴,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爸在一旁,拿着手机,对着孩子一通狂拍。
“我要发个朋友圈,炫耀一下我外孙女。”
看着他们开心的样子,我之前的那些担忧,全都烟消云散。
孩子取名叫林念。
思念的念。
我希望她,能永远记住,有那么多人,爱着她,念着她。
满月那天,家里来了很多亲戚朋友。
肖楠是孩子的干妈,她给孩子包了一个大大的红包。
她抱着林念,在我耳边小声说:“你看,我就说吧,你一个人,照样可以过得很好。”
我点点头,看着怀里睡得正香的女儿,心里一片柔软。
是啊。
我过得很好。
前所未有的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念也一天天长大。
她会笑了,会翻身了,会咿咿呀呀地叫妈妈了。
她是我生命里,最明亮的光。
照亮了我所有的黑暗和阴霾。
有一次,我带着林念在小区里散步。
迎面,走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周驰。
他瘦了,也憔悴了很多,看起来比以前老了十岁。
他看到了我,也看到了我怀里的林念。
他的脚步,顿住了。
眼神,死死地,黏在林念的脸上。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悔恨,渴望,和痛苦的,复杂的眼神。
我没有理他,抱着林念,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
“林未……”
他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她……她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林念。”
“林……念……”他重复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咀嚼什么苦涩的东西。
“她……长得很像你……”
我沉默着。
身后,是长久的死寂。
然后,我听到他带着哭腔的声音。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我抱着怀里温软的女儿,抬起头,看向远处的天空。
天空很蓝,云很白。
一切,都过去了。
对不起?
没有关系了。
因为,我早就,原谅了你。
也原谅了,那段不堪的过去。
更重要的是,我原谅了,我自己。
我抱着林念,继续往前走。
阳光,洒在我和她的身上。
暖洋洋的。
再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
他姓陈,是我们社区医院的儿科医生。
林念有一次感冒,我带她去看病,就是他接的诊。
他很温柔,也很有耐心。
对待孩子,像对待珍宝。
后来,我们又在小区的花园里,偶遇过几次。
他会笑着跟林念打招呼,逗她玩。
林念也很喜欢他,每次看到他,都会咯咯地笑。
我们开始聊天。
聊孩子,聊工作,聊生活。
我发现,我们有很多共同的爱好。
我们都喜欢看老电影,都喜欢听古典音乐,都喜欢在下雨天,喝一杯热茶。
他知道了我的过去,没有丝毫的介意。
他只是看着我,很认真地说:“你很勇敢,也很了不起。”
“你把念念教育得很好,她是个快乐的小天使。”
有一天,他约我出去吃饭。
没有带林念。
就我们两个人。
饭后,我们一起散步。
他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我,很紧张地问:
“林未,我……我可以,追求你吗?”
我看着他,看着他英俊的脸,和他眼里的真诚和期待。
我笑了。
“好啊。”
生活,总是在你以为已经走到绝境的时候,又为你打开一扇窗。
窗外,是满园春色。
我不需要一个,把我当成金丝雀养起来的男人。
也不需要一个,把我当成生育机器的家庭。
我需要的,是一个可以和我并肩站在一起,平等地,尊重地,爱着我,也爱着我的孩子的人。
而现在,我好像,找到了。
我抱着林念,看着陈医生笨拙地给她换尿布。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拿出手机,拍下了这一幕。
然后,发了一条朋友圈。
配文是:
“谢谢你,来到我的生命里。”
下面,很快有了回复。
是肖楠。
她发了一排鼓掌的表情。
然后是一句话:
“看吧,幸福也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我看着那句话,笑了。
是啊。
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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