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转正通知的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亮了。
那种光,不是办公室头顶惨白的灯管,而是像老家夏天午后,穿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洒在地面上的那种,暖洋洋的,带着点不真实的斑驳。
HR小姐姐的声音很甜,她说:“林宇,恭喜你,你的实习期评估是A+,明天就可以签正式合同了。”
我握着电话,手心全是汗,嘴里除了“谢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挂了电话,我靠在消防通道的墙壁上,冰凉的墙面贴着我发烫的后背。
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我爸妈。
我想象着我爸,那个一辈子都在跟面粉和灶火打交道的男人,听到这个消息后,会先愣一下,然后摘下油腻的围裙,在身上使劲擦擦手,从口袋里摸出那包皱巴巴的红塔山,点上一根,猛吸一口,再缓缓吐出,烟雾缭ac绕里,他眼角的皱纹会笑成一朵菊花。
我妈呢,她会一把抢过我爸手里的电话,对着话筒大声嚷嚷:“儿啊!真的啊?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儿子有出息!”然后她会捂着嘴,眼泪先掉下来。
我们家,在县城开了个小小的面馆,一年到头,几乎没有休息日。
我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就是靠我爸妈一碗一碗牛肉面卖出来的。
我攥紧了手机,那个瞬间,我觉得自己终于对得起他们手上的老茧和被热气熏得发红的眼睛。
回到工位,我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压下心里那股翻腾的激动。
打开公司内部的聊天软件,在部门群里,我斟酌着词句,发了一句:“各位老师,刚刚接到通知,我转正了。感谢大家这几个月来的照顾和指导。”
后面跟了个规规矩矩的鞠躬表情。
消息发出去,群里安静了几秒。
然后,平时关系还不错的几个同事,发来了“恭喜恭喜”的表情包。
我一一回复“谢谢”。
就在这时,一个头像格外精致的女人跳了出来。
她是李姐,我们部门的老员工,画着一丝不苟的妆,说话总是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优越感。
李姐发了条语音,点开,是她那标志性的,有点尖,又有点拖长音调的声音:“哎哟,小林转正啦?这可是大喜事啊!必须请客!@所有人”
她一艾特,群里立刻热闹起来。
“对对对,必须请客!”
“小林深藏不露啊,这得宰一顿大的!”
“说吧,地方你定,我们随便吃!”
看着屏幕上不断跳出的消息,我有点蒙。
请客是职场惯例,我懂。来之前,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想着找个差不多的馆子,大家热闹一下,花个一两千,我咬咬牙,也出得起。
我赶紧回复:“应该的应该的,必须请!大家想吃什么?我来安排。”
李姐又发话了:“你一个小实习生,哪知道什么好地方。这事儿交给我,保证让大家吃得开心,也让你有面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像潮湿的苔藓,悄悄爬上心头。
但我能说什么?
我只能回:“那太好了,谢谢李姐。”
我点开手机银行,看了一眼那个数字。
五位数,刚出头。
那是我省吃俭用,加上偶尔接点私活,攒下来的全部家当。我想着转正后,房租要涨,还要给家里寄点钱,这笔钱,是我的底气,也是我的命脉。
应该……够吧?
我这样安慰自己。
李姐的效率很高。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她在群里甩出一个定位。
“【御品阁海鲜姿造】”
我看到这名字,心就沉了一半。
我们公司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这“御品阁”,就在公司旁边那栋最气派的商场顶楼,光是看那金碧辉煌的大门,就知道不是我这种人该进去的地方。
我悄悄用手机查了一下这家店的人均。
看到那个“¥1500+”的标志时,我的呼吸都停滞了。
部门一共十二个人,再加上很少露面的陈经理。
十三个人。
就算按最低标准,这也奔着两万去了。
两万?
那不是一笔钱,那是压在我身上的一座山。
我的手开始发凉,额头渗出细密的汗。
我该怎么办?
直接说太贵了,去不起?
那我在公司的第一天,就会成为一个笑话。一个抠门、小气、玩不起的实习生。李姐那张嘴,能把这事儿编成一百个版本,在公司里流传。
我以后还怎么做人?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角落里那个独立办公室。
陈经理。
他今天会去吗?
他平时不怎么参与我们的聚餐,总是说忙。
如果他不去,就是十二个人。
但即便如此,也是一个我无法承受的天文数字。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蛛网黏住的飞虫,越挣扎,缠得越紧。
下班时间到了。
同事们开始收拾东西,兴高采烈地讨论着晚上的大餐。
“听说御品阁的帝王蟹是一绝啊!”
“还有澳洲的龙虾,必须点!”
“李姐选的地方,肯定错不了!”
那些声音,像一根根针,扎在我的耳朵里。
李姐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得花枝乱颤:“小林,激动不?姐今天带你见见世面。”
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激动……谢谢李姐。”
“客气什么,”她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洞察一切的轻蔑,“好好干,以后这种机会多着呢。”
我低着头,没说话。
去公司的路上,我走在人群最后面,像个即将被押赴刑场的囚犯。
路过一个ATM机,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把卡里所有的钱,一万三千多,都取了出来。
捏着那厚厚一沓现金,我心里没有丝毫安全感,反而更慌了。
这点钱,够吗?
万一不够,我该怎么办?
在众目睽睽之下,说我钱不够?
然后打电话给我爸妈,让他们深更半夜去银行,把面馆的流水给我转过来?
我不敢想那个画面。
走进御品阁的大门,一股混合着金钱和海鲜味道的暖风扑面而来。
巨大的水晶吊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穿着旗袍、身姿窈窕的服务员。
所有的一切,都在彰显着它的昂贵。
同事们发出阵阵惊叹。
“哇,这地方也太豪华了吧!”
“李姐牛逼!”
李姐很享受这种吹捧,她像个女王一样,昂着头走在最前面。
我们被领进一个巨大的包厢,中间一张能坐二十人的圆桌,桌上已经摆好了精致的餐具。
就在大家纷纷落座的时候,包厢门被推开了。
陈经理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肃,看不出喜怒。
“陈经理!”
“经理您来啦!”
大家纷纷站起来打招呼。
陈经理淡淡地点了点头,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停留了两秒。
那两秒,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所有窘迫和不安都无所遁形。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
“都坐吧。”陈经理在主位上坐下。
大家这才重新落座。
我被安排在离门口最近的位置,那是整个饭桌最末等的位置。
服务员拿着一个像iPad一样的点菜器走了过来,恭敬地递给了李姐。
“女士,您好,请问现在可以点餐了吗?”
李姐接过来,熟练地划拉着,嘴里念念有词。
“这个,帝王蟹,来一只大的,三吃,蒜蓉、避风塘、再煲个粥。”
“澳洲龙虾,刺身。”
“东星斑,清蒸。”
“象拔蚌,两吃。”
“还有这个,法式焗蜗牛,每人一份。”
她每说一道菜,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我根本不敢去看那屏幕上的价格,光是听菜名,就知道每一道都价值不菲。
旁边的同事张哥凑过来,一脸谄媚地对着李姐说:“李姐就是懂行,点的都是硬菜!”
另一个女同事附和道:“那可不,跟着李姐有肉吃。”
李姐把点菜器递给张哥:“看看,还有什么想吃的,别跟小林客气,人家今天刚转正,高兴!”
她特意加重了“高兴”两个字。
张哥接过来,嘿嘿一笑,又加了两道菜。
“再来个佛跳墙吧,这个滋补。”
“对了,酒还没点呢。服务员,你们这儿最好的红酒是什么?”
服务员微笑着报出一个名字,我听都没听过。
“那就先来两瓶。”李姐大手一挥。
我的手在桌子底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
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传来一阵刺痛,但这痛感,远远比不上心里的恐慌和屈辱。
我感觉自己不是在请客,而是在被一群人合伙抢劫。
他们脸上洋溢着贪婪的笑容,而我,就是那只待宰的羔羊。
我抬起头,环视了一圈。
每个人都在兴奋地交谈,没有人看我。
除了陈经理。
他坐在主位上,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只是静静地看着,手里把玩着一个茶杯。
他的表情很平静,但我总觉得,那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什么。
他是在看戏吗?
看我这个初入职场的傻子,如何被这群老油条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一股混合着愤怒和委屈的情绪,从我心底涌了上来。
凭什么?
我辛辛苦苦实习了三个月,每天第一个到公司,最后一个走。
那些脏活累活,没人愿意干的,都是我干。
我用我的努力和汗水,换来了这个转正的机会。
可现在,这个机会,却成了一个陷阱,一个让我倾家荡产、尊严扫地的陷阱。
菜一道一道地被端了上来。
巨大的帝王蟹,鲜红的龙虾刺身,冒着热气的佛跳墙……
每一道菜,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
同事们大快朵颐,推杯换盏。
“来来来,我们一起敬小林一杯!”李姐举起酒杯,满面红光。
“祝我们小林前程似锦,步步高升!”
“以后发了大财,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老同事啊!”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举着酒杯,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像个木偶一样,被动地站起来,端起面前那杯价值不菲的红酒。
酒是好酒,但我喝在嘴里,却比黄连还苦。
“谢谢大家,我……我干了。”
我仰头,把一杯酒灌了下去。
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呛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顿饭的。
我一口菜都没吃,胃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又堵又胀。
我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我希望自己能喝醉,醉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偏偏,我越喝越清醒。
清醒地看着他们吃,清醒地听着他们笑,清醒地感受着自己一点一点被凌迟。
终于,李姐打了个饱嗝,用餐巾擦了擦她那涂着鲜艳口红的嘴。
“吃得差不多了,服务员,买单!”
那个穿着旗袍的服务员,迈着优雅的步子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张长长的账单。
她走到我身边,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微微弯腰。
“先生,您好,一共消费两万四千八百元。”
两万四千八百。
24800。
这个数字,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我的天灵盖。
嗡的一声,我整个脑子都空白了。
比我预想的还要多。
我口袋里那沓钱,我全部的积蓄,连个零头都不够。
完了。
这次是真的完了。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手脚冰凉。
包厢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有看好戏的,有幸灾乐祸的,有假装同情的。
李姐翘着二郎腿,慢悠悠地开口了,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楚。
“小林,还愣着干嘛?该你表现诚意的时候了。”
张哥也跟着起哄:“是啊小林,别磨蹭了,我们还等着下一场呢。”
我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的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那沓厚厚的,却又无比单薄的钞票。
我该怎么办?
把钱全都掏出来,然后告诉他们,不够?
告诉他们我只能付一半?
还是现在跪下来,求他们高抬贵手,AA制?
不,我不能。
我爸从小就告诉我,男人膝下有黄金,可以穷,但不能没有骨气。
我的脸涨得通红,从耳根一直烧到脖子。
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一个天大的笑话。
就在我准备豁出去,承受这场注定的羞辱时,一个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
“单子给我。”
是陈经理。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走到了我身边。
他从服务员手里接过那张账单,看了一眼,眉头都没皱一下。
然后,他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了一个皮夹。
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张哥的嘴巴微微张开,忘了合上。
陈经理没有理会他们,他只是看着我,眼神很平静。
他什么也没说,但那一刻,我却觉得他什么都说了。
他朝收银台的方向走去,我也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
我的脑子还是一片混乱,只是本能地跟着他。
到了前台,陈经理把账单和一张黑色的卡递给收银员。
然后,他转过头,对我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声音很轻,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
他说:“把你口袋里的钱拿出来,数两百块,给他们。”
我愣住了。
“啊?”
“去啊。”他语气不容置疑。
我机械地从口袋里掏出那沓钱,手忙脚乱地数出两张一百的。
收银员已经刷完了卡,正在等陈经理签字。
陈经理没有接笔,而是对收银员说:“这笔单子,分两笔付。”
他指了指我手里的两百块钱。
“这两百,现金。”
然后,他又指了指POS机上的数字。
“剩下的两万四千六百,刷我的卡。”
收银员有些疑惑,但还是照做了。
她收下我那两张湿漉漉的钞票,然后把签购单递给陈经理。
陈经理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重新看着我。
我的脸,已经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不是因为羞辱。
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感激、愧疚、和温暖的情绪。
我明白了。
他不是在施舍我。
他是在维护我。
他让我付那两百块,是告诉我,你请客的心意,到了。这是你的局,你尽了你的力。
他付剩下的两万多,是用一种无声的方式,告诉所有人,这个团队,这家公司,不是一个可以肆意欺凌弱小的地方。
他不是在帮我付钱。
他是在给我上一课。
一堂关于职场,关于人情,关于尊严的,价值两万四千六百块的课。
“走吧。”陈经理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往外走。
我跟在他身后,感觉自己的脚下,像是踩着棉花。
回到包厢,气氛已经变得极其诡异。
同事们都站着,没人说话。
李姐的脸色,像调色盘一样,青一阵,白一阵。
看到陈经理和我进来,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陈经理,您这是……怎么能让您破费呢?”
陈经理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他拿起自己的外套,说:“时间不早了,都散了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包厢。
没人敢拦。
经理一走,其他人也作鸟兽散。
他们甚至不敢看我,低着头,匆匆从我身边走过,好像我是什么瘟神。
刚才还称兄道弟,勾肩搭背的一群人,瞬间成了一盘散沙。
最后走的是李姐和张哥。
李姐经过我身边时,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
我没躲,我迎着她的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她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我敢跟她对视,随即冷哼一声,扭着腰走了。
整个包厢,只剩下我和满桌的残羹冷炙。
那些昂贵的食物,此刻看起来,就像一堆垃圾。
我走到桌边,拿起那瓶没开封的红酒,仔细看了看上面的标签。
价格,8888。
我苦笑了一下。
这一晚上,真是……大开眼界。
我走出御品阁的时候,夜风吹在脸上,很凉,但很舒服。
我那颗悬了一晚上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我看到陈经理的车就停在路边,他没有走,正靠在车门上抽烟。
看到我出来,他掐灭了烟,对我招了招手。
“上车,送你回去。”
我有些受宠若惊:“不,不用了经理,我坐地铁就行。”
“上来吧,正好跟你聊聊。”他的语气不容拒绝。
我只好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高级皮革的味道。
车子平稳地驶入车流。
陈经理没有马上开口,他只是专心地开着车。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导航的语音在不时响起。
我紧张地坐在副驾驶,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很平淡。
“今天这事,你怎么想?”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实话。
“我觉得……很屈辱。”
“还有呢?”
“还有……很愤怒。”我攥紧了拳头,“我觉得他们是在欺负我。”
“他们就是在欺负你。”陈经理的回答很直接,“职场,有时候就是个小型的丛林。有兔子,也有狼。你今天遇到的,就是一群闻到血腥味的狼。”
我沉默了。
“你觉得你做错了什么?”他又问。
我想了想,说:“我不该打肿脸充胖子,一开始就不该答应去那么贵的地方。”
“不,”他摇了摇头,“你没错。错的是那些没有分寸感的人。”
“一个刚转正的实习生,请大家吃顿饭,表达感谢,这是人之常情。去个家常菜馆,人均一两百,热热闹闹,大家心意到了,就行了。”
“但是总有人,喜欢把别人的善意,当成自己放纵的资本。把别人的退让,当成自己得寸进尺的筹码。”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那个最委屈的锁。
我的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那……我以后该怎么办?”我声音有些哽咽。
“记住两点。”陈经理说。
“第一,守住你的底线。当别人提出的要求,让你感到为难,甚至超出了你的能力范围时,要学会拒绝。一次漂亮的拒绝,比一百次委屈的顺从,更能为你赢得尊重。”
“怎么拒绝?”我问。
“很简单。就拿今天这事来说,当李姐提议去御品阁的时候,你完全可以说:‘李姐,御品阁太贵了,我刚转正,实在承担不起。要不我们换个地方?我知道附近有家XX菜馆,味道很不错,性价比也高。等我以后发了财,再请大家去更好的地方。’你把你的难处和你的诚意都摆在台面上,如果他们还是不依不饶,那丢脸的就不是你,是他们。”
我恍然大悟。
是啊,我当时为什么就没想到呢?
我只想着不能丢脸,不能被看不起,却忘了,最真诚的态度,才是最有力的武器。
“第二点呢?”我追问。
“第二,”陈经理看了一眼后视镜,打了个转向灯,“提升你的价值。在职场上,你被人尊重,不是因为你多会请客吃饭,而是因为你有多大的不可替代性。”
“你的PPT做得比别人好,你的数据分析比别人精准,你能搞定别人搞定不了的客户……这些,才是你的立身之本。”
“当你强大到一定程度,你的规矩,就是规矩。你不想参加的饭局,没人敢逼你去。你不想做的事,没人敢强加给你。”
“今天这顿饭,就当是公司给你交的学费。让你看清了一些人,也让你明白了一些道理。这比你做十个项目,学到的东西都多。”
车子在我租住的小区门口停下。
我解开安全带,郑重地对陈经理说:“经理,今天……真的谢谢您。”
“不光是钱的事,还有您跟我说的这些话。”
陈经理笑了笑,那是今晚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我刚工作的时候,也跟你一样,是个愣头青。也被人坑过,也吃过亏。”
“不过,我没你那么幸运,遇到一个肯帮我付钱的经理。”他自嘲道。
“那晚,我给我爸打了个电话,哭得像个傻子。”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像陈经理这样成功的人,也有过如此狼狈的过去。
“行了,回去早点休息吧。”他朝我摆摆手,“明天,是新的开始。”
“嗯!”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下了车,站在路边,看着陈经理的车汇入远方的车流,直到消失不见。
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力量。
回到那个十几平米的出租屋,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瘫倒在床上。
我烧了壶水,给自己泡了碗泡面。
就是最普通的那种,红烧牛肉面。
我吸溜着面条,喝着滚烫的面汤,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胃里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
吃完面,我拿出手机,给我妈拨了个视频电话。
那边很快就接了。
屏幕上,出现了我妈那张熟悉的脸,背景是我们家那个小小的面馆,已经打烊了,我爸正在拖地。
“儿啊,怎么这么晚还没睡?”我妈关切地问。
“刚下班,跟同事吃了顿饭。”我笑着说。
“哦哦,转正了,是该跟同事好好处处。”我妈絮絮叨叨地说着,“钱够不够花啊?不够妈给你转点。”
“够了,妈,我够花。”我连忙说,“我就是想跟你们说一声,我挺好的,别担心。”
“好,好,你好我们就放心了。”
我看着屏幕里的父母,他们头上的白发,好像又多了几根。
我突然很想把我今天经历的一切都告诉他们。
想告诉他们,我差点就让他们丢脸了。
想告诉他们,我遇到了一个好领导。
但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
我不能。
他们已经为我操了半辈子的心,我不能再让他们为这些事情烦恼。
报喜不报忧,是一个成年人,最基本的自觉。
“爸,妈,你们也早点休息,别太累了。”
“知道了,你快去睡吧。”
挂了电话,我走到窗边。
窗外,是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璀璨得像一片星海。
我曾经觉得,这片星海,离我很遥远。
我只是这无数光点中,最微不足道,最黯淡的那一个。
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我知道,只要我努力发光,哪怕只有一点点微弱的光,也终究会成为这片星海的一部分。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
一进办公室,我就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
那些昨天还跟我“亲如兄弟”的同事,今天都刻意避开我的目光。
李姐坐在她的位置上,化着比平时更浓的妆,但依然掩盖不住她眼底的憔悴和怨毒。
她看到我,重重地“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了一边。
我没理她,径直走到我的工位坐下,打开电脑,开始一天的工作。
中午吃饭的时候,以前总是拉着我一起去食堂的几个同事,都默契地没有叫我。
我一个人去了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个三明治和一瓶水。
坐在公司的休息区,我一边吃,一边看手机。
我不在乎他们的孤立。
陈经理说得对,职场上,靠的不是拉帮结派,而是实力。
下午,陈经理把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
“这是城西那个新项目的资料,你拿回去看一下,三天后,给我一份初步的分析报告。”他递给我一个厚厚的文件夹。
我愣住了。
城西那个项目,是公司下半年的重点项目,一直都是李姐在跟。
现在,陈经理把它交给了我?
“经理,这个项目不是……”
“从今天起,你来负责。”陈经理打断了我,“李姐会协助你。”
我抱着那个文件夹,走出了经理办公室。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李姐时,她的脸瞬间就绿了。
“什么?!”她尖叫起来,“凭什么?!这个项目我跟了快半年了!”
“这是经理的决定。”我平静地说。
“林宇!”她咬牙切齿地看着我,“你别得意!你以为你抱上了经理的大腿,就能一步登天了?我告诉你,没门!”
“我没有得意。”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想做好我的工作。这个项目,我会尽全力去做。也希望李姐,能好好‘协助’我。”
我特意加重了“协助”两个字。
她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那三天,我几乎是以公司为家。
我把项目的所有资料都翻来覆去地研究,查阅了大量的行业报告和竞品分析。
我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困了就用冷水洗把脸,饿了就啃几口面包。
我知道,这是陈经理给我的机会,也是对我的考验。
我必须抓住它。
三天后,我把一份近百页的分析报告,放在了陈经理的办公桌上。
那份报告里,有详尽的数据,有清晰的图表,有我对项目风险的预判,还有我提出的三个备选方案。
陈经理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看完了我的报告。
他看完后,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我回去等消息。
那天下午,我坐立难安。
快下班的时候,公司内部系统发了一封全员邮件。
标题是:《关于成立“城西之星”项目专项小组的通知》。
我点开邮件,在项目负责人的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名字。
林宇。
而在项目成员的名单里,李姐的名字,排在最后一个。
那一刻,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赢了。
我赢得了我在这个公司的,第一个真正的阵地。
从那天起,我在公司的处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不再是轻视和忽略,而是多了一丝敬畏。
甚至有人,开始主动向我请教问题。
李姐像是被拔了牙的老虎,虽然看我还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再也不敢当面给我使绊子。
她负责的工作,也从核心业务,慢慢被边缘化。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交上去的那份报告。
那份报告,证明了我的价值。
工作越来越忙,我很少再有时间去想那顿价值两万四千八百的饭局。
直到一个月后,我发了转正后的第一笔工资。
看着手机短信里那个远超我预期的数字,我愣住了。
除了基本工资和绩效,还有一笔“项目奖金”。
那笔奖金的数额,不多不少,正好是两万四千六百元。
我拿着手机,冲进了陈经理的办公室。
“经理,这笔钱……”
陈经理正在看文件,他头也没抬,说:“你应得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他终于抬起头,看着我,“我跟你说过,那顿饭,是公司给你交的学费。现在,你用你的能力,把这笔学费赚回来了。”
“林宇,”他的表情很严肃,“记住,永远不要让任何人,用金钱来衡量你的价值。你的价值,是你自己创造的。”
我站在原地,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我对着陈经理,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经理。”
走出办公室,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妈,我发工资了。我给你们转了两万块钱,你们去把店里那台旧空调换了吧,再买个好点的按摩椅,爸的腰不好。”
电话那头,我妈沉默了很久,然后我听到了她压抑着的,喜悦的哭声。
那个周末,我回了一趟家。
我没有提前告诉他们。
当我提着大包小包,出现在面馆门口时,我爸妈都惊呆了。
面馆里,换上了崭新的立式空调,角落里,放着一台看起来就很高级的按摩椅。
我爸正坐在椅子上,一脸享受。
看到我,他噌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儿啊,你怎么回来了?”
我妈跑过来,接过我手里的东西,不停地在我身上拍打着,嘴里念叨着:“瘦了,瘦了,在外面肯定没好好吃饭。”
那天中午,我爸亲自下厨,给我做了一大碗牛肉面。
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
面条筋道,汤头浓郁,牛肉炖得软烂入味。
我一边吃,一边跟他们说着我在公司的趣事。
我没说那顿饭,没说李姐的刁难,没说我熬过的那些夜。
我只说,我的领导很器重我,我的同事很友好,我做了一个很厉害的项目,拿了很多奖金。
我爸妈听得眉开眼笑。
吃完饭,我爸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张银行卡。
“儿啊,这里面有五万块钱,是爸妈攒的。你在大城市,用钱的地方多,别委屈了自己。”
我鼻子一酸,连忙把卡推回去。
“爸,我不要。我现在工资很高,够花了。”
“让你拿着就拿着!”我爸把脸一板,“你一个人在外面,我们不放心。多个钱,就多份底气。以后别再傻乎乎地让人家欺负了!”
我愣住了。
“爸,你……”
“你以为你妈那张嘴,能藏得住事?”我爸叹了口气,“你上次打电话回来,声音就不对劲。后来我逼着你妈问,她才跟我说,你打电话的时候,好像哭了。”
“我们知道,你在外面肯定受了委屈。但是儿啊,你记住,家永远是你的后盾。不管发生什么事,跟家里说,爸妈给你扛着。”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我抱着我爸,一个快一米八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原来,他们什么都知道。
原来,我所有的故作坚强,在他们眼里,都一览无余。
那天晚上,我躺在自己房间那张小小的床上,闻着被子上阳光的味道,睡得格外安稳。
回到上海后,我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工作中。
城西的项目,在我的带领下,稳步推进。
期间,也遇到了不少困难。
有合作方的刁难,有竞争对手的恶意中伤,也有团队内部的矛盾。
李姐就像一颗定时炸弹,总想在关键时刻给我制造点麻烦。
但这一次,我没有再退缩。
我学会了据理力争,学会了用数据和事实说话,也学会了团结大多数可以团结的同事。
当项目成功落地,庆功宴上,陈经理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我升任项目主管时,我看到李姐的脸色,比那晚在御品阁还要难看。
不久之后,她就递交了辞职信。
听说,她去了一家小公司,待遇大不如前。
而我,则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真正地站稳了脚跟。
我用自己的积蓄,加上我爸妈给我的那笔钱,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更好的一居室。
有了一个小小的阳台,我种上了几盆绿植。
每天下班回家,给它们浇浇水,看着它们在阳光下茁壮成长,我就会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
后来,陈经理也升职了,去了集团总部。
他走之前,单独请我吃了一顿饭。
地点,就在我们公司楼下的一家兰州拉面馆。
两碗面,几串烤肉,一瓶啤酒,一共不到一百块钱。
我们聊了很多。
从工作,到生活,再到未来。
临走时,他对我说:“林宇,你是我这几年见过的,最有韧性的年轻人。保持这股劲头,你未来不可限量。”
“但是,也要记住,不要走得太快,忘了当初为什么出发。”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会记住的。
我永远都会记得,那个在消防通道里,因为一个转正电话而激动不已的自己。
我永远都会记得,那个在御品阁里,手足无措,几近绝望的自己。
我永远都会记得,那个深夜里,吃着一碗泡面,却感觉拥有了全世界的自己。
那些经历,像一道道刻痕,深深地烙印在我的生命里。
它们让我痛苦,也让我成长。
它们让我看清了人性的丑陋,也让我感受到了人性的温暖。
如今,我也成了公司的“老员工”。
我也会带实习生。
每年,当有实习生转正,提出要请客时,我都会笑着对他们说:
“行啊,我来定地方。楼下那家烧烤店,味道不错,咱们去那儿,我请客。”
“你们刚工作,挣钱不容易。这顿饭,算是我代表公司,欢迎你们正式加入。”
每当这时,我都会想起陈经理。
我想,这大概就是一种传承吧。
把曾经感受到的那份善意和温暖,再传递给更多需要的人。
前几天,我回老家参加一个发小的婚礼。
婚礼上,遇到了很多年没见的同学。
大家聊起各自的近况。
有人在老家当了公务员,生活安稳。
有人自己创业,小有成就。
有人还在为生活奔波,一脸疲惫。
有人问我:“林宇,你在上海混得怎么样?”
我笑了笑,说:“还行,饿不死。”
我没有说我的职位,没有说我的薪水,也没有说我刚刚贷款买下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小房子。
我觉得,没必要。
真正的成长,不是向别人炫耀你拥有了什么。
而是在经历了世事浮沉之后,依然能保持一颗平常心,一颗感恩的心。
婚礼结束后,我一个人,走在县城熟悉的街道上。
路过那家曾经辉煌一时,如今已经倒闭的豪华酒店。
我想起了御品阁。
我想起了那张两万四千八百的账单。
我想起了那个满脸通红,无地自容的夜晚。
我站在路灯下,看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轻轻地笑了。
那个曾经让我感到屈辱和绝望的夜晚,如今,在我的记忆里,已经变成了一个略带荒诞的笑话。
它不再是我的伤疤。
而是我人生勋章上,最特别,也最闪亮的一枚。
它时刻提醒着我:
永远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永远不要在泥潭里,和烂人纠缠。
永远要相信,这个世界,虽然有乌云,但阳光,总会穿透云层,照亮你前行的路。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