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月月的中考成绩出来那天,天是蓝的,风是甜的,连楼下那棵半死不活的广玉兰,都显得格外有精神。
重点高中,全市前一百名。
我捏着那张成绩单,跟捏着一张中了五百万的彩票似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月月扑进我怀里,小姑娘长大了,个头快赶上我,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妈,我做到了。”
我拍着她的背,眼泪也下来了。
“做到了,我的宝贝,你太棒了。”
我老公李俊也激动得满脸通红,一把抱住我们娘俩,像一只笨拙的大熊。
“走!今晚就去‘天府盛宴’!最贵的那个包厢!庆祝!”
我心里热乎乎的。
为这天,我们一家三口,都熬了太久。
“天府盛宴”是我们这个三线小城里顶好的川菜馆子,人均消费五百往上,我们平时也就过年过节才舍得去一次。
我立刻开始打电话,订包厢,通知亲戚。
我妈那边,我姐我弟,自然是满心欢喜,电话里就嚷嚷着要给月月包个大红包。
轮到我婆婆。
电话接通,她声音懒洋洋的,透着一股子没睡醒的味儿。
“喂,啥事?”
我压着心里的激动,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和:“妈,月月成绩出来了,考上重点了。”
“哦。”
一个“哦”字,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下来。
我顿了顿,继续说:“我们今晚在‘天府盛宴’给她办个升学宴,您跟爸过来一起热闹热闹。”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算盘珠子拨动的声音,虽然很轻,但我听见了。
她总这样,脑子里好像装了个计算器。
“去那种地方干嘛,死贵,在家吃不是一样?非要花那个冤枉钱。”她开始念叨。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大喜的日子,不跟她计较。
“妈,孩子高兴,就这一次。”
“行吧行吧,知道了。”
她不耐烦地挂了电话。
我拿着手机,心里那股子热乎气,凉了半截。
李俊凑过来,看我脸色不对,小声问:“我妈又说啥了?”
我摇摇头,不想让他扫兴。
“没说什么,就说让我们别太破费。”
李俊松了口气,拍拍我的肩:“我妈就是那样,刀子嘴豆腐心,一辈子苦惯了,心疼钱。”
我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刀子嘴我承认,豆腐心,我可没见着。
晚上六点,天府盛宴最大的包厢“锦官城”里,人声鼎沸。
我娘家这边,我妈、我姐、我弟,还有他们的家属,满满当当坐了一大桌。
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
我妈拉着月月的手,从兜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塞到她手里。
“我们月月真争气,这是外婆给的奖励,以后上高中了,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月月捏了捏厚度,脸都红了:“外婆,太多了。”
我姐也拿出一个红包:“拿着,小姨给的,以后学业更重,别亏着自己。”
我弟紧跟着:“还有舅舅的!”
一时间,桌上全是递红包的手,月月被围在中间,像个幸福的小富婆。
我看着这场景,心里又暖又酸。
就在这时,包厢门被推开了。
我婆婆和我公公,姗姗来迟。
婆婆一进来,那双精明的眼睛就迅速扫了一圈,目光在华丽的吊灯和精致的餐具上溜过,嘴里“啧”了一声。
“哎哟,这得花多少钱啊,灯开这么亮,电费都不得了。”
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我妈赶紧站起来打圆场:“亲家母来了,快坐快坐,就等你们了。”
公公还好,冲我们笑了笑,说了句“月月真棒”。
婆婆却拉着一张脸,一屁股坐下,好像谁欠了她八百万。
李俊赶紧给她倒茶:“妈,你尝尝这个普洱,他们这儿最好的。”
婆婆端起来闻了闻,又放下。
“一股子钱味儿。”
一桌子的人,瞬间都有些尴尬。
我强撑着笑脸,招呼服务员上菜。
冷盘流水一样上来,热菜也开始冒着香气。
气氛总算缓和了一些。
酒过三旬,大家的话匣子也打开了,都在夸月月懂事、聪明。
月月被夸得不好意思,小脸红扑扑的。
我看着女儿,觉得之前受的所有委屈,都值了。
就在这时,婆婆清了清嗓子。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向她。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只见她慢悠悠地从那个洗得发白的布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薄薄的红纸包。
那红纸包,皱皱巴巴的,像是从哪个角落里翻出来的。
她把那个红包递到月月面前,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
“月月啊,恭喜你啊。”
“奶奶也没啥好东西给你,这点钱,你拿着买两根笔。”
月月愣住了。
她看看那个红包,又看看我,眼神里全是无措。
我娘家这边的人,也都愣住了。
我妈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
李俊在桌子底下,使劲捏了捏我的手,眼神里全是哀求。
我闭上眼,深呼吸,再睁开时,脸上重新挂上了得体的笑。
我对月月说:“月月,快谢谢奶奶。”
月月这才反应过来,双手接过那个轻飘飘的红包,小声说了句:“谢谢奶奶。”
婆婆满意地点点头,好像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任务,心安理得地开始夹桌上最贵的那道东星斑。
那顿饭的后半场,我食不知味。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五十块。
我打开那个红包看了一眼,清清楚楚。
两张二十的,一张十块的。
甚至不是一张崭新的五十。
是三张皱巴巴的旧钞。
在一个装修得金碧辉煌、一顿饭花掉我半个月工资的包厢里,在我女儿人生中最重要的庆功宴上,她作为奶奶,给了我女儿五十块钱。
买两根笔。
呵呵。
现在一支好点的钢笔,都不止五十块了。
我看着婆婆吃得满嘴流油,一边吃还一边打包,把没怎么动的菜都往她带来的塑料袋里划拉,心里那股火,“噌”地一下,烧到了天灵盖。
好不容易熬到散场。
送走我娘家人,我公婆也要走。
婆婆拎着七八个打包袋,心满意足地对我说:“今天这菜还行,就是太贵了,下次可别这么破费了。”
我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俊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算了算了,大喜的日子,别闹不愉快。”
我没理他。
回到车上,月月坐在后座,一直没说话。
我从后视镜里看她,小姑娘情绪明显很低落。
等红灯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
我问李俊:“你看到了吗?”
李俊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看到了。”
“你怎么想?”
他沉默了。
绿灯亮了,他踩下油门,车子猛地窜了出去。
“林姝,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他终于开口,声音很低,“但我妈她……她就是那样的人,她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我冷笑一声,“她就是故意的!她就是见不得我好,见不得我女儿好!她就是来给我添堵的!”
“你别这么想,”李俊的声音开始急躁,“她苦了一辈子,五十块对她来说,已经不少了。”
“不少?”我的声音陡然拔高,“李俊,你摸着良心说,五十块,现在能干什么?楼下小卖部买包好点的烟都不够!她是在打发叫花子吗?”
“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我难听?还有比她做得更难听的吗?我妈给我女儿包了一万,我姐我弟一人五千!她呢?她是月月的亲奶奶!五十块!她怎么拿得出手的?”
车里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月月在后座小声说:“妈,你别生气了,我没关系的。”
听到女儿的声音,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有什么关系?
她当然有关系!
孩子是最敏感的,她能感受到那份轻视和怠慢。
这份委屈,不是五十块钱的事,是尊严的事。
回到家,我把月月安顿好,让她早点睡。
一关上房门,我就对李俊爆发了。
“李俊,我们离婚吧。”
他愣住了,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林姝,你疯了?就为这点事?”
“这点事?”我气得发抖,“这不是小事!这是你们家对我们母女的态度问题!从我嫁给你那天起,你妈是怎么对我的,你心里没数吗?”
我开始翻旧账。
结婚的时候,我爸妈陪嫁了一辆二十万的车,还有十万块压箱底的钱。
他家呢?
给了六万六的彩礼,第二天,我婆婆就找借口,说要给我弟弟看病,从我手里拿走了五万。
剩下的一万六,她美其名曰“替我们存着”,到现在都没见到影子。
她给我的新婚礼,是一床她自己盖了十几年的旧棉被,拆了洗洗,换了个新被套。
她说:“这棉花好,新疆的,比外面卖的强多了。”
我当时刚过门,什么都不敢说,只能笑着收下。
那床被子,我一次都没盖过,压在柜子最底下,一股子陈年的味道。
月月出生的时候,我妈过来伺候月子,前前后后忙了两个月,走的时候,又偷偷塞给我两万块钱,让我买点营养品。
我婆婆呢?
她就来了医院一次,拎了一篮子鸡蛋,还是那种最小的草鸡蛋。
给了个月子红包,两百块。
我不是嫌钱少。
是我生完孩子,我妈心疼得直掉泪,她却只关心孩子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像不像他们老李家的人。
这些年,类似的事情,数不胜数。
我过生日,她从来没记得过。
她自己过生日,我们年年都是大几千的礼物、几千的红包送过去。
她的小儿子,也就是李俊的弟弟,一家人更是被她捧在手心里。
弟媳妇生孩子,她去伺候了三个月,金手镯、金锁,一样没落下。
小侄子每年过生日,红包都是四位数起步。
凭什么?
凭什么到我女儿这里,就是五十块钱?
就因为李俊比他弟弟老实,比他弟弟会挣钱?所以我们就活该被压榨,活该倒贴?
我把这些年的委屈,一件一件,全都倒了出来。
说到最后,我自己都泣不成声。
李俊坐在沙发上,抱着头,一言不发。
等我哭够了,他才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老婆,对不起,这些年,委屈你了。”
他走过来,想抱我。
我推开他。
“别跟我说对不起,没用。”
“那……那你想怎么样?”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是想告诉你,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妈这么对我,我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叹了口气,颓然地坐回沙发。
“我知道,我知道……可她毕竟是我妈,我能怎么办?”
又是这句话。
每次我们因为他妈吵架,他最后都会用这句话来结尾。
她是你妈,所以她做什么都是对的。
她是你妈,所以我就必须无条件忍受。
我突然觉得很累,很没意思。
“李俊,”我看着他,“你还记不记得,今天在车上,你说了一句话。”
他茫然地看着我。
“你说,礼轻情意重。”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好一个礼轻情意重啊。”
“你妈用五十块钱,给我上了一课。”
“我学到了。”
“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跟你妈学学,什么叫‘礼轻情意重’。”
李俊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夜没合眼。
我脑子里反复回想着婆婆那张布满算计的脸,和那个皱巴巴的、装着五十块钱的红包。
愤怒、委屈、不甘……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像一团乱麻。
但在这团乱麻的最深处,一个清晰的念头,慢慢浮现出来。
并且,越来越坚定。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和李俊陷入了冷战。
他几次三番想跟我缓和关系,给我买花,买我喜欢吃的蛋糕。
我都收下了,但态度始终很冷淡。
他知道,我心里的那根刺,还没拔出来。
婆婆那边,倒是没事人一样。
她还经常在家庭群里,转发一些“孝顺父母的十大表现”、“婆媳相处之道”之类的文章,然后@所有人。
我直接把群消息屏蔽了。
眼不见为净。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半年过去了。
秋去冬来,天气越来越冷。
家里的气氛,也跟这天气一样,冷冰冰的。
直到有一天,李俊他弟,李伟,在家庭群里发了一条消息。
“各位亲人,下下个月18号,是我妈六十大寿,我跟丽丽(他老婆)商量了一下,准备在‘皇家酒店’给她老人家大办一场,到时候大家可一定要来啊!”
下面附了一张酒店的宣传图,金碧辉煌,气派非凡。
群里立刻热闹起来。
七大姑八大姨纷纷点赞,说着各种恭维的话。
“哎哟,李伟真孝顺!”
“老太太好福气啊!”
“皇家酒店啊,那可是咱们这儿最好的酒店了!”
我婆婆更是乐开了花,一连发了好几个“谢谢儿子儿媳”的表情包。
我看着手机屏幕,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来了。
终于来了。
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六个月了。
晚上,李俊洗完澡出来,拿着手机,有些犹豫地走到我面前。
“老婆,我妈生日的事,你看到了吧?”
我点点头:“看到了。”
“那……我们送什么礼物好?”他小心翼翼地问。
这半年来,他看我脸色过日子,已经成了习惯。
我放下手里的书,看着他,微微一笑。
“你别操心了,礼物的事,我来准备。”
李俊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放心。
“你……你准备?”
“对啊,”我笑得更灿烂了,“你放心,我保证,一定给妈准备一份她永生难忘的、独一无二的、充满了我们心意的厚礼。”
我特意在“厚礼”两个字上,加重了读音。
李俊看着我的笑,不知为何,打了个寒颤。
他总觉得我这个笑里,藏着点别的东西。
但他又说不上来。
看我态度这么坚决,他只好点点头。
“那……行吧。需要多少钱,你跟我说。”
“不用,”我摆摆手,“我自己有钱。再说了,给妈的礼物,怎么能用钱来衡量呢?”
“心意,最重要。”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开始“精心”准备我的礼物。
我先是去了一趟我们这儿最大的古玩市场。
逛了一下午,最后,我看中了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盒子。
盒子雕工精美,上面刻着“福寿延年”的字样,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木香。
老板开价三千,我二话不说,直接付了钱。
李俊知道后,咋舌不已。
“一个盒子就三千?老婆,你这次可真下血本了。”
我神秘一笑:“这只是个开始。”
然后,我去了银行。
我要换一张崭新的、没有一丝折痕的五十元人民币。
银行的柜员小姐姐,用一种看的眼神看着我。
“女士,您确定只要一张五十的?”
“对,”我点点头,“要全新的,连号的最好。”
小姐姐没办法,从新拆开的一沓钱里,给我抽了一张。
我拿着那张崭新的、散发着油墨香的五十块钱,心里无比满足。
接下来,是最重要的一步。
我把我跟李俊结婚以来,婆婆送给我们的所有“礼物”,都找了出来。
那床盖了十几年的“新疆棉被”。
月月出生时,那个装着两百块钱的红包。
这些年,她送给我的所有生日礼物——通常是一双袜子,或者一条毛巾。
还有,月月升学宴上,那石破天惊的五十块。
我把这些东西,一件一件,拍了照。
然后,我开始写一封信。
我买来了最好的宣纸,用我练了十几年的毛笔,一笔一划地写。
那封信,我写了整整一个晚上。
开头是这样的:
“亲爱的妈妈:
展信佳。
冬日暖阳,岁月静好。听闻您即将迎来六十华诞,儿媳林姝,在此遥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开头写得极其客气,极其恭敬。
但从第二段开始,画风突变。
“回想儿媳嫁入李家已有十余载,承蒙您多年的‘悉心关照’与‘厚爱’,心中感激,无以言表。您总教导我们,亲人之间,情意为重,金钱乃身外之物。您的言传身教,我们时刻铭记在心。”
“记得我与李俊新婚燕尔,您将自己珍藏多年的新疆长绒棉被赠予我们,那份沉甸甸的温暖,至今仍压在箱底,未敢轻易亵渎。您说,这是情意。”
“记得月月呱呱坠地,您在百忙之中送来两百元红包,为新生的孙女添福。您说,这是情意。”
“记得月月寒窗十载,一朝题名,您在百桌盛宴之上,慷慨解囊,赠予五十元巨款,勉励孙女再接再厉。您说,礼轻,情意重。”
“您的每一次‘馈赠’,都像一颗璀璨的明珠,点亮了我们平凡的生活,也深深地刻在了我们的心里。我们深知,这些用金钱无法衡量的‘情意’,是您对我们最无私的爱。”
“今日,在您六十大寿之际,我们思来想去,觉得任何金银珠宝,都无法表达我们对您的敬爱与感激之万一。因为任何贵重的礼物,在您所教导的‘情意’面前,都显得那么俗气,那么苍白。”
“所以,我们决定,用您教给我们的方式,来回馈您的爱。”
“这个价值三千元的紫檀木盒,代表着我们对您福寿延年的美好祝愿。但盒子只是形式,重要的是里面的内容。”
“盒中这张崭新的五十元人民币,是我们为您精心挑选的寿礼。它和您当初给月月的升学礼金一样,数额虽小,但承载的情意,却重于泰山。”
“我们希望,您能从这份礼物中,感受到我们对您谆谆教诲的深刻领悟,感受到我们对‘礼轻情意重’这一家庭传统的完美继承。”
“最后,再次祝您生日快乐,笑口常开。”
“儿媳:林姝 敬上”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感觉积压在心里半年的郁气,都随着笔尖,流淌了出去。
我把信纸晾干,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紫檀木盒的夹层里。
然后,把那张崭新的五十元人民币,端端正正地放在盒子正中央。
盖上盒盖。
大功告成。
我看着这个精致的木盒,仿佛看到了一场即将在两个月后上演的、精彩绝伦的大戏。
而我,既是导演,也是主角。
婆婆六十大寿那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皇家酒店门口,铺着长长的红地毯,两边摆满了鲜花拱门。
酒店大堂的LED屏幕上,滚动播放着婆婆的艺术照,下面写着“恭祝李老太福寿安康”。
那排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企业家在办庆典。
李伟和他老婆丽丽,穿着一身名牌,站在门口迎宾,满面春风。
我和李俊到的时候,宴会厅里已经坐了大半的人。
亲戚朋友,街坊四邻,足足摆了二十多桌。
婆婆穿着一身定制的红色旗袍,戴着珍珠项链,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正被一群老姐妹围在中间,笑得合不拢嘴。
看到我们,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李俊有些尴尬,拉着我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老婆,你准备的礼物呢?”他小声问。
我拍了拍身边那个精致的礼品袋。
“放心,带了。”
他探头想看,被我按住了。
“急什么,待会儿有你瞧的。”
宴会开始,主持人上台,说了一大堆华丽的祝寿词。
然后是子女献礼环节。
李伟和丽丽先上场。
丽丽手里拿着一个话筒,声音甜得发腻。
“妈,这些年您辛苦了。我跟李伟也没什么好送您的,就给您和爸报了个新马泰十日游的豪华团,让您二老也出国转转,享享清福!”
说着,李伟呈上一个大大的信封,里面是旅游合同和机票。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雷鸣般的掌声和惊叹声。
“我的天,出国游啊!”
“这儿子儿媳,也太孝顺了!”
婆婆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拉着丽丽的手,一个劲儿地说:“好孩子,好孩子,妈没白疼你。”
丽丽得意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到了吗?这才是孝顺。
我端起桌上的茶,轻轻抿了一口,没说话。
接下来,是一些旁系的亲戚,送的也都是金手镯、玉坠子、高档按摩椅之类的贵重礼物。
婆婆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
她身边的桌子上,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山似的礼品盒。
终于,主持人念到了我们的名字。
“下面,有请我们老寿星的大儿子,李俊,儿媳,林姝,上台为母亲献上祝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我们身上。
李俊的额头,开始冒汗。
他紧张地看着我。
我冲他安抚地一笑,然后拿起那个礼品袋,仪态万方地走上了台。
我从袋子里,取出了那个紫檀木的盒子。
台下响起一阵小声的议论。
“这盒子看着就挺贵啊。”
“紫檀的吧?肯定不便宜。”
“看来大儿子家也不差嘛。”
婆婆的眼睛也亮了,身体微微前倾,盯着我手里的盒子。
我拿起话筒,脸上挂着标准的、无可挑剔的微笑。
“妈,今天是您六十大寿的好日子。首先,我代表李俊和月月,祝您生日快乐,健康长寿。”
我先是鞠了一躬。
台下响起礼貌性的掌声。
我直起身,继续说道:
“这些年,您一直教导我们,做人要懂得感恩,亲情比金钱更重要。尤其是半年前,在月月的升学宴上,您用一份‘礼轻情意重’的大礼,给我们全家都上了一堂生动的人生课。”
我说到“礼轻情意重”的时候,特意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
李俊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婆婆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台下一些知情的亲戚,表情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我假装没看见,继续微笑着说:
“我们夫妻俩,对您的教诲,可以说是茅塞顿开,醍醐灌顶。我们一直在想,在您六十大寿这样重要的日子里,到底该送一份什么样的礼物,才能表达我们对您的敬爱,才能配得上您高尚的情操呢?“
“送金,太俗。送玉,太浮。”
“思来想去,我们觉得,只有用您教给我们的方式,送上一份同样‘礼轻情意重’的礼物,才是对您最好的报答,才是对我们李家优良家风的最好传承。”
说着,我双手捧着那个紫檀木盒,走到了婆婆面前。
“妈,这个盒子,是我们花三千块钱,为您精心挑选的,寓意福寿延年。”
婆婆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伸手就要来接。
我手腕一转,避开了。
“不过,妈,您也知道,盒子只是个形式。真正重要的,是里面的‘情意’。”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地,打开了盒盖。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
一瞬间,整个宴会厅,鸦雀无声。
静得能听见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那个盒子。
那个精美绝伦的紫檀木盒里,没有翡翠,没有钻石,没有金条。
只有一张崭新的、孤零零的、五十元人民币。
它静静地躺在红色的丝绒上,仿佛一个巨大的、充满了讽刺意味的笑话。
婆婆的脸,在看清盒子里东西的那一刻,瞬间从红润变成了煞白。
她的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地瞪着我,仿佛要喷出火来。
“你……你……”
她“你”了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脸上的笑容,依旧得体。
“妈,您别激动。这五十块钱,跟您给月月的那五十块,意义是一样的。它代表的,是我们全家对您沉甸甸的、无法用金钱衡量的爱啊。”
“哦,对了,”我像是想起了什么,从盒子的夹层里,抽出了那封我用毛笔写的信。
“这里还有一封信,是我亲手写的,记录了您这些年对我们所有的‘厚爱’。您闲下来的时候,可以慢慢看,慢慢回味。”
我把信,轻轻地放在了那张五十元钞票的上面。
然后,我盖上盒盖,将这个“厚礼”,郑重地塞到了婆婆的手里。
“妈,生日快乐。”
说完,我转身,走下台。
我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这寂静被一声尖利的叫声打破。
“反了!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婆婆猛地站起来,把手里的紫檀木盒,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啪”的一声,盒子四分五裂。
那张崭新的五十元,和那封写满“情意”的信,飘飘扬扬地落在了地上。
“林姝!你这个!你安的什么心!”
她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
各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李伟和丽丽也冲了过来,指着我的鼻子骂。
“大嫂,你怎么能这么做!今天是什么日子!”
“你这是存心不让我妈好过啊!你的心怎么这么歹毒!”
整个宴会厅,乱成了一锅粥。
亲戚朋友们,有的上来拉架,有的在旁边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我站在一片混乱的中央,却异常地平静。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
我只是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李俊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他的手在抖,脸色比纸还白。
“林姝!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疯了吗!”
他冲我低吼。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
“我疯了?”
“李俊,你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只不过是把你妈教给我的东西,还给了她而已。”
“我只不过是让她也尝一尝,被人用‘礼轻情意重’五个字,狠狠扇一个耳光,是什么滋味!”
“她可以这样对我的女儿,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对她?”
“难道就因为她是你妈,她就可以为所欲为,而我就必须忍气吞声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敲在李俊的心上。
他愣住了,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甩开他的手。
“李俊,我今天把话放这儿。”
“这个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你自己选。”
说完,我不再看任何人,挺直了背,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出了那个金碧辉煌、却让我恶心透顶的宴会厅。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地痛快。
我坐进车里,发动了车子。
没有回头。
我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将不同了。
我不知道我和李俊的婚姻,还能不能继续下去。
我也不知道我和婆家的关系,会恶化到什么地步。
但我一点都不后悔。
有些尊严,是自己挣回来的。
有些巴掌,是必须打回去的。
我为我的女儿,也为我自己。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我去了我妈那儿。
我妈什么都没问,只是给我下了一碗热腾腾的面。
我吃着面,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第二天,李俊来了。
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胡子拉碴,整个人憔ें悴了一圈。
他坐在我对面,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桌上。
是那个被摔碎的紫檀木盒子。
他把它粘好了,虽然裂痕还在,但至少完整了。
他还把那张五十块钱和那封信,也带了回来。
“老婆,我们回家吧。”他声音沙哑地说。
我没说话。
“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
“我想起了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你陪我吃泡面,住出租屋,从来没抱怨过一句。”
“我想起月月小时候发高烧,你一个人抱着她,在医院守了三天三夜。”
“我想起这些年,你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
“然后,我又想了想我妈……”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我弟,李伟,从小就比我嘴甜,会来事。我妈就偏心他。他买房子,我妈把自己的养老钱都拿出来了。他老婆生孩子,我妈鞍前马后地伺候。我们呢?我们好像就是那个负责出钱出力的。”
“昨天,你走了以后,我弟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娶了个搅家精,让他妈在亲戚面前丢尽了脸。”
“我妈也哭着说,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我当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可是,回家的路上,我开着你爸妈给我们买的车,住着你掏空积蓄装修的房子,我突然觉得,我才是个混蛋。”
“林姝,是我错了。”
“是我这么多年,一直在和稀泥,一直在委屈你。”
“我总想着,她是我妈,忍一忍就过去了。可我忘了,你是我老婆,是我要共度一生的人。我忘了,我首先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然后才是一个儿子。”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慢慢地,跪了下去。
“老婆,对不起。”
“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以后,我们搬出去住。买个新房子,离他们远远的。过年过节,我一个人回去看他们。他们的事,我管,但绝不会再让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你要是不解气,你打我,你骂我,怎么都行。”
“就是别不要我,别不要这个家。”
他说着说着,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眼泪流了下来。
我看着他,心里的那块坚冰,终于开始融化。
其实,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离婚。
我想要的,只是他的一个态度。
一个能为我遮风挡雨,而不是把我推出去,独自面对风雨的态度。
现在,我等到了。
半年后。
我们真的搬家了。
用我这些年攒下的私房钱,加上李俊的公积金,我们在市中心一个新开的楼盘,买了一套三居室。
离我公司近,离月月未来的大学也近。
离我婆家,隔了整整一个城市。
装修的时候,李俊事事亲力亲为,什么都听我的。
我妈过来看,拉着我的手,笑着说:“这下好了,总算是熬出头了。”
我和婆婆的关系,彻底断了。
她再也没有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听说,她大寿那天被我气得住了半个月的院。
出院后,她就搬去跟李伟一家住了。
但好景不长。
据说,丽丽嫌她邋遢,嫌她管得多,婆媳俩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李伟夹在中间,焦头烂额。
后来,婆婆又想搬回来住,被李俊一口回绝了。
他说:“妈,你当初不是说,就当没我这个儿子吗?我现在过得很好,就不劳您操心了。”
那天,李俊回来,跟我学起这件事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释然的笑。
我知道,他终于从那个愚孝的壳里,走了出来。
又是一个周末。
阳光正好。
我、李俊、还有月月,正在我们新家的阳台上,喝着下午茶。
阳台上种满了花,都是我喜欢的。
月月在新学校交了新朋友,性格也开朗了很多。
李俊给我削着苹果,动作笨拙,但很认真。
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接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又有些迟疑的声音。
“是……是林姝吗?”
是婆婆。
我愣了一下,把电话开了免提。
李俊和月月,都看了过来。
“有事吗?”我的声音很平静。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我……我就是想问问……月月,她……她还好吗?”
“她很好,”我说,“学习努力,生活开心。”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
又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她在那边,沉重的呼吸声。
“那……那你,跟李俊,还好吧?”
“我们也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
她好像只会说这四个字了。
最后,她像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气,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
“林姝啊……妈……妈知道错了。”
“妈不该那么对你,不该那么对月月。”
“你……你们,有空能回来看看妈吗?”
“妈想你们了。”
我拿着手机,没有说话。
我看向李俊。
李俊也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催促,只有尊重。
他把选择权,完全交给了我。
我看着窗外,天那么蓝,云那么白。
新家的空气里,有阳光的味道,有花香的味道,有幸福的味道。
我想起了那五十块钱。
它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很久。
但现在,好像也不那么疼了。
它更像一个警钟,时刻提醒我,女人的尊严和底线,需要自己来守护。
至于原谅……
或许吧。
但不是现在。
我对着电话,轻轻地说:
“再说吧。”
然后,我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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