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凭什么看不起我?”苏语清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破了长途汽车站嘈杂的空气。我背着沉重的军用背囊,一只脚已经踏上了回部队的大巴车梯,就这么僵在了原地。周围人来人往,好奇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们身上,让我这个在训练场上都不带眨眼的人,脸颊瞬间烧得滚烫。
看着她泛红的眼圈和紧握的拳头,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昨天那顿尴尬到极点的相亲饭,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错,能让她一个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姑娘,追到车站来当众质问我?
这一切,都得从三天前我姑妈王秀兰的一个电话说起。
“潘昊啊,你今年都三十了,个人问题还不解决,是想让你爸妈愁白头吗?”姑妈的大嗓门在电话里跟打雷似的,“我跟你说,我给你物色了个顶好的姑娘,叫苏语清,小学老师,人长得水灵,性子又好,跟你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当时正在擦拭我的配枪,闻言只能苦笑。常年驻扎在深山老林里,别说姑娘了,母蚊子都少见。每次休假回家,相亲就成了头等大事。我嘴上应付着:“姑妈,我这次就休七天假,来回路上两天,就剩五天,哪有时间搞这些。”
“五天怎么了?五天够了!见一面,感觉好就处着,等你下次休假回来正好办事!”姑妈不容我反驳,直接拍了板,“就后天,中午十一点,城西那家‘静雅轩’,我把姑娘微信推给你,你俩先聊聊。”
挂了电话,我看着手机上那个陌生的头像,是个女孩的侧影,背景是开满格桑花的高原。我心里叹了口气,对于相亲,我实在没什么经验,更不抱什么希望。部队的生活简单直接,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可跟女孩子打交道,对我来说比负重越野五十公里还难。
加上好友,我礼貌性地发了句:“你好,我是潘昊。”
对方很快回复:“你好,我是苏语清。”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不知道该聊什么,怕说错话,她似乎也一样矜持。我们就这样在对方的列表里安静地躺了两天。
相亲那天,我提前十五分钟到了“静雅轩”。我穿着便装,一件简单的白T恤和一条牛仔裤,但常年军旅生涯刻下的痕迹是藏不住的,我坐得笔直,后背跟椅背之间能塞进一个拳头。
苏语清是踩着点来的,她穿着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脸上化着淡妆,比照片上看起来更温柔。她看到我,微微一笑,眼睛像弯弯的月牙:“你是潘昊吧?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车。”
“没事,我也刚到。”我站起来,有些局促地帮她拉开椅子。
第一印象很好。她身上有种书卷气,让人感觉很舒服。姑妈这次的眼光确实不错。
一开始,气氛还算融洽。我们聊了各自的工作。我说我在部队,她就好奇地问我训练辛不辛苦,驻地环境怎么样。我说她是老师,值得尊敬,她就笑着说孩子们有时候也挺调皮的。
菜一道道上来,我们边吃边聊,虽然话不多,但并不算冷场。我甚至开始觉得,或许这次相亲,能有个不错的结果。直到,我无意间瞥见了她手腕上戴着的一串手链。
那是一串用红色伞绳编的平安结,编法很特殊,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样子。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呼吸都停滞了半秒。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所有的声音和画面都开始倒退,退回到了三年前那个下着暴雨的边境线上。我的战友,我最好的兄弟陈伟,把一个一模一样的平安结塞到我手里,咧着嘴笑得像个傻子:“昊子,帮我收好,这是我给我家小雅编的,等这次任务回去,我就跟她求婚。这可是我跟一个老班长学的,能保平安。”
他再也没能回去。为了掩护我,他被一颗流弹击中了胸口。我至今都记得,他倒在我怀里,最后一口气还在念叨:“……对不起小雅……”。
后来,我把这个平安结,连同他的遗物一起交给了他的未婚妻小雅。那个平时温柔爱笑的姑娘,哭得撕心裂肺,几次都晕了过去。从那以后,这个平安结就成了我心里的一道疤,一碰就疼。
“潘昊?潘昊?”苏语清的声音把我从痛苦的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回过神,发现自己正死死地盯着她的手腕,眼神肯定很吓人。我赶紧移开目光,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水,才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没事,想了点事。”我干巴巴地解释道。
可从那一刻起,整个饭局的氛围就全变了。我再也无法集中精神,满脑子都是陈伟倒下时的画面,耳边全是小雅绝望的哭声。我像个木头人一样坐在那里,苏语清说什么,我都只是“嗯”、“哦”地应付着。
她显然也察觉到了我的反常。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困惑和尴尬。她几次试图找新的话题,从天气聊到电影,我都心不在焉,答非所问。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一方面是巨大的悲伤,另一方面是面对苏语清的愧疚。我知道这样很失礼,可我控制不住自己。那段记忆太沉重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终于,这顿饭在死一般的沉寂中接近尾声。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站起来,抢着去前台结了账。回来后,我拿起外套,对苏语清说:“我明天要归队,还有点事要处理,就先走了。”
我甚至没敢看她的眼睛,说完就转身大步离开了餐厅。我没说送她回家,也没说下次再联系。在我当时混乱的脑子里,只想赶紧逃离那个让我窒息的环境。我甚至想,这次相亲肯定黄了,也好,我这样的人,或许根本不适合拥有正常人的幸福。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我回家收拾好行囊,第二天一早就赶往汽车站。没想到,就在我即将上车的那一刻,苏语清出现了。
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你说话啊!”苏语清见我半天不吭声,眼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我知道,你是军官,工作体面,你看不起我一个普通的小学老师。可你就算看不上,也没必要用那种方式羞辱人吧?一顿饭吃到一半就甩脸子,话都懒得跟我多说一句,最后结了账就跑,你把我当什么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在我心上。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
“哎哟,这小伙子看着人模人样的,怎么欺负人家姑娘呢?”
“就是,军人了不起啊,军人就能看不起人了?”
我深吸一口气,从大巴车上退了下来,站到她面前。我看着她哭花的脸,心里五味杂陈。羞辱她?我从没这么想过。可我的行为,确确实实地伤害了她。
“对不起。”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哪样?”她不依不饶,显然不相信我这句苍白无力的解释。
我没有再多说,而是默默地从裤兜里掏出钱包。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我打开钱包的夹层,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张已经泛黄起皱的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穿着军装的年轻小伙子,勾肩搭背,笑得一脸灿烂。其中一个是我,另一个,是陈伟。我把照片递到苏语清面前,指着陈伟对她说:“他叫陈伟,是我最好的兄弟。”
苏语清愣住了,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给她看这个。
我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喉咙发紧:“三年前,我们一起执行任务,他为了救我,牺牲了。”
周围的议论声小了下去。苏语清脸上的愤怒也凝固了。
我收回照片,看着她的手腕,一字一句地说道:“昨天,我看到你戴的那个平安结,和他当年亲手编给他未婚妻的,一模一样。我一下子就……失控了。对不起,我不是针对你,也不是看不起你。我只是……想起了他。”
说到最后几个字,我这个一米八几的汉子,声音竟然有些哽咽。那些压抑在心底三年的痛苦、自责和思念,在这一刻,毫无防备地涌了上来。我不是看不起她,我是看不起我自己。如果那天我能再快一点,如果我能替他挡住那颗子弹,陈伟就不会死,小雅就不会失去她的爱人。
苏语清彻底呆住了。她看看我,又低头看看自己手腕上的平安结,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眼里的愤怒和委屈,慢慢被震惊和难以置信所取代。
汽车司机在门口不耐烦地催促:“小伙子,还走不走了?要发车了!”
我回过神,对苏语清说:“车要开了,我得走了。昨天的事,真的很抱歉,让你受委屈了。”
说完,我转身准备上车。这一次,我必须走了。
“等等!”苏语清突然拉住了我的胳膊。
我回头,看到她已经擦干了眼泪,眼神复杂地看着我。“这个手链……”她举起自己的手腕,轻声说,“是我前些天去庙里求的。我爸爸以前也是军人,我知道……知道你们的不容易。我只是想求个平安。”
原来是这样。人世间的巧合,有时候真的比戏剧还要离奇。
我们俩就这么站在车门口,相顾无言。车站的嘈杂声仿佛离我们远去,时间在这一刻慢了下来。之前所有的误会、尴尬和对峙,都在这短短几句话里烟消云散。
“上车吧,别耽误了。”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温柔。她松开了我的手。
我点点头,郑重地对她说:“谢谢你。”
谢谢你追到车站,给了我一个解释的机会。也谢谢你,愿意相信我的解释。
我背着背囊,大步走上车,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子缓缓启动,我看到窗外的苏语清并没有离开,她就站在原地,对着我轻轻地挥了挥手。阳光下,她手腕上那串红色的平安结,像一团小小的火焰,温暖而明亮。
我拿出手机,给她发了一条信息:“等我回来,我请你吃饭,郑重地道歉。”
车子驶出车站,汇入车流。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苏语清的回信,只有一个字。
“好。”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