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公的戏匣子
六叔公有一件比性命还珍贵的宝贝——一台“红灯”牌收音机,他管它叫“戏匣子”。
![]()
那是个沉甸甸的方盒子,暗红色的塑料外壳上布满了划痕,正面的布网有些泛黄,但正中央那枚小小的、猫眼似的调频指示器,却总能幽幽地亮着绿光,像一只沉睡中的兽类的眼睛。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六叔公的世界,是由这个匣子里流淌出的声音所构筑的。
每天午后,雷打不动。他会把戏匣子从里屋的八仙桌上请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院中的石磨盘上,接上长长的电线。然后,他搬来那把竹椅,在身边放上一杯浓茶,仪式便开始了。他那双布满老茧、曾熟练驾驭犁铧和锄头的手,在调节旋钮时却显得异常轻柔。先是“咔哒”一声开关响,接着是一阵“滋啦滋啦”的电流白噪音,像春蚕啃食桑叶。
这时,六叔公会屏住呼吸,微微侧着头,那双总是带着些许浑浊的眼睛,会变得格外专注。他的手指极其缓慢地转动旋钮,在无数嘈杂的电磁波的缝隙里,捕捉着那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一阵高亢又略带沙哑的京胡声冲破噪音,紧接着,是老生苍凉醇厚的唱腔:“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那一刻,六叔公的脸上会绽开一种难以形容的光彩。他整个人会深深地陷进竹椅里,闭上眼睛,手指在膝盖上随着锣鼓点轻轻叩击。他听的是《空城计》《四郎探母》,是《霸王别姬》《文昭关》。他不仅听,他也在看。在他的脑海里,司马懿的千军万马正兵临城下,诸葛亮的羽扇正轻轻摇动,杨四郎的思乡泪正洒落雁门关。那个小小的戏匣子,为他搭建了一座通往遥远时空的舞台。
我们这些孩子起初是耐不住性子的,觉得那咿咿呀呀的唱腔冗长又乏味。但六叔公会拉住我们,用极低的声音说:“嘘,听,这是诸葛亮的无奈……”“瞧,杨贵妃要饮酒了。”他不懂乐理,却能准确地预知下一个鼓点,能分辨出梅派与程派的细微不同。他告诉我们,哪个名角儿的嗓子是“云遮月”,哪个的身段是“千金重”。在他断断续续的讲解中,那些脸谱化的人物渐渐有了血肉,我们竟也似懂非懂地,在这声音的河流里,窥见了一个关于忠奸、情义、兴衰的宏大世界。
后来,村里有了电视,VCD里能放出影像清晰的戏曲片。我们都劝他看那个,更热闹,更直观。六叔公尝试着看过一次,却摇了摇头,说:“太真了,反倒假了。”他依旧守着他的戏匣子。他说,看戏用的是眼,听戏,用的是心。电视里的人物把什么都做满了,没了想象的余地。而戏匣子里的声音,却像一只画笔,能让他自己在心里勾勒出诸葛亮的眉眼,虞姬的舞姿,那舞台无限大,角儿也永远是他年轻时见过的模样。
前年,那台老“红灯”终于彻底哑了。电器师傅说,零件都老化了,没处配去。六叔公摩挲着冰凉的塑料外壳,沉默了许久,却没有太多悲伤,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送别一位老友。
戏匣子没了,但六叔公午后听戏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他换上了一台儿子买的、能插卡的小型播放器,声音清晰纯净,毫无杂音。他依然坐在院里,闭上眼睛。可我发现,他脸上那种沉浸和迷醉的光彩,似乎淡了些。那精准无误的数字信号,送来的虽是同一个唱段,同一个名家的声音,却仿佛少了些什么。
也许,少的正是那“滋啦滋啦”的电流声,那种在虚无中寻找、捕捉、最终锁定一个微弱信号的仪式感。那不仅仅是在听戏,那是一个老人,用他全部的专注和情怀,从纷扰的现实中,为自己打捞起一个完整的精神世界。
如今我明白了,六叔公的戏匣子,从来不只是个播放工具。它是一艘时间的渡船,是一扇通向过往的任意门。当红色的外壳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当那混合着电子管温热和京剧唱腔的特殊气味弥漫开来时,六叔公就不再是那个困于方寸之地的老人,而是个富甲天下的君王,坐拥着整个声音的江山。
![]()
![]()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