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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总在无声中流淌,岁末年初,不过是个轮回的标记。每每于此,总有一个念头盘桓不去:我们日复一日的忙碌,究竟奔流向何方?晨曦微光中地铁里麻木的刷屏,深夜里写字楼那片象征奋斗的灯火通明,都像一场盛大的集体演出,每个人都在卖力扮演一个“勤奋”的角色,却无人追问这剧本的合理性。这漫无目的的奔忙,仿佛一场无声的献祭,祭坛上燃烧的,是青春,是热忱,更是独立思考的魂灵。
于是,“内卷”这个词,便成了这个时代最无奈的注脚。它不像狂风暴雨,来得猛烈去得干脆;它更像南方的梅雨,无声无息地渗透,濡湿你的衣襟,浸透你的骨骼,让你在一种黏稠的、无处可逃的潮湿中,慢慢发霉,慢慢失去挣扎的力气。人们在这张无形的网中,竞赛般地投递简历,透支生命地加班,在虚拟的流量池里争抢着微不足道的饵食。这景象,总让人想起旷野上的牛群——它们数量庞大,犄角锋锐,本是足以让狮群忌惮的力量,却因世代传承的恐惧与顺从,只知在惊惶中奔逃,将那天生的武器,沦为了奔跑时的累赘。那犄角,本是尊严与力量的象征,却在一次次低头中,退化成了无用的装饰。
这深入骨髓的顺从,其源头,或许正来自那套“听话”的哲学。自幼时起,“听话”便成了最高的美德。在家听父母的话,在校听老师的话,工作后听领导的话。我们被一遍遍修剪枝丫,以便更好地嵌入社会这部机器预定的卡槽。于是,我们精于在既定规则内做到最优,却丧失了质疑规则本身的勇气与能力。当所有人都只在一条狭窄的赛道上前仆后继,那么,任何形式的速度,都不过是加深这赛道拥挤与残酷的帮凶。古人云:“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今日我们绝大多数人,何止是“劳力”?我们更像是“劳于力而困于心”,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置于被支配的境地。
求职平台上的景象,便是这种困境最直观的映射。那海量的简历投递,那不假思索的付费推广,像极了在荒漠中寻找水源的旅人,只知朝着前人留下、早已干涸的标记处,疯狂掘进。群体的盲目,制造出一种虚假的希望,消耗着个体最后的精力。这背后,是一个更为尖锐的诘问:当所有人的梦想,都只是找到一份“好工作”时,那么,谁来为他人提供那份“工作”?当所有人的志趣,都汇聚于成为镜头前带货的“大V”时,那些被吆喝、被交易的“货物”,又该由谁来亲手创造?一个健康的社会,怎能失去它坚实的生产之基,而漂浮在虚妄的流量泡沫之上?
这让我想起《庄子》中那个意味深长的故事: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为事。有客闻之,购其方百金,献于吴王。冬日与越人水战,吴军凭此药大获全胜,客遂得裂土封侯。同样的药方,有人只能用它从事世世代代漂洗棉絮的苦役,有人却能借此博取封侯之赏。这其间的云泥之别,岂在药方本身?全然在于眼界与选择的不同。我们今日所掌握的学识与技能,是否也正是一种“不龟手之药”?我们是否也正沉溺于“洴澼絖”式的重复劳作,而从未想过,它或许能为我们开辟一个全新的疆域?
比盲目劳作更可怕的,是我们已然丧失了“停顿”的勇气。邻家子女的“成功”消息,如同赛场边的呐喊,催逼着我们不敢有丝毫懈怠。可若方向错了,前进,岂不成了加速的背离?这就像那个古老的寓言:两人在森林中遇熊,一人并不试图跑过熊,而是只想跑过同伴。这种“竞次”的逻辑,将所有人的努力,都异化为一种向下攀比的消耗。我们拼命,并非为了抵达某个光明的彼岸,仅仅是为了不落在队伍的最后。于是,整个群体便在一种巨大的内耗中,精疲力尽。《战国策》有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在这场无休止的自我消耗中争得筋疲力尽时,可曾想过,那坐收其利的“渔翁”,究竟是谁?
在这场全民的奔波中,精神世界的贫瘠,或许是最为深远的代价。当一切价值都被简化为可量化的物质与地位,我们的生活便只剩下追逐的急促与得不到的空虚。孔夫子所言“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的那种精神洁癖与超然,在今日几成笑谈。我们曾嘲笑阿Q的“精神胜利法”,可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陷入了一种更宏大、更隐蔽的自我麻痹?我们用无意义的忙碌,来填充内心的空洞,用消费主义的符号,来假装生命的丰盛。这何尝不是一种新时代的“精神胜利”?
然而,历史的辩证法总是冷酷而公正。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任何趋势发展到它的极致,便必然会催生出瓦解它自身的力量。正如漫漫长夜最黑暗的时刻,也正是曙光即将喷薄的前奏。当内卷的窒息感笼罩每一个角落,当顺从的代价沉重到无法呼吸,改变的种子,或许就正在这最坚硬的冻土下,悄然萌发。文艺复兴之于中世纪,改革开放之于思想僵化,无不是绝境之中的涅槃重生。那么,我们今天的困境,又将孕育出怎样崭新的未来?
那么,出路究竟在何方?它或许并不在远方,而就藏在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它在于我们何时能重拾那种“不为什么的坚持”的纯粹,在于我们何时能重新发现“无用之用”的智慧,更在于我们何时能在众人皆奔涌向前时,有勇气停下脚步,问一问自己的内心:我究竟要去往何处?这需要莫大的勇气,需要独立的判断,更需要对自己生命价值的清醒认知。
说到底,人非牛羊,不应永远低头于草料,恐惧于狮吼。我们生而有思考的头脑,有选择的权利,更有创造的双手。但愿在未来的某一天,当我们回望这段岁月时,能欣慰地发现,我们终于学会了使用那与生俱来的“犄角”——不是用于内斗,而是用于开拓;不是用于顺从,而是用于捍卫生命的尊严。我们终于懂得,人生最可怕的不是忙碌,而是在忙碌中迷失了自我;最可悲的不是贫穷,而是在追逐中,忘记了为何出发。
此刻,万籁俱寂,窗外的城市却依然喧嚣。那些不眠的灯火背后,是否也有灵魂,正在经历同样的困惑与求索?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时,我们是会继续那场习以为常的赛跑,还是终于鼓起勇气,转身走向那条少有人走的路?这答案,不在风中飘,它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觉醒者的心上。
(作者:易白,本名王增弘,一位在文学、音乐、影视与绘画间漫步的文艺耕耘者,以深沉笔触与旋律,记录时代脉搏,叩问生活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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