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当我松开手指,看着那块沉甸甸的白色橡皮划出一道小小的抛物线,精准地落入考场门口那个墨绿色的垃圾桶时,我最好的朋友苏晓晓,在我身后发出了一声近乎窒息的惊叫。
那块橡皮,是她一分钟前才塞到我手里的,带着她手心的温度和殷切的嘱咐。而我,在跨过警戒线,即将走进那个决定我们命运的考场前,亲手将它,连同我们十二年的情谊,一起丢弃了。
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我们曾是彼此的闹钟、错题本和深夜里那杯最提神的热牛奶。我们约定要考进同一座城市的同一所大学,像两株紧紧挨着的藤蔓,继续缠绕着生长。我从未想过,我们之间那坚不可摧的誓言,最后会变得比一块小小的橡皮还要脆弱。
故事,要从那个燥热的,充满了樟树香气的六月清晨说起。
第1章 一块橡皮的重量
六月七号,凌晨五点半。
天光还带着一丝未睡醒的灰蒙,窗外的鸟鸣却已经像上了发条一样,急促而清亮。我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上那片因为潮湿而微微泛黄的印记,看了足足有三十秒,大脑才重新开始运转。
高考。今天就是高考了。
这个词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咒语,笼罩了我们整个高三生活。它藏在每一个深夜台灯的光晕里,每一个清晨的单词背诵声里,每一次模拟考后那张印满了红色叉号的试卷里。现在,它终于具象化成了窗外那个闷热的,即将迎来一场倾盆大雨的早晨。
妈妈王秀英的脚步声像精准的节拍器,五点三十一分,准时出现在我的房门口。“晚晚,起了吗?早饭做好了,你最爱吃的小馄饨,还有两个煮鸡蛋。”她的声音刻意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起了,妈。”我应了一声,从床上坐起来。
身体里有一种奇怪的空洞感,持续了几个月的紧张和焦虑,在这一天早晨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我按部就班地刷牙、洗脸,换上那件早就准备好的,寓意“开门红”的红色T恤。镜子里的女孩,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挂着淡淡的青色,但眼神却异常明亮,或者说,是那种被磨砺过度的锋利。
饭桌上,爸爸林建国正襟危坐,手里拿着一份昨天的晚报,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给我夹了一个馄饨,又把剥好的鸡蛋放进我碗里,嘴里念叨着:“别紧张,就当是普通考试。检查好准考证、身份证、文具……平常心,平常心最重要。”
这些话,他和我妈在过去一个月里,已经翻来覆去说了不下八百遍。
我点点头,默默地吃着。小馄饨皮薄馅鲜,是我从小吃到大的味道,但今天吃在嘴里,却感觉像在嚼一团棉花,尝不出任何滋味。
“晓晓那孩子呢?你们不是约好一起去考场吗?”妈妈忽然问。
提到苏晓晓,我心里那根绷紧的弦,轻轻颤动了一下。
“嗯,约好了,七点在楼下见。”
苏晓晓,我的闺蜜,我的发小,我人生前十八年里最重要的参与者。我们从穿着开裆裤起就认识,一起上幼儿园,一起读小学,初中高中都在一个班。我们的关系好到什么程度?我妈常开玩笑说,她有两个女儿,一个叫林晚,一个叫苏晓晓。
高三这一年,我们更是形影不离。一起在清晨的寒风中跑操,一起在午休时趴在桌上补觉,一起在晚自习后分享一副耳机,听着舒缓的音乐走过那段漆黑的回家路。我们的目标也出奇地一致——南方的Z大,全国最好的新闻系。我们甚至已经规划好了,要在大学里一起办个校园杂志,毕业后一起当记者,用笔写尽世间百态。
这个承诺,就像一盏灯,照亮了我们无数个挑灯夜读的夜晚。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些东西好像悄悄变了味?
大概是从二模考试后吧。我的成绩稳定在年级前十,考上Z大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而晓晓,一向和我并驾齐驱的她,那次却意外地滑落到了年级五十名开外。这个名次,对于冲击Z大来说,变得异常危险。
我记得很清楚,成绩出来那天,她把自己关在厕所里哭了很久。我隔着门板,听着她压抑的抽泣声,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从那以后,她变得比以前更拼命,但也更焦虑。她开始失眠,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有时候上着课,会突然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我劝她放松,告诉她一次失利不算什么,以她的基础,高考时正常发挥肯定没问题。她总是对我笑笑,说:“晚晚,你放心,我不会掉队的。我们说好的,要去Z大的。”
可她的笑里,总藏着一丝我看不懂的,近乎绝望的固执。
六点五十,我背上透明的考试文具袋,最后检查了一遍。两支黑色的中性笔,一支备用笔芯,2B铅笔,尺子,还有一块最普通的,只印着“4H”字样的白色橡皮。这是学校统一要求的,没有任何多余的图案和信息。
“我走了,爸,妈。”
“去吧去吧,加油!我们在家等你好消息!”他们把我送到门口,眼神里的期盼和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我深吸一口气,走下楼。苏晓晓已经等在楼下的那棵大樟树下。她今天也穿了一件红色的连衣裙,脸色和我一样苍白,但化了淡妆,竭力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
“晚晚!”她看见我,立刻迎了上来,脸上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晓晓,早。”
“给你。”她不由分说地拉过我的手,将一个冰凉的东西塞进我的手心,“这个给你,考试用。”
我摊开手掌,是一块崭新的橡皮。纯白色的,包装纸已经被撕掉了,上面一个字都没有。但它和我自己准备的那块不一样。它更厚实,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有一种不属于普通橡皮的密度和分量。而且,它的质感很奇怪,摸上去不像橡胶,倒像某种光滑的塑料。
“这是……”我疑惑地看着她。
“秘密武器!”晓晓冲我俏皮地眨了眨眼,声音压得极低,“我爸托人从省城弄来的,说是‘幸运橡皮’,用了它,思路会特别清晰,保证超常发挥。我这儿也有一块。”说着,她晃了晃自己手里的同款橡皮。
幸运橡皮?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高三的最后几个月,学校为了防止作弊,三令五申,开过好几次全年级大会。班主任张老师更是苦口婆心,把各种新型的作弊手段,像讲故事一样讲给我们听。其中,他就特别提到过一种伪装成橡皮的信号接收器。他说,那种东西外表和普通橡皮一模一样,但分量会重一些,里面藏着芯片,可以在考场里接收外面传来的信号。
“同学们,千万不要动这种歪心思!”张老师当时扶着眼镜,表情严肃得像要上战场,“一旦被发现,不只是取消所有科目成绩那么简单,是会被记入诚信档案,影响一辈子的!为了几分,毁掉自己的未来,值得吗?而且,你以为你是在帮同学,实际上是在害他!这种‘帮助’,谁都承受不起!”
张老师的话,此刻像警钟一样,在我的脑海里疯狂地敲响。
我看着手心里这块“幸运橡皮”,它仿佛突然有了生命,变成了一条冰冷的毒蛇,灼烧着我的皮肤。
我再看向苏晓晓,她脸上的笑容依然灿烂,眼神里却透着一丝不正常的狂热和期待。那是一种在悬崖边上,企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眼神。
“晓晓,这个……我不能要。”我试图把橡皮还给她,“学校有规定,不能用自己带的橡皮,得用统一发的。”
其实学校没有这么严格的规定,只要是符合标准的文具都可以,我只是想找个借口。
“哎呀,没事的!”晓晓不由分说地把我的手推了回来,力气大得惊人,“你看,它上面什么字都没有,和普通的一模一样,谁看得出来?晚晚,这可是我爸好不容易才弄到的,就是希望我们俩都能顺顺利利的。你就拿着吧,算我的一片心意,好不好?”
她的语气近乎哀求,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腕,指尖冰凉。
我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嘴唇,拒绝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她也许……也许只是太紧张了,把一个普通的,别人吹得神乎其神的橡皮当成了精神寄托。她也许根本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猫腻。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用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她。
“……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来,“谢谢你,晓晓。”
“太好了!”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重新挽住我的胳膊,像以前一样,“走,我们去考场!今天,我们一起上战场,然后一起凯旋!”
她拉着我往前走,步子轻快了许多,仿佛那块橡皮真的给了她无穷的力量和信心。
我被她拖着,机械地迈着步子。手心里那块橡皮的重量,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它不再是一块小小的文具,它像一块铅,坠着我的心,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沉入不见底的深渊。
第2章 决裂于考场之前
从我家小区到考点市三中,走路大概需要十五分钟。
这条路,我和苏晓晓一起走了六年。路边的每一家早餐店,每一个报刊亭,每一棵随着季节更替叶子颜色的香樟树,都熟悉得像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
往常,这条路是我们叽叽喳喳的专属领地。我们会讨论昨晚的数学题,吐槽新来的实习老师,或者憧憬着大学生活。但今天,我们之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沉默。
晓晓似乎是想打破这种沉寂,她几次开口,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
“晚晚,你看,今天送考的家长真多啊。”
“嗯。”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雷阵雨,希望考英语听力的时候别下。”
“嗯。”
我的回答简短而敷衍。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右手掌心里的那块橡皮上。我不敢松开,也不敢攥紧,它就像一块烧红的炭,让我坐立难安。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无数个念头在里面冲撞、爆炸。
这到底是什么?
如果,它真的只是晓晓口中的“幸运橡皮”,一块被赋予了美好祝愿的普通文具,那我此刻的怀疑,是不是对我们十二年友谊的最大亵渎?在最关键的时刻,我竟然不相信我最好的朋友。
可是,如果,它就是张老师说的那种作弊器呢?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让我无法呼吸。高考,对于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比谁都清楚。那是我们唯一能抓住的,通往更广阔世界的一张船票。我爸爸是工厂的普通工人,妈妈是小超市的收银员,他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不能拿我的未来,拿我父母的半生心血去赌。
更重要的是,我不能作弊。这是我从小到大,刻在骨子里的底线。我可以考得不好,但我不能用不光彩的手段去获取成功。
我偷偷瞥了一眼身边的晓晓。她正仰着头,看着马路对面三中门口挂着的巨大红色横幅——“沉着冷静,认真答题;诚信考试,再创辉煌”。她的侧脸在晨光下显得有些不真实,眼神里交织着紧张、期待,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疯狂。
我的心,一点点冷了下去。
我忽然想起,上个星期,我去她家找她对答案,无意中听到她和她妈妈在房间里吵架。她妈妈的声音尖锐而刻薄:“苏晓晓,我告诉你,这次你要是再考砸了,考不上Z大,你这辈子就完了!你看看人家林晚,你怎么就不能学学她?我跟你爸为了你,脸都豁出去了,你要是再不争气,我们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当时,晓晓从房间里冲出来,眼睛通红,一句话没说就拉着我跑了出去。我们在公园里坐了很久,她才哽咽着说:“晚晚,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原来,她承受着这样的压力。原来,她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那么,这块橡皮,就是她父母为她准备的“救命稻草”吗?而她,不仅自己要用,还要拉着我一起?她到底是想帮我,还是想拉个垫背的?
不,我不能这么想她。晓晓不是这样的人。她或许只是太害怕,太绝望,以至于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力。她可能真的以为这只是“幸运”,而不是“作弊”。她把这东西给我,是出于她最本能的分享,她觉得好的东西,就一定要和我一起拥有。这是我们之间多年来的默契。
可是,这种“分享”,我承受不起。
离考场越来越近,人也越来越多。穿着红色T恤的送考家长们,举着各种祝福标语的老师们,还有我们这些穿着校服,脸上写满青春和迷茫的考生。空气中混合着汗水、香樟树的气味和一种名为“紧张”的特殊味道。
“晚晚,我们快到了。”晓晓拉了拉我的手,她的手心全是冷汗,“进去以后,我们就不能说话了。记住,不管遇到多难的题,都别慌,深呼吸。还有,别忘了用我给你的橡皮。”
她最后那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我心中最后一点侥幸。
我停下脚步。
“怎么了,晚晚?”晓晓疑惑地回头看我。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映出我的样子,渺小而坚定。我张了张嘴,想对她说很多话。我想问她,晓晓,你知不知道你给了我什么?我想告诉她,我们不能这么做,我们可以复读,可以有别的出路,但绝不能走这条路。我想劝她,把她手里的那块也扔掉。
但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围人声鼎沸,老师在用扩音器喊着“同学们,检查好自己的文具,准备进场”。时间,不允许我再进行一场长篇大论的劝说。而且,我了解晓晓的性格,她一旦认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此刻的任何争执,只会让我们俩的情绪彻底崩溃,毁掉接下来的考试。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出我自己的选择。
我冲她笑了笑,一个非常勉强的笑容。“嗯,我知道了。你先进去吧,我……我想先去个洗手间。”
“好,那我先进去找座位了,你快点啊!”晓晓没有怀疑,冲我挥了挥手,转身汇入了涌向考场大门的中。
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个我追逐、陪伴了十二年的背影,第一次觉得如此陌生。
我没有去洗手间。
我站在原地,看着考生们依次通过金属探测仪的检查,走进那扇决定命运的大门。我的心跳得像打鼓,手心里的汗把那块橡皮浸得又湿又滑。
轮到我了。
我深吸一口气,迈开脚步。在跨过警戒线的前一秒,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走过那个墨绿色的,印着“可回收”和“不可回收”标志的垃圾桶时,手腕轻轻一翻。我的动作很轻,很自然,就像扔掉一张废纸。
那块白色橡皮,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小小的,几乎不被人察觉的抛物线。
“啪嗒。”
它落入了“不可回收”的那个桶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声响。
那一瞬间,我感觉压在心口的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手心空了,身体也跟着变轻了。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身后就传来了一声尖锐的惊叫。
“林晚!你干了什么?!”
是苏晓晓的声音。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队伍里退了出来,就站在我身后不远处。她的脸上血色尽失,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垃圾桶,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愤怒,还有一丝……我当时没看懂的,巨大的恐惧。
她急了。
她为什么这么急?如果这只是一块普通的橡皮,一份普通的心意,我丢掉了,她最多会生气,会觉得我不领情,但绝不该是这种天塌下来一样的表情。
她这副样子,彻底证实了我心中最坏的猜想。
周围的人都向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监考老师也皱着眉走了过来:“这位同学,怎么了?马上要进场了。”
“你……”晓晓指着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大颗大颗地从她眼眶里滚落。那不是委屈的眼泪,而是混杂着绝望和毁灭的泪水。
“没什么,老师。”我转过身,没有再看她一眼,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我们闹了点小别扭。我先进去了。”
我把准考证递给老师,面无表情地走过金属探测仪。仪器没有响。
我一步一步,走进了那个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考场。我没有回头,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苏晓晓那道冰冷、怨毒的目光,像一把刀子,死死地钉在我的后背上。
我们的友谊,在这一刻,被我亲手扔进了垃圾桶。
我知道。
但我别无选择。
第3章 一场关于心脏的考试
语文考试的铃声,准时在上午九点响起。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而我们是战场上最孤独的士兵。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是唯一的战歌。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六月的阳光透过玻璃,在我的卷子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我深呼吸,试图将脑海里所有纷乱的思绪都清空,只留下那些背得滚瓜烂熟的古诗词,那些烂熟于心的阅读理解技巧,那些精心准备过的作文素材。
但是,我做不到。
苏晓晓那张惨白、流着泪的脸,像一个无法抹去的烙印,死死地刻在我的视网膜上。她那声尖叫,那句“你干了什么”,反复在我耳边回响。
我做错了什么吗?
理智告诉我,我没有错。我保护了自己,坚守了我的底线。在人生的重大岔路口,我选择了诚信,选择了对自己的未来负责。
可情感上,我却觉得自己像一个罪人。一个冷酷的、自私的、背叛了最好朋友的罪人。
我丢掉的,不只是一块橡皮,更是她最后的,哪怕是扭曲的希望。我在她最脆弱、最需要支持的时候,给了她最沉重的一击。
第一道题是默写。
“______________,小桥流水人家。”
我的笔尖悬在横线上,大脑一片空白。这句我倒背如流的诗,此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上半句。我越是着急,脑子就越乱。汗水从额头渗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试卷上,晕开了一小片墨迹。
我闭上眼睛,用力地按压着太阳穴。
不行,林晚,你不能慌。这是高考,是你十二年寒窗苦读的终点,你不能被任何事情影响。
我想起爸爸妈妈送我出门时那期盼的眼神,想起班主任张老师的谆谆教导,想起我自己那些关于未来的,闪闪发光的梦想。
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重新拉回到试卷上。
“枯藤老树昏鸦……”
终于,记忆的闸门被打开了。我开始一道题一道题地往下做。阅读理解,文言文翻译,诗歌鉴赏……我的笔速越来越快,试图用这种机械的忙碌,来驱散内心的煎熬。
然而,那块橡皮的意象,却像个幽灵,无孔不入。
当我写到那篇关于“选择”的现代文阅读时,作者在文中探讨,人生的每一次选择,都是对过去自我的告别,和对未来自我的塑造。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我今天的选择,告别了我和晓晓的过去,又会塑造一个怎样的未来?一个没有了最好朋友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终于到了作文题。
今年的作文题目是材料作文,给了一段关于“距离”的文字。说人与人之间,需要保持适当的距离,太远会生疏,太近会灼伤。要求考生根据材料,自选角度,写一篇不少于800字的文章。
看到这个题目,我愣住了。
这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做的题目。
我和晓晓,我们曾经是零距离的。我们的秘密,我们的梦想,我们的喜怒哀乐,都毫无保留地与对方分享。我们以为,这就是友谊最美好的样子。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零距离,变成了一种负担,甚至是一种危险?
是因为压力的灼烧吗?当高考这座大山压下来的时候,我们都被烤得遍体鳞伤。她被父母的期望灼伤,被不理想的成绩灼伤,最终,她选择了走一条捷径,并试图将我也拉进去。而我,为了不被这种“热情”灼伤,只能选择猛地推开她,拉开一道决绝的距离。
我的思绪如潮水般涌来。
我没有急着动笔,而是在草稿纸上飞快地写下几个关键词:友谊、压力、底线、成长、距离的艺术。
然后,我开始写。
我没有写我和晓晓的故事,那太私人,也太痛苦。我虚构了两个热爱登山的少年,他们约定要一起攀登一座雪山。在登山的过程中,其中一个少年因为急于求成,不顾劝阻,选择了一条看似近便却布满冰裂缝的危险路线,并且要求同伴必须和他一起走。而另一个少年,在反复劝说无果后,最终选择坚守安全的、虽然更漫长的路线。他们在半山腰分道扬镳。
我在文章的结尾写道:
“真正的友谊,不是无条件的捆绑,更不是以爱的名义,将对方拖入危险的深渊。它是在尊重彼此底线的前提下,各自攀登。我们或许会在山顶重逢,相视一笑,那一刻,我们都成为了更好的自己。我们之间的距离,不是背叛,而是为了更好地守护。这,或许就是成长的代价,也是距离的艺术。”
当我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的时候,考试结束的铃声正好响起。
我的手在微微发抖,后背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
这不仅仅是一场语文考试,更是一场对我内心信念的严酷拷问。我不知道我的作文能得多少分,但我知道,我把我的答案,清清楚楚地写在了上面。
交完卷,我随着走出考场。
刺眼的阳光让我有些眩晕。考场外,家长们翘首以盼,脸上写满了关切。我一眼就看到了我爸妈,他们正焦急地在人群中寻找我的身影。
“晚晚!这里!”妈妈冲我用力地挥着手。
我走了过去。
“怎么样?考得怎么样?难不难?”爸爸妈妈一左一右地围住我,连珠炮似地发问。
“还行。”我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正常发挥。”
我没有说那块橡皮的事。我不想让他们担心。这是我和晓晓之间的事,必须由我们自己来解决。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索。
我看到了晓晓的父母,他们也正围着刚走出考场的晓晓,递水递纸巾。晓晓低着头,一言不发,脸色比早上更加难看。她的妈妈好像在激动地说着什么,而她只是麻木地站着。
忽然,她抬起头,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是一道怎样的目光啊。
没有了早上的愤怒和怨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恨意的陌生。仿佛我们从来不认识,仿佛我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我的心,像被那道目光狠狠地刺穿了,疼得我几乎站不稳。
“晚晚,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妈妈扶住了我。
“没事,妈,可能有点中暑。”我低下头,避开了晓晓的视线,“我们回家吧。”
回去的路上,爸妈还在兴奋地讨论着中午给我做什么好吃的。我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我知道,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
第4章 暴风雨的中心
午饭丰盛得像过年。糖醋排骨、清蒸鲈鱼、可乐鸡翅……全是我爱吃的菜。爸妈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脸上堆着小心翼翼的笑容。
“多吃点,晚晚,上午考语文最耗脑子了,得好好补补。”
“下午考数学,吃完饭睡一会儿,养足精神。”
我没什么胃口,只是机械地往嘴里扒着饭。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晓晓那怨恨的眼神,一会儿是作文题里那两个分道扬镳的登山少年。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急促而响亮,像是有人在用拳头砸门。
“谁啊?这么大火气。”我爸皱着眉去开门。
门一打开,一道尖利的女声就冲了进来:“林晚呢?让林晚给我出来!”
是晓晓的妈妈,孙阿姨。
我心里“咯噔”一下,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孙阿姨一阵风似的冲进客厅,她身后跟着一脸为难的晓晓爸爸,还有眼睛哭得像桃子一样的苏晓晓。
“王秀英,林建国,你们家是怎么教育女儿的?啊?”孙阿姨双手叉腰,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妈脸上了,“我们家晓晓好心好意,把自己的幸运橡皮送给她,希望她考个好成绩,她倒好,当着我们家晓晓的面,直接给扔垃圾桶里了!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我们家晓晓?还是故意在考前给我们家晓晓添堵,影响她考试?”
我爸妈都愣住了,面面相觑,显然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孙姨,你先别激动,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妈连忙上前,想拉住她。
“误会?能有什么误会!”孙阿姨一把甩开我妈的手,指着我的鼻子骂道,“林晚,你自己说!你是不是把晓晓送你的橡皮给扔了?”
我爸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走到我身边,看着我,问道:“晚晚,有这回事吗?”
我攥紧了拳头,点了点头。“是。”
“你听听!你听听!”孙阿姨的声音更大了,几乎要掀翻屋顶,“她自己都承认了!你们说说,有这么干事的吗?我们两家这么多年的邻居,我一直把晚晚当亲闺女一样看待,我们家晓晓更是把她当亲姐妹!高考这么重要的日子,她就这么捅晓晓刀子!安的什么心啊!”
苏晓晓站在她妈妈身后,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地哭着,看起来委屈到了极点。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她一个字都没有提那块橡皮的异常,只说是“幸运橡皮”。她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被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无辜的受害者。
她在演戏。
她不仅要演给我们的父母看,也要演给她自己看。
“为什么?”我爸的声音很平静,但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晚晚,告诉爸爸,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该怎么说?
说我怀疑那是一块作弊器?说我怀疑晓晓想拉着我一起作弊?
我没有任何证据。那块橡皮已经被我扔了。我说出来,只会变成空口无凭的污蔑。孙阿姨会说我不仅不知好歹,还往她女儿身上泼脏水。到时候,事情会闹得更加不可收拾。
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在所有人的面前,揭开晓晓那块最后的遮羞布。我不想让她在父母面前,彻底颜面扫地。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孙阿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孙阿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考前太紧张了,老师说最好用学校发的文具,我怕自己带的文具不合规,进门前一着急,就……就随手扔了。我没想到晓晓会那么在意,是我考虑不周,我向晓晓道歉。”
这是一个漏洞百出的借口。但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唯一能将伤害降到最低的说法。
“紧张?紧张就能把朋友的心意扔垃圾桶里?”孙阿姨显然不接受这个解释,她冷笑一声,“林晚,你少在这儿给我装!你就是嫉妒我们家晓晓!你怕她考得比你好,抢了你的风头,所以才故意在考前刺激她,想让她发挥失常!你这个孩子,心眼怎么这么坏!”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爸终于忍不住了,他往前一步,把我护在身后,脸色铁青,“孙梅,你说话注意点分寸!我女儿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事情没搞清楚之前,别在我家里撒野!”
“我撒野?林建国,你女儿做出这种事,你还有理了?”
两边的家长吵作一团,客厅里乱得像个菜市场。
而这场风暴的另一个中心,苏晓晓,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只是哭,用哭声来指控我,来博取所有人的同情。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一阵刺骨的寒冷。
我们真的,还是朋友吗?
朋友之间,会这样处心积虑地陷对方于不义吗?
“够了!都别吵了!”
我大喊了一声。
整个客厅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走到苏晓晓面前,看着她哭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苏晓晓,你告诉我,你真的只是因为我扔了一块‘幸运橡皮’,就这么伤心,这么生气吗?”
我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地刺向她的内心。
她被我问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不敢与我对视。她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反应,已经给了我答案。
“对不起。”我收回目光,对着所有的大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件事,是我的错。我不该在考前做出那么冲动的行为,影响了晓晓的心情。孙阿姨,叔叔,对不起。爸,妈,也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我选择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因为我知道,再争执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真相,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永远无法大白于天下。而我们的友谊,也早已在这场闹剧中,被撕得粉碎。
我爸妈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心疼和不解。孙阿姨还想再说什么,被晓晓爸爸拉住了。
“行了,孙梅,少说两句吧。孩子下午还要考试。”晓晓爸爸叹了口气,对我说,“晚晚,叔叔相信你不是故意的。这事就这么算了吧,都好好准备下午的考试。”
说完,他拉着还在骂骂咧咧的孙阿姨和哭哭啼啼的苏晓晓,离开了我们家。
门“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和一桌子没怎么动的饭菜。
“晚晚……”我妈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妈,我没事。”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去睡会儿,下午还要考数学。”
我逃也似的躲回了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
我靠在门板上,身体缓缓滑落,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眼泪,终于在此刻,决堤而下。
我哭的不是被误解的委屈,也不是对孙阿姨的愤怒。
我哭的是,我和苏晓晓,我们那十二年的青春,十二年的情谊,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了。
第5章 无声的战场
下午的数学考试,我是在一种极度压抑的状态下完成的。
走进考场的时候,我又看到了苏晓晓。我们隔着两条过道,遥遥相望。她没有再给我那种怨毒的眼神,而是彻底的漠视。仿佛我只是一个透明的,不存在的物体。
这种漠视,比任何恶毒的眼神都更伤人。
数学是我最擅长的科目。往常做题时,我总能体会到一种解开谜题的乐趣。但今天,那些数字、公式、几何图形,在我眼里都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符号。
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一道选择题,一道填空题,一道大题……我像一个没有感情的答题机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运算和推理。
最后一道压轴的解析几何,难度很大。我算到一半,卡住了。草稿纸上画满了辅助线,列出了一长串的方程,却怎么也找不到突破口。
时间只剩下最后二十分钟。
汗水顺着我的鬓角流下,我的心跳越来越快。
放弃吗?
不。
我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我想起了晓晓。我想起以前我们一起攻克数学难题的场景。她总是很有耐心,会在我烦躁的时候,递给我一杯水,然后指着题目说:“晚晚,别急,我们换个思路试试。”
换个思路……
我重新睁开眼,盯着草稿纸上那个复杂的图形。忽然,一个被我忽略的条件跳入了我的视线。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重新建立坐标系,用另一种方法开始计算。
这一次,思路异常清晰。
当我算出最终答案,写下最后一个数字时,考试结束的铃声,再次准时响起。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椅子上。
走出考场,天色已经有些阴沉,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潮湿气息。爸妈依然等在门口,但他们没有再问我考得怎么样,只是默默地接过我的文具袋,递给我一瓶水。
回家的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我没有再看到苏晓晓和她的父母。或许,他们从另一个门走了。
也好。
第二天,是理综和英语。
我和晓晓,依然是考场里最熟悉的陌生人。我们不再有任何眼神的交流,甚至连无意的碰触都会下意识地避开。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无法逾越的墙。
考英语听力的时候,外面果然下起了瓢泼大雨。雨点狠狠地砸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和耳机里传来的标准伦敦腔混杂在一起,让人心烦意乱。
我尽力排除干扰,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听力内容上。
“What is the probabl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two speakers?” (两个说话者可能是什么关系?)
耳机里传来一个问题。
我下意识地在答题卡的“Friend”(朋友)选项上,犹豫了一下。
考完最后一门英语,走出考场的那一刻,持续了两天的高度紧张感,终于像潮水般退去。考生们从考场里涌出,有的在欢呼,有的在和同学对答案,有的抱着父母喜极而泣。
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欢气息。
只有我,站在人群中,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茫然。
高考结束了。
我和苏晓晓的友谊,也结束了。
爸妈带着我去吃了顿大餐,庆祝我“顺利解放”。饭桌上,他们小心翼翼地,绝口不提苏晓晓家的事。他们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是难受。
晚上,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始整理高三以来所有的复习资料。一本本写满了笔记的课本,一沓沓做满了标记的试卷,还有……一本厚厚的错题集。
那本错题集,是我和晓晓一起整理的。上面有两种颜色的笔迹,一种是我的,清秀工整;一种是她的,圆润可爱。每一道错题旁边,我们都会写下解题思路和心得。在最后一页,我们还用彩笔画了两个手拉手的小人,旁边写着:“Z大,我们来啦!”
看着那行字,我的眼眶又湿了。
我真的,就这么失去她了吗?
我不甘心。
我不能让我们十二年的友谊,就以这样一个充满了误解和猜忌的方式,画上句号。
我必须找到证据。我必须让她亲口承认,那块橡皮到底是什么。不是为了指证她,也不是为了向我父母和她父母证明我的清白。我只是想让她明白,她到底错在了哪里。我只是想知道,在她心里,我们的友谊,到底占了多重的分量。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萌生。
垃圾桶。
市三中考场门口的那个墨绿色的垃圾桶。
高考期间,考点周围的垃圾,应该不会那么快被清理掉吧?尤其是考场门口的垃圾桶,为了维持考场秩序,清洁工一般会等到考试全部结束后再进行清理。
现在是八号晚上,离我扔掉橡皮,只过去了三十多个小时。
它会不会,还在那里?
我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去翻垃圾桶?这太荒唐了。
可是,除了这个办法,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坐立不安,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窗外,雨已经停了,空气清新得像洗过一样。
最终,我下定了决心。
我等到爸妈都睡下后,蹑手蹑脚地溜出家门。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小区里一片寂静。我找了个借口,说同学有东西落在我这里,我得去送一下,从我妈那里要来了小区的门禁卡。
我一路跑到市三中。
学校门口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红色的横幅还在,警戒线也还没撤。路灯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找到了那个墨绿色的垃圾桶。
它就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证人。
我深吸一口气,戴上我从家里厨房拿的一次性手套,打开了垃圾桶的盖子。
一股混杂着剩饭、果皮和各种杂物的酸腐气味,扑面而来。我差点吐出来。
我忍着恶心,开始在里面翻找。
各种考试传单,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用过的纸巾,啃了一半的玉米……
我一点一点地,把垃圾掏出来,再放回去。
我不知道自己翻了多久,手指已经变得麻木。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有棱角的物体。
我心里一动,小心翼翼地把它拿了出来。
借着路灯昏黄的光,我看清了。
就是它。
那块纯白色的,沉甸甸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橡皮。
它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上面还沾着一些肮脏的污渍。
我找到了。
可接下来,我该怎么做?拿着它,去和晓晓当面对质吗?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不远处的街角。
是苏晓晓。
她也来了。
第6章 不能说的秘密
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我们两个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在昏黄的路灯下对峙着。
苏晓晓显然也看到了我,以及我手里的那块橡皮。她的身体僵住了,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惊恐、羞耻和绝望的复杂表情。
她也想来找回它。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的心脏。她不是来销毁证据,而是想找回它。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可能根本没用上她手里的那块。或者,她用了,但是……失败了?
“林晚……”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没有说话,只是举起了手里的橡皮,静静地看着她。
她缓缓地向我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走到我面前,她没有看我,而是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东西,眼神里充满了痛苦。
“你都知道了,是吗?”她低声问,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她自己。
“我想听你亲口说。”我的声音很平静。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就在这时,她的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然后,她蹲下身子,将脸埋在膝盖里,发出了压抑了很久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哭声里,没有了白天的委屈和伪装,只有无尽的悔恨和恐惧。
“对不起……晚晚……对不起……”她断断续续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我在她身边蹲下,将那块橡皮放在我们之间的地面上。“晓晓,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
她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不是都猜到了吗?它是作弊器。一个信号接收器。”
虽然早已有了答案,但亲耳听到她承认,我的心还是像被重锤狠狠地敲了一下。
“是我爸……二模成绩出来后,我妈天天在家骂我,说我没用,说我肯定考不上Z大了。”晓晓的声音很轻,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爸看我压力太大,就托关系,花了很多钱,从一个他以前的战友那里,买来了这个东西。他说,这不是作弊,这只是……只是给我们买个保险。”
“保险?”我重复着这个词,觉得无比讽刺。
“他说,对方会在考试的时候,把选择题的答案通过信号发过来。只要我们戴上一个藏在头发里的微型耳机,就能听到。他说很多人都用这个,很安全,绝对不会被发现。”晓晓的眼神空洞,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他给了我两个,说,‘晓晓,你跟晚晚关系那么好,这么好的东西,不能忘了她。你们俩一起用,一起考上Z大,以后也好有个照应’。”
我愣住了。
原来,是这样。
她不是想拉我下水,也不是想找个垫背的。在她和她父亲的认知里,这真的是一件“好东西”。她把它给我,是出于我们之间最纯粹的,习惯性的分享。就像小时候,她有了一块新的花手绢,一定会剪下一半给我一样。
只是这一次,她分享的,是足以毁灭我们所有人的毒药。
“那你……用了吗?”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晓晓摇了摇头,眼泪流得更凶了。“我不敢。”
“第一天早上,你把橡皮扔了之后,我当时真的又怕又恨。我怕的是,万一被人发现那是什么东西,我们就全完了。我恨的是,你为什么那么绝情,连问都不问一句,就把我的心意扔了。”
“那天中午,我妈拉着我去找你,我不敢说实话,我只能跟着她一起演戏,一起指责你。晚晚,你知道吗?看着你被我妈骂,看着你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我感觉自己就像个魔鬼,我的心都快被愧疚烧成灰了。”
“下午考数学,我把那东西带进去了。我把它放在笔袋里,耳机也藏好了。可是,当考试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你扔掉橡皮时那个决绝的眼神,还有张老师说过的那些话。他说,‘人生的路很长,不要因为一场考试,就走上歪路’。”
“我害怕了。我真的害怕了。我看着卷子上的题,手抖得连笔都握不住。我没有打开那个接收器,一个字都没听。整场数学考试,我后面两道大题都是空白的。”
“考完出来,我妈问我怎么样,我说都做了。我不敢告诉她真相。今天考理综和英语,我都没敢再带进去。”
她说完,整个人都虚脱了,瘫坐在地上。
我看着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是一个被压力和扭曲的爱,推向深渊的孩子。她坏吗?不,她只是太软弱,太害怕了。
“所以,你今天晚上来这里,是想把它找回去,销毁掉?”我问。
她点了点头。“我怕……我怕被清洁工发现,然后报警……我爸会被抓起来的……晚晚,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想害你,我只是……我只是太想和你一起上Z大了。我怕我掉队了,以后就再也追不上你了。”
她最后那句话,像一把小锤,轻轻地,却又无比沉重地,敲在了我的心上。
原来,在她那近乎疯狂的举动背后,藏着的是这样一份卑微而深切的恐惧。害怕被我抛下,害怕我们的友谊因为距离而消散。
我伸出手,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晓晓,”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真正的朋友,是不会因为距离和差距就走散的。就算我们以后不在一个学校,甚至不在一个城市,我们也永远是最好的朋友。但前提是,我们都必须是那个正直、善良、努力的自己。”
“我们的未来,要靠我们自己的笔,一笔一划地去写。而不是靠这种投机取巧的东西。”我指了指地上的橡皮。
晓晓看着我,眼神里渐渐有了光。那是愧疚、感动和释然交织在一起的光。
“晚晚……”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捡起地上的那块橡皮,走到不远处的河边。那是一条穿城而过的小河,河水在夜色下静静地流淌。
我用力将它扔了出去。
“噗通”一声,它沉入了河底,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然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都过去了,晓晓。”我转过身,对她张开了双臂,“一切都过去了。”
她再也忍不住,扑进我的怀里,嚎啕大哭。
我也哭了。
在这个无人的深夜,在见证了我们所有青春的市三中门口,我们用眼泪,洗刷了这两天来所有的误解、伤害和恐惧。
我们的友Gao考,结束了。
而我们关于友谊和成长的考试,才刚刚及格。
第7章 裂痕与重建
那晚之后,我和苏晓晓之间那道无形的墙,消失了。
但我们的关系,并没有立刻回到从前那种亲密无间的状态。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需要更多的时间和耐心去修复。
我们默契地没有将橡皮的真相告诉任何人。对于我们的父母来说,这件事的结局就是,林晚因为考前紧张,无意中伤害了苏晓晓的感情,而苏晓晓最终选择了原谅。孙阿姨虽然对我还是有些不冷不热,但至少不会再指着我的鼻子骂了。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们约好了一起查分。
我家的电脑前,挤着我们两家人。气氛比高考那天还要紧张。
我先查。当那个鲜红的“685分”跳出来时,我妈激动得差点晕过去。这个分数,上Z大,绰绰有余。
然后,轮到晓晓。
她深吸一口气,颤抖着输入了她的考号和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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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分:598。
客厅里一片死寂。
这个分数,比她二模的成绩还要低。虽然也超过了一本线不少,但距离Z大的分数线,还差着一大截。
孙阿姨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难听的话,但看了看我和我爸妈,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那眼神里的失望,像刀子一样,扎在晓晓身上。
晓晓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她盯着那个数字,眼圈慢慢地红了。
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我知道,她的数学和理综,肯定是受到了那件事的影响。如果不是因为那块橡皮,以她的实力,绝不止这个分数。
“没关系,晓晓。”我握住她冰冷的手,“这个分数也很好了,可以报一所很不错的大学了。”
“是啊是啊,”我妈也赶紧打圆场,“条条大路通罗马嘛,不一定非得是Z大。晓晓这么聪明,去哪里都会发光的。”
晓晓勉强地笑了笑,说:“嗯,我知道。”
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她很失落。
那天晚上,她给我发了条信息:“晚晚,恭喜你。你实现了我们的梦想。”
我看着那条信息,心里堵得慌。我回她:“我们的梦想,是成为更好的自己,而不是非要挤进同一所大学。晓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填报志愿的时候,晓晓选择了本省的一所师范大学,学的是她很感兴趣的汉语言文学。她说,她想当个老师,像张老师那样的好老师。
而我,如愿以偿地被Z大新闻系录取。
我们终究还是,要分开了。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们一起去了我们以前最常去的那个公园。我们在长椅上坐下,像以前一样,分享一副耳机,听着同一首歌。
“晚晚,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她忽然问。
“为什么这么问?”
“我不仅没考上Z大,还差点……差点犯下大错。”她低着头,声音里充满了自责,“如果不是你,我真不知道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也许,我的人生,从高考那天起,就已经毁了。”
我关掉音乐,认真地看着她:“晓晓,人都会犯错,尤其是在巨大的压力下。重要的是,我们能在犯错的边缘,把自己拉回来。你做到了。你在最后关头,选择了坚守底线,这比任何分数都更重要。在我心里,你一点都不没用,你很勇敢。”
她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泪光。“真的吗?”
“真的。”我用力地点了点头,“而且,你选择当老师,我觉得特别好。你会成为一个很棒的老师,因为你经历过挣扎,懂得学生的脆弱和无助。你会用你的温柔,去引导他们,而不是用压力去逼迫他们。”
听了我的话,晓晓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晚晚,”她说,“谢谢你。谢谢你没有放弃我这个朋友。”
“傻瓜,”我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永远都是。”
那个下午,我们聊了很多。聊我们可笑又惊险的高考,聊我们各自选择的专业,聊我们对未来的憧憬。我们不再刻意回避那段不愉快的经历,而是坦然地将它作为我们成长的一部分来审视。
我们都明白,那块橡皮,像一块试金石,考验了我们的友谊,也考验了我们各自的人性。我们曾经摇摆,曾经犯错,但最终,我们都选择了善良和正直。
我们的友谊,经过这场暴风雨的洗礼,虽然留下了一些无法完全愈合的疤痕,但也因此变得更加坚韧,更加深刻。我们懂得了,真正的友谊,不仅是分享阳光,更要一起分担风雨,甚至是在对方偏离航道时,有勇气将对方拉回来的那份责任。
第8章 夏天的尾声
八月底,我们即将各自踏上前往大学的旅程。
临走前一天,晓晓来我家找我。她给我带来了一个礼物,是一个包装得很漂亮的盒子。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你打开看看。”她笑着说。
我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橡皮。一块最最普通的,只印着“4H”字样的白色橡皮。和我在高考考场上用的那块,一模一样。
在橡皮下面,还有一张卡片。
卡片上是她圆润可爱的字迹:“晚晚,送你一块真正的‘幸运橡皮’。愿它能帮你擦掉所有的烦恼和错误,让你的大学生活,永远洁白、明亮。——你最好的朋友,晓晓。”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你啊……”我笑着捶了她一下,心里却暖得一塌糊涂。
“还有这个。”她又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递给我,“这是我整理的,我们高中三年的错题集。我把你的笔迹和我的笔迹,都复印了下来,重新装订了一本。以后我们不在一个学校了,你看到它,就像看到我一样。”
我接过那本错题集,翻开扉页,是我们那张画着两个手拉手小人的画。只是,在旁边,晓晓又加了一行字:“无论我们在哪里,心永远在一起。”
“苏晓晓,”我吸了吸鼻子,看着她,“你是不是想让我哭死,然后好继承我的Z大录取通知书?”
她被我逗笑了,眼泪却也跟着流了下来。“林晚,你到了Z大,要好好照顾自己。记得按时吃饭,别总是熬夜写稿子。还有,要记得常常想我。”
“你也是。”我说,“到了大学,不许再因为压力就胡思乱想了。要自信一点,你是最棒的。还有,记得……找个靠谱的男朋友。”
我们俩说着说着,就又哭又笑地抱在了一起。
第二天,我爸妈送我去火车站。在检票口,我意外地看到了晓晓和她的父母。
“叔叔,阿姨,晓晓。”我有些惊讶。
“晚晚,我们来送送你。”晓晓爸爸笑着说。
孙阿姨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但还是开口了:“晚晚啊,到了那边,要好好学习。以后……以后常跟我们家晓晓联系。”
“我会的,孙阿姨。”我点了点头。
我知道,这句简单的话,是她迟来的,无声的道歉。
火车即将开动。
我隔着车窗,看着站台上向我挥手的家人和朋友。晓晓的眼睛红红的,她用力地向我挥着手,嘴里无声地说着什么。
我读懂了她的口型。
她说的是:“加油。”
我笑着,也对她做了一个口型:“你也是。”
火车缓缓开动,将站台上的身影,拉得越来越远,最终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视野里。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这个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正在慢慢地,变成我的故乡。
我从口袋里,拿出晓晓送我的那块橡皮,紧紧地握在手心。
我知道,前方等待我的,是一个全新的,充满了未知和挑战的世界。我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和选择。但我不怕。
因为我知道,无论我走多远,在我的身后,永远有一个叫苏晓晓的朋友。我们的友谊,曾经因为一块橡皮而险些断裂,也最终因为一块橡皮而得到了升华。
它提醒着我,人生的考场上,总会有各种各样的诱惑和捷径。但唯一能让我们心安理得,走得长远的,只有那条最朴素,也最艰难的路——诚实,和善良。
这,是高考教会我的,最后一课。也是我和晓晓的青春里,最重要的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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