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被神化的抗元名将
重庆丰都名山的阴天子殿旁,曾有老人们讲过这样的故事。
南宋德祐二年的寒夜,平都山的丰都庙香火断绝。元军的浮桥锁死了三江,重庆城的炊烟日渐稀薄。抗元名将张珏身披霜露,独自走进庙内。他在神像前点燃三炷残香,夜色里突然响起脚步声 —— 戴着鬼脸面具的汉子们从墓碑后钻出来,无声地站成队列。
这便是 “张珏鬼市募兵” 的传说。说他借丰都 “鬼城” 之名,半夜开 “鬼市”,以纸钱为号,在庙中招募死士,时人谓之 “招阴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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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钰
但翻遍《宋史・张珏传》,找不到半个 “丰都”“鬼市” 的字眼。文天祥为张珏作的诗里,只写 “气战万人将,独在天一隅”,赞他孤军奋战的勇毅,未提神异之事。
传说与正史的割裂,恰是解读这个话题的钥匙。要懂 “阴兵”,先得懂张珏所处的真实绝境。
二、四川战场的兵源枯竭
张珏的军事生涯,始终围着钓鱼城打转。
十八岁从军钓鱼山,他跟着王坚用炮风震死蒙哥大汗。后来接手合州防务,元军在大良平筑城,切断粮道。“民不得耕,兵不得解甲而卧”,每次运粮到渠州,都要拼尽数郡兵力死战。
他的募兵从不是神话。咸淳二年,他派五十名敢死士斧劈西门收复大良平。德祐二年援重庆,靠的是 “结泸士刘霖、先坤朋为内应”,联合地方士人策反。甚至在城破前,还在 “遣张万到夔州,联合忠、涪州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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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鱼城
这些记载指向一个残酷现实:南宋末年的四川,早已无兵可募。
蒙哥攻蜀后,四川人口从淳祐年间的三百余万户骤降到德祐年间的十余万户。元军 “践踏百姓种的麦子”,张珏能做的,只是 “外以兵护耕,内教民垦田积粟”,用保护生产换取军民支持。到重庆被围时,“城中粮尽,人相食”,连正规军都断了补给,何谈 “阴兵”?
传说里的 “鬼市”,更像现实中兵源枯竭的镜像。半夜募兵,是怕被元军探子发现。用 “阴兵” 为号,是给死士们最后的慰藉 —— 战死亦能成 “神”。
三、鬼城文化与抗元地缘
张珏从未在丰都任职,但这座城注定要与他的传说绑定。
南宋时的丰都还叫 “豐都”,尚未被正式附会为 “鬼城”。但变化已在发生。范成大《吴船录》、洪迈《夷坚支志》里,开始出现将丰都与 “鬼域” 挂钩的记载。平都山上的道观,被道教徒附会为 “冥狱所寓”,这种文化土壤,为 “招阴兵” 传说提供了温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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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都
更关键的是地缘。丰都隶属忠州,是重庆下游的重要屏障。德祐二年,元军破万州、攻泸州,丰都正是必经之地。张珏派张万攻涪州、解大宁城围,其军队必然在丰都一带活动。
当地百姓见过宋军的残破。甲胄不全,面有饥色,却仍要与元军的铁蹄死战。他们不懂 “制置副使” 的官阶,只知道这是 “四川虓将” 张珏的兵。
当战败的消息传来,当元军的烧杀逼近,人们需要一个神话。张珏的忠勇,丰都的 “鬼气”,就这样拧在了一起。半夜的庙中香火,不是招阴兵的符码,是百姓对英雄的无声祭奠。
四、从史实到神话的三层滤镜
“招阴兵” 的故事,是经三重滤镜打磨出的产物。
第一层是战时宣传。张珏善用奇谋。元军在马鬃山筑城时,他扬言在嘉渠口布防,实则派敢死士夜袭焚烧粮草。这种 “出其不意” 的战术,在民间口耳相传中,渐渐变成了 “呼风唤雨” 的神通。用 “阴兵” 震慑元军,或许本就是宋军故意散布的心理战。
第二层是文化附会。明清时,丰都 “鬼城” 形象彻底定型。洪武十三年,“豐都” 改名为 “酆都”,《西游记》《聊斋志异》又大肆渲染其 “阴间” 属性。张珏的传说,被后人嫁接进成熟的鬼城叙事里。丰都庙的 “阴兵”,与奈河桥、天子殿一起,成了鬼城文化的一部分。
第三层是英雄神化。张珏的结局太惨烈。重庆城破后,他巷战至力竭,投水不成,被俘后自缢于安西赵老庵。文天祥在狱中写诗悼他,“向使国不灭,功业竟何如?” 这种 “出师未捷身先死” 的悲壮,最易催生神话。人们不愿接受英雄死于叛徒之手,宁愿相信他是 “阴兵” 统帅,虽死犹生。
五、比阴兵更烈的是人
剥去传说的外壳,张珏的真实募兵史,比 “招阴兵” 更震撼。
他的兵,是种地的百姓。合州被围时,他 “外以兵护耕,内教民垦田积粟”,不到两年 “公私兼足”。百姓愿为他卖命,不是因为鬼神,是因为他让他们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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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兵,是敢死的壮士。收复大良平时,五十人持斧闯西门,明知九死一生仍冲锋在前。解重庆之围时,张万率精兵冲破元军浮桥,“死战城下始克入”。这些人,是父亲,是儿子,是丈夫,不是虚无的阴兵。
他的兵,是忠义的士人。泸州士人刘霖、先坤朋,甘愿做内应助他收复城池。即使城破,也有 “包申巷战而死”“王世昌自缢”。南宋灭亡时,四川是抵抗最久的疆土,支撑他们的不是鬼神,是 “国亡犹不负” 的气节。
明正德年间,钓鱼城建忠义祠,供奉王坚、张珏。碑文中没写阴兵,只记 “坚守钓鱼城近四十年,中外军事史上罕见”。这才是历史给张珏的注脚。
六、传说里的民族魂
丰都庙的香火还在烧。游客们听着 “招阴兵” 的故事,感叹其神奇。
他们不知道的是,真正的 “阴兵”,是德祐二年寒夜里,跟着张珏冲锋的普通士兵。是合州田埂上,一手持锄一手握刀的农夫。是泸州城破时,与元军同归于尽的士人。
传说可以有鬼神,但历史的底色永远是人。张珏的伟大,不在于是否能招阴兵,而在于他用一生证明:最烈的兵,是守家卫国的人。最硬的城,是民心铸成的墙。
如今的忠义祠里,张珏的牌位静静立着。没有阴兵环绕,只有文天祥的诗流传千古:“气战万人将,独在天一隅。”#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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