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旅游报)
转自:中国旅游报
□ 唐志强
过了霜降,风便一日硬过一日。这陕西关中的风,不像江南的风带着水汽的缠绵。它是干爽的、利落的,树叶落得利索,枝条伸向天空,划出铁画银钩般的线条。天地间,仿佛卸下了一切的装饰,露出最本真、最质朴的骨骼。这时候,立在田头,看着那一片片裸露的黄土地,心头竟不觉得荒凉,反倒生出一种踏实来。这土地,经历了一春一夏的喧闹,如今是沉静下来了,像一位做完农活、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老农,不言不语,内里却蕴着来年的力气。立冬,在关中,便是这样一幅褪尽浮华、展露风骨的画卷。
这风骨,是先民们用千百年的生活智慧描摹出来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立冬,十月节。立,建始也。冬,终也,万物收藏也。”关中人骨子里便刻着这“藏”的哲学。你看那村落里,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院墙边,此时都堆满了过冬的物事。金黄的玉米棒编成粗大的辫子,沉甸甸地挂在廊前,是太阳凝固了的颜色。火红的辣椒一串串、一簇簇,像鞭炮,又像流苏,给这灰黄为主的冬日底色点上最热烈的胭脂。地窖里,更是藏着一个秋天的丰饶:萝卜、白菜、土豆,个个敦敦实实,带着泥土的憨厚。这是一种有备无患的从容,是面对凛冬时,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最朴素的自信。
这“藏”,又不单是藏物,更是藏“神”、藏“气”。旧时乡间有在立冬日“贺冬”的习俗,如今虽不普遍,但在一些老辈人那里,还保留着这份虔敬。祭拜祖先,感谢一年的护佑;清扫庭院,寓意除旧布新。这并非迷信,而是一种仪式,一种与天地、与过往对话的方式。通过这仪式,人们将在四季奔波中难免浮躁的心,也好好收藏起来、安顿下来,准备度过漫长而内省的冬三月。这份静敛的功夫,或许便是秦人性格里沉毅与坚韧的源头之一。
若说这静敛是底色,那么,总有些声音要在这沉静的底色上划开一道口子,透出鲜活的生命力来。于我而言,这声音,便是吼起来的秦腔。
那是去年立冬后不久,在一个小镇上。天黑得早,五点来钟,四下里已是黑乎乎一片,只有寒风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打着旋儿。我正觉着有些冷清,忽然,一阵锣鼓家伙的声响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轰然炸开。循着声音走去,是一座临时搭起的戏台。台上,一盏明晃晃的汽灯照着一个红脸黑须的将军,正舞着马鞭,踱着大步。台下,密密麻麻地围着乡党们,穿着厚厚的棉衣,抄着手,仰着脸。
唱腔起来了。那不是唱,是吼!是从黄土深处挣扎出来的呐喊,是胸腔里憋足了劲儿,猛然喷薄而出的火焰。它不管什么音色的圆润、旋律的婉转,它要的,就是一股子顶天立地的气势。那声音,劈开了寒冷的夜幕,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直把心肺都涤荡得通透。我挤在人群里,看着台上那慷慨悲歌的身影,看着台下那一张张被汽灯照得发亮、满是痴迷的脸庞。他们听得懂那戏文里的忠奸善恶、悲欢离合,他们更需要那一声吼带来的、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的热血与酣畅。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那平日里收敛的、藏着的“神”与“气”并未消失,它们就蕴在这看似沉默的土地里,蕴在这些看似木讷的乡民的身体里。这哪里是在听戏?这分明是一场精神的取暖,是一场与祖辈魂魄的共振。外面的风再冷,天再寒,有这一口丹田气吼出来,心,便是滚烫的。
夜色渐深,戏散了。乡党们说说笑笑,各自走入寒冷的夜里。那背影,却似乎比来时更挺直了些。我抬头望天,一弯冷月,清辉如水,洒在苍茫的大地上。立冬的关中,便是这样了。它不给你花红柳绿的假象,它把严峻与酷烈直接铺陈在你面前,然后,又用千百年积淀下的文化与民俗,告诉你如何与之抗衡,如何有尊严地、热气腾腾地活下去。
这,便是这方土地与人民用以对抗凛冬、安顿生命的古老而永续的智慧。它被煨在温暖的土炕里,更被淬炼在那一声滚烫的、足以吼破漫漫长夜的秦腔里,生生不息,刻在骨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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