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的早期传播史上,直接反映程甲本问世前《红楼梦》钞本流传情况的史料较为稀见,主要包括依附于《红楼梦》文本的脂批和序跋,以及明义《题红楼梦》等诗词题咏、周春《阅红楼梦随笔》等文人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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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传播与接受》
清代文言小说集《夜谭随录》所载满洲官吏阿林保(署名“雨窗”)撰写的涉红眉批是较早在他书评语中援引《红楼梦》的红学史料。
在《夜谭随录》卷六《棘闱志异》(其四)的眉批中,阿林保由单文炳凭吊婢女小蕙而撰写的《惨魂篇》联想到《红楼梦》第七十八回的《芙蓉女儿诔》:
尝读《红楼梦》,《芙蓉诔》有云:“茜纱帐里,公子情多;黄土陇中,佳人命薄。”当为文炳、小蕙涕泣而吊之。①
该条眉批的撰写时间下限为乾隆五十四年(1789)九月,是乾隆五十六年(1791)程甲本问世前,关于《红楼梦》早期钞本传播的重要史料。
然而长期以来,由于研究者对《夜谭随录》初刻本的判断存在分歧,导致该条眉批的作者和撰写时间尚待确证;同时,《夜谭随录》通行校本对底本眉批“一并删除”的处理方式,致使该条眉批不为当代读者所知,也尚未引起《红楼梦》研究者的关注。因此,该条眉批的价值仍有待被深入发掘和充分论证,且有待被纳入红学文献体系。
下文将首先基于《夜谭随录》的版本源流考证,确证该条眉批的作者身份及撰写时间,进而探讨该条眉批在《红楼梦》早期传播史上的重要史料意义和文学价值。
一、《夜谭随录》涉红眉批作者及系年的版本学确证
现存南京图书馆的和邦额《霁园杂记》钞本作为《夜谭随录》的早期稿本形态,已受到研究者的充分关注。②然而,关于《夜谭随录》的初刻本,学界长期存在乾隆四十四年(1779)“己亥本”说与乾隆五十四年(1789)“己酉本”说之分歧。
其一,乾隆四十四年“己亥本”说。
此说主要依据上海图书馆藏《夜谭随录》,卷首和邦额《自叙》末署时间为乾隆四十四年,即“己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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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工、方正耀点校《夜谭随录》
20世纪80年代,王一工、方正耀点校本《夜谭随录》以“己亥本”为底本(《夜谭随录·前言》)③。1988年,方正耀《和邦额〈夜谭随录〉考析》重申了“《夜谭随录》原本刻于乾隆己亥(四十四年),上海图书馆藏‘己亥本衙刻本’可证”之结论。④
该校本出版后成为《夜谭随录》的通行校本,“己亥本”说亦随之影响广泛,迄今仍是学界的通行观点。
其二,乾隆五十四年“己酉本”说。
此说主要依据辽宁省图书馆藏《夜谭随录》,卷首和邦额《自叙》前另有乾隆五十四年阿林保《夜谭随录序》。1987年,韩锡铎、黄岩柏《阿林保与〈夜谭随录〉》⑤首次披露了辽宁省图书馆藏本。1991年,薛洪勣《〈夜谭随录〉并没有“己亥本”》⑥继而论证了“己亥本”的“子虚乌有”。
然而,“己酉本”说自提出起,直到近年来的研究中,论者主要围绕对阿林保序言的不同角度解读,而缺乏对《夜谭随录》版本情况的具体考证,“己酉本”说也并未改变当前学界对“己亥本”的著录和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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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辛亥刊本《夜谭随录》
由于《夜谭随录》涉红眉批见录于包括“己亥本”“己酉本”在内的多部清乾隆间刻本,因此,对《夜谭随录》初刻本的判断分歧直接导致了研究该条眉批的两个疑点:
其一,涉红眉批作者。
“己亥本”不题眉批撰人,若“己亥本”即为《夜谭随录》初刻本,则全书自首次刻印既已脱落眉批作者姓氏,“己酉本”等刻本的眉批作者均为后出补入,其可信程度随之极大削弱。
其二,涉红眉批撰写时间。
由于该条涉红眉批未见于和邦额《霁园杂记》钞本,而首见于《夜谭随录》刻本系统,《夜谭随录》的初刻时间为乾隆四十四年或五十四年,直接决定了该条眉批的撰写时间下限,并由此关涉到其在早期红学文献中的定位。
以上两个疑点,究其实质,均源自《夜谭随录》初刻本判断之分歧。因此,有必要对《夜谭随录》的初刻本情况作进一步辨析。
笔者在参与点校《夜谭随录》期间,通过对现存世《夜谭随录》乾隆间刻本的目验、校勘,认为乾隆五十四年“己酉本”说具有充分依据。
下文将结合《夜谭随录》乾隆间刻本的具体情况作详细论述。
(一)《夜谭随录》初刻本考辨
《夜谭随录》初刻本的“己酉本”说,系“己亥本”说提出后,研究者根据辽宁省图书馆藏本提出的新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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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宁省图书馆古籍普查登记目录》
今考辽宁省图书馆藏《夜谭随录》清乾隆间刻本三部,其中二部明确著录为清乾隆五十四年刻本(为便于讨论,下文暂称为辽图甲本、辽图乙本)。此二本卷首均有署名“雨窗”的《夜谭随录序》,末署“乾隆己酉九秋/雨窗题于春雨山房”,次和邦额《自叙》,末署“乾隆己亥夏六月霁园主人书于蛾术斋之南窗”。
正文首卷卷端题“夜谭随录卷之一 霁园主人斋氏著 松荫山房雨窗氏/葵园主人兰岩氏评阅/用拙道人兰泉氏参订”。各卷首条眉批冠以“雨窗氏评”。
雨窗,即《夜谭随录》作者和邦额友人阿林保。在序言中,阿林保详细记述了其刊刻《夜谭随录》之缘起:“因念霁园之录、兰岩之评,向止缮成卷帙,未镌梨枣。余独以枕秘私之,何如公诸同好……爰付诸剞劂氏”。辽图甲本、辽图乙本卷首保留的阿林保序言、卷端及眉批的“雨窗氏”题署,证实了阿林保作为和邦额好友,对《夜谭随录》一书从原始素材积累到评点、撰序,最终主持刊行的全面参与,亦证实了乾隆五十四年九月阿林保刻本的存在。
乾隆五十四年九月阿林保刻本是《夜谭随录》的初刻本,可从史料、版本两个层面得到证实。在史料层面上,阿林保序言作为《夜谭随录》向未刊行的直接证据,在既有的研究中已得到持“己酉本”说论者的充分阐述,无庸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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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文堂藏板《夜谭随录》
在版本层面上,这一结论亦具有充分文献支持。学界既有的“己亥本”说、“己酉本”说之分歧,其核心症结即在于所谓的“己亥本”。
经笔者比勘辽图甲本、辽图乙本与上海图书馆藏“己亥本”,辽图甲本、辽图乙本卷首均有阿林保《夜谭随录序》,首卷卷端题署阿林保等三位评点者,各卷首条眉批前题署“雨窗氏评”,在版本特征上与阿林保原刻本最为接近。
其中,辽图乙本系在辽图甲本基础上抽调书板、割裂原书而成,其刷印时间实在辽图甲本问世之后。现阶段对阿林保原刻本形态的考索,应以辽图甲本为是。
相较之下,“己亥本”卷首无阿林保序,各卷首条眉批无“雨窗氏评”字样,卷端仅题“霁园主人斋氏著 葵园主人兰岩氏评阅”。
判断“己亥本”为后出版本的关键证据有二:
其一,“己亥本”卷端题署文字前后各空缺一行,显系后人删削初刻本卷端“松荫山房雨窗氏评阅”“用拙道人兰泉氏参订”两行后,为维持原书行款而导致。
其二,此本亦收录恭泰(署名“兰岩”)末评,然恭泰末评为阿林保“因念霁园之录、兰岩之评,向止缮成卷帙,未镌枣梨”而首次付刻,“己亥本”的产生时间显然在阿林保刻本之后。换言之,所谓的 “己亥本”系坊刻本脱落或删削阿林保序言、卷端及眉批“雨窗氏”题署之后产生,在时间上晚于阿林保刻本。
进一步说,“己亥本”之命名,源自阿林保序言脱漏后,《夜谭随录》向未刊行的情况逐渐不为世人所知,加之“己亥本”缺乏牌记、内封等明确体现刊行时间的版本信息,卷首仅存的乾隆四十四年和邦额《自叙》成为版本著录的唯一依据,在现代馆藏目录和版本研究中遂被著录为“己亥本”。“己亥本”说的致误缘由,则在于忽略了坊刻本中普遍脱落的阿林保序言,以及和邦额自序题署时间与实际刊刻时间的时间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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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古籍出版社版《夜谭随录》
在“己亥本”之外,现阶段所知的多部明确著录为清乾隆间刊行的《夜谭随录》均不同程度地存在对卷端及眉批题署信息的删削现象。对此,笔者已另撰文作详细考述。
综上所述,《夜谭随录》初刻本为乾隆五十四年九月阿林保刻本。现阶段所知的《夜谭随录》清乾隆间刻本中,辽图甲本是最接近阿林保初刻本的版本形态,不排除即为阿林保原刻本之可能。
(二)《夜谭随录》涉红眉批的撰写者
阿林保刻本作为《夜谭随录》流传过程中第一个刻本,既以评点本的形式问世,且对全书评语作者身份具有明确题署。
据辽图甲本、辽图乙本,其所收录的评语来源有二:
其一,和邦额末评及恩显末评,此二家评语已见于《霁园杂记》,为早期稿钞本环节产生的评语,刻本略作增删改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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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经堂藏板《夜谭随录》
其二,恭泰末评及阿林保眉批,此二家评语未见于《霁园杂记》,为阿林保念及“霁园之录、兰岩之评”而一并刊行(《夜谭随录》另有署名“福霁堂”“李斋鱼”的末评各一则,因未成体系,暂不予讨论)。
尽管阿林保眉批没有逐条署名,但全书各卷卷端题“松荫山房雨窗氏/葵园主人兰岩氏评阅”,分别对应阿林保眉批、恭泰末评;同时,各卷首条眉批前统一冠以“雨窗氏评”字样。《夜谭随录》初刻本眉批出自阿林保之手,当无疑问。
值得一提的是,在《夜谭随录》眉批中,有二条涉及撰写者的生平经历,与阿林保皆可吻合。
其一,卷五《薛奇》眉批“予向在上谷,得全虎骨一具。”阿林保于山东都转盐运使任内刊行《夜谭随录》(详见下节考述),此前曾任河间府知府⑦,而河间府正属秦代上谷故郡。⑧
其二,同卷《嵩桬篙》眉批“嵩公,予曾与同官。”文中称嵩桬篙“官某部笔帖式”,而阿林保入仕之初曾任吏部笔帖式。⑨以上二条眉批可从评语内容角度,进一步佐证阿林保的眉批作者身份。
阿林保的眉批作者身份长期湮没无闻,系坊刻本中逐渐脱落阿林保序言、卷端及眉批的“雨窗氏”题署所导致。
例如,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夜谭随录》清刻本甲、辽宁省图书馆藏“圣经堂本”脱落阿林保序言,此类刻本的读者面对眉批题署的“雨窗氏评”,已无从查考其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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纬文堂刊本《夜谭随录》
又如,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夜谭随录》清刻本乙、上海图书馆藏“己亥本”,以及多部题署为乾隆五十六年(1791)的“辛亥本”,不仅脱落阿林保序言,还删削了卷端及眉批的“雨窗氏”题署,阿林保的全部信息至此已删削殆尽,此类刻本的读者甚至无从得知“雨窗氏”的存在——20世纪80年代,《夜谭随录》通行校本点校者所面临的上海图书馆藏“己亥本”“由于眉批和零星间批,较为混乱,不见署名”⑩,正是后者情况的真实体现。
同时,由于通行校本对底本眉批“一并删除”,又进一步造成了阿林保眉批不为当代读者所知的现状。在这一意义上,对《夜谭随录》初刻本及版本源流的考索,可为确证涉红眉批作者身份提供有力支持。
(三)《夜谭随录》涉红眉批的撰写时间
据阿林保《夜谭随录序》及末署时间,知阿林保刻本付刻于乾隆五十四年九月。由此结合阿林保宦迹,可还原其刊行《夜谭随录》之始末:
乾隆五十三年(1788)四月,阿林保调任山东都转盐运使,11将《夜谭随录》书稿携至任所。乾隆五十四年二月,阿林保委署按察使印务。12同年九月,阿林保将《夜谭随录》出资付梓。阿林保涉红眉批的撰成时间当以乾隆五十四年九月为下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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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详注夜谭随录》
据此,可对《夜谭随录》阿林保涉红眉批的撰写时间得出以下结论。
第一,《霁园杂记》钞本收录和邦额末评、恩显末评,无阿林保眉批。其可能性有二,其一,阿林保尚未撰写眉批。其二,阿林保已撰写部分眉批,但《霁园杂记》未抄录。阿林保涉红眉批的撰写时间上限不宜据此遽断。
第二,阿林保涉红眉批的撰成时间不晚于乾隆五十四年九月《夜谭随录》初刻本付梓——而这也正是阿林保接触并阅读《红楼梦》的时间下限。
二、阿林保眉批所引《芙蓉女儿诔》文字考辨
在眉批中,阿林保由《惨魂篇》联想到《芙蓉女儿诔》,由此将《芙蓉女儿诔》引入《夜谭随录》评语文本。该条眉批的撰成时间下限为乾隆五十四年九月,距离乾隆五十六年冬《红楼梦》程甲本问世至少有两年之久。
由此产生的一个首要问题在于,阿林保引用的《芙蓉女儿诔》依据何种底本?在笔者目力所及范围内,《夜谭随录》清乾隆间刻本所载该条眉批均无异文。
然而,经比对眉批所引文字与《红楼梦》六部相关脂本(庚辰本、戚序本、蒙府本、甲辰本、列藏本、梦稿本)以及程甲本、程乙本,不难发现阿林保所引《芙蓉女儿诔》既不同于现阶段所知的六部相关脂本,也不同于稍后刊行的程本。这一现象无疑是极其耐人寻味的。对此,应考虑到以下几种可能性。
第一,阿林保误记。
对于阿林保眉批引文不同于《红楼梦》原作之处,首先应充分考虑阿林保误记之可能。不可否认的是,阿林保眉批引用文字存在不合理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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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世德《红楼梦版本探微》
其一,“茜纱帐里”不符合原著。
在《红楼梦》中,贾宝玉先成“红绡帐里”,后在林黛玉提示下改作“茜纱窗下”,作者复借贾宝玉之口强调“故今宁可弃此一篇大文,万不可弃此‘茜纱’新句”13,可见“茜纱窗下”是作者的得意之笔。
“茜纱窗”前与《红楼梦》第四十回贾母为潇湘馆更换银红色霞影纱相呼应,后与本回林黛玉提示“咱们如今都系霞影纱糊的窗槅”14相符合。
同时,《好了歌》中亦出现“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红绡帐里”与“茜纱窗下”在《红楼梦》中具有充分的文本依据。相较之下,阿林保眉批作“茜纱帐里”,更类似因原文意象相近而误记。
其二,“佳人”文学效果不及“女儿”。
《芙蓉女儿诔》在不同版本中或作“女儿命薄”,或作“女儿薄命”,但“女儿”二字并无异文。这既体现了贾宝玉历来对女儿家的推崇,也吻合《芙蓉女儿诔》的主题。但问题在于,现存诸本无一出现“佳人”之称谓,极有可能是阿林保因宝、黛二人推敲文字时改动的“小姐”“丫鬟”称谓而记忆混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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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旦宅绘宝黛情深
同时,考虑到明义《题红楼梦》中亦有将“锦衣公子”与“红粉佳人”对举之句,亦不排除阿林保受《红楼梦》早期题咏作品影响而误记。事实上,“佳人”更多令人联想到“才子佳人”的俗套用语,相较于“女儿”,其文学效果高下立见,毋庸赘言。
第二,《夜谭随录》误刻。
在阿林保误记之外,亦应充分考虑到《夜谭随录》误刻之可能。由于此时《红楼梦》流传未广,亦不排除校刻者因不熟悉引文而导致的误改、误刻。
第三,阿林保所见为一部《红楼梦》早期钞本,其中《芙蓉女儿诔》的文字不同于现存世的任何一部《红楼梦》钞本。
至于阿林保所见钞本的异文成因,例如是否源自传抄致讹、抄手误改,或者《红楼梦》不同阶段稿本的文字变迁,则均已难以稽考了。这固然是现阶段诸多推测中最引人入胜的一种,但毋庸赘言,若对此加以定论,则仍需更多文献实证的支持。
尽管如此,这并不影响阿林保作为《红楼梦》早期读者的身份,亦不妨碍其涉红眉批作为《红楼梦》早期流传文献的研究价值。
三、阿林保涉红眉批的史料意义
在《夜谭随录》研究中,书中眉批曾被认为“不见署名,且内容多无意味”15。20世纪80年代辽图本所载阿林保序言及题署被披露以来,阿林保涉红眉批至今尚未受到《红楼梦》研究者的充分关注,亦未被纳入红学文献体系,其红学史料价值仍有待被深入发掘和充分论证。
概而言之,阿林保涉红眉批的红学史料价值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在史料时间上,阿林保眉批的撰写时间不晚于清乾隆五十四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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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序本《红楼梦》第一回
相较于学界已掌握的《红楼梦》早期传播史料,这一时间点略晚于同年六月舒元炜撰《红楼梦序》,而早于周春《阅红楼梦随笔》所载乾隆五十五年秋杨畹耕转述的徐雁隅购读经历(周春所录为杨畹耕转述时间,徐雁隅实际购读时间当早于此,一说为乾隆五十四年八月秋闱),亦早于许兆桂《绛蘅秋传奇序》自述乾隆五十五年秋罗碧泉荐读《红楼梦》事。
相较于周春、许兆桂的撰文追述,阿林保眉批是《红楼梦》阅读经验的直接体现。有必要指出,以上判断仅就阿林保眉批的撰写时间下限而言,而阿林保接触、阅读《红楼梦》必然早于其撰写眉批。阿林保眉批作为反映《红楼梦》早期钞本流传情况的又一确证,理应被纳入到红学文献体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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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麓书社版《夜谭随录》
第二,在史料形式上,阿林保在评语中援引《红楼梦》,是《红楼梦》早期传播史料的一种独特形式,且颇具启发意义:
阿林保借助《芙蓉女儿诔》激发读者对单文炳、小蕙悲剧命运的共鸣,意在赋予该篇作品更具感染力的诠释效果,其所预期的读者至少应对《芙蓉女儿诔》的文本和语境具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和掌握。
阿林保对读者知识储备的预设与期待,不仅在时间上早于许兆桂《绛蘅秋传奇序》“维时都人竞称之以为才”16的记述,而且更为直观地展示了程甲本问世前夕,《红楼梦》钞本在《夜谭随录》为代表的文言小说读者间的流行程度。
第三,在读者身份上,阿林保出身满洲正白旗监生,由吏部笔帖式保举知县,历任松江府同知,河间府知府,山东盐运使,长芦盐运使,江西、江苏按察使,安徽布政使,安徽、湖南巡抚,官至闽浙总督、两江总督。若依据清代档案所载阿林保生于乾隆十一年(官年)17,则其刊行《夜谭随录》约在四十余岁,其接触《红楼梦》的时间更应早于此。
阿林保眉批由单文炳、小蕙的爱情悲剧联想到《芙蓉女儿诔》,可见阿林保不仅对《红楼梦》情节极为熟稔,还对《芙蓉女儿诔》的悲剧色彩具有深刻领悟。阿林保作为地位显赫的满洲高级官员,其中青年时期的阅读经历可为《红楼梦》阅读史提供重要个案,从而丰富学界对《红楼梦》早期读者的认识。
第四,在读者群体上,阿林保与袁枚、张问陶、王芑孙等与《红楼梦》早期流传相关的重要学者均有交游。
袁枚《小仓山房诗集》卷三五(乙卯)有《寄怀阿雨窗转运》《题阿雨窗转运秋林待鹤图》。18王芑孙嘉庆初年下第后,在天津与时任长芦盐运使的阿林保酬唱往来,《渊雅堂编年诗稿》卷十三(丙辰)至卷十五(戊午)有《醉中别雨窗却寄》等数首诗作19,《惕甫未定稿》卷二有《适园诗稿序》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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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仓山房诗集》
张问陶《船山诗草》卷十三(丙辰)有《酬阿雨窗(林保)转运见寄诗扇》21,同书补遗卷五有《画竹寄阿雨窗》22;阿林保《适园诗录》首有张问陶序23。尽管以上诗文均成于乾隆末年至嘉庆初年,晚于阿林保撰写《夜谭随录》眉批,但这仍不失为今人考察《红楼梦》早期阅读群体的又一线索。
四、阿林保涉红眉批的文学价值
在古代小说评点中,历来有援引经典文本以深化读者理解的互文性阐释传统:“互文性评点通过相关文本的比附,为意义延展提供宽广语境。”24《红楼梦》蒙府本、庚辰本、甲戌本评语分别引入《西游记》《水浒传》《金瓶梅》等小说文本,为拓展《红楼梦》的文本内涵提供了丰富空间。25
相较之下,阿林保站在《夜谭随录》评点者的立场,通过引用《芙蓉女儿诔》,在《红楼梦》《夜谭随录》二部小说文本之间构建了互文性关联,作为《红楼梦》早期阅读史上的宝贵案例,具有重要的小说批评史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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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
阿林保对单文炳、小蕙的爱情悲剧具有充分关注,这本身就体现了阿林保解读《棘闱志异》的全新视角。
今考《棘闱志异》最早见于《霁园杂记》卷三,小序和八则故事的编排已具备了完整形态;后被收入《夜谭随录》卷六,除个别人名、地名、年代的模糊化处理之外,整组故事并未出现明显改动。可见《棘闱志异》是《夜谭随录》较早写成的篇目之一,作者对这组故事的构思较为成熟,在后续修订中也未作过多调整。
但问题在于,《棘闱志异》的主题并非爱情悲剧,正如小序所指出的:“果报之异,在在有之,而见于棘闱者尤著”,整组故事以科试考场作为关键场景,聚合了八则善恶有报的传闻故事。
从《霁园杂记》到《夜谭随录》,宣扬果报一直都是《棘闱志异》的主题。单文炳、小蕙故事作为《棘闱志异》第四则,全文以超过半数的篇幅叙述康生进谗后遭报惨死的过程,单文炳、小蕙的爱情悲剧仅作为康生恶行之缘起,而非全篇的叙述重心。
《棘闱志异》的早期读者对该篇作品的果报主题亦有深刻领会,恭泰末评“康以小怨,辄生嫉妒,拔舌而毙,报亦惨矣”,其所强调的因果报应代表了大部分读者的关注重点。对于小蕙之死,恭泰仅以“名辱身死,为不幸耳”点出这一悲剧结局。
相较之下,阿林保眉批对《芙蓉女儿诔》的引用,无疑增强了读者对单文炳、小蕙的爱情悲剧和个体命运的关注。
阿林保的联想具有合理性和必然性。小蕙与晴雯具有诸多共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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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成伟绘晴雯
其一,出身卑微,志高行洁。小蕙为人端重,面对单保兄弟的垂涎,往往以“狡狯”使其“交臂失之”。晴雯则“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同时,小蕙对爱情的大胆追求、晴雯流露出的主仆平等意识,都体现出传统道德观念下的叛逆精神。
其二,容貌美丽、聪慧灵巧。小蕙“白晳如雪,眸黑齿皓。多发如云,黝鬟可鉴”,且“极慧黠,善针黹,一家皆偏爱之”。晴雯眉眼与林黛玉相似,“病补雀金裘”亦是全书浓墨重彩的一笔。可见即便在擅长女红的人物塑造细节上,小蕙与晴雯都呈现出高度相似性。
其三,遭受谗言,含冤而死。小蕙因康生向家主进谗告密,遭受酷刑致死;晴雯则“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二人都面临着小人谗言、封建家长镇压、含冤而死的悲剧命运。
阿林保通过援引《芙蓉女儿诔》,并加以“当为文炳、小蕙涕泣而吊之”的评论,从而在单文炳与贾宝玉、小蕙与晴雯两组人物之间构建了互文性的类比关系。
阿林保眉批揭示了贾宝玉与单文炳求而不得、晴雯与小蕙红颜薄命的双重共性,将单文炳、小蕙双双身亡的个体悲剧升华为“公子多情,佳人薄命”的艺术主题,客观上增强了《夜谭随录》的艺术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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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旦宅绘晴雯补裘
但亦应注意到,晴雯的悲剧根植于封建社会的森严等级(“身为下贱”)与追求平等(“心比天高”)的个性冲突,具有明确的社会批判意味;而小蕙的悲剧更多源自康生嫉恨单文炳的私人恩怨,更接近传统小说戏曲中“小人作梗”的常见套路。同时,贾宝玉形象具有复杂性,与晴雯的关系和单文炳、小蕙亦不尽相同。
阿林保将二者作简单比附,不仅削弱了贾宝玉形象的复杂性,亦体现了其对爱情悲剧书写的程式化认知。然而这受限于《夜谭随录》作为文言小说的叙事体裁,以及阿林保评点的时代语境,今人对此亦不宜苛求。
进一步说,阿林保眉批对《夜谭随录》与《红楼梦》的互文性阐释,不仅存在于单文炳与贾宝玉、小蕙与晴雯两组人物关系之间,还存在于《惨魂篇》和《芙蓉女儿诔》两篇作品之间。
《惨魂篇》为单文炳凭吊小蕙而作,《芙蓉女儿诔》是贾宝玉祭奠晴雯的诔文,二者本身就具备相同的创作语境。
《惨魂篇》和《芙蓉女儿诔》在内容上亦有相似之处,除了祭文常见的追思、招魂之辞外,还包括作者深切的自责、对小人谗言的痛恨,乃至对香草美人手法的运用,等等。
值得关注的是,阿林保援引的“茜纱帐里”四句,正对应《惨魂篇》中“冀美人于一晤兮,倏神结而为梦。出闉阇以遐瞩兮,见蓬颗之蔽冢”等句。阿林保的联想正基于两篇作品共同出现的“美人黄土”意象。
阿林保在《棘闱志异》一以贯之的果报主题外,敏锐捕捉到小蕙故事所承载的美好生命消逝的浓厚悲剧意味,通过与《芙蓉女儿诔》并置,提炼并揭示了《惨魂篇》中“美人黄土”意象蕴含的悲剧宿命色彩,以及由此带来的深刻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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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
在这一意义上,阿林保眉批不仅仅局限于《惨魂篇》和《芙蓉女儿诔》两篇作品的对读,还将《惨魂篇》这一个体悼亡之作纳入到文学史上既有的“美人黄土”的悲剧谱系,在实质上提升了《惨魂篇》的文化意蕴。
鉴于“美人黄土”意象对《红楼梦》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26,阿林保对《芙蓉女儿诔》“红绡帐里”四句的精准把握,不失为《红楼梦》评论中互文性阐释的宝贵案例。
结 语
在阿林保评点《夜谭随录》的时代,《红楼梦》尚未随着程高本的刊行而风行天下、家喻户晓,阿林保对《芙蓉女儿诔》的引用,其意本不在于借助《红楼梦》的知名度提升《夜谭随录》评点本的文化影响力。正因如此,阿林保涉红眉批真实反映了其对《红楼梦》的阅读体验和文学趣味,不仅是《红楼梦》程甲本问世前的重要红学史料,也是古代小说批评中互文性阐释的独特案例。随着《夜谭随录》研究的不断深化,今人理应对阿林保涉红眉批的价值有新的认识。
注释:
①和邦额《夜谭随录》,清乾隆五十四年(1789)刻本。下文引用《夜谭随录》序言、正文及评语均据此书,标点为笔者所加,不另出注。
②参见萧相恺《和邦额文言小说〈霁园杂记〉考论》,《文学遗产》2004年第3期。
③⑩⒂和邦额著,王一公、方正耀点校《夜谈随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前言第5页、前言第5页、前言第5页。
④方正耀《和邦额〈夜谭随录〉考析》,《文学遗产》1988年第3期。
⑤韩锡铎、黄岩柏《阿林保与〈夜谭随录〉》,《满族研究》1987年第1期。
⑥薛洪勣《〈夜谭随录〉并没有“己亥本”》,《文学遗产》1991年第4期。
⑦⑾王赠芳、王镇修,成瓘、冷烜纂《(道光)济南府志》,载凤凰出版社编选《中国地方志集成•山东府县志辑》,据清道光二十年(1840)刻本影印,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二册第209页、第一册第612页。
⑧ 参见穆彰阿《(嘉庆)大清一统志》卷二一“河间府”:“秦为钜鹿、上谷二郡地”,《四部丛刊》本。顾祖禹撰,学谦等校《读史方舆纪要》卷一:“上谷,今保定府、河间府及顺天府之南境、西境……”,团结出版社2022年版,第57页。
⑨ ⒄秦国经主编《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第21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24、124页。
⑿ 清乾隆五十四年二月二十三日,山东巡抚觉罗长麟《奏闻以盐运使阿林保委署按察使印务事》,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奏折,档号:故宫082512。
⒀ ⒁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142、1141页。
⒃ 朱一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2页。
⒅ 王英志编纂校点《袁枚全集新编》(第四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918—920页。
⒆ 王芑孙《渊雅堂全集》,《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480册据清嘉庆间刻本影印,第514—547页、第646—647页。
21 22 张问陶《船山诗草》,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350页、第667页。
23 阿林保《适园诗录》,清嘉庆十一年(1806)守意龛刻本。
24 刘勇强《中国古代小说评点中的发散思维》,《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学报》2025年第1期。
25 参见胡晴《烛明香暗花楼深 红楼梦人物研究》万卷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178—190页。
26 刘勇强《美人黄土的哀思——〈红楼梦〉的情感意蕴与文化传统》,载周建渝等编《重读经典:中国传统小说与戏曲的多重透视》,牛津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7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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