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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源于封禁社交媒体平台的抗议,一股已压抑三代的怒火。成长于网络时代、渴望变革的尼泊尔年轻一代,正在重新书写国家的未来。
撰文_夜莺 丘陵
编辑_木楠
平台编辑_cc
“是时候了,醒醒尼泊尔!”
2025年9月8日上午,随着印有骷髅和交叉骨的海盗旗在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的新巴内斯沃尔天桥(New Baneshwor Overhead Bridge)上高高挂起,越过路障的抗议者开始沿着马丹-班达里大道(Madan Bhandari Road),向联邦议会大楼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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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有骷髅和交叉骨的海盗旗高挂在加德满都新巴内斯沃尔天桥上,上面写着:“是时候了,醒醒尼泊尔!”(图_Youtube频道“IN Depth Story”)
在前线稍靠后的位置,37岁的加德满都市民Aneem Shrestha一边随队前行,一边努力劝阻人们不要向警察投掷石块。
“人们从这里扔石头,警察从那里发射催泪瓦斯,然后人们又把催泪瓦斯罐子扔回去”,Aneem回忆道,“这几乎像在玩接球游戏。”
直到一声枪响,打破了这一切。
短促而刺耳的声音使Aneem近乎本能地转身跑开。他一度以为那只是警告性的“对天鸣枪”,但当他回过神,转身看向议会大楼正门,只见一人胸口中弹,当场倒地。混乱之中,人们试图将伤者拖离现场,道路两端的救护车迟迟不敢上前。
中午12时57分,在马丹-班达里大道的另一端,25岁的青年Koan通过社交平台Discord得知:有人中弹身亡。下午1时26分,第二起死亡被确认。
“街上是人们的脑浆,到处是鲜血。人们遭遇无差别开枪,甚至有学生中弹。”Koan说。
几乎没人能料到,9月8日在加德满都街头的一场以和平为初衷的抗议,会遭遇暴力镇压。根据尼泊尔警方撰写的一份初步报告,当天及次日,警方共发射约13000发弹药,包括催泪瓦斯、橡皮子弹和实弹;仅9月8日就有19人因警方过度使用武力死亡。
镇压的子弹并未击退抗议者的愤怒,反而将更多尼泊尔人引向街头。短短两天,这场由尼泊尔Z世代——出生于1995年至2010年间的一代人——发起的抗议迅速演变为一场全国性运动,不仅迫使总理奥利(K.P. Sharma Oli)领导的政府垮台,也让尼泊尔走到了一个历史性转折点。由谁领导国家?如何根除盘根错节的腐败?以何种方式建立一个回应人民意志的政府?尼泊尔人将在半年后票选出自己的答案。
“这已经不只是Z世代的事了。它关系到每一个人——千禧一代、X世代,甚至婴儿潮一代。(此处泛指1940年代-1990年代出生的人们)他们的未来,同样悬而未决。”Koan说道。
“所以,虽然最初大家叫它‘Z世代运动’,但现在我觉得可以称之为一场革命,属于整个国家的革命。”
这既是九月的尼泊尔,也是二月的印度尼西亚、2022年的斯里兰卡、2024年的孟加拉国,Z世代的革命火星在(东)南亚蔓延。
怒火从何而来
对于拥有15年从业经验的记者Bibek Bhandari来说,9月18日在加德满都国家创伤中心见到的一切,依旧令他心痛。
那些在抗议中受伤的年轻人,“大多才二十一二岁,最小的不过十五六岁,根本不应该躺在病床上治疗枪伤。他们只是表达不满,政府没有必要用枪回应他们。”他说。
医生告诉Bibek,9月8日中午,大批伤员被送入急诊室。他们惊讶地发现,许多伤口系实弹造成,集中在头部、胸腹和膝盖等要害部位。
尼泊尔国家人权委员会前成员Mohna Ansari接受《加德满都邮报》(The Kathmandu Post)采访时表示,“国际人群控制原则”(International crowd control principles)要求使用非致命武器。致命武力仅适用于全副武装的暴力罪犯。尼泊尔《地方行政法》也规定,枪支只能是最后手段,且须提前警告、瞄准下肢。
面对死者与伤员,奥利政府垮台后成立的临时政府承诺:每个丧亲家庭赔偿150万尼泊尔卢比(约10900美元),为伤者提供全面治疗,并成立司法调查委员会调查杀戮与破坏行为。
但许多尼泊尔人担心,这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因为在尼泊尔,正义常常被延迟和剥夺。”Bibek说。
这种担忧其来有自。
过去数十年,尼泊尔深陷动荡:1990年民主起义后,长达十年的毛派叛乱致13000多人丧生,酷刑、失踪与屠杀频发,至今仍有大量受害者等待正义;2006年大规模抗议推翻延续240年的君主制、国家走向共和后,两年后上台的尼泊尔共产党(毛派)承诺免费教育、医疗与土地改革,却因与现实脱节沦为泡影;2015年南部马德西地区因新宪法争议爆发抗议,至少45人丧生,至今无人被问责。
更令人失望的是,曾投身于民主运动、承诺改变旧制度的政治领袖,却以相似的方式垄断权力。正如Bibek所言,“我们看到的只是三位70多岁的老人,在总理的位置上玩‘抢椅子’的游戏。”尼泊尔三大党领袖——80岁的尼泊尔国大党(NC)主席谢尔·巴哈杜尔·德乌帕(Sher Bahadur Deuba)、73岁的尼泊尔共产党(联合马列)(CPN-UML)主席奥利和70岁的尼泊尔共产党(毛派中心)(CPN-MC)主席普什帕·卡迈勒·达哈尔(Pushpa Kamal Dahal)——长期轮流执政,牢牢占据高位。
而腐败,如空气般渗透了社会每个角落。
作为一名创意总监,Aneem对此深有体会:“我从事数字营销十年,培训过很多年轻员工,大多数人待一两年就出国了。不只是营销行业,各行各业都这样。能留下来的只有那些有政府关系的人,他们通过腐败或勒索赚钱,享受权力和豁免权。对于像我或我父母这样的普通人,一桩法律纠纷就能毁掉一切——法院和律师是腐败的,税务局是腐败的,一切都是腐败的。想打赢官司,你得打点无数人,到头来失去一切。”
根据透明国际2024年发布的全球腐败感知指数,尼泊尔在180个国家和地区中排名第107位,且仍在下滑。“我们已经习惯了把腐败当作生活的常态。”Koan说。
然而,就在Z世代抗议爆发的前几周,一个名为#NepoKids的社交媒体话题在TikTok、Instagram等平台不胫而走。
“Nepo”意指裙带关系。平台上的短视频以近乎赤裸的方式挑破了这种尼泊尔人习以为常的腐败,毫不留情地对比了政客子女与普通民众的生活:一边是政客的孩子们驾驶豪车、身着名牌、在国外度假,在镜头前高调炫耀着由纳税人支撑的奢靡生活;另一边,尼泊尔国家统计局、联合国和世界银行等机构的最新统计数据显示,2022-23年度尼泊尔仍有约20.27%的民众生活在贫困线下,2024年人均国民总收入仅约1300美元,同年15岁至24岁青年的失业率高达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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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stagram平台上#NepoKids话题下的热门视频对比画面。(图_IG账号@ganuyatri)
在这个拥有近3000万人口、其中56%人口使用互联网的国家,这些揭露特权与不公的内容以惊人的速度扩散开来。
“这像是一个契机。”20岁的工商管理专业学生Pema回忆道,过去的腐败新闻通常出现在官方电视台上,用词晦涩、表达老派,“所以即使知道有很多腐败案件,也不会觉得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Aneem也有同感:“政府的‘老人们’说的是纯正尼泊尔语,充满行话。而像我这样会说英语、讲‘通俗’尼泊尔语的人,常常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那种政治语言本身就是一种工具——用来让公众保持无知。”
而这一次,#NepoKids引发的舆论海啸改变了一切。“那是一种更贴近Z世代的表达方式。大家开始转发、评论、查资料、做视频。从那时起我们才真正意识到,国家的腐败竟然严重到这种程度。”Pema说。
就在舆论沸腾之际,9月4日,尼泊尔政府依据《2023年社交网络运营指令》(Directives on the Operation of Social Networking 2023),以“平台未按时在尼泊尔设立联络处”为由,封禁了Facebook、Instagram、X、YouTube等26个社交媒体平台。此举被广泛视为阻挠监督、压制言论自由——尤其在这并非政府首次管控言论的背景下。
封禁的影响远不止于此。Bibek说,社交媒体对年轻人而言,“更像是一个生态系统,关乎社区、交流、商业与生计”。
在这个30岁以下人口占56%的国家,政治腐败与高失业率迫使年轻一代远走他乡。据尼泊尔外国就业部(DoFE)统计,仅2023-24财年就有74.1万尼泊尔人出国务工,投身建筑、制造、农业等体力劳动行业。
封禁社媒的决策,几乎未曾考虑其连锁效应——约200万海外尼泊尔人与家人的联络渠道面临中断的风险。这不只是情感上的断裂,更是经济层面的震荡。世界银行的数据显示,尼泊尔约33.1%的GDP来自个人汇款。这些侨汇不仅支撑着国内家庭的日常开支,更是国家经济的支柱。
在Aneem看来,这种“劳工输出模式”是一种新的奴役方式。“我回到尼泊尔,是因为我想贡献力量,用我所受的教育改善这里的生活,但政府不断在我们周围筑起高墙,让我们缺乏教育、依赖他人,实质在为其他国家培养廉价劳动力。侨汇支撑着我们的 GDP,他们希望更多人出国,寄钱回来,而留在国内投票的人越少越好。”
作为一名自由职业者,Aneem的工作也因TikTok和Instagram等平台的网络限制受到了影响。他无法查看广告活动或运行海外项目,所有的计划都变得不稳定。
在尼泊尔,像他这样依托社交平台谋生的人不在少数。根据YouTube频道“IN Depth Story”依据第六版国际收支手册(BPM6)整理的 2024 年尼泊尔跨境收支平衡表,仅“视听与相关服务”一项就带来约17.8亿尼泊尔卢比净收入。这背后,是成百上千名视频创作者、在线教师与数字营销者的努力。而今,他们赖以生存的平台可能被政府一夜之间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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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尼泊尔跨境收支平衡表显示,仅“视听与相关服务”一项就带给尼泊尔约17.8亿卢比净收入。(图_YouTube频道“IN Depth Story”)
在Koan看来,这一系列反应或许是政府未能预见的,“我们的议会很老,议员也很老。技术在尼泊尔兴起不过15年。老实说,他们并不真正了解它的影响力。”
对当局来说,这不过是掩盖腐败、压制言论的故技重施。但无知与傲慢,使他们低估了Z世代的反应速度与动员能力。“社交媒体的封禁,像一根火柴,点燃了你所看到的整场大火。”Koan说。
从屏幕到街头:校服、海盗旗与子弹
尽管社媒封禁波及日常生活,许多尼泊尔人却早已在历次管控中找到了应对之策——VPN(虚拟专用网络)。它通过加密通道隐藏用户真实的互联网协议地址,保护个人数据安全,并帮助用户绕过网站封锁与防火墙。
据《加德满都邮报》报道,自2023年11月尼泊尔政府出台《社交网络运营指令》并限制TikTok后,因大量用户转用VPN,整体互联网使用量并未下降。这成为了此次抗议中,社交媒体能够被广泛运用的前提。
在众多社媒平台中,Discord格外显眼。这款总部位于美国的应用,最初为游戏玩家设计,如今凭借强大的服务器功能、流媒体叠加和自定义表情系统,吸引了全球超两亿用户——其中大多数是Z世代。
在尼泊尔,抗议者依托Discord创建多个服务器和频道(即社群空间及讨论分区),用于公告发布、事实核查、现场更新与紧急求助等,促进信息高效流转,为大规模动员提供了关键支撑。
作为Y世代的一员,Aneem此前从未使用过Discord。他是通过苏丹·古龙(Sudan Gurung)在Instagram story上分享的服务器二维码加入的。
2015年尼泊尔地震期间,Aneem以志愿者身份参与救援,结识了非营利组织“Hami Nepal”的创办人苏丹·古龙。该组织是一个致力于直接对接捐助者与受助者、积极帮扶困境社区的青年团体。这段经历让Aneem亲历基层力量,也建立起对该组织的信任。
在Discord上,他所加入的“青年反对腐败”(Youth Against Corruption)服务器由“Hami Nepal”主持,处于抗议最前线,总成员超过 16 万人,会议也同步在YouTube上直播。
据《加德满都邮报》对Discord消息的分析,大多数年轻参与者准备进行和平抗议。他们计划穿着学校和大学校服参加抗议,并于上午9时在Maitighar Mandala纪念碑集合。消息还表明他们将同时在加德满都以外的主要城市举行示威。
9月7日晚上七八时,Aneem登录Discord,旁听了关于次日游行示威的筹备会议。据他回忆,许多抗议标语虽然由个人制作,但协调工作都在频道中进行。“青年反对腐败”还设计了社交媒体贴文、和平静坐抗议的传单进行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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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媒平台Discord APP内的“青年反腐败小组”界面。(图_Discord频道截图)
但比技术更让他意外的,是这一代人的集体心态。
Aneem解释道:“过去,我们大多数人活得像绵羊,只关心账单和琐事,直到问题直接影响到自己才会醒悟。我父母属于X世代(于1965年至1980年出生的人)——他们信奉纪律,甚至体罚。我们在压迫下长大,常常感到恐惧。但Z世代不一样。他们在相对宽松的家庭环境中成长,父母给予他们鼓励与信心。所以,他们不会接受我们曾经忍受的那种对待。”
对在工作中带领年轻团队的Aneem来说,这种差异尤为明显。“过去,我们习惯了连续工作十个小时不抱怨。但Z世代会说‘不’,他们知道什么对自己是合理的。这种自我边界的清晰感,让他们在运动中格外坚定。更重要的是,他们无所畏惧。”
“在那之后,就只关乎我们如何提供支持了。”他决心参与其中。
抗议前夜,他在包里放了些急救用品,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我在动荡年代长大,曾目睹毛派叛乱和国王被杀。所以,我有些经验,可以帮助这些Z世代的孩子们。因为我了解他们,我和他们一起工作过,我知道他们有多天真,知道他们不会容忍不公正。我也害怕,但我觉得我可以控制住那种恐惧去帮忙。”
9月8日上午11时左右,Aneem到达抗议前线。他回忆,最初氛围很轻松,像一场派对,年轻人喧闹走动,还有化妆的网红。
人群中,最显眼的是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这是个策略,我们想不到的。”Aneem再说起时,语气仍带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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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校服的学生在抗议。(图_Ambir Tolang, NurPhoto, Getty Images)
根据《国际人道法》(International Humanitarian Law, IHL),在武装冲突期间,学校与学生应当受到特别保护,禁止对其进行攻击。“这就是为什么你会看到游行中很多人穿校服——他们相信,只要穿着校服,警方就不会射击。”同样参与了第一天抗议的Koan解释道。
不同于Aneem,Koan是通过Reddit了解到这场抗议的。帖子里信息零散混乱——有人说早上9时开始,也有人说是11时。没人知道会有多少人来、能走多远、又会发生什么。
“我当时估计,顶多两千人吧。”Koan说。此前,他从未参加过任何游行。他之所以会去是为了表明:“真的有人在乎,我们在这里,我们会发声,我们愿意支持你们。”
9月8日上午10时15分,Koan身穿黑衣、戴着口罩和金丝眼镜,抵达Maitighar Mandala纪念碑。现场人头攒动,远超他的预期。按原计划,抗议者将由此步行1.5公里,至珠穆朗玛酒店(The Everest Hotel)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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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8日,尼泊尔抗议者街头抗议步行路线图。(图_Google Map截图)
Koan与三位朋友手举自制标语,随队缓步前行。他们的标语直指现实痛苦——“腐败扼杀梦想,也夺走生命”、“内容审查是一种对自由的压制”、“社交媒体禁令是一种侵犯人权的行为”、“禁令持续得越久,尼泊尔的损失就越大”。这些口号不是抽象的陈词,而是Z世代用自身语言与创意对公共议题作出的回应。
在街头和网络,他们透过影像、meme(模因)与个人故事,主动参与话语建构。其中,日本动漫《海贼王》(One Piece)的形象被频繁使用,成为一种象征性的表达。
这部由尾田荣一郎创作的、风靡全球的漫画,描绘了一个充满海盗、恶魔果实能力者、世界政府与革命军的世界。主角路飞因吃下橡胶果实获得特殊能力,但他的梦想并非成为最强者,而是成为“这片大海上最自由的人”——海贼王。他与伙伴为自由而战,保护无辜,拒绝向权威低头。
在Aneem看来,“路飞所渴望的,那种想去任何地方、想做任何事的自由,阻止任何人剥夺这种自由,基本就是我们在为之奋斗的东西。”
“只有Z世代能够想出这个”,Aneem说,“因为他们从出生起就沉浸在国际化的文化中,知道怎样使用全球通用的语言,让一个小国的议题获得中国、美国,甚至全世界的注意。”这些在抗议现场高举的海盗旗,不只是象征性的表达,也是一种传播策略。
Aneem还记得,每当TikTok或Instagram上出现相关梗图,网友都会说“哇,他们用了海盗旗”。“一个美国乡下的白人‘红脖子’(通常指保守且带有种族主义倾向的白人群体),都可能因为动漫和这面旗帜产生共鸣,这非常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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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泊尔抗议活动期间出现的“通缉令”式海报,被发布在一个拥有约2.5万粉丝、以《海贼王》内容为主的账号“One Piece Vibes Daily”上。(图_IG账号 @onepiecemugiwara743)
近年来,“海盗旗”频繁出现在(东)南亚各国抗议中。2025年8月17日印度尼西亚独立日前夕,卡车司机与大学生在红白国旗旁悬挂海盗旗,部分人甚至直接以其替代国旗。由于相关法律尚未明确限制此类虚构主题的图像展示,这也成为抗议者规避打压的“手段”。
对Z世代来说,它一眼可辨,却又足够“晦暗”。他们不再挥舞共产主义的红旗或穿着印有切·格瓦拉头像的T恤,而是在不同大洲升起同一面旗帜,以具体的行动对抗各自的“世界政府”。
在“海盗旗”的簇拥下,上午10时40分,第一波抗议队伍到达珠穆朗玛酒店附近。大约一小时后,第二波队伍抵达。彼时,现场气氛依旧平和,人们席地而坐,补水休息,等待第三波队伍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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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9月8日,年轻的抗议者手持“海盗旗”标语,逼向联邦议会大楼。(图_Ambir Tolang, NurPhoto via AFP)
然而,就在此时,大量摩托车手突然涌入现场。据Koan回忆,中午12时17分左右,这些人开始乱轰油门、狂按喇叭、嘶吼叫喊。队伍前方的人被煽动起来,躁动迅速蔓延。
与此同时,十余名警察在酒店前拉起路障,一辆水炮车横在正门。按照原定路线,抗议队伍本应在此折返。但混乱中,人群冲破了第一道封锁线,警方随即动用水炮试图压制,却未能阻止前行的脚步。抗议者迅速重组,继续推进,第二道封锁线也随之失守。
抗议队伍直逼议会大楼。一些青年爬上正门旁的小型建筑,挥舞着尼泊尔国旗,还有一些人开始朝议会大楼投掷石块。
“不是都说这是一次和平抗议吗?”Pema震惊地站在人群中,看着石头在空中乱飞,“我不明白,就不停地问旁边的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然而,还没等她得到答案,警察开始投掷催泪瓦斯,用水炮驱散人群。
随着抗议升级,中午12时30分,加德满都首席地区官(Chief District Officer, CDO)宣布宵禁,持续至当晚10时。Koan很快在通讯频道中获知消息,他和三位朋友立刻将抗议标语翻面,在背面写下:“在Maitighar集合,前方有宵禁”,并高举过头,示意众人。他们缓慢撤回最初的集结点,静坐等待。
然而,议会大厦前的抗议者对此一无所知。就在宵禁被宣布的同时,抗议现场启用了信号屏蔽器,手机因此失联,信息中断。他们既无法得知宵禁生效,也不知警方已获得实弹许可,更无法组织撤退或重新集结。
人们被困在这里,毫无准备——就在这时,枪声响起。
Pema清楚记得看见有人中弹倒下的那一刻,“这时我才意识到,警察真的在用真枪实弹”。恐惧袭来,她吓得几乎站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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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方使用的实弹弹壳。(图_Handout)
混乱的人潮中,Aneem看到一些年轻人站在最前排,“他们相信警察不会开枪,就走到了前面。”此时,后排的人不断喊着“不要扔石头”,坚信只要克制,警察就不会开枪。
一开始,Aneem也这样想,他甚至觉得开枪是一种“回应”——“人们扔东西,警察开枪。在我那个被洗脑的脑子里,我甚至觉得这情有可原。”但到了下午二时多,仅两个小时已有14人死亡。他难以置信地对比着别国的情况,“在印度尼西亚,抗议持续了20天也才十几人死亡。而我们这才第一天……”
即便如此,年轻人仍未退缩。
“Z世代的年轻人勇敢得令人难以置信,他们明知有人被枪击,仍然向前冲。我看到他们像海浪一样涌动——一波人上去,一些人中枪,接着又一波人上来。”Aneem被这份力量震撼,心里却也满怀悲伤,“那些天真纯洁的孩子相信政府会倾听,却一次次被子弹击中。这令人心碎,也令人敬佩。”
在尼泊尔社会,Z世代长期被误解,被贴上“缺乏责任感”、“优柔寡断”的标签。但在Pema看来,那一天就是最有力的反驳。
“这次抗议证明了我们不是他们想的那样——我们能为国家做多少,有多关心我们的国家。”她说。
烈火中的抗议,迷雾里的国家
从抗议现场回到家后,Pema仍无法相信正在发生的一切。她不断回想那些年轻身躯倒下的画面,太多的未知使她一夜无眠。
那一夜,对许多人来说都格外漫长。
暴力并未随夜幕停息。警方继续行动,甚至闯入民宅射击、威胁围观者。
对Bibek而言,警察的暴力程度令人震惊,“很难想象,本应保护人民的警察部队向自己的人民开枪,而且对象还是年轻人。更何况,这不是偶发的失控,而是有指令的射击。”
在一天的致命冲突后,政府宣布撤销社交媒体禁令。但这一举动并未平息动荡,年轻生命的逝去,彻底点燃了尼泊尔社会压抑三代的怒火。
9月9日,数十万人无视宵禁走上街头,全国多处路口燃起轮胎表示抗议。“人们反复质问:‘他们怎么可以杀孩子?’”Koan说,“这是对扼杀国家未来的愤怒。”
上午10时半,抗议者包围通讯部长普利特维·苏巴·古隆(Prithvi Subba Gurung)的住宅,投石砸屋,怒吼“他封锁了我们的言论自由”。随后,内政部长拉梅什·莱卡克(Ramesh Lakhak)住所遭抢掠纵火,议会大厦也陷入火海。骚乱迅速扩散至全境,省府、税务、地政办公室被焚,官员住宅接连遇袭。
Bibek记得,当时他只是走到自家露台,就能看到从四个方向冒出的浓烟,黑烟笼罩在加德满都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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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9日,数十万尼泊尔人无视宵禁走上街头,黑烟笼罩在加德满都上空。(图_Prakash Timalsina, AP)
下午2时45分,总理奥利宣布辞职,但破坏并未就此停止。
尽管Z世代组织在线上不断呼吁“政府已垮台,别再暴力,请回家”,但街头的情况早已失控——银行接连被抢,政要府邸陷入火海,全国约1.5万名囚犯越狱。警力瘫痪,治安崩溃,尼泊尔陷入无总理、无政府、无警察的状态。
“没有人预料到破坏会到这种程度。”记者Bibek说,“如果你观察破坏的模式,特定建筑被完全摧毁,紧邻的却毫发无伤。这不像是愤怒群众随意泄愤,反而显得协调而有策略。”
类似的怀疑也在民间蔓延。
Koan提到,多段现场视频显示,一些熟悉的政党面孔出现在纵火区域,有人甚至被拍到向陌生人发放现金——一次一两万卢比,疑似鼓动纵火。他认为,纵火者可能不限于Z世代青年,还包括毛派共产党、尼泊尔大会党成员,以及大量越狱囚犯。《南华早报》报道称,部分观察家担忧,这场由Z世代发起的和平抗议已成为更广泛的政治权力游戏的一部分。
不过,《加德满都邮报》分析了“青年反对腐败”和“青年中心”两个Discord服务器在约50小时内共计约11.4万条聊天记录,发现其中存在大量煽动性言论,甚至明确列出攻击目标与计划。
例如,9月9日上午10时32分,一位名叫Toxic!!!!的用户说:“正在向Prachanda的房子扔莫洛托夫(Molotov Cocktail,也称投掷式燃烧瓶),但这里人很少。需要支援。”据统计,“莫洛托夫鸡尾酒”一词出现了356次。上午10时53分,另一用户点名多个攻击目标:Pulchok部长宿舍,Baluwatar总理官邸,Sheetal Niwas总统官邸。
当部长们乘直升机撤离起火宿舍后,聊天焦点转向机场。在“机场”被提及的769条信息中,内容涵盖从炸毁加油站到焚烧机场,关于总理奥利准备逃跑的谣言推动了这些讨论。尼泊尔军队作战部部长Manoj Thapa表示,军队阻止了一群携带明胶试图攻击特里布万国际机场的人。
尽管外界质疑不断,Z世代始终坚持与暴力行为划清界限。
“这些破坏行为与Z世代的初衷相去甚远”,Koan说,“我们这一代人从来没有呼吁过要烧毁这些建筑。我们很清楚,这些建筑是用我们的税金建造的。”
《加德满都邮报》指出,9月9日下午1时左右,当大批抗议者推进至辛哈杜巴宫(Singha Durbar)时,Discord群组中关于该建筑群纵火的讨论很少。而在下午2时05分西侧主门已经起火后,信息大量集中在拯救该建筑上。
下午2时07分,用户Diwakar Dulal发出呼吁:“亲爱的Z世代朋友们,国家数据中心位于辛哈杜巴宫、加德满都和黑道达(Hetauda),请避免纵火或破坏。同样,警察局、行政办公室、土地收入办公室、法院和市政当局持有敏感的国家数据。一些有私利的团体可能会试图造成破坏,请保持警惕。”这条信息被重复了87次。
为调查9月9日纵火事件,尼泊尔成立了由警司Kaji Kumar Acharya领导的九人调查委员会,成员包括首都警方高层及中央法医实验室的技术人员。委员会计划从辛哈杜巴宫、最高法院及各政党办公室等多处焚毁现场采集样本,展开系统取证。
正如Bibek所强调,在调查委员会查明真相前,一切推断都只是猜测。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选择了再次走上街头。
出于安全考虑,9月9日Pema没有外出,而是待在家中,不断刷新社交媒体,转发相关信息。“这场运动里,我发现我们这一代有一个独特之处。”她说,“就是我们参与抗争的方式,不一定非得出现在现场,也可以选择坐在家里,去支持那些我们认为是对的事情。”
Aneem对此深有感触。他念念不忘那些流传开的、由Z世代制作的梗图,并用“杰作”、“天才”来形容它们。“早上他们(年轻人)还在那里挨枪子,晚上回家就开始制作梗图。”这听起来近乎荒诞,但Aneem视其为一种坚韧。“我在家常常挨打,所以我有许多恐惧。但我认为鲁莽和勇敢是相似的,是可以互换的词。”
社交媒体成为了另一条抗争前线。它不仅协调人群、记录现场,也成为了扩散呼吁、发声求助的工具。信息以惊人的速度流动着,却也不可避免地裹挟了谣言与误导。
一段流传甚广的视频声称加德满都市长巴伦德拉·沙阿(Balendra Shah)的住宅在 9月9日遭到袭击。画面中,很多人往房子里扔石头,攻击住户。然而,事实查证独立小组“Nepal 360”很快澄清:视频中的建筑与市长毫无关联,那是一则彻头彻尾的假新闻。
“这是一个典型例子”,Koan说,“现在有不少社交媒体账号专门从事核查工作,快速验证流传信息的真伪。”
而Z世代之所以依赖这些页面,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对传统媒体的彻底失望。许多主流媒体与政府互相勾结,甚至连Kantipur News——这家曾被认为是尼泊尔最好的新闻频道之一——也牵涉腐败。
“就像现在这样,如果一个报道准确,另一个报道错误,人们就会转而关注正确的那个账号。你看到的,其实就是一场竞争。”
危机中的决策,仓促的线上推选
当街头骚乱愈演愈烈、抗议不断升级之际,9月9日晚,尼泊尔陆军总司令阿肖克·拉吉·西格德尔(Ashok Raj Sigdel)通过短片向全国发表讲话,呼吁民众保持冷静、停止破坏,并号召Z世代走上谈判桌,以对话取代冲突。晚上10时,军队正式接管局势。
相较于运转迟缓、信誉低落的政府,军队在民间长期维持着“廉洁中立”的形象。加德满都大学2022年的一项民调显示,高达91%的尼泊尔民众信任军队,这一比例远远超过议会与各主要政党。
因此,军方介入被多数抗议者视为积极信号。
“他们作为维和者把和平带回来,让大家能坐上谈判桌,我觉得这非常好。”Koan评价道。不过,他也坦言这种信任并非没有裂痕:“尽管他们始终保持克制,直到政局失控才靠近权力核心,但我依旧有些担心,怕他们实行戒严,怕军队彻底接管国家。”
一个权力真空就此出现。
最初,军方提出Z世代只能派一名29岁以下的代表参与谈判。Koan认为那是个“圈套”:“一位年轻人,几乎没有政治学或法律背景。如果真的只派一个人过去,结果可能就是他们对那个人施压,把他塑造成所谓的‘领导者’,再把他交给警察或者司法管辖。”
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可预判的清算路径:将运动的责任集中于一个个体,以“危害国家安全”为名迅速打压,从而名义上“平息”危机。
但Z世代没有落入这个陷阱。他们坚持以集体方式参与谈判。最终,从9月9日23时到次日凌晨2时,一个九人代表小组与军方展开了首次会谈。但代表小组称,这更像是一场“推心置腹”的谈话,而非正式谈判。
与此同时,支持君主制的势力也试图与军队接洽,意图接管政府。面对多方角力,总统与军方转而敦促Z世代代表就临时政府领导人选尽快达成共识。《印度斯坦时报》引述知情人士称,此举意在“将责任归于Z世代,使其无法在事后指责总统与军方”。
由于Z世代内部缺乏统一领袖,推举过程争议不断。他们先后尝试联系加德满都市长巴伦与塞加尔·达卡尔,但前者未接电话,后者身在外地无法及时返回。Z世代群体内部有人建议,他们需要一位真正了解政治运作、能够承担责任的人,领导过渡政府。
曾是尼泊尔首位女性首席大法官的苏希拉·卡尔基(Sushila Karki),开始被频繁提及。她以鲜明的反腐立场著称,曾推动多起高官问责案件,如2012年裁定时任通信部长贾雅·普拉卡什·普拉萨德·古普塔(Jaya Prakash Prasad Gupta)腐败罪成立、调查陆军军官涉嫌强奸并杀害Maina Sunar案等。2017年4月底,苏希拉作为在任首席大法官遭执政联盟弹劾,此举被广泛视为当局企图阻止其在警察总长任命案上做出不利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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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泊尔前首席大法官、现临时总理苏希拉·卡尔基。(图_路透社)
这份履历,在动荡时期显得格外具有说服力。
9月10日下午3时47分,一场历史性的在线投票在Discord平台启动。当晚,73岁的苏希拉以3833票在五位候选人中胜出,成为Z世代推举的临时总理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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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9月10日下午3时37分,Discord平台上发起的投票界面。(图_网络)
“很多人把她的回归称为一种‘诗意的正义’”,Bibek说,“她曾被奥利政府赶下台,如今却因反腐败抗议被推举回来。”在Bibek的采访中,21岁的加德满都居民Ekta Adhikari提到,支持苏希拉的原因是希望她推动妇女权利,并调查毛派叛乱时期的性暴力案件。
对Pema来说,选择苏希拉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我看过很多她的采访,她展现出一种诚实,对国家非常真诚。在担任法官期间,她始终拒绝政客提供的不正当好处,这让我信任她。即使她不是我们这一代人,她的诚实和经验使她能够领导我们的国家。”
苏希拉不仅得到了大多数Z世代的支持,也获得了传统政治力量的认可。军方将Z世代的推荐意见转达给了总统拉姆·钱德拉·波德尔(Ram Chandra Paudel)。后者先后与法律专家、尼泊尔三大党领袖以及即将卸任的总理奥利进行了讨论,并在军方斡旋下达成共识。
9月12日,苏希拉·卡尔基(Sushila Karki)被正式任命为临时政府总理,任期六个月,专责筹备下一轮选举。
不过,这次线上投票并非毫无争议。
“其实我投给了Random Nepali。他更接近我们这一代,而不是那些剥削我们的上一代。”Koan直言。作为一名律师,Rastra Bimochan Timalsina以社交媒体身份“Random Nepali”活跃在Youtube上并拥有25.4万订阅,在青年群体中具备广泛影响力,被视为“非传统政治面孔”。
而在投票结果公布后,一些支持加德满都市长巴伦或Dharan次大都市市长Harka Sampang的人反应尤为激烈,甚至前往尼泊尔军队总部示威。
除了候选人本身,投票机制本身也受到质疑。当时服务器里约有4.2万人,但最终只收到7713张选票——原因在于当某位候选人得票超过已投票数的50%时,投票便会自动关闭。“虽然她(苏希拉)赢了,但我觉得应该让更多人参与……现在那个服务器里已有160350人。回头看,那次投票有点像玩笑。”Koan表示。
《加德满都邮报》称,许多人对在Discord上进行的这次民调可信度存疑,指出其匿名机制可能让同一人重复投票。由于缺乏平台官方数据,真实参与人数无法核实。
当被问及是否忽略了农村地区和年长者的声音时,Koan并未否认。“我觉得这个担忧是合理的。很多人和首都的生活方式和网络环境都脱节。”他说,“但我们没时间再等。军方邀请我们9月9日午夜对话,但投票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开始。等到投票真正结束时,我们已经拖延了一整天。如果不尽快决定,其他党派可能会趁机介入,夺走这个机会。”
他补充道:“那时我们只想选一个有能力、正直且愿意为国家做事的人,哪怕她不是我们这一代人。这是危机中的决策,有时间和条件的双重限制。只有时间和努力才能让这些公民看到——我们的选择是否正确,能否把国家真正交到下一代手里。”
“毕竟,那本来就是他们的未来”
当线上舆论仍在沸腾时,加德满都街头的躁动,已在南亚雨季的细雨中渐渐平息。军队在首都巡逻,市民陆续走上街头,评估损失,自发清理街道上的残骸。
Bibek站在家附近被焚毁的废墟前,难以抑制涌上的悲伤。“几乎什么也没剩下。”他说,“警察局、超市、车辆、酒店……全都烧毁了。这让人感觉非常沉重。我们常说尼泊尔人平和温良,但显然不全是如此。这反映出民众的愤怒有多深——这类暴力潜伏在社会表层之下,只需一点火花,整座城市就可能被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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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9月9日,尼泊尔加德满都,一名抗议者手持国旗。尼泊尔政府所在地辛哈杜巴宫燃起浓烟与火焰。(图_Sunil Pradhan,Anadolu,Getty Images)
这种破坏力也让Koan感到震动。他还记得当看到被烧毁的辛哈杜巴宫的那一瞬,一种巨大的空虚感向他涌来。不过,他没有选择立刻消化这种情绪,而是立刻与朋友创建了“Nepal Reforms”(改革尼泊尔)网站,希望将抗议转化为持续的公民讨论与改革动力。9月11日,他们发布了一份历时36小时编写的宣言。
这份由Z世代发起的运动宣言收集了超过1500条公民建议,内容涵盖反腐败、选举改革与修宪等核心议题。它迅速引起官方关注,新任财政部长Rameshwar Prasad Khatiwada称赞其“内容广泛、撰写出色,对政府决策很有帮助”。
宣言开篇直指反腐败议题,要求将尼泊尔滥用职权调查委员会(CIAA)转变为真正独立的反腐力量。文中不仅分析了CIAA的合法成立背景,也指出其因结构和政治弱点而效力不彰,进而提出两步解决方案与详细实施时间表。
“目前这只是草稿,更完整的版本正在筹备中,将按时间线分为三部分:未来六个月是‘大选前’,之后一到五年是‘大选后第一任期’,5年以上属于‘长期目标’。这不仅是一份诉求清单,更是我们对国家的宏大愿景。我们呼吁每位公民提出意见,并将其整理为可执行的步骤。”尽管前路艰难,Koan认为这一切是必要的。
直到宣言发布、紧张的工作暂告段落,Koan才有时间面对内心的废墟。“我必须承认,我为此哭过。那栋建筑(指辛哈杜巴宫)是陪伴我长大的。每次路过我的学校或是需要外出时,我都能看到它。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塑造了我。它就像一个印记,不断提醒我‘这里是尼泊尔,而我就在这里’。”
9月13日晚,一种肃穆的静默笼罩着加德满都大佛塔。烛火在夜幕下跳动,人们聚集在此,追悼那些未能看见未来的逝者。
Pema点燃了蜡烛,和身边的人一同诵经,祈祷。“你知道,他们为我们国家的改变失去了生命,我们只是愿那些美丽的灵魂安息。对于他们,我们只是充满了感激。”她深知,若非这些牺牲,尼泊尔政府或许仍对人民的诉求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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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9月14日,民众自发聚集在加德满都Basantapur杜巴广场,悼念逝去的抗议者。自9月13日以来,尼泊尔多地出现类似的自发悼念活动(图_Koan/摄)
记者Bibek在医院见到的那些幸存的抗议者,有些仍处于ICU,但不少人已转到普通病房。尽管身负重伤,年轻人依旧无悔于走上街头,他们认为“这是必须要做的事”,并且庆幸自己还活着,准备好继续抗争。
这股信念,在无数自发举行的追悼会上回荡。Koan置身其中,感受到的不仅是悲痛,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现场庄严而寂静,我们只是停下来,花时间去感受生命逝去的事实。我们明白,如果不继续走下去,就是对他们的亵渎。”
正如Koan感受到的,这场Z世代抗议所唤醒的公民自觉,并非由某个领袖驱动,而是一种在社会中缓慢渗透的集体意识。
长辈们——无论是Koan的父母、朋友的父母,还是亲戚——都见证了一群渴望国家变好的年轻人,即使没有统一的领袖,依然在行动。“人们真的醒过来了。他们开始明白,当公民团结一致,为共同目标努力,比如反腐败,就真能推动改变,甚至推翻政府也并非不可能。”Koan说。
记者Bibek也观察到,渴望变革的不只是Z世代。“事实上,我认为大多数人都渴望摆脱那些老旧的政治领导人——‘摆脱’不是彻底抛弃,而是希望有新面孔、新领导力出现。只是变革总需要人带头,而这次,Z世代站出来了。”在他看来,这一点尤其值得钦佩:“这充分说明,只要年轻人愿意,他们完全有能力去改变未来。毕竟,那本来就是他们的未来。”
在Koan心中,这次运动最令自己动容的一幕是9月8日从Maitighar Mandala纪念碑出发的时候——人群中,一位中年男子举着一块手写的纸牌,上面写着一句话:“我们这一代失败了,你们必须成功。”
这句话像是一道电流,击中了Koan,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过去,Koan的父亲每次提起政党,总是摇头说:“好吧,他们只会掠夺、剥削我们。”他对这一切能否改变抱有深深的怀疑。直到苏希拉作为临时总理被选出时,他走到Koan面前说:“你们这一代人,完成了上一代人没有做到的事。”
Koan意识到,这场运动的意义早已超越了“Z世代”的范畴——如今的抗争,不再属于某一代人,而是属于整个国家,属于每一个仍相信改革的人。
这一点,在他发起的公民倡议网站“Nepal Reforms”中尤为明显。整个团队中,真正属于Z世代的只有他和另一名年轻人。与他密切配合的是一位45岁的女士。她带来了不少千禧一代的伙伴,共同研究那份近百页的改革宣言。他们逐条对照宪法,确保每项诉求与建议都有法可依、能够落地。
然而,这种理性、审慎的氛围,只是运动复杂性的一个切面。街头抗议一个多月后,初期的理想主义与兴奋感逐渐褪去,Z世代却因意识形态分歧走向分裂。
Bibek在其最新报道中指出,随着派系不断激增,Z世代内部的立场差异变得显著。“Z世代联盟”(Gen Z Alliance)、“真正的Z世代尼泊尔”(Real Gen Z Nepal)和“ZYX世代尼泊尔”(Gen Z-Y-X Nepal)等团体已不再局限于反腐败与良好治理的诉求,他们在政治制度等根本问题上产生深刻分歧——有的主张维护共和宪法,有的要求废除联邦制,甚至有人呼吁恢复2008年废除的印度教君主制。
Bibek惊讶于他们提出废除宪法、取消联邦制、直选总理等激进诉求。“这些是非常大的要求,临时政府难以满足。议会选举将在三月举行,修宪必须遵循程序。”他看到年轻人的激情,也察觉到普遍的急躁。“人们愤怒,只想快速看到结果,但这类变革无法一蹴而就。”
在Bibek看来,这种急躁背后,部分源于对历史与制度认知的不足。他接触的Z世代代表中,有人思路清晰、目标明确,也有人尚未厘清自身的政治理念,对宪法及其诞生的艰难历程缺乏了解——这部确立联邦民主共和体制的根本大法,是在结束内战、推翻君主制后,历经近十年协商才诞生。
“不仅是这部宪法的重要性,还有我们是如何走到今天的。你也许可以在Discord上选出一个总理,但你不能在ChatGPT里制定一部宪法。”Bibek认为,他们需要的是更深度的学习与思考,而不仅仅是发表愤怒的声明。
内部的认知分歧,直接导致了行动上的松散。在Bibek看来,Z世代亟需在内部达成基本共识、加强沟通、开展健康辩论,最终作为一个更具凝聚力的整体站出来,才有能力挑战现有政党,真正推动他们所追求的变革。
独立治理专家Sajana Maharjan Amatya接受《南华早报》采访时也称:“Z世代运动提出了要求,但他们不了解如何实现这些要求的实用性。”他指出,倡导与政党进行讨论“成为一种不受欢迎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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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9日,尼泊尔政府办公楼辛哈杜巴宫被焚时,部分抗议者聚集庆祝。(图_美联社)
爱丁堡大学政治人类学家吉万·夏尔马教授在接受《南华早报》采访时进一步指出,运动内部缺乏共识且不愿与建制接触,可能加剧社会的两极分化。他警告,任何对宪法秩序的严重偏离都可能引发混乱。
夏尔马分析,政治改革和加强民主制度是“最好的情况”;而最坏的情况,则是新的政治形态和民粹主义领袖从当前的权力空位期中崛起,这对尼泊尔而言将是一次重大挫折。
这样的风险并非空谈,右翼和君主主义团体正利用当下的混乱扩大影响力。54岁的右翼活动人士杜尔加·普拉赛(Durga Prasai)曾因欺诈和在3月份的亲君主制集会上煽动暴力而被捕。保释后他发出警告,如果当前的政治危机持续下去,该国将走向分裂。
尽管Z世代运动令人振奋,但公众对未来的愿景各异,将街头抗议转化为实质性改革更是困难重重。这一切,都为其政治前途注入了巨大的不确定性。
“我们充满希望,但希望不是一种策略,”尼泊尔Z世代活动家Arnab Chaudhary在接受《南华早报》采访时说道,“我们正在制定一项符合民主价值观、包容性与社会平等理念的战略,以创建我们梦寐以求的国家。”
10月20日,《加德满都邮报》报道称,过去三周选举委员会登记了多达64501名新选民,其中超过三分之二是Z世代。这些年轻人首次登记为选民,为2026年3月的选举做准备。除了选民登记外,新政党还被要求在11月中旬前登记。目前已有四个政党宣布成立或注册,其中包括一个由Z世代群体组成的政党。
前路漫漫,但Pema依然心怀希望。Koan也在这场运动中愈发坚定了信念,“现在,我对我们这一代人充满信心。我们在内战中长大,经历过2015年大地震、新冠疫情,如今又面对政局动荡。我相信,这些经历会让我们的意志更加坚定,足以跨越一切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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