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年低级别联赛的挣扎后，被欠薪上百万的王昊智赢得了中乙冠军 | 体坛面孔

　　导语

　　【文眼】王昊智是无数中国普通球员的一个缩影，即便完整经历过金元足球时代，他和很大一批同龄人也并没有挣到大钱。他的故事值得被书写。

　　作者丨张宾

　　图片丨来自网络

　　我在2019年年底加了王昊智的微信。当时，他正在寻找新的工作。莫斯科斯巴达克B队想找一个中国球员去踢俄甲。王昊智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把他的资料给到我，由我转送给斯巴达克那边。

　　此事不了了之，我们也渐渐没了联络。我知道他后来加盟了新疆雪豹纳欢，还在中甲联赛中上演过精彩的任意球破门。最近几年，我很少看到他的消息，以为他已经退役了。

　　当我有机会去现场采访中乙广西恒宸与无锡吴钩的收官战时，我在恒宸队的球员名单中惊喜地看到了王昊智这个名字。34岁的他不仅还没有退役，还是恒宸队的主力球员、队长之一，且已经随队夺得了中乙联赛的冠军。

　　他出道自国安青训，入选过国青队，后来加盟了家乡球队河南建业。他的职业生涯起点非常高，后来正赶上金元足球时代，阴差阳错在低级别联赛中挣扎、徘徊。中甲、中乙、中冠，他都踢过，效力过十余支球队，其中超过一半的队伍都已经解散。整个职业生涯，王昊智被欠薪总金额可能已经破百万。现如今，他只拿着工薪阶层的工资在坚持。

　　王昊智是无数中国普通球员的一个缩影，即便完整经历过金元足球时代，他和很大一批同龄人也并没有挣到大钱。他的故事值得被书写，10月27日，在广西恒宸捧起中乙冠军的第二天，我和他在南宁市的一家咖啡馆进行了一场深入对话。

　　
被命运捉弄的青葱岁月

　　王昊智是河南洛阳人，出生于1991年。他出自足球世家，从小在北京接受专业足球训练，后来被选进了国安梯队。

　　2011年，国安队的主教练是帕切科，他比较欣赏王昊智，将其提拔进了一线队。国安一直都是中超豪门，在后腰位置上名将云集，王昊智想要谋求一个位置谈何容易。“那一年国安竞争很激烈，后腰位置上有徐亮、马季奇、（张）稀哲、朴成、（祝）一帆，路姜哥也在，竞争太激烈了。”王昊智当时目标就是在预备队中站稳脚跟。

　　他很怀念那个年代的预备队联赛，还记得国安与鲁能的一场预备队比赛，国安这边有小马丁、凯塔等外援，还有王长庆和阎相闯等名将，鲁能的出场阵容中也有吕征和多名外援，“这个（预备队比赛）的含金量，放到现在跟中超也差不多。”

　　那一个赛季踢完，王昊智有机会与国安续约，但踢不上球的他对队内的竞争有所忌惮，最终选择加盟家乡球队河南建业。“当时觉得在国安机会很渺茫，很难很难。老帕（帕切科）对我确实很好，也想让我留下来，但我最后选择了河南。国安与河南，一个相对头部，一个相对尾部，想着去河南机会可能更多一些。”王昊智说。

　　人算不如天算，出乎王昊智意料的是，他去了河南之后机会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也并不太顺，“可能跟我自身也有关系，还是没有做好。作为年轻球员，有时候更需要一些沉淀，把心静下来。尤其是给你机会的时候，你能不能把握住很重要。”

　　他在河南唯一的收获可能就是在足协杯中与恒大有过一次交手。后来，河南建业教练更迭频繁，球队也跌入了中甲。始终没有获得中超出场机会的王昊智被租到了河北中基，去往中乙练级。

　　到了2013年年底，他可以通过转会正式加盟已经升入中甲的河北中基。“河南当时想着我是年轻球员，好不容易成长起来，还想培养。他们想让我再续一年，然后再租借出去。最后也没有谈好，我也没有续约，就想熬一年，熬到自由身。后来就被下放预备队了，中间贾导（贾秀全）来了，我又回到一线队跟（着训练）了一下，但是我那会膝盖有伤，也就不了了之了。等于那一年（2014年）就荒废了。”

　　根据王昊智的计划，拿到自由身之后他就可以加盟河北中基了。命运再次跟他开了一个大玩笑，就在他距离拿到自由身还有三天时间时，华夏幸福突然接手了。“本来已经谈好了，我就回去了。华夏接手，俱乐部已经卖了，就没办法了。人家有更高的要求。我还跟队友们开玩笑说你们真幸福。那会是真幸福，太幸福了，就是有钱，太有钱了。然后，金元时代「哐」就开始了。”王昊智这样感慨道。

　　
血泪欠薪史

　　当幸福来敲门，王昊智却被摒弃在大门之外。在2015年，他还有机会加盟李毅执教的深圳红钻。他试训的时候已经和球队都谈妥合同，只差签字盖章。“那时是梅州的老板，老板定人，全是空降来的。李导（李毅）也没办法，他带了没几轮也下课了。”命运继续捉弄着他。

　　到了2015年7月，他经国安名宿吴昊介绍，加盟了湖南湘涛。当时球队的注册名额已满，王昊智只能先在预备队中过渡。23岁和24岁是一个球员最好的年华，王昊智因为种种阴差阳错和命运捉弄，只能在绿茵场外蹉跎时光。

　　加盟湘涛后，他见证了李想在2015年中甲联赛最后一轮读秒绝杀哈尔滨毅腾，帮助球队保级成功的神迹。这让王昊智在2016年终于有机会踢中甲了。但是在金元时代最疯狂的年代，他在湖南湘涛还是遭遇了欠薪，并在当赛季遭遇了降级。

　　幸运的是，湖南华莱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在2017年年初接手了湘涛，并补上了之前的欠薪。“华莱那会确实有钱，我也想稳定地待几年，然后往上冲。2017年就踢了一年，其实很好，也不欠薪。2018年，湖南（湘涛）正儿八经是大头，那也是金元足球最好的时候。其实那会合同都提出来了，我还是想着能去更高的平台。”王昊智并不甘心只在中乙谋得一个稳定的饭碗。

　　接下来，王昊智在内蒙古中优遭遇了魔幻现实的一幕。他是外教想要的球员，但是并不是通过总经理的渠道投奔而来，加盟内蒙古中优一事变得曲折离奇。

　　“外教把话说得很明白，说：「你能不能找人去跟上边的人谈谈，我这边肯定要。」那没办法，我只能先回家，马上过年了。年后2月28日注册截止，我专门坐飞机去湖南体育局开了自由身。拿到自由身后，我连夜飞到北京，去足协递交给他们。当时，球队在上海，我飞到上海，落地的时候我给翻译发了消息，说「我回来了」。翻译看到这个直接懵了，主教练说：「没有人告诉我，你还回来，说你走了，不在这了。」”王昊智这样回忆道。

　　外教想让领队换一个人出来，给王昊智完成注册。但注册时间已过，他只能在预备队待一年。“最尴尬的是冬训的时候，我天天跟着一线队训练，有的中方教练都不愿意，说「他都没报名，你让他跟着练什么？」外教说，他能达到训练要求，对我们训练有帮助。”说完这段经历，王昊智幽幽说了一句：“中国足球有很多东西你没有办法去说，真的是。”

　　他在内蒙古中优不仅又被耽搁了一年，而且遭遇了严重的欠薪，最后集体去北京仲裁。接下来，金元足球泡沫破灭，再叠加疫情的影响，王昊智开始了颠沛流离且连续被欠薪的岁月。他先去了云南昆陆、后来加盟了新疆雪豹纳欢，然后是河北卓奥、南京城市、淄博蹴鞠。这五支球队仅南京城市现在还存活在中国足坛。

　　“在河北卓奥，也是欠薪，我在那就拿了两个月工资，我天，然后发了一场还是两场奖金。我们在基地都没有伙食。赛会制，你不给人交钱饭都吃不起。俱乐部也没给酒店交钱，酒店把我们骗出来把门锁上，什么时候交钱什么时候回屋，好尴尬。22年的时候去淄博，当时是一年一分钱没发，我在那待了半个赛季。受伤康复，还是我自己往里贴的钱。”王昊智说。

　　
金元时代的阴影中

　　王昊智的职业生涯，完整经历了中国足球的金元时代。他只在华莱入主湘涛时短暂享受过这一红利，大部分时间都在金元时代的阴影中挣扎搏命。

　　谈到被欠薪的总金额，王昊智略显无奈地说：“细算就别算了，一百多（万）肯定有。说实话，金元足球挣到钱的其实还是金字塔塔尖的那些人。”

　　“金元足球确实存在膨胀，但是对球员来说还是很受益的，肯定是好事。到了后面，开始出现欠薪。大家只是关注上面的人，没有去关注底层。现在很多底层的球员，一个月可能就几千块钱。说实话，几千块钱放在十年前可能还值点钱，在现在这个时代还怎么生活？怎么能让更多的家长愿意让孩子从事这个行业？有很多东西还是根上出了问题，我们需要去解决。”王昊智如此说道。

　　我们也很自然聊到了中国足坛的反腐风暴。锒铛入狱的除了李铁、金敬道等知名教练和球员，也有一大批混迹低级联赛的底层球员。“（假赌黑）肯定是不对的，但是被欠薪的那些人可恨吗？你每个月不给我发钱，一年不给我发钱，我也要吃饭，也要养家糊口，我也有房贷、车贷，还有老婆孩子，那你告诉我怎么活？不能偷，不能抢吧？一些人就做这些东西。”在王昊智看来，更可恨的是那些在金元足球时代赚得盆满钵盈的人，会对底层球员多一些同情。

　　他的诉求也比较务实，表示中国足球想要好起来，首先需要保障不欠薪，“有时候，我们开玩笑说还不如去送外卖，可能人家累一点，但人家不欠薪，挣得比我们还多，无非就是辛苦一些。但要说辛苦，我们也很辛苦，在40多度的高温或者零下几度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努力。又不像是金元时代，一个人每年挣几十万、上百万，欠薪可能还可以理解。现在一个月就三、五千块钱，你还欠，那还踢什么？我要是家长， 我要是有孩子，也不会让孩子去踢球。”

　　
34岁圆梦中乙冠军

　　王昊智在2022年加盟了当时还在中冠的广西蓝航。告别中甲赛场，去踢业余性质的中冠联赛，对王昊智来说是一个挺有心理落差的决定。“起码这里不欠薪”——昔日队友传递过来的这个信息坚定了他的决心。

　　后来他也随广西蓝航升到了中乙，去年年初则是加盟了广西的另一支球队——广西恒宸。

　　今年，曾担任过中国国少主教练的刘俊威执掌恒宸教鞭，让王昊智多了一个留下来的理由。“我跟刘导（刘俊威）之前认识，但没那么熟，也没有机会合作，一直想跟刘导合作一下。今年正好有这个机会，可以说一拍即合。刘导在圈内从口碑到业务能力、人品各方面都很好，教练团队也很好，肯钻研业务，也没有乱七八糟的事。”王昊智说。

　　最终，广西恒宸提前五轮实现冲甲，提前三轮捧起中乙冠军奖杯。这里为他提供了一个久违的稳定环境。

　　“我们队发工资这一点很稳定。我在俱乐部这两年，老板这方面做得很好，工资15号准时到账。然后奖金，踢下一场比赛之前发给你，虽然不多，但是承诺多少就是多少。老板答应你的东西，他一定会做，不像有的老板画大饼。”王昊智说。

　　他在恒宸的收入并不高，球队的顶薪才只有2万元。王昊智没有告诉我他具体的薪水，可能有保密协议，也可能是不好意思。“今年我跟刘导聊的时候说，哪怕跟别人差那么两、三千块钱，其实也无所谓，就想大家一起好好合作一下。现在看来结果很圆满，如果100分的话，我觉得可以打95分，给自己稍稍留那么5%的遗憾。”

　　在懂球帝的资料页中，王昊智个人荣耀包括2013年的中甲冠军和2025年的中乙冠军。王昊智纠正说，2013年河南建业夺得中甲冠军时，他租借去了河北中基，并不在队里，今年的中乙冠军是他十几年职业生涯获得的第一座全国冠军锦标。

　　“2013年随河北中基拿了中乙亚军，海牛是冠军；城运会，我们也是亚军，武汉是冠军；一直没有拿到冠军。你别管什么冠军，可能是第三级别，但那也是全国冠军，圆了我的一个冠军梦。在站上领奖台，跟大家一起捧杯的那一刻，还是很开心的。”这个冠军对于王昊智坎坷的职业生涯而言算是一个不错的慰藉。

　　关于未来，34岁的王昊智还不想停下奔跑的脚步。他们现在与俱乐部的合同往往都是一年一签，他在未来会在哪里暂时还没有答案，“以我现在的身体状态，再踢两三年应该问题不大。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跟这个队伍（广西恒宸）一起，毕竟来这里两年了，有一定的感情，再加上跟刘导一起合作也很开心。”

　　结语

　　在采访的最后，我很认真地问了王昊智一个问题：选择走职业足球这条路，你后悔过吗？

　　颠沛流离的职业生涯，屡遭欠薪的挣扎岁月，并没有让王昊智产生一丝悔意，“足球带给我的还是很多，让我经历了很多东西，让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有了更开阔的视野，也让我认识了五湖四海的朋友。如果不踢球，我可能就在洛阳上个班，眼界是完全不一样的。”

　　在我们交流过程中，他几次不经意间提到从来没有在中超赛场上出过场。对中国足球顶级联赛的向往或许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执念，“如果真有踢中超的机会，哪怕薪资少或者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能让我去待一年，让我出个场，我的职业生涯就没什么遗憾了。这是我唯一的遗憾，但我觉得没有的话也没什么，人生不可能所有都是完美的。”

　　王昊智的故事讲完了，他起身离开，回俱乐部参加恒宸中乙夺冠球迷开放日活动。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无数为梦想奋斗、为生存挣扎、为饭碗搏命的底层足球运动员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