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夏天格外漫长,知了从六月嘶吼到九月,把空气搅得又稠又热。教室里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着汗味、旧木桌的朽味,还有林老师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那是比冰汽水更让我心安的味道。
林老师叫林文雨,二十三岁,刚从师范大学分配来,只比我们大五六岁。她不像其他女老师总穿灰蓝的确良衬衫,常穿一条米白色连衣裙,裙摆扬起时像朵流动的云。第一次见她,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涌进来,给她镀上金边,她松挽的发髻垂着几缕碎发,开口时声音清得像山泉滴在石板上:“大家好,我是你们的语文老师。”
我的心跟着那声“叮咚”漏跳了一拍。从此语文课成了我最盼的四十五分钟,我总盯着她捏粉笔的纤长手指,看粉笔灰在阳光下凝成金色小虫,落在她的发梢。她讲《故乡》时眼里的怅然,讲《再别康桥》时微闭的双眼,都让我偷偷在硬壳笔记本里写满诗句:“黑板上的字迹,是白色的蝴蝶,停留在我的梦里。”
那个本子是我的秘密,藏在书包最深处。直到体育课那天,我满头大汗冲去洗脸,把书包随手扔在课桌。回家翻作业时,书包夹层空得发凉——本子不见了。我骑上那辆除了铃铛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疯了似的往学校蹬,晚风灌得我牙齿打颤,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千万别被林老师捡到。
教学楼早已昏暗,唯有我们班的灯亮着。我扒着后门小窗往里看,林老师正坐在我的座位上,面前摊着的,正是我那本深蓝色笔记本。她指尖轻轻抚过纸页,看得专注,我的心跳像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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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吧。”她的声音穿透玻璃,平静得让我失措。我磨磨蹭蹭挪进去,盯着球鞋上的泥点不敢抬头。教室里只有挂钟滴答作响,像在凌迟我的勇气。许久,她合上本子:“你写的?”我喉咙发紧,只能点头。“写得还不错,有些句子很有灵气。”她的语气竟带着笑意。
我猛地抬头,撞进她温和的目光。“只是你的心思没完全放在学习上。”她站起身,栀子花香更浓了,“如果期末语文考全班第一,我给你一个机会——把灵气用到正途上的机会。”她把本子塞回我手里,米白色裙摆一闪,消失在走廊黑暗里。
那夜我彻底失眠。从第二天起,我像换了个人。把所有文学名著翻得卷边,课文背到倒背如流,作文本上的每篇文章都反复推敲,当成给她的情书。同桌胖子戳着我的背:“你吃错药了?”他不懂,这是我一个人的战役,目标只有全班第一。
林老师对我依旧温和,课堂上的赞许眼神、走廊里的微笑,都让我更坚定。期末成绩出来那天,胖子从公告栏挤出来大喊:“语文118分!全班第一!”我攥着拳头,耳朵里只剩自己的心跳。
去办公室交作业时,她叫住我,抽出我的卷子,红笔写的118格外醒目。“放学后,校门口榕树下等我。”她压低声音,指尖划过卷面。放学铃声刚响,我已冲到榕树旁,那棵百年老树的浓荫里,我把衬衫领子翻了又翻。
林老师推着辆亮红色自行车走来,递过个牛皮纸包。打开是本精装《新华字典》,深红色封面上的烫金大字在夕阳下发光——这在当年是极贵重的礼物。“写作者最需要字典。”她笑着说,“下学期起,每周六来我家,我教你怎么把文字写进人心。”
教师公寓三号楼五楼,我曾无数次远远张望的地方,如今终于能光明正大地踏入。她的家不大却整洁,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书籍,空气中飘着书香与栀子花香——原来那不是香皂味,是她自带的气息。
那个周六下午,她给我读裴多菲的诗,教我“好文字像剥洋葱,要让人落泪”。我们从唐诗宋词聊到《百年孤独》,她为巧妙的比喻会心一笑,为悲伤结局黯然神伤,我才发现,她不只是讲台上的老师,更是懂文学的知己。
后来每个周六,我都会去她家。她教我写短篇故事,在我的稿纸上批注修改;我给她带刚出炉的烤红薯,模仿同学的搞笑动作逗她笑。我们聊邓丽君的歌,聊对未来的幻想,却都没捅破那层微妙的窗户纸。
高三来临,她暂停了我们的“约会”:“等你拿到录取通知书再来找我。”临走前,她送我《约翰·克里斯多夫》,扉页写着:“真正的光明,永不被黑暗掩蔽。”这句话陪我熬过无数个刷题的深夜,每当疲惫,我就想起她的眼睛。
收到省城大学中文系录取通知书那天,我疯跑向教师公寓。开门的是陌生妇人:“林老师上周搬回省城了。”我的心瞬间沉底,手里的通知书重如千斤。那个夏天的约定,难道只是她的善意鼓励?
出发去省城前夜,妈妈要把那本《新华字典》留下,我死死抱住不肯松手。深夜,我指尖触到字典封底折页的凸起——里面藏着张纸条,是她娟秀的字迹:“我在未来等你。”附的地址,是省城另一所师范院校。
大一冬天第一场雪,我的短篇小说获了省级优秀奖。我攥着获奖证书,按地址找到那所学校。雪地里,她穿着驼色呢大衣,围着红围巾,齐耳短发更显干练。看到我,她眼里先是惊讶,随即漾开微笑。
“还叫我老师?”她走近帮我拂去肩上的雪,指尖冰凉却暖了我的颈,“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漫天飞雪中,我把证书递到她面前,像当年递上那张语文卷子。
如今我成了作家,第一本书的扉页写着:“致我的缪斯,我的光。”某个阳光午后,我问她当年为何留意我。她笑着眨眼:“你眼睛里有光,而且那些情诗,水平真的不错。”
1983年的夏天早已过去,但那本字典里的约定,那束照亮青春的光,成了我余生最温暖的太阳。原来所有相遇都不是偶然,从那个藏着秘密的笔记本开始,我们早已双向奔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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