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近代史中早已知晓郭嵩焘其人,但读完孟泽先生的《独醒之累:郭嵩焘与晚清大变局》,掩卷时仍不免心绪难平。纵观中外古今,凡超越时代认知的先知者,大多难逃坎坷宿命——他们的孤独与苦闷,从不只是个人的悲剧,更是其所处时代最沉痛的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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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先觉:文明蒙昧期的孤独探路
春秋末期,孔子为挽救“礼崩乐坏”的世道人心,周游列国,却屡遭困顿。从朝堂到民间,时人或讥其“知其不可而为之”,或斥其为“丧家之犬”。各国君主亟需的是富国强兵的权宜之计,而非重塑人心的长久之策,孔子倡导的“仁政”与“礼治”遂成不合时宜的“奢侈品”。
与孔子几乎同时代的苏格拉底,以“产婆术”在雅典街头追问真理,却被指控“亵渎神明”“败坏青年”。这位自比“牛虻”的哲人,试图唤醒雅典人对德性与智慧的思考,却触怒了维护城邦传统秩序的既得利益者,被雅典的陪审员以多数票判处死刑。他的死昭示着:当一个社会不能包容异质的思想,对颠覆传统的认知必然报以最残酷的绞杀。
这两位东西方文明的奠基者,都是典型的生不逢时。他们的思想虽成为后世景仰的经典,却恰恰印证了先知者与时代的巨大鸿沟——他们超越了时代,而时代仍然在过去的惯性中固步自封。
近世启蒙:变局中的思想殉道者
历史常有惊人的相似,19世纪的世界变局中,这样的悲剧愈发鲜明。美国启蒙思想家托马斯·潘恩以《常识》一书点燃北美独立战争的思想火种,那句“这是考验人们灵魂的时刻”曾激励无数士兵在寒冬绝境中坚守。然而,当他撰写《理性时代》批判宗教蒙昧,主张“人的权利与生俱来”时,却瞬间从民族英雄沦为全民公敌。在英国,他因《人的权利》遭政府通缉;在法国,他因反对雅各宾派的恐怖统治身陷牢狱;回到他曾深刻影响的美国,民众更是视其为“异端”。当1809年潘恩病逝时,仅有六七人出席葬礼,连故乡墓地都拒绝接纳这位“世界公民”。他的悲剧在于,时代需要他的思想打破殖民枷锁,却无力承受他对传统信仰与社会秩序的解构。
在中国,郭嵩焘的遭遇更令人扼腕叹息。近代中国认知世界的历程,始终贯穿着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径:一条是“从中国看世界”,以自身为坐标观察外部;另一条是“从世界看中国”,以全球为参照反观自身。林则徐被称为“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尽管他对世界的认知仍未跳出传统士大夫的局限,但总算刺破了“天朝上国”的虚骄迷雾,首次主动将目光投向海外,试图以“知彼”应对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而郭嵩焘则是“从世界看中国”的第一人——他跳出了“华夏中心”的认知框架,在世界文明的坐标系中,反向审视中国的处境与困顿,堪称近代中国首位具有世界眼光的思想先知。
这位中国首任驻英公使,在奉旨撰写的《使西纪程》中,用亲身经历细致记录了西洋的议会制度、工商运作和教育体系,这本该是启迪民智的钥匙,可当时的国人连这样的基本事实都无法接受,保守派更痛斥其中了洋毒,致使《使西纪程》落得毁版禁传的结局。副使刘锡鸿罗织的“三大罪”更显荒诞:郭嵩焘参观时遇雨披了洋人的雨衣是“失节”,见巴西国王起立是“媚外”,应邀观剧看了洋人的节目单是“沾染夷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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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郭嵩焘指出“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时,即便是赏识他的李鸿章也未能领会——洋务派执着于船坚炮利的“末技”,而统治阶层则沉溺于“天朝上国”的幻梦中。正因为对世界有清醒的认识,郭嵩焘才能以平常心看待洋人洋务。他认为洋人也是人,“洋人之于吾民,亦类也,未有能自理其民而不能理洋务者”,完全可以“以理格之”“以礼通之”。而且,“夷人之于中国,要求通商而已”,“得其道而顺用之,亦足为中国之利”。故此,虽尧舜生于今日“必急取泰西之法推而行之,不能一日缓也”,否则,西洋就会“以其有道攻中国之无道”,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这样惊世骇俗的言论自然无法得到认同,反而引来朝野上下的公愤。当时的人对于洋人“始则视之如犬羊,不足一问;终又怖之如鬼神,而卒不求情实”。郭嵩焘的理性视角,在这样的蒙昧氛围里显得格格不入。他还提出,商人跟士人是平等的。必须“通商贾之利”,只有“恤商”才能“裕国”,只有以“商民”为主体,发展才会有可持续的动力,所以,商人与士人应有同等的人格尊严。这种观点自然又惹人诟病,连他的好友都无法认同。
出使英国期间,他意识到西洋商贾“与国家同其利病,是以其气常固”,“富强之业,资之民商”,“西洋之富,专在民,不在国家也”,正因如此,西洋政府的所有作为,都是为商民提供保障与服务。反观中国,“言富强者,一视为国家本计”,但世上“岂有百姓穷困而国家自求富强之理”?他直言,中国采矿、制造、商业,包括铁路、轮船、电报之不能兴旺,其“阻难专在官”,“西洋汲汲以求便民,中国适与之反”。这样的论断,别说在当时,就算放在今天,也足以振聋发聩。
在郭嵩焘看来,“西洋立国有本有末”,政教是本,工商是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贾。造船、制器,相辅以益相强”。所谓朝廷政教,核心是“惟天子以天下之政公之天下,而人能自效其诚”,唯有“公之众庶”的政治,方可“推衍无穷,愈久而人文愈盛”,这就是西洋立国之本。有了这样的根基,教育学术,人心风俗自然会改观,工商业的繁荣也会水到渠成。
郭嵩焘的超前意识不只是对世界的认知,更在于对中国社会的深刻洞察。他直言“天下之大患,在士大夫之无识”,而“天下之乱,由大臣之无识酿成之”。以他的家乡湖南而言,回国之后,他发现地方吏治日敝,纲纪日驰,“出使三年,湖湘戾气未解而浮嚣更甚,省运凋零”。地方大员颟顸骄蹇,苟且粉饰,“以顽民能狂逞者,目之为气节”。他进一步指出“吴楚人心之弊,实在士大夫,百姓之可怜之多矣”。老百姓是可怜的,社会风气之所以如此,与他自身所处的官僚士大夫阶层有重要关联,“自古世道之乱,原本人心风俗,而其患皆起于士大夫”。风气是自上而下的,往往是上层的“君骄臣谄”,才会导致社会的“俗敝民顽”。郭嵩焘并不自外于士大夫群体,而是勇于自省担责,他始终认为“风气之嚣陵,人心之浇薄,其原皆在士大夫,则亦吾辈之咎也”。就如他的岳麓书院同窗刘蓉所言:“非英夷之能病(坏乱、困扰、颠覆)中国,而中国之自为病耳。”无奈长期的高压专制、愚民政策加上闭关锁国,使得有识之士太少而又所识有限,晚清早已病入膏肓,触目所及,尽是“在朝者希幸爵赏,在野者激直沽名”的举国“昏顽”。
朝野上下的颟顸自大、盲目排外,不仅阻碍民族工商业的发展,更一次次将国家拖入危机之中,昏庸的朝廷不思进取,反而把这种情绪当成“公论”加以利用。对此,一向以天下为己任的郭嵩焘忧心如焚,他在给李鸿章的信中痛陈:“一闻修造铁路、电报,痛心疾首,群起阻难,至有以见洋人机器为公愤者……办理洋务三十年,疆吏全无知晓,而以挟持朝廷曰公论,朝廷亦因而奖饰之曰公论。呜呼!天下之民气郁塞壅遏,无能上达久矣,而用其鸱张无识之气,鼓动游民,以求一逞,官吏又从而引导之。宋之弱,明之亡,皆此嚣张无识者为之也。”
他还预言,全面学习西方的日本终将勒逼中国,“今之论者,皆谓西洋难与为敌,日本易与耳。吾观其君臣之相为警惕,而知其政教之行为有本也。诸公欲以无本之术、虚骄之气,以求胜于日本,于人与己两失之”。此时距离甲午战争已不足二十年。但这样的洞见换来的,是家乡士绅要开除其省籍、扬言要烧毁其宅第的威胁,是“汉奸”“卖国贼”的辱骂,甚至在他死后,仍遭人联名反对赐予其谥号。他在《戏书小像》中写下“流传百代千龄后,定识人间有此人”,既是对自我价值的坚信,更是对时代蒙昧的无奈悲叹——这种超前的现代观念自然不能见容于当时之世。
郭嵩焘有关洋务的许多论述,虽切中时弊,却因过于超前而几乎成为全民公敌。作者在书后的问答中道出了其中的关键:他首先就颠覆了有关“夷狄”的传统解释,把“夷狄”从一个歧视性的文化概念,还原为一个政治地理概念。他认为,边疆事务,从来就是一件基于国家现实需要,妥协或者强硬皆为手段而非目的的事,不能不顾时地形势,不顾情理,“主题先行”地把国家关系弄成“玉碎瓦全”“势不两立”的道德选择,汉唐之所以“宽大”“裕如”,就在于实事求是,“控御”有方,而南宋以后,国家关系被士大夫阶层那种空虚狂躁的“爱国主义”“民族主义”所裹挟,“虚文无实”,最终,只有自我颠覆和瓦解。这种状况,郭嵩焘痛生生地看到,正好延伸到了他所在的时地。
差不多一百五十年前,郭嵩焘认为,中国需要三百年才可能走出秦汉以来累积深厚、流极败坏的政教,造就新的行之有效的“礼仪风俗”,非这样漫长不能指望成功。他说,武器、装备、制造,有贤者担当,也许三五十年就能够有所改变,可以得其大概,这同时有待于教育,百年树人,百年之力或许可以荡涤旧染,或许可以磨砺出合适合格的人与人才,再以百年之力方可以累积成人心风俗,真正的改变在于人心风俗,需要有大视野、大气魄的“圣人”接踵而起。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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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嵩焘
悲剧内核:时代惯性与认知枷锁
先知者的命运,本质上是先进思想与时代惯性激烈碰撞的结果。这种惯性,一方面来自利益集团对即得秩序的因循固守,另方面源于大众认知的路径依赖。郭嵩焘所挑战的,不仅是士大夫阶层的文化自负,更是“重农抑商”“皇权至上”延续千年的体制根基——那些指责他“崇洋媚外”的人,实则是在认知茧房中坐井观天,连抬头直面事实正视世界的勇气都没有。正如中国近代史学者汪荣祖所言:“当时人觉其独醉而众醒,但今日视之,实众醉而斯人独醒!郭嵩焘确是那个时代中,最勇于挽澜的人。”
更深刻的悲剧在于,时代往往要付出巨大代价,才能验证先知者的价值。苏格拉底死后,雅典人很快为其平反,却再也唤不回那位追问真理的哲人;潘恩的思想后来成为美国宪法精神的重要源头,而他早已墓木已拱;郭嵩焘预言的“天地一大变”终成现实,甲午战败的炮火才让部分国人开始反思“政教之本”,而他那时已含恨九泉。作者在书尾感叹:“他的挫折,远不是个人的挫折,而是这个民族有个性的出类拔萃者的挫折,同时是整个民族的挫折。”历史的吊诡正在于此:它需要先知者照亮前路,却又总是在他身后才肯承认其光芒。
曾国荃将郭嵩焘比作“贾生”,叹其“不能用”的悲哀:“居今日而图治安,舍洋务无可讲者。仅得一贾生(郭嵩焘),又不能用,此真可以为太息流涕者也。”贾谊遭遇的“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与郭嵩焘“一生怀抱几曾开”的喟叹,跨越千年形成惊人的共鸣。不绝的回响警示着我们:每个时代都可能诞生郭嵩焘式的独醒者,但并非每个时代都有接纳独醒者的勇气。
今天我们重读郭嵩焘的文字,审视孔子、苏格拉底与潘恩的遭遇,不应只停留在对先知者的同情和叹息上,更该明白:对异质思想的包容,对认知边界的突破,恰恰是衡量一个时代社会活力和文明程度的标尺。郭嵩焘的价值,不仅在于他揭示了晚清的困局,更在于他留给后人的启示:拒绝反思与开放的时代,终将在自我封闭中付出沉痛的代价。而读懂这些独醒者的孤独,或许正是我们超越历史悲情的开始。
注释:1,郭嵩焘的原话是:“尝论泰西勤求武事,万难及其百一。然有贤者起,竭三十年之力为之,亦可望有成效。制造之精,竭五十年之力为之,亦庶几什一望见其涯略。若此者,其源皆在学校。学校之起,百年而后有成。用其百年之力以涤荡旧染;又用其百年之力,尽一世之人才而磨之;又用其百年之力,培养渐积以使之成。以今日人心风俗言之,必有圣人接踵而起,垂三百年而始有振兴之望。为自秦汉以来二千年流极败坏之久,累积之深,非是不能有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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