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踏上了去往澳洲的飞机,十天后,收到离婚协议的前夫当场失控。
1
高铁站的顶棚是巨大的白色穹顶,像某种巨兽的肋骨。
雨水敲打在上面,声音沉闷,连成一片。
我站在候车大厅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
手机屏幕上,是替陈默预订车票的界面。
他要去邻市参加一个为期两天的行业峰会。
这是他的习惯,我来订票,他负责出差。像我们之间许多已经写进肌肉记忆的默契。
我熟练地点开“添加同行人”。
列表跳出来。
排在第一个的,不是我。
是“小安”。
后面跟着一串脱敏的身份证号。
系统冰冷地标注着:常用同行人。
我的指尖悬在屏幕上,一动不动。
大厅的广播在播报晚点信息,女声甜美而空洞,混杂着雨声和人群的嘈杂,一起涌进我的耳朵。
世界很吵。
我的世界,却在这一瞬间,静得只剩下心跳。
一下。
又一下。
像一只沉重缓慢的鼓。
我盯着那两个字,“小安”。
安,平安,安静,安然。
是个很温柔的字。
我认识一个叫安然的女孩,陈默的实习生,去年刚毕业。
会是她吗?
我没有声嘶力竭,没有当场打电话去质问。
我的职业教会我最重要的一件事:情绪是最无用的东西。
只有证据,才是武器。
我深吸一口气,雨水和冷空气的味道灌进肺里,有点凉。
我平静地,先选择了我自己的名字,然后,又选了那个“小安”。
系统显示,已选择两位同行人。
我截图。
然后,我删掉“小安”,只留下我和陈默。
提交,付款,出票成功。
最后,我回到那个“常用同行人”管理界面,选中“小安”,点击删除。
屏幕跳出确认框:删除后,您需要重新输入该旅客信息。
我点了确定。
做完这一切,不过两三分钟。
我像一个专业的清道夫,抹去了一切痕迹,只留下了那张躺在我手机相册里的截图。
那是我的第一份证据。
我把手机收回口袋,转身,拖着行李箱,走向检票口。
我的车次,也快到了。
列车驶出站台,城市的光影在窗外迅速倒退,被雨水模糊成一片片流动的色块。
像一幅被打翻了的油画。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婚姻七年,我们之间像一只用了太久的灯泡,光线昏黄,勉强照明,却早已失了最初的亮度和温度。
我以为,它只是旧了。
现在才知道,可能是有人,在我不察觉的时候,偷偷换了线路,接上了另一盏灯。
2
两天前,我还不是现在这个冷静到可怕的我。
那是一个周末的清晨。
陈默的母亲,我的婆婆,又送来了一大袋石榴。
红得发亮,个个饱满,沉甸甸地堆在厨房的流理台上。
“多吃石榴,对女人好。”
这是她每次来,都会说的话。
话里的潜台词,我们都懂。
我们结婚七年,没有孩子。
问题在我。
三年前,我们跑遍了各大医院,看遍了中西名医,最后拿到一张诊断书。
上面的医学术语很复杂,翻译过来很简单:我的身体,像一块贫瘠的盐碱地,很难孕育出种子。
那天从医院出来,陈默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
他说:“林优,没关系,我只要你。”
我相信他。
我相信他那一刻的真诚,也相信我们之间,有比孩子更重要的东西。
但时间是最好的稀释剂。
它稀释爱,也稀释承诺。
婆婆的期望,亲戚的闲言碎语,朋友聚会上别人家孩子的笑闹……都像一把把小刀,在我们看似坚固的婚姻外壳上,不断地刻下划痕。
陈默开始变得沉默。
他回来越来越晚,身上的烟味和酒味越来越重。
他总说:“累。”
“公司事多,压力大。”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我理解他。
一个男人,在三十五岁的年纪,事业不上不下,家庭里又背负着传宗接代的无形压力。
他一定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所以我加倍地对他好。
我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他的每一件衬衫都熨烫平整。
我研究各种养生汤谱,试图把他的胃和身体都调理到最好。
我甚至主动跟他说,要不,我们去领养一个。
他当时正坐在沙发上看财经新闻,闻言,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
“再说吧。”
那眼神里,没有了三年前的温度。
我心里一沉,但还是笑着把一碗刚炖好的汤端给他。
“趁热喝。”
他接过碗,却没有喝,只是放在茶几上。
汤的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那天,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我们之间,隔了一层透明的,却又无比坚硬的墙。
墙的这边是我,和一碗慢慢变凉的汤。
墙的那边是他,和他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婆婆送来的石榴,我剥开一个。
鲜红的果粒,像无数颗细小的红宝石,晶莹剔透。
我捏起一颗,放进嘴里。
很甜。
甜得发腻。
我忽然觉得有点恶心,冲到水槽边,干呕了几下。
陈默从卧室走出来,看到这一幕,眼神亮了一下。
那是一种混杂着惊讶和狂喜的眼神。
我只在他刚创业拿到第一笔投资时见过。
我摇摇头,直起身,擦了擦嘴。
“没事,可能是石榴太甜了。”
他眼里的光,瞬间就黯淡了下去。
他“哦”了一声,转身回了卧室。
我看着他的背影,那挺直的肩线,此刻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萧索。
我忽然觉得,很累。
不是身体的累,是心。
就像一个人,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里走了很久很久,看不到光,也听不到回音。
我把那袋石榴,一颗没动,原封不动地放进了冰箱最底层。
就像我把那些不切实际的希望,一起封存了起来。
3
出差回来,是周一的晚上。
我没有提前告诉陈默。
我拖着行李箱,站在家门口,用指纹解锁。
门“咔哒”一声打开。
玄关的灯亮着,一双不属于我的女士高跟鞋,安静地摆在鞋柜旁。
粉色的,鞋头有一个小小的蝴蝶结。
很年轻的款式。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然后缓缓沉入冰冷的海底。
客厅里传来压抑的说话声。
陈默的声音,和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我换上拖鞋,把行李箱立在墙边,动作很轻。
我没有立刻走进去。
我站在玄关和客厅之间的那道阴影里。
像一个窥探别人生活的幽灵。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陈默哥,我以为林优姐周三才回来。”
是安然的声音。
怯生生的,带着哭腔。
“不怪你,”陈默的声音很疲惫,“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来家里。”
“可是,我只是想给你送你落下的文件,顺便……顺便帮你打扫一下,我看你一个人在家,总吃外卖。”
“我知道,我知道你都是好意。”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林优姐要是知道了,她会杀了我的。”
“不会,”陈博的声音很沉,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她不是那样的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她只是……很讲道理。”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讲道理。
是的,这是陈默对我最精准的评价。
在我们的婚姻里,我一直试图扮演一个讲道理的成年人。
不作,不闹,不情绪化。
我以为这是维系一段关系最好的方式。
现在看来,或许,在男人眼里,“讲道理”的另一层含义是:无趣。
我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客厅的灯光,瞬间将我笼罩。
沙发上的两个人,像被按了暂停键。
陈默猛地站起来,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安然蜷缩在沙发角落,双手紧紧抓着一个抱枕,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瞪大眼睛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脚上,穿着一双卡通图案的棉拖鞋。
是我的。
我目光平静地扫过她,然后落在陈默身上。
“你不是去参加峰会了吗?”我问。
我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
“峰会……临时取消了。”陈默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
“哦,”我点点头,“那这位是?”
我的目光,再次转向安然。
陈默下意识地往前站了一步,似乎想把安然挡在身后。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不疼,但是很清晰。
“她……她是安然,你见过的,我的实习生。”陈默艰难地解释,“她来给我送份文件。”
“我知道她是安然。”我说。
我走到茶几边,拿起我的水杯,给自己倒了杯水。
“我问的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穿着我的拖鞋,在你‘临时取消’了峰会的晚上。”
我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冰冷。
安然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林优姐,对不起,我……”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我打断她,语气依旧平静,“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一个选择,而做出选择的人,是他。”
我看向陈默。
“陈默,我们结婚七年了。”
“七年,两千五百五十五天。我们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是经济上的共同体,也是道德契约的签署人。”
“我一直认为,忠诚,是这份契约里,最基础,也是最核心的条款。”
“现在,你违约了。”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愤怒,没有控诉,像是在陈述一份法律文书。
陈默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脸色,从苍白,变成了灰败。
安然在一旁,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林优姐,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陈默哥……我们是清白的!”她急切地辩解。
“清白?”我轻轻地笑了,“小姑娘,‘清白’这个词,不是你来定义的。”
“当一个已婚男人,为了你,取消了他和妻子的‘常用同行人’,转而把你设为‘常用’;当他深夜把你带回家,让你穿着他妻子的拖鞋;当他下意识地把你护在身后,来面对他的妻子……”
“这个时候,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的心,已经偏了。”
我的话,像一把把小锤子,一下下敲在他们摇摇欲坠的防线上。
陈默终于崩溃了。
他向后退了一步,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呻吟。
“林优,对不起。”
这是他今晚,对我说的第一句“对不起”。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不需要对不起。”
“我需要一个解释,和一个解决方案。”
我拉开餐桌旁的椅子,坐了下来。
姿态端正,像一个即将开始谈判的律师。
“现在,我们来谈谈吧。”
“你们两个,一起。”
4.
那是一场,我毕生难忘的三人会谈。
地点不在我们家那个充满了尴尬和背叛气息的客厅。
我让他们换好衣服,去了附近一家24小时营业的咖啡馆。
深夜的咖啡馆,人很少。
我们在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
灯光昏黄,窗外是沉沉的夜色。
我,陈默,安然。
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形。
我点了三杯美式,不加糖,不加奶。
“先说说吧,”我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目光落在安然身上,“从你开始。”
安然显然没见过这种阵仗。
她以为会是一场撕扯头发、恶语相向的战争,但她面对的,却是一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审判官”。
她紧张地攥着衣角,看了陈默一眼。
陈默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看我,也不敢看她。
“林优姐,我……我真的很崇拜陈默哥。”安然的声音很小,带着颤音。
“他工作能力强,对我们这些新人也很有耐心。我刚来公司的时候,什么都不懂,是他一点点教我。”
“他会记得我随口说过的喜欢吃哪家的蛋糕,会在我加班晚了之后,提醒我打车注意安全。”
“他身上有一种……一种很让人安心的感觉。”
“他跟我说起过你,说你很优秀,很独立,是他的骄傲。”
“他也说过,你们之间……有点问题。”
“他说,他觉得很累,像掉进一个黑洞里,找不到出口。”
“他说,跟你在一起,他觉得很压抑。”
“而跟我在一起……他觉得很轻松,很明亮。”
安然断断续续地说着,眼泪又开始往下掉。
她说的话,很坦白,也很残忍。
像一把柔软的刀子,捅进我的心脏。
明亮,轻松。
压抑,黑洞。
原来,在她的世界里,陈默是阳光。
而在我的世界里,我,才是那个黑洞。
我没有哭。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
等她说完,我点了点头。
“很好,很坦白。”
然后,我看向陈默。
“到你了。”
陈默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林优,我……”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你不用重复她的话,”我说,“我只想知道,你的想法。”
“你爱她吗?”我问得很直接。
陈默愣住了。
安然也停止了哭泣,紧张地看着他。
这个问题,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这个压抑的夜晚。
陈默的嘴唇翕动了很久。
最后,他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我只是……只是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点光。”
“我太累了,林优。这几年,我真的太累了。”
“我们没有孩子,妈每次来,都像给我上一次刑。公司里,年轻人一波波地往上冲,我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被拍死在沙滩上。”
“我每天回到家,看到你,你永远那么冷静,那么理智,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感觉自己像活在一个精准的程序里,连呼吸都要按照设定的节奏。”
“我喘不过气。”
“安然的出现,像一个意外。她很年轻,很活泼,什么都不懂,像一张白纸。在她面前,我可以暂时卸下所有的防备和疲惫。”
“我承认,我贪恋那种感觉。”
“但是,林优,我从来没想过要和你离婚。”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
原来,我的冷静和理智,不是他的港湾,而是他的牢笼。
我的井井有条,不是他的慰藉,而是他的压力。
我以为我是在为他遮风挡雨,原来,我才是那场让他喘不过气的雨。
多么讽刺。
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
“所以,”我放下杯子,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你的意思是,你既想要我这个‘讲道理’的妻子,帮你处理好后方的一切;又想要她这个‘明亮’的红颜知己,给你提供情绪价值。”
“你想要的,是‘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陈默的耳朵里。
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急忙否认。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追问,“陈默,别再用‘累’和‘压力大’来当借口了。成年人的世界,谁不累?谁没压力?”
“这不是你背叛婚姻的理由。”
“婚姻是什么?婚姻是一份合同。签了字,就要遵守条款。”
“忠诚,是义务,不是你可以选择的权利。”
“现在,你违约了。按照合同法,违约方,要承担责任。”
我从包里,拿出纸和笔。
“现在,我们来谈谈,违约责任。”
我一字一顿地说。
安然已经完全呆住了。
她大概从来没想过,感情的问题,可以这样,用“合同”和“条款”来解决。
陈默看着我手里的纸笔,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陌生。
他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我。
“林优,你……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我抬起眼,目光笔直地射向他,“我要你做个选择。”
“A,我们离婚。婚内财产,按照法律规定,你是过错方,你少分,或者净身出户。我会请最好的律师,拿到我应得的一切,包括你出轨的证据和精神损失费。”
“B,我们不离婚。”
我顿了顿,看到陈默眼里闪过一丝希冀。
“但是,我们要重新签订一份‘婚姻忠诚协议’。”
“我会在这份协议里,明确规定我们双方的权利和义务。”
“包括:财产公开透明,所有重大开支,必须经由双方同意;社交圈子共享,不得有对对方隐瞒的异性朋友;定期沟通,每周至少要空出半天时间,作为夫妻专属时间。”
“最重要的一条:任何一方,再次出现不忠行为,将自愿放弃所有夫妻共同财产,净身出户。”
“这份协议,我们会拿去公证处,进行公证,具备法律效力。”
我把笔,放在桌子中央。
“现在,你选吧。”
“A,还是B?”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陈默看着我,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安然坐在对面,脸色苍白如纸。
她终于明白,她所以为的“爱情”,在我这里,不过是一场可以被量化,被条款化的商业谈判。
她所以为的“明亮”,在我看来,不过是导致合同违约的风险项。
我不是不痛。
我的心,像被凌迟一样,一片片地割裂。
但我不能倒下。
因为我知道,在生活的法庭上,眼泪,是最廉价,也最无效的呈堂证供。
我要的,不是他的忏悔,不是第三者的退出。
我要的,是规则的重建,是秩序的恢复。
我要让他明白,打破规则,是要付出代价的。
沉重的,让他再也不敢尝试的代价。
5.
陈默最终选了B。
他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选了B。
当我说出“离婚”两个字时,他眼里的恐惧,是那么真实。
或许,他对我,早已没有了爱情。
但我们的婚姻,这个由七年时间和无数共同利益捆绑起来的壳子,对他来说,依然是不可或缺的安全区。
他不能失去它。
安然是哭着跑出咖啡馆的。
在她跑出去之前,她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有恐惧,有不甘,还有一丝……困惑。
她大概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女人,可以把自己的婚姻,经营成一场如此冰冷的交易。
我没有理会她。
我的目光,始终锁定在陈默身上。
“想好了?”我问。
他用力地点头,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好。”
我把纸推到他面前。
“现在,你来写。”
“写什么?”他茫然地问。
“写一份声明。”我说,“声明你自愿断绝和安然的一切联系。包括电话,微信,以及任何形式的线上线下接触。”
“写完,拍照,发给她。”
陈默的身体,僵住了。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林优,你……你一定要做得这么绝吗?”
“绝?”我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陈默,这不是绝情,这是程序。”
“你选择了B方案,就要遵守B方案的执行流程。”
“这是第一步:风险剥离。我们要确保,导致这次‘合同’出现问题的风险源,被彻底清除。”
“这不只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
“如果你连这一步都做不到,那么,我们之间,就没有任何再谈下去的必要了。”
我的语气,不容置喙。
陈默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眼神,从挣扎,到痛苦,最后,变成了彻底的死寂。
他拿起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他的手,在抖。
写得很慢,很用力,纸张几乎要被划破。
写完,他拿出手机,拍照,点开安然的微信头像,发送。
然后,他当着我的面,删除了安然的微信。
做完这一切,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倒在椅子上。
“现在,可以了吗?”他哑着嗓子问。
“可以了。”我点点头,把那张纸收了起来,“这是第一份文件。”
“明天上午九点,民政局门口见。”
“为什么要去民政局?”他警惕地问。
“去打印我们的婚姻信息,然后去公证处。”我说,“我要确保我们的‘忠诚协议’,万无一失。”
“林优,”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力,“我们之间,一定要变成这样吗?”
“变成什么样?”我反问。
“像……像在签一份商业合同。”
“不好吗?”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商业合同,权责清晰,赏罚分明。违约了,就要赔偿。这比虚无缥缈的爱情和道德,要可靠得多。”
“陈默,我不是不相信感情。”
“我只是,不再相信一个曾经背叛过我的人的感情。”
“所以,我需要一些更坚固的东西,来保障我的下半生。”
“比如,规则,和钱。”
说完,我站起身,拎起包。
“明天九点,别迟到。”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径直走出了咖啡馆。
外面的天,已经开始蒙蒙亮了。
一场大雨过后,空气清新得像水洗过一样。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和陈默的婚姻,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叫“林优和陈默的家庭”的有限责任公司。
而我,是这家公司的董事长,兼首席风控官。
6.
那份《夫妻忠诚与财产约定协议》,我亲自草拟的。
逐字逐句,严谨得像一份上市公司年报。
共同财产的范围、重大开支的定义、忠诚义务的具体行为清单、违约责任的量化标准……
我甚至加入了“冷静期”和“观察期”的条款。
陈默在签字的时候,手抖得连笔都快握不住。
公证员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她看了看协议,又看了看我们。
“小夫妻,没必要弄得这么僵吧?”她好心地劝道。
我笑了笑,没说话。
陈默低着头,一言不发。
从公证处出来,阳光很好,刺得人眼睛发疼。
我们并排走在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像两个刚刚参加完一场葬礼的陌生人。
我们的婚姻,在那张盖了公证处红色印章的纸上,获得了法律意义上的“重生”。
但我们都心知肚明,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死了。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婆婆送来的那袋石榴,从冰箱里拿了出来,扔进了垃圾桶。
陈默看见了,嘴唇动了动,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然后,我把主卧里所有属于我的东西,都搬到了次卧。
“在‘观察期’内,我们分房睡。”我平静地宣布。
他没有反对。
我们的家,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场域。
明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合租的室友。
我们严格遵守着协议上的条款。
每天晚上,他会把手机上交给我检查。
微信,通话记录,支付软件。
我看得坦坦荡荡,他递得心如死灰。
我们开了一个联名账户,他每个月的工资,都准时打进去。
每一笔超过一千元的开销,他都会提前向我报备。
“林优,我中午要请客户吃饭,预算大概一千二。”
“可以。记得开发票。”
“林优,我车该保养了,4S店报价三千。”
“把报价单发我看一下。”
我们的对话,变成了这样。
精准,高效,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色彩。
他开始准时回家。
不再有借口和应酬。
每周六的下午,他会陪我去看一场电影,或者去逛一次超市。
这是协议里规定的“夫妻专属时间”。
他表现得很好。
像一个努力想要及格的学生。
他给我买我喜欢吃的菜,学着做我爱喝的汤。
他会在我生理期的时候,默默地把红糖水放在我的床头。
他甚至开始主动跟我聊起他工作上的事,那些他曾经觉得“说了你也不懂”的烦恼。
有一次,他给我看他新做的项目PPT。
“你帮我看看,这个逻辑有没有问题?”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拿过电脑,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给他提了三条修改建议。
他听得很认真,然后由衷地赞叹:“林优,你还是这么厉害。”
那一刻,我看着他眼里久违的,真诚的欣赏,心里,有那么一丝丝的松动。
或许,这样的“合同式婚姻”,也并没有那么糟糕。
它剔除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和矫情的爱恨,只剩下最赤裸的利益和需求。
他需要我的理智和能力,来为他的人生托底。
我需要他的顺从和配合,来保证我的安全感。
我们各取所需,公平交易。
婆婆又来过一次。
她看到我们分房睡,脸色很难看。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小两口闹别扭,哪有隔夜仇的?”
她拉着我的手,又把那个话题扯了出来。
“林优啊,我知道,没孩子这事,你心里也苦。但是,你看,陈默他都三十五了,我们陈家不能在他这里断了根啊。”
“要不,你们去试试那个……那个试管?我听隔壁王阿姨说,她侄媳妇就是做那个怀上的,双胞胎呢!”
以前,听到这些话,我只会觉得压抑和难过。
但那天,我却异常平静。
我抽出自己的手,看着婆婆,微笑着说:“妈,这件事,您不用操心了。”
“我和陈默,已经决定了。”
“我们这辈子,就我们两个人过。”
“如果您实在想要孙子,我建议您,劝陈默跟我离婚,然后,让他再找一个能生的。”
“到时候,我们分割财产,房子车子一人一半。他拿着那一半,应该也够再办一场风光的婚礼了。”
婆婆被我这番话说得目瞪口呆。
她大概从来没想过,一向温顺隐忍的我,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陈默正好从房间里出来,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他快步走过来,拉住婆婆。
“妈,你别说了!这是我们俩的事,我们自己会处理。”
他把我护在身后,对婆婆说:“我这辈子,就要林优。有没有孩子,都一样。”
婆婆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陈默,半天说不出话。
最后,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摔门而去。
家里,又恢复了安静。
陈默转过身,看着我。
“林优,对不起,我妈她……”
“没关系。”我打断他,“我不在意。”
我是真的不在意了。
当我对这段婚姻,不再抱有关于“爱”和“永远”的期待时,那些曾经能够轻易刺伤我的言语,就都变成了无关痛痒的噪音。
那天晚上,陈默没有回主卧。
他抱着一床被子,睡在了我次卧门口的地板上。
我打开门,看到他蜷缩在那里,像一只被遗弃的大狗。
“你干什么?”我问。
他抬起头,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林优,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像刚认识的时候那样。”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我没有回答他。
我只是把门开得大了一点。
“地板凉,进来睡吧。”
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狂喜的表情。
他抱着被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了我的房间。
他没有上床,只是把地铺打在了我的床边。
“我睡这里就好。”他说。
那一晚,我听着他近在咫尺的,均匀的呼吸声,失眠了。
我放在床头柜上的那个玉坠子,是婆婆在我们结婚时给我的。
她说,这是他们家传下来的,给长媳的。
温润,通透。
曾经,我视若珍宝。
出事之后,我把它摘下来,扔进了抽屉的最深处。
我伸出手,在黑暗中,轻轻地抚摸着它冰凉的表面。
或许,一切,真的可以重新开始?
我对自己说。
再给他一次机会。
也给自己一次机会。
7.
关系回温的迹象,是可观察的。
像春天里解冻的河水。
虽然冰面下依旧暗流涌动,但表面上,已经有了暖意。
陈默不再是那个只会说“累”和“让我静静”的男人。
他开始分享。
分享他工作中的趣事,分享他看到的搞笑段子,分享他童年时的糗事。
他会记得在我来例假前,把家里的冷饮都换成热饮。
他会在我加班晚归时,开着车,在我的公司楼下等我,手里捧着一杯热乎乎的姜茶。
他甚至开始研究起了旅游攻略。
“林优,等这个项目忙完,我们去澳洲吧?”他拿着一本旅游杂志,兴致勃勃地对我说。
“我想带你去大堡礁看珊瑚,去黄金海岸冲浪,去看看考拉和袋鼠。”
“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出去旅行了。”
我看着他眼里闪烁的光,有些恍惚。
我有多久,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了?
好像,要追溯到我们刚恋爱的时候。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眼睛里有星星,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向往和热情。
我点了点头。
“好。”
我们的生活,似乎正在一点点地,回到正轨。
那份冰冷的“忠诚协议”,被我锁进了保险柜,好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
陈默也再没有提过“安然”这个名字。
她就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圈涟漪后,就沉入了湖底,无声无息。
我几乎要以为,那场风波,已经彻底过去了。
我甚至开始反思自己。
是不是我以前,真的做得太“满”了?
是不是我的理智和独立,给了他太大的压力,把他越推越远?
婚姻,或许真的像跳一场双人舞。
你进,我退。
我退,你进。
总要有一个人,先放软身段。
我开始尝试着,去做那个放软身段的人。
我不再事事都自己扛着。
家里的灯泡坏了,我会娇嗔地跟他说:“老公,灯不亮了,我害怕。”
他就会立刻搬来梯子,三下五除二地换好。
然后,像个讨赏的孩子一样看着我。
“老婆,厉害吧?”
我会笑着给他一个拥抱。
“厉害,我的老公最厉害了。”
周末,我不再逼着他去完成“夫妻专属时间”的任务。
我会赖在床上,抱着他的胳膊撒娇。
“今天不想动,我们就在家看电影好不好?”
他会把我搂进怀里,亲亲我的额头。
“好,都听你的。”
我们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腻在一起。
做饭,看电影,聊天。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靠在他的肩上,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干净的皂香,有一种久违的安心感。
我甚至在想,要不要,把次卧的东西,再搬回主卧。
那个念头,像一棵小小的藤蔓,在我心里,悄悄地生了根,发了芽。
去澳洲的旅行,也被提上了日程。
我请了年假,订了机票和酒店。
出发前一天,我整理行李。
陈默从背后抱住我。
“这次,让我来。”
他把我的行李箱打开,一件件地,把我的衣服,护肤品,分门别类地装好。
细致得,像一个专业的收纳师。
他还往我的箱子里,塞了一个小小的急救包。
里面有创可贴,有肠胃药,有防过敏的药膏。
“那边紫外线强,海鲜也多,以防万一。”他叮嘱道。
我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眼眶有点发热。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的腰。
“陈默。”
“嗯?”
“谢谢你。”
他转过身,把我紧紧地拥在怀里。
“傻瓜,跟我说什么谢谢。”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头顶,轻轻地摩挲着。
“林优,等我忙完手头这个项目,我就去找你。”
“我们说好的,一起去大堡礁。”
“好。”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用力地点头。
那一刻,我真的相信,我们,已经雨过天晴。
我甚至,开始期待我们的未来。
一个没有孩子,但有彼此的未来。
8.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靠在窗边,看着地面上的城市,变得越来越小。
最终,变成了一个个模糊的光点。
我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悦。
这是一场迟到了太久的,属于我一个人的旅行。
我需要这个空间,来彻底地,与过去那个充满戒备和怀疑的自己告别。
然后,以一个全新的姿态,去迎接我和陈默“重生”的婚姻。
我在朋友圈发了一张窗外云海的照片。
配文:See you, and see me.
陈默几乎是秒赞。
评论:老婆,落地报平安。玩得开心,等你回来。
后面跟了一个大大的爱心。
我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十个小时的飞行,我睡得很好。
落地墨尔本,是当地的清晨。
阳光灿烂,天空蓝得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
我给陈默发了微信:已落地,一切安好。勿念。
他很快回复:好。在那边照顾好自己。
我租了一辆车,开始了我的环澳之旅。
大洋路,十二门徒,菲利普岛的企鹅归巢……
我把那些曾经只在杂志上看到过的风景,一一变成了我手机里的照片。
我每天都会和陈默分享我的见闻。
他会耐心地听我说完,然后告诉我,他今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
我们的沟通,前所未有的顺畅和甜蜜。
他告诉我,他手上的项目,进展很顺利,下周就能结束。
他已经开始看飞往澳洲的机票了。
“老婆,你想我了吗?”他会在视频里,这样问我。
“想了。”我会笑着回答。
我是真的想他了。
我想念他做的汤,想念他温暖的怀抱,想念他睡在我床边时,那均匀的呼吸声。
我觉得,我已经准备好了。
准备好,把那扇尘封已久的主卧的门,重新为他打开。
准备好,把那个象征着“陈家长媳”身份的玉坠子,重新戴回到我的脖子上。
我甚至,在墨尔本的药店里,买了很多保健品。
给婆婆的,给我父母的,还有……给他补身体的。
我决定,等这次旅行回去,我们再去看一次医生。
为了他,我愿意,再努力一次。
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
旅行的第十天,我来到了悉尼。
晚上,我坐在达令港的餐厅里,吃着海鲜,看着窗外的烟火。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微信好友申请。
头像是一个卡通女孩,昵称叫“一颗小草”。
验证信息是:林优姐,我是安然的室友,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说。
我的心,咯噔一下。
安然。
这个我已经快要忘记的名字,像一根淬了毒的针,毫无预兆地,再次扎进了我的生活。
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通过验证”。
对方几乎是立刻发来了一大段文字。
“林优姐,你好,冒昧打扰。我叫周婧,是安然的大学室友,我们现在一起合租。”
“我知道,可能我说这些话不合适,但是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自从上次那件事之后,安然的状态一直很不好。她辞了职,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瘦得脱了相。”
“我们都很担心她。”
“前几天,我无意中看到她的手机,才发现,陈默哥……他一直在偷偷联系她。”
“他没有用微信,是用短信,和一个新的手机号。”
“他跟安然说,他忘不了她,说他跟你在一起很痛苦,只是为了责任。”
“他说,他正在想办法,让你主动提离婚,这样,他就可以少损失一点财产。”
“他还给安然转了很多钱,说让她先别工作,好好养身体,等他。”
“林优姐,我觉得,你被骗了。”
“陈默哥他,根本就没有悔改。”
“他只是在演戏,演给你看。”
“这是他们的聊天记录,和转账记录的截图。我觉得,你应该知道真相。”
随着这段文字一起发过来的,是十几张截图。
一张张,清晰无比。
我点开第一张。
是陈默发给安然的短信。
“安安,对不起,都是我没用,让你受委屈了。”
“你再等等我,我保证,很快就会解决好一切。”
“她要去澳洲十几天,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我爱你,从来没有变过。”
日期,是我出发去澳洲的前一天。
也就是他抱着我,信誓旦旦地说“等我去找你”的那天。
我点开第二张。
是转账记录。
五万。
十万。
二十万。
最大的一笔,五十万。
备注是:给安安的补偿。
日期,是我们去公证处做完财产公证的第二天。
我的血,一瞬间,凉透了。
从头顶,凉到脚心。
窗外的烟火,还在“砰砰”地绽放,绚烂夺目。
映在我眼里,却只剩下一片惨烈的,燃烧过后的灰烬。
我以为的浪子回头,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我以为的雨过天晴,不过是另一场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宁静。
他不是在演戏给我看。
他是在演戏,给全世界看。
他用他的“深情”和“悔改”,把我,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我拿着手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餐厅里很热闹,人们在欢笑,在庆祝。
那些声音,离我那么远,又那么近。
像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回响。
我忽然想起,我出发前,他帮我整理行李箱的那个晚上。
他那么细致,那么体贴。
他把我的所有东西,都装了进去。
却唯独,漏了一样。
那个被我扔进抽屉深处的,婆婆给我的玉坠子。
他没有提醒我带上。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已经,为我规划好了结局。
他早就打定主意,不会再让我,做回“陈家长媳”了。
我笑了。
无声地,笑出了眼泪。
林优啊林优,你真傻。
你以为你是个精明的风控官,其实,你只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最大的风险投资品。
你投入了你的时间,你的感情,你的原谅。
最后,血本无归。
我擦干眼泪,拿出手机。
找到我那个常年合作的,国内最顶尖的离婚律师的电话。
拨了过去。
“王律,是我,林优。”
“我需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立刻,马上。”
“我要离婚。”
“所有的证据,我等下会打包发给你。包括我们之前公证过的那份忠诚协议,也包括……我刚刚收到的,新的证据。”
“我的要求只有一个。”
“让他,净身出户。”
飞机在万米高空平稳地飞行。
我的心,却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手机屏幕上,是周婧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
“林姐,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是我真的觉得,安然不该毁了自己,你……也不该被蒙在鼓里。”
我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回复了她。
“谢谢你。”
“你做得,很对。”
“有些脏东西,是时候,该清理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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