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空气里总飘着一股栀子花和潮湿泥土混合的甜腻气味。
我正在厨房里炖一锅芸豆排骨汤,小火咕嘟着,香气把整个屋子都填满了。
这是周明凯最爱的一道菜。
也是我们结婚六周年的纪念日。
我特意换了条新裙子,淡绿色的,衬得我皮肤白。
他回来的时候,我正把汤盛出来,准备喊他。
他却没像往常一样咋咋呼呼地喊“老婆好香”,而是沉默地换了鞋,径直走向沙发。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夏天午后的雷阵雨,说来就来。
“明凯,洗手吃饭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
他“嗯”了一声,眼睛却还黏在手机屏幕上,手指飞快地打着字。
我走过去,汤碗放在茶几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这才抬起头,眼神有些躲闪。
“今天……公司有点事,累了。”他解释道,声音干巴巴的。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的手机屏幕暗下去前,我瞥到了一个粉色的兔子头像,和一句没看完的话:“凯哥,你什么时候才……”
我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那锅我炖了两个小时的汤,仿佛也瞬间失了温度。
“谁啊?”我问。
“同事。”他把手机翻过去,盖在沙发上,动作快得像是在掩盖什么罪证。
“哪个同事用粉色兔子当头像,还叫你凯哥?”我的声音开始发抖。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林舒,你能不能别疑神一通的?就是个新来的实习生,问工作上的事。”
“工作上的事需要聊到这么晚?需要用这么亲密的称呼?”
我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砸过去。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
“你就是无理取闹!”他突然拔高了音量,像是要用声音压倒我心里的怀疑。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屏幕上跳动的,正是那个粉色的兔子头像。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死死地盯着他。
他慌乱地按掉了电话,眼神飘忽,就是不敢看我。
“周明凯。”我一字一顿地叫他的名字,“你对得起我吗?”
他沉默了。
这种沉默,比任何辩解都更伤人。
它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慢慢地割。
我突然觉得好笑。
我为这个家付出了什么?辞掉有大好前途的设计工作,甘心当一个洗手作羹汤的家庭主妇,伺候他,照顾孩子,孝敬他父母。
我得到了什么?
就是这穿心刺骨的沉默。
“我们谈谈吧。”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没什么好谈的。”他站起来,想躲回房间。
我一把拉住他,“今天必须说清楚!”
我的指甲可能掐疼了他,他猛地甩开我的手。
我手腕上戴着的五个银手镯,因为这个动作,撞在一起,发出一串清脆又刺耳的声音。
这五个手镯,是我妈留给我的遗物。
她说这是外婆传下来的,虽然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但能保平安。
从我记事起,就没离过身。
周明凯的目光落在我手腕上,眼神里突然迸发出一股说不出的厌恶和鄙夷。
“说清楚?好啊!”他冷笑一声,“林舒,我早就受够你了!受够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受够你身上这股子陈旧味儿!”
他指着我的手镯,一字一句地说:“尤其是这几根破银条子!又土又俗!叮叮当当的,跟个旧社会的丫鬟一样!我听着就烦!”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他竟然这么说我妈妈留给我的东西。
“你再说一遍?”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讨厌它们!就像讨厌现在的你一样!”他像是破罐子破摔,把所有恶毒的话都倒了出来,“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跟个黄脸婆有什么区别?那个白月,她年轻,她漂亮,她有活力,她才配得上我!”
白月。
原来那个粉色兔子叫白月。
真是个讽刺的名字。
我的心被他捅得千疮百孔,怒火却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
“周明凯,你混蛋!”我冲上去,想给他一巴掌。
他却抓住了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
“我混蛋?我早就想把这玩意儿给你扔了!”他另一只手粗暴地来扒我手上的镯子。
那镯子是闭口的,是我小时候戴上去,随着手腕长起来的,根本摘不下来。
他扒不动,眼里的疯狂更甚。
他拽着我,踉踉跄跄地冲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
“你干什么!”我吓得尖叫。
“扔了!把这些晦气的东西都扔了!”他疯了一样,把我的手拽到窗外,另一只手还在死命地往下撸。
镯子死死地卡在我的指关节上,皮肤被磨得火辣辣地疼。
外面下着雨,冰冷的雨点打在我手上,也打在我心上。
我怕了,我真的怕了。
我怕他会把我整个人都推下去。
“周明凯!你放手!会掉下去的!”我哭喊着。
“那就一起掉下去!”他吼着,眼睛通红。
我放弃了挣扎,任由他发疯。
终于,五个镯子被他连拉带扯,硬生生地从我手上撸了下来。
我的手腕和手背,被磨得血肉模糊。
他看也不看,抓着那五个沾着我鲜血的镯子,像是抓着什么垃圾一样,狠狠地朝窗外扔了出去。
“铛……铛铛……”
几声轻响,被楼下的草丛和雨声淹没。
世界安静了。
他也安静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打完一场仗。
我看着自己空荡荡、血迹斑斑的手腕,感觉那里好像缺了一块肉,连着心脏,空落落地疼。
我没哭,也没闹。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毛。
“我……我不是故意的……”他试图解释。
我转过身,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冲洗着手上的伤口。
水流冲刷着伤口,很疼。
但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戴过任何手串、手镯、手表。
我的手腕,就那么光秃秃的,像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也像一个无声的誓言。
我们没有离婚。
为了儿子乐乐,我忍了。
那晚之后,周明凯像是变了个人,对我小心翼翼,百般讨好。
他大概是怕我真的跟他鱼死网破。
他和那个白月,据说是断了。
我没去求证,因为已经没有意义了。
信任一旦破碎,就像摔碎的镜子,再怎么粘,都有裂痕。
我们的家,成了一个气氛诡异的舞台。
我们扮演着相敬如宾的夫妻,模范的父母。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会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腕,想起那个雨夜,想起那五个被扔掉的银手镯,想起我死去的妈妈。
心,还是会疼。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了六年。
乐乐上了小学,我用闲暇时间重拾了我的设计专业,开了个小小的烘焙工作室,在社区妈妈群里卖些自己做的蛋糕点心。
生意不温不火,但足够让我有点自己的积蓄,也找回了一点自我。
周明凯升了职,成了部门主管,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的酒气和香水味也越来越重。
我知道,他可能又有了新的“白月”、“黑月”。
但我已经懒得去管了。
我的心,早就在六年前那个雨夜,死了。
婆婆的六十大寿,办得很隆重。
亲戚朋友来了很多,把酒店的包厢挤得满满当当。
席间,婆婆拉着我的手,对着一众亲戚炫耀:“看我这儿媳妇,多能干,家里家外一把手,把我儿子照顾得妥妥帖帖。”
我扯出一个得体的微笑,心里却在冷笑。
照顾得好?好到可以在外面彩旗飘飘吗?
一个三婶婆,眼神尖,盯着我的手腕看了半天。
“哎,阿舒啊,你怎么手上光秃秃的?女人家,戴个镯子什么的,压得住福气。”
我还没开口,婆婆就抢着说:“她呀,不喜欢那些东西,明凯给她买过好几次金的玉的,她都不要。”
说着,她还朝周明凯使了个眼色。
周明凯立刻会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丝绒盒子,递到我面前。
“老婆,这是我特意给你挑的生日礼物,看看喜不喜欢。”
他当着所有亲戚的面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只翠绿的玉镯,水头很好,一看就价值不菲。
亲戚们发出一片惊叹声。
“哇,明凯对老婆真好!”
“这镯子,得好几万吧?”
“阿舒真有福气!”
我看着那只镯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以为,用钱就能弥补一切吗?
就能抹掉那个雨夜的伤害和羞辱吗?
“我不戴。”我轻轻地把盒子推了回去,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包厢里,却异常清晰。
所有人都愣住了。
周明凯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林舒,你别不识抬举!”他压低声音,咬着牙说。
“我就是不识抬举。”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的手腕,戴不了这么贵重的东西,会过敏。”
“你!”他气得说不出话。
婆婆赶紧打圆场,“哎呀,阿舒就是这个实在性子,不喜欢张扬。明凯,快收起来,回头让阿舒自己挑喜欢的。”
一场闹剧,就这么被强行压了下去。
回家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冷到冰点。
“林舒,你今天是不是故意让我下不来台?”周明凯一进门,就把那只玉镯狠狠地摔在玄关柜上。
“是。”我平静地承认。
他大概没想到我承认得这么干脆,愣了一下,随即怒火更盛。
“你到底想怎么样?六年了!你还想抓着那点破事不放吗?不就是几个破银镯子吗?我赔你个金的玉的还不行吗!”
“不行。”
“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妈留给我的!是你口中的‘破银条子’,是我心里无价的念想!你把它扔了,就像是把我妈从我心里又活生生地剜走了一次!”
我吼了出来,积压了六年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他被我的样子吓到了,半天没说话。
“都……都过去那么久了……”他喃喃地说。
“过不去。”我看着他,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周明凯,从你扔掉手镯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再也回不去了。”
说完,我没再看他,径直回了房间,反锁了门。
我靠在门上,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我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可原来,伤口一直都在,只是被我用厚厚的痂盖住了而已。
轻轻一碰,还是会血流如注。
那晚之后,我们的冷战升级了。
他开始夜不归宿。
我也不问。
我们就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唯一的交集,就是儿子乐乐。
我的烘焙工作室生意越来越好,社区团购的单子多到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租了小区楼下一个小门面,简单装修了一下,雇了个小姑娘当帮手。
每天闻着黄油和面粉的香气,听着烤箱定时器“叮”的脆响,我才感觉自己是真实活着的。
那天,我正在店里研究一个新的蛋糕配方,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是林舒女士吗?我们是XX仓储公司的。”
“是的,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您丈夫周明凯先生在我们这里租用了一个小型仓库,已经三个月没交租金了,电话也联系不上。按合同规定,我们有权清理仓库里的物品。这是他的紧急联系人电话,所以通知您一下。”
我的心,猛地一沉。
周明凯租仓库干什么?
“地址在哪里?我过去看看。”
挂了电话,我交代好店里的事,打车去了那个偏远的仓储公司。
仓库管理员领着我到了一个铁皮门前。
“就是这个,B-13号。”
他用一把大铁钳,“咔嚓”一声剪断了上面的锁。
铁门拉开,一股尘封的霉味扑面而来。
里面堆着一些杂物,几个纸箱,一把旧吉他,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运动器械。
我走进去,借着手机的灯光四处翻看。
在一个最里面的角落,我看到了一个沾满灰尘的旧工具箱。
是我家的。
我记得这个工具箱,是周明凯刚结婚时买的,后来嫌它旧,就换了新的。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把这个也搬到这里来。
我打开工具箱。
里面是一些生锈的扳手和螺丝刀。
我随手拨弄了一下,突然,我的手指触到了一个冰凉、圆润的东西。
我心里一动,把上面的工具都拿开。
工具箱的底层,静静地躺着五个已经氧化发黑的银手镯。
上面,还隐约能看到当年干涸的暗红色血迹。
我的血。
是他扔掉的那五个手镯。
他没有扔。
他骗了我。
他没有把它们扔下楼,而是藏了起来。
藏在了这个我永远不会发现的角落。
为什么?
我拿着那五个失而复得的手镯,站在空荡荡的仓库里,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如果说,六年前,他是因为一时冲动和愤怒扔掉了它们,我虽然心痛,但或许还能理解为“激情犯罪”。
可现在,我知道了真相。
他没有扔。
他只是当着我的面,做了一个扔的动作。
然后,趁我沉浸在伤痛中时,又偷偷地把它们捡了回来,藏在这里。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
他清醒地知道这手镯对我有多重要。
他清醒地选择用最残忍的方式来惩罚我、羞辱我。
他要的不是扔掉手_鐲_,他要的是看到我痛苦。
这个认知,比六年前亲眼看他扔掉手镯,更让我感到彻骨的寒冷。
我拿着手镯回到家。
周明凯还没回来。
我把手镯放在桌上,坐下来,静静地等着。
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质问?争吵?
好像都没有意义了。
我的心,已经冷成了一块冰。
直到深夜,他才带着一身酒气回来。
看到桌上的手镯,他瞬间酒醒了一半。
“你……你怎么找到的?”他脸色煞白。
“周明凯,你为什么要骗我?”我看着他,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我当时也是气疯了……扔出去我就后悔了,半夜我又偷偷下去找了回来……我怕你看到更生气,就……就藏起来了。”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后悔?”我冷笑,“你后悔的是惹我生气,还是后悔没有真的把它们扔掉?”
“我……”
“你不用说了。”我打断他,“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如果爱,又怎么会忍心用我最珍视的东西,来对我进行一场长达六年的、精心策划的凌迟?
“我没有!阿舒,我爱你的!”他急了,想来拉我的手。
我猛地站起来,躲开了。
“别碰我。”
我的目光落在那五个发黑的银手镯上。
它们像五个黑色的圆圈,圈住了我六年最可悲的时光。
妈妈,对不起。
我没有保护好你留给我的东西。
也没有保护好我自己。
从仓库回来的那个晚上,我一夜没睡。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离婚。
这一次,不是气话,也不是威胁。
是通知。
我需要钱。
我需要一笔启动资金,来为我和乐乐的未来做打算。
我的烘焙店虽然能赚钱,但都是小打小闹。
我想把它扩大,真正做成自己的事业。
我需要一笔钱,来打这场离婚官司,来争取乐乐的抚养权,来让我和他爸彻底分割干净。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五个银手镯上。
它们静静地躺在首饰盒里,黑漆漆的,像是在嘲笑我的天真。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很小的时候,妈妈给我戴上这镯子时,曾摸着我的头说:“舒舒,这里面有妈妈给你存的嫁妆,是外婆教的法子。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动它。”
那时候我小,只当是个玩笑话。
银镯子里面怎么存嫁妆?
难道还能塞金豆子不成?
这么多年,我几乎都忘了这件事。
可现在,在这个“万不得已”的关头,这句话却清晰地从我记忆深处冒了出来。
难道……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海中形成。
我从工具箱里,找出那把当年周明凯买的小钢锯。
我拿起一个手镯,把它固定在台钳上。
我的手在抖。
如果里面什么都没有,那我就是毁了妈妈留给我最后的念想。
可如果……如果妈妈说的是真的呢?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拉动了锯子。
“嘎吱……嘎吱……”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
银屑纷纷落下。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突然,“咔”的一声轻响,锯条似乎碰到了一个比银更硬的东西。
我停下来,凑近了看。
在小小的锯口处,我看到了一点异样的、黄澄澄的光。
是金色!
我的心狂跳起来。
我加快了速度,几分钟后,手镯被我锯开了一个小口。
我用钳子把开口掰大。
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了。
手镯是空心的。
里面,竟然严严实实地盘绕着一根极细、却极亮的金丝!
这根金丝被盘得非常紧密,像一卷小小的弹簧。
我颤抖着手,把那卷金丝从手镯里抽了出来。
它在我手心展开,沉甸甸的,闪着温暖又坚实的光。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又拿起第二个,第三个……
每一个手镯里,都藏着同样一卷金丝。
五个手镯,五卷金丝。
我把它们放在电子秤上。
加起来,足足有150克。
按照现在的金价,这是一笔不小的钱。
足够了。
足够我打官司,足够我扩大店面,足够我带着乐乐开始新的生活。
我握着那些金丝,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我哭得泣不成声。
不是因为周明凯,不是因为这六年的委屈。
而是因为我的妈妈。
我那个温柔又智慧的妈妈。
她好像早就预见到了我的未来可能会有坎坷,所以用这种最朴素、最隐秘的方式,为我准备了一份最坚实的保障。
她把最珍贵的爱,藏在了最不起眼的银镯里。
而我,却戴着这份沉甸甸的爱,被一个男人伤得体无完肤,还差点把它彻底弄丢。
妈妈,对不起。
妈妈,谢谢你。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把那五卷金丝和被锯开的银镯子收好。
然后,我化了一个精致的妆,换上了我最贵的那条裙子。
我走进书房,周明凯宿醉未醒,正趴在桌上睡觉。
我把一份打印好的文件,轻轻地放在他面前。
上面是三个大字:离婚协议书。
他被我弄醒,揉着惺忪的睡眼,看清了纸上的字。
“林舒,你又闹什么?”他一脸不耐烦。
“我没闹。”我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你看一下,没问题就签字吧。”
他嗤笑一声,把协议书推到一边,“我不会签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你会签的。”我笃定地说。
“哦?我凭什么签?离了我,你带着个孩子,连自己都养不活。”他靠在椅背上,一脸的傲慢和鄙夷。
这是他一贯的逻辑。
他笃定我离不开他,离不开他提供的这个“家”。
“周明凯,”我看着他,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还是六年前那个,被你扔掉几个银镯子就哭天抢地的林舒?”
他愣住了。
我从包里,拿出几张照片,甩在他面前。
照片上,是他和一个年轻女孩在各种高档餐厅、奢侈品店亲密无间的样子。
时间,地点,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这是白月?不对,看着比白月还年轻。这是……新上任的粉色兔子?”我调侃道。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你……你调查我?”
“这不叫调查,这叫取证。”我把另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这是你这两年的信用卡账单,酒店开房记录,还有给你这位‘红颜知己’买车买包的转账记录。周明凯,如果我把这些东西都提交给法院,你猜,在判定你为过错方之后,财产会怎么分割?”
他死死地盯着那些文件,手开始发抖。
“还有,”我慢悠悠地补充道,“你以为你藏在小舅子名下的那套公寓,和帮你代持的那些股票,就真的天衣无缝了吗?”
他猛地抬起头,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你……你怎么会知道?”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学着他的口气,冷冷地说,“周明凯,你太小看我了。也太高估你自己了。”
这几年,我不是什么都没做。
我在经营我的烘焙店,也在经营我的人生。
我学会了看财报,学会了查资料,学会了用法律保护自己。
我不再是那个只懂得围着灶台转的女人。
他终于怕了。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恐惧,让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阿舒……老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开始求饶,想故技重施。
“晚了。”
我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协议上写得很清楚,房子归我,因为乐乐要在这里上学。车子归你。你名下的存款,我们一人一半。至于你那些藏起来的资产,我也不跟你计较,就当是我这几年青春的损失费。”
“这不公平!”他跳了起来,“房子是婚前财产,凭什么给你!”
“凭你是过错方。也凭我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让你在单位身败名裂。”我淡淡地说,“你自己选。”
他瘫坐回椅子上,面如死灰。
他知道,我手里有他的死穴。
“我还有一个条件。”我说。
“什么?”
“那五个银手镯,我要拿回来。”
他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你要那个干什么?已经……已经被我扔了。”
他还在撒谎。
我没戳穿他,只是说:“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挖地三尺也好,重新做一个一模一样的也好。三天之内,我要见到它们。”
“那东西根本不值钱……”
“它值不值钱,不是你说了算。”我打断他,“周明凯,这是我最后的底线。你给我,我们好聚好散。你不给,我们就法庭上见。”
说完,我转身离开书房,留下他一个人在里面崩溃。
我知道他会妥协的。
因为他最爱的,从来不是我,也不是那些外面的莺莺燕燕。
他最爱的,是他自己,是他的名声、地位和钱。
果然,两天后,他红着眼睛,把那个旧工具箱放在了我面前。
“找到了。”他声音沙哑。
我打开箱子,那五个发黑的镯子,静静地躺在里面。
我把它们拿出来,放进我自己的首饰盒里。
然后,我在他面前,签下了我的名字。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不甘,有悔恨,但更多的是一种陌生的感觉。
“林舒,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我抬起头,看着这个我爱了小半生的男人,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没变。我只是找回了原来的自己。”
那个在周明凯出现之前,自信、独立、有自己事业和梦想的林舒。
“你知道吗?”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锯开了那几个镯子。”
他一脸茫然。
“你猜里面有什么?”
他摇摇头。
“里面是金子。我妈留给我的,真正的嫁妆。”
我看着他脸上由茫然转为震惊,再转为不可思议的表情,心里涌起一股报复的快感。
“你口中又土又俗的‘破银条子’,比你送我的任何一件礼物都贵重。周明... 它不仅给了我离开你的底气,更让我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他下意识地问。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女人真正能依靠的,从来不是男人廉价的誓言和昂贵的礼物,而是藏在骨子里的底气,和握在手里的实力。”
说完,我拿起签好字的协议,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他颓然倒地的声音。
我没有回头。
外面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看着自己空了六年的手腕,第一次,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办完离婚手续那天,天气格外晴朗。
我拿着那本崭新的绿色小本子,走出民政局的大门,感觉连空气都是自由的。
周明凯没有来,是他的律师代办的。
也好,省得相看两生厌。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金店。
我把那150克金丝,加上我这几年攒下的一些积蓄,全部换成了一根沉甸甸的金条。
握着那块冰凉又坚实的金条,我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这就是我的底气。
然后,我去了我那个小小的烘焙店。
我对我的帮工小妹,一个叫莉莉的姑娘说:“莉莉,我们准备扩张了。”
莉莉惊喜地瞪大了眼睛,“真的吗,舒姐?”
“真的。”我把一份我熬了好几个通宵做的商业计划书拍在她面前,“我要把对面的门面也盘下来,打通。一半做零售区,一半做烘焙教室。我要做我们这个城市最专业的私房烘焙品牌。”
莉莉看着计划书,眼睛里闪着光。
“舒姐,我跟你干!”
接下来的日子,忙碌得像个陀螺。
装修,办执照,进设备,研发新产品,招募新员工。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我的事业里。
每天累得沾床就睡,根本没时间去想那些糟心事。
周明凯那边,倒是出了不少状况。
我听以前的邻居在社区群里八卦,说他因为作风问题,被人举报了。
虽然最后没查出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但升迁是彻底无望了,还被调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闲职部门。
他那个小舅子,因为帮他代持资产的事,跟老婆闹得不可开交,差点离婚。
而他那位年轻漂亮的“红颜知己”,在他失势之后,也毫不留恋地离开了他。
据说走的时候,还把他那辆车给开走了。
真是树倒猢狲散。
有一次,我在超市碰到他。
不过短短几个月,他像是老了十岁。
头发白了不少,背也有些佝偻,眼神浑浊,再也没有了以前的意气风发。
他看到我,想上来打招呼,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只是颓然地推着购物车走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不恨了,也不怨了。
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我的烘焙店,“舒心烘焙”,在三个月后,重新开业了。
开业那天,花篮摆满了门口。
我的朋友,我的老顾客,甚至社区街道办的主任都来捧场。
我穿着一身干练的白色厨师服,站在我的新店里,看着来来往往的客人,闻着满屋子的奶油香气,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乐乐穿着和我同款的小号厨师服,像个小大人一样,在店里帮忙招呼客人,递送试吃的小蛋糕。
他长高了不少,眉眼间越来越像我。
婆婆也来了。
她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
“阿舒,是明凯对不起你。是我们周家对不起你。”
我拍了拍她的手,递给她一块刚出炉的蔓越莓司康。
“都过去了。尝尝这个,新配方。”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
她大概没想到,离开她儿子的我,不仅没有落魄潦倒,反而活得更加精彩。
开业酬宾的活动很成功。
我们的线上社区团购业务,因为实体店的加持,订单量暴增。
烘焙课程也报满了。
我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晚上,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我和莉莉瘫坐在椅子上,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舒姐,我们今天营业额破万了!”莉莉拿着手机,兴奋地对我喊。
“是吗?”我笑了起来,“那这个月给你发奖金。”
“谢谢舒姐!”莉莉欢呼雀跃。
我看着窗外璀璨的夜景,和玻璃窗上倒映出的自己的脸。
那张脸上,有疲惫,但更多的是自信和光彩。
我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那个一直带在身边的首饰盒。
盒子里,是被我锯开的五个银手镯。
我把它们拿出来,一个一个,仔细地擦拭干净。
虽然有了豁口,虽然不再完整,但它们在我眼里,却比任何珠宝都更珍贵。
它们是我过去的枷锁,也是我未来的钥匙。
它们见证了我的软弱和痛苦,也见证了我的觉醒和重生。
我拿着它们,去了附近一家相熟的银匠铺。
老师傅看了看,问我:“姑娘,这都坏了,还修它干嘛?”
“我不修。”我说,“师傅,我想请您把它们融掉,重新打一个东西。”
“打什么?”
我想了想,笑了。
“打一只凤凰。”
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
几天后,我拿到了我的新首饰。
老师傅手艺很好。
那只用五个旧手镯融化后重新打造的银凤凰,栩栩如生。
它的翅眼是两颗细小的红玛瑙,通体被打磨得锃亮,每一个羽毛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我把它做成了一枚胸针,别在了我厨师服的领口。
从此以后,它将陪着我,开启我人生的新篇章。
我的事业,蒸蒸日上。
“舒心烘焙”成了我们这个城市小有名气的网红店。
我接受了本地美食杂志的专访,上了电视节目。
我不再是那个躲在男人身后的周太太,我是林舒,是“舒心烘焙”的创始人。
乐乐在我的陪伴下,健康快乐地成长。
他成绩优异,性格开朗,还是学校里的小小主持人。
有一次开家长会,老师对我说:“乐乐妈妈,你把孩子教育得真好。他特别自信,也特别有主见。”
我看着坐在旁边,正一脸骄傲地看着我的儿子,心里暖洋洋的。
我知道,一个自信、阳光的母亲,才能养出同样自信、阳光的孩子。
我庆幸自己当初勇敢地走出了那段窒息的婚姻。
至于周明凯,我后来再也没见过他。
听说他辞了职,离开了这个城市。
去了哪里,过得怎么样,我一概不知,也不想知道。
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一个周末的下午,店里不忙。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喝着咖啡,看着街上人来人往。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我身上。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想遮一下眼睛。
阳光照在我光洁的手腕上,留下一个温暖的光斑。
空了六年的手腕,现在依然空着。
但我已经不再觉得它是一个伤疤。
它是一种自由。
一种可以随心所欲,选择戴或不戴的自由。
莉莉走过来,递给我一个快递盒子。
“舒姐,你的快递。”
我有些疑惑,我最近没在网上买东西。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精致的丝绒盒子。
打开盒子,我愣住了。
里面是一只非常漂亮的手镯。
不是金,也不是玉,而是用极细的银丝和彩色宝石编织而成,设计得非常巧妙,像一道绚丽的彩虹。
盒子里还有一张卡片。
上面是一行清秀的字迹:
“送给最勇敢的凤凰。愿你的未来,如彩虹般绚烂。”
没有署名。
我拿着手镯,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我不知道是谁送的。
也许是某个一直默默支持我的顾客,也许是某个欣赏我的朋友。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终于可以坦然地接受一份来自别人的善意和欣赏。
我把手镯戴在了我的手腕上。
尺寸刚刚好。
彩色的宝石在阳光下,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真好看。
我看着手腕上的彩虹,又摸了摸胸口那只银凤凰胸针。
一个代表着未来,一个铭记着过去。
它们都是我的一部分。
我的人生,也许有过乌云和暴雨,但雨过之后,总会看到彩虹。
我的手腕空了六年,但我的心,终于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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