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朱枫从香港动身,口袋里装的不是证件,不是密码,最上面压着一张纸,阿菊写的,说妈孩子到了,你快来看看我们,台北那边门是开着的,邻里问起,她抬头说,这是我亲姑妈,身份这事不用编,情摆在那里,提行李进门那一下像回家,灶台上有热气,人间有牵挂。
阿菊眼里,这个“妈”,不是挂牌子的人,是东北大风里把她手揣进棉袄里的人,是蹲下身给她量脚的人,是捡起破字帖陪她念的人,是托人把她送进无线电学校的人,饭桌上让一双筷子的人,灯下替她补衣角的人。
风声一紧,墙角的影子长,警铃响过,人就变成了一串要核对的名字,一九五零年,门口站上人,屋里翻出东西,朱枫被带走,阿菊把嘴闭上,把那层血亲从口头上扯掉,对外说我不认识,骨灰不去领,案子不去问,全家收拾,钥匙放下,搬走,像从地图上擦掉一行字。
这前前后后不是轻描淡写的转身,最初那封信是她提笔写的,来台那步是她拉开的门,邻里打招呼她说亲姑妈,街坊有人看见的,风向转过来,楼道里有人窃声议论,电台里开始念名单,家里被搜过一回又一回,她回身把所有的线一刀断掉,门口的鞋印都要抹干净。
旁人看着冷,街上会指指点点,白色恐怖的台北,巷口的路灯暗,夜里有人走了没有回声,传言一句话就能把一户人家推到墙角,王昌诚的工作没了,孩子学校那边说要处分,单位的眼神都躲着,纸上不写她的错,身上贴着死人名,门外有人看,屋里有人哭,饭还是要煮,米还是要省。
她撑不住,肩膀宽度也就这么点,她不是站哪一队,她是想把孩子的学费交上,把家里灯留着,活下去成了唯一的算盘,她也可以去认骨灰,可以去门口喊一句名,也可以把头昂起来像那个人一样硬,可她不是那个人。
她是凡人,柴米油盐打底,床头有孩子睡,夜里有屋檐滴水,不会在审问的灯下挺直腰板到天亮,不会在墙角留话给外面的人,她最不该,是把这个选择系在背后那个人的名字上,那个把她当一家人的人。
真相不是戳指头喊谁害谁,更多的是不伸手,事情顺着坡下去,她没有说不,蔡孝乾开了口,线头牵到阿菊家,问话的人坐下,抄录的人记,朱枫在交代里提过舟山的落脚点,这道门后来到了王昌诚手里,配合审查三个字摆在纸面上,去哪里找证据,她没有站出来说一句她是谁,她没有给这个身份留一个活路。
监狱里的日子过得慢,吞金自尽被救回来,身上有伤,嘴上没话,审问一轮又一轮,窗外日头照进来又退下去,阿菊在屋里烧菜,收音机念到“朱谌之”,手一抖,菜叶掉了几片在案板边,她把锅盖盖上,桌子擦干净,从那以后没有再在嘴边提这个名。
时间往后挪,九十年代,有人带着照片敲门,朱晓枫站在门口问了一句,你认识朱谌之,她看了很久,眼神飘过去又收回来,咽了口气,只说不认识,嘴上这三个字落地,身体不听使唤,夜里开始睡不稳,常常坐起来,窗帘边缘漏一丝亮,抱着孩子小时候的旧棉鞋在手上揉,低声念的是当年那一步是我写信喊她来的,是我开门让她进的。
照片夹在枕头下,日子一天天过,没人知道,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不是断绝,这是用刀在心上留一道口子,临终那天,她让人把那张照片放在胸前,手搭过去,轻轻按住,说我不是不认,我是不敢认。
再往回看,朱枫是隐蔽战线上的人,行李简单,心思清楚,从香港那一程起脚,马场町那边排着枪,走过去也不退,她把这条路当成该走的路,她对党,对人民,对那个冬天里把小手塞进她棉袄口袋的小姑娘,都能抬头说一句我尽了力。
阿菊是普通人,风口上站不稳,选了护住家,为母的心在那儿,她没有把人推向深渊,她眼睁睁看着事往前走,她把自己缩在角落里,沉着,不说,街上的人只在广播里听到匪谍两个字,一个亲人变成一行字,她不是英雄,也不是恶人,她在乱世里想做成一个人想做的样子,走到路口,发现脚下的地不是她能踩住的那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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