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卫国,今年五十了。
五十岁,对一个男人来说,是个坎儿。不好不坏地卡在中间,往上够不着天,往下退又不甘心。
我在一个半死不活的国企里混日子,职位叫“综合管理部副主任”,听着像那么回事,其实就是个管着食堂采购和单位车辆调度的闲差。工资不高不低,饿不死,也发不了财。
老婆陈静是中学老师,管得严,对自己严,对儿子严,尤其对我严。
儿子李天,刚大学毕业,在一家互联网公司“996”,一个月拿一万多,比我这老头子挣得都多。但他累,每次回家,眼窝都是陷下去的。
这就是我的五十岁。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无色无味,一眼能望到退休那天。
直到今年过年。
大年三十的晚上,春晚的歌舞升平在电视机里喧嚣,我和老婆儿子在饭桌上,吃着一年中最丰盛的一顿饭,却各有各的心事。
“爸,明年我想换个工作。”儿子夹了块排骨,头也不抬。
陈静的筷子“啪”地一声顿在碗沿上:“换什么换?现在工作多难找!你那公司虽然累,好歹是大厂,说出去有面子。”
“面子能当饭吃吗?天天加班到半夜,我感觉自己快猝死了。”
“瞎说什么!”陈静瞪他。
我喝了口闷酒,没说话。我懂儿子。那种身不由己,那种被磨平棱角的无力感,我懂。因为我也一样。
大年初一,按照老规矩,全家要去我大舅子,也就是陈静的哥哥家拜年。
她哥张强,自己开了个小装修公司,前些年赶上好时候,挣了点钱。买了市中心的大平层,开着五十多万的奥迪A6。
每年去他家,都像是一场小型的“人生成功案例分享会”。而我,永远是那个坐在角落里,默默喝茶的反面教材。
一进门,张强的大嗓门就轰了过来:“哟,卫国,陈静,来了啊!快进来坐!”
他老婆,我嫂子,热情地拉着陈静的手,嘘寒问暖。他们女儿,刚从国外留学回来,一身名牌,用流利的英语接着电话。
客厅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都是亲戚。有我那在银行当个小主管的表弟王斌,还有几个远房的叔伯。
寒暄,发红包,吃水果。一套流程走下来,气氛就热了。
张强从柜子里拿出一副崭新的扑克牌,往桌上一拍:“来来来,光坐着多没劲,玩会儿‘诈金花’,一百的底,上不封顶!”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不怎么赌,但每年过年,都会被拉着玩,输赢不大,图个乐呵。
可一百的底,上不封顶,这就不是乐呵了。
陈静在旁边拉了拉我的衣角,眼神里是明确的“不许”。
我刚想找个借口推了,张强已经把位子都安排好了:“卫国,你坐这儿,风水好!王斌,你坐他对面。来来来,换钱换钱!”
他拿出一个POS机,几个亲戚刷刷地刷卡,换来一沓沓红色的百元大钞。那架势,不像过年,像进了澳门的赌场。
我兜里就揣着老婆给的三千块“过节活动经费”,还是准备给各路小辈发红包的。
“我……我就玩玩,不用换那么多。”我有点窘迫。
张强一把搂住我的肩膀,把一沓至少一万块的钱塞到我面前:“嗨,自家兄弟,说什么呢!算我的,赢了你拿着,输了算我的!”
话说到这份上,我再推辞,就显得太不给面子,太小家子气了。
陈静的脸已经拉得老长。
我只能硬着头皮坐下。
第一把牌,我没看,直接扔了。
第二把,我跟了两手,看牌,一对J,不算小。我没敢诈,跟到最后,居然赢了。桌上多了七八百。
我的心跳开始有点加速。
接下来的半小时,我手气出奇地好。不是来对子,就是来顺子,甚至还抓到一把金花。
我面前的钱,慢慢堆成了一座小山。
我开始有点飘了。那种感觉很奇妙,好像一直被压抑的某种东西,突然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我说话的声音大了,开玩笑的次数多了,甚至敢跟张强顶两句嘴了。
桌上的气氛也变了。
一开始的欢声笑语,渐渐被沉默和香烟的烟雾取代。只有发牌、下注、摔牌的声音。
张强的额头开始冒汗,他点的烟一根接一根,面前的钱越来越少。
表弟王斌也紧锁着眉头,不停地看手机,估计是在算自己输了多少。
只有我,面前的红票子像有生命一样,不断地自我繁殖。
陈静几次想过来叫我走,都被嫂子拉住,劝着去看电视,去吃水果。她坐在远处的沙发上,像一尊焦慮的雕像,视线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我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像针一样扎着我的后背。
但我停不下来。
赢钱的快感,太上头了。它不仅仅是钱,更是一种证明。
证明我李卫国,五十岁了,运气还没走完。证明我这个“”,也能有扬眉吐气的一天。
牌局一直持续到晚上。晚饭都是嫂子端到牌桌上来的。
我胡乱扒拉了两口,眼睛就没离开过牌桌。
某一刻,我接了一把牌,三张牌捏在手里,我用指尖捻开一个角。
黑桃A。
再捻开一张。
红心A。
我的心跳瞬间冲到了嗓子眼。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
最后一张,我没敢看。
这一把我坐庄。
张强上来就扔了两千:“加注!”
王斌跟了。
另一个亲戚也跟了。
轮到我,我把面前一半的钱推了出去,声音有点发颤:“我跟,再加一万。”
桌上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都看着我。
张强眼睛都红了,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牌,又看了一眼我,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出点什么。
我努力让自己面无表情,但捏着牌的手,指关节已经发白。
“好!我跟你!”张强从钱包里又掏出一沓钱,狠狠砸在桌上,“再加两万!我看你是不是偷鸡!”
王斌犹豫了一下,把牌扣了。
另一个亲戚也弃了牌。
桌上只剩下我和张强。
赌注已经高得吓人。桌子中央那堆钱,红彤彤的一片,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开不开?”我问张强。
“开!凭什么不开!”他吼道,“我就不信你牌比我大!”
他亮出牌,一对K,带一个Q。
不小了。
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我慢慢地,一张一张地,把我的牌翻了过来。
黑桃A。
红心A。
最后一张,我闭着眼睛翻的。
当我睁开眼,看到那张方片A的时候,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豹子A。通杀。
张强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在椅子上,半天没说出话来。
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我才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这……这把多少钱?”
王斌帮忙清点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说:“卫国哥……连本带利,这把……这把你赢了……十二万。”
我脑子“嗡”的一声。
那天晚上,牌局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没人再有心思玩下去。
临走前,我清点了一下我的“战利品”。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我赢了六十三万七千块。
六十三万七千块。
我干一辈子,不吃不喝,都攒不下这么多钱。
张强最后连POS机都刷爆了,给我打了好几张欠条。他脸色铁青,送我们出门的时候,连句客套话都说不出来了。
回家的路上,陈静开着车,一言不发。
我坐在副驾上,怀里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包,里面装着二十多万现金,剩下的都在我的银行卡里,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个不停。
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卫国。”陈静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啊?”
“你高兴吗?”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高兴吗?当然高兴!我这辈子都没这么高兴过!
“这钱,是烫手的。”她说,“是拿亲戚关系换来的。你今天赢的不是钱,是仇人。”
“说什么呢!一家人,玩玩牌,有输有赢很正常嘛。他张强有钱,输这点算什么?”我嘴硬道。
“正常?你见过谁家过年玩牌,一晚上输赢几十万的?李卫国,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疯!我就是手气好!”我提高了音量,“你哥有钱的时候,你看过他正眼瞧过我吗?每年去他家,我跟孙子似的!今天我赢了他,我就高兴!怎么了?”
车里又陷入了沉默。
回到家,我把那二十多万现金全倒在床上。
红色的钞票铺满了半张床,在灯光下散发着一种奇异的诱惑力。
我像个孩子一样,扑到钱堆里,把脸埋进去,闻着那股油墨的特殊味道。
我发财了!我李卫国发财了!
陈静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我,眼神里有鄙夷,有失望,还有一丝恐惧。
“李卫国,你把钱收起来。明天,把钱还给你哥。”
“凭什么!”我从钱堆里抬起头,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狮子,“我凭本事赢的钱,为什么要还?”
“这不是本事,这是赌博!是祸害!”
“祸害?我看是好事!有了这笔钱,儿子换工作就不用愁了,想创业都行!我们也能把房贷还了,换辆好车!你不是一直想去欧洲旅游吗?现在都可以了!”
我描绘着美好的蓝图,但陈静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我不要。这种钱换来的旅游,我嫌脏。”
她说完,转身进了次卧,“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那一晚,我一个人睡在铺满钱的大床上。
我失眠了。
我一会儿兴奋地计划着这笔钱怎么花,一会儿又想起张强那张铁青的脸和陈静冰冷的眼神。
钱的味道,和不安的感觉,交织在一起。
我告诉自己,陈静就是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亲戚嘛,过两天就好了。等我用这笔钱干出点名堂,他们只会羡慕我,巴结我。
对,一定是这样。
大年初二,按习俗是回娘家。
一大早,陈静就起来了,眼睛肿得像核桃。
“今天,你必须跟我回去,把钱还了,给你哥道个歉。”她站在床边,像个即将宣判的法官。
我一骨碌爬起来,把床上的钱迅速收进包里,拉上拉链,紧紧抱在怀里。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钱是我赢的,我不可能还。”
“李卫国!”她尖叫起来,“你是不是被钱迷了心窍了!为了钱,你连亲戚都不要了?连我这个老婆都不要了?”
“你别给我上纲上线!”我也火了,“我说了,这钱是我凭运气赢的,光明正大!你哥输不起,那是他的问题!你作为我老婆,不向着我就算了,还胳-膊-肘-往-外-拐?”
我们大吵了一架。
这是我们结婚二十多年来,吵得最凶的一次。
最后,陈静哭着摔门而出,自己回了娘家。
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空荡荡的房间,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我拿起手机,想给谁打个电话。翻遍了通讯录,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分享我“喜悦”的人。
同事?他们只会觉得我疯了。
朋友?我哪有什么真正的朋友。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是表弟王斌。
“喂,卫国哥。”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谄媚。
“啊,王斌啊,有事吗?”
“哥,你今天有安排吗?昨天没玩尽兴,要不……咱们下午继续?”
我心里一动。
继续?
我昨天赢了那么多,今天再去,是不是有点……太贪心了?
可昨晚那种掌控一切,那种被好运包裹的感觉,又像毒品一样,诱惑着我。
“这个……不太好吧?”我假装犹豫。
“有什么不好的!过年嘛,就是图个乐呵。再说了,你昨天手气那么旺,今天肯定也差不了!我们都等着沾沾你的财气呢!”
沾沾我的财气?
我心里冷笑一声。
你们是想把输的钱赢回去吧。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另一个更强大的声音在说:去!为什么不去?既然运气来了,就该牢牢抓住!说不定,今天能赢更多!到时候,我就不是六十多万了,可能就是一百万,两百万!
有了两百万,我还上什么破班?直接退休!去他妈的“综合管理部副主任”!
“行吧。”我听到自己说,“在哪儿玩?”
“还是老地方,你嫂子家!强哥也在,他说昨天是他状态不好,今天一定要扳回一局!”
我挂了电话,心脏“怦怦”直跳。
我打开衣柜,挑了件自己最贵的夹克穿上。对着镜子,我仔细梳了梳已经有些稀疏的头发。
镜子里的人,眼睛里闪着一种陌生的光。那是欲望和野心的光。
我感觉自己又年轻了二十岁。
我提着那个装钱的包,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军,雄赳气昂地出了门。
我没开车,打了辆出租。
坐在车上,我甚至开始想象,如果今天再赢个几十万,我就去提一辆宝马X5。到时候开到单位去,看那帮同事是什么表情。
到了张强家,气氛和昨天完全不同。
客厅里烟雾缭绕,像着了火。
张强、王斌,还有昨天那几个亲戚,都已经坐在牌桌前了,人手一杯浓茶,表情严肃得像是在开追悼会。
见我进来,张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卫国,来了啊。坐。”
没人再叫我“卫国哥”,也没人再跟我开玩笑。
我成了他们的敌人。
我也不在乎。在赌场上,没有亲戚,只有输家和赢家。
我把包放在脚边,坐了下来。
“今天怎么说?”我问。
“规矩不变。”张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一百的底,上不封顶。不过今天,咱们玩通宵,谁也别想提前跑。”
我心里一凛。
玩通宵?这是要往死里整啊。
但我没有退路。我已经来了。
“行。”我淡淡地说。
牌局开始了。
我的手气,依然好得不可思议。
虽然没有昨天那种把把天牌的夸张,但关键时刻,总能拿到关键的牌。
我打得比昨天更沉稳,更老练。
我不再急于求成,而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蚕食着他们的筹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窗外的天色从亮到暗,又从暗到泛起鱼肚白。
我们谁也没离开过牌桌。
饿了,就叫外卖。困了,就用冷水洗把脸,或者灌下一杯又一杯的浓茶。
每个人的眼睛都布满了血丝。
张强的状态越来越差,他输光了带来的所有现金,又刷爆了两张信用卡,最后开始打电话借钱。
他的声音从一开始的命令,到后来的请求,再到最后的哀求。
我听着他给不同的人打电话,说自己公司资金周转不开,急需一笔钱。
我心里没有一丝怜悯,只有一种冷酷的快感。
你张强不是牛吗?你不是有钱吗?怎么现在像条狗一样?
王斌也输惨了。他不停地用手机转账,脸色惨白如纸。中途他老婆打来电话,他跑到阳台去接,我隐约听到他们在激烈地争吵。
牌桌上的钱,越堆越高。
我面前的筹码,已经成了好几座“山”。
我感觉不到累,也感觉不到困。我像一台精密的机器,不知疲倦地计算着概率,分析着人心。
我赢了。
我又赢了。
我一直在赢。
到初三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牌局终于结束了。
因为他们,已经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了。
张强瘫在椅子上,双目无神,一夜之间,他好像老了十岁。
王斌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地,像是在哭。
我开始清点我的战利品。
这一场通宵的豪赌,我又赢了将近四十万。
加上昨天的,我手里已经有超过一百万的“赌资”了。
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
“强哥,王斌,那……钱的事……”我开口。
张强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仇恨,像一头濒死的野兽。
“李卫国,你他妈是不是出老千了?”他嘶吼道。
我愣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出老-千!”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不然怎么可能?两天!你一个人赢我们四个!一百多万!你他妈当我们是傻子吗?”
“你放屁!”我瞬间暴怒,“输不起就直说!别他妈血口喷人!”
“我输不起?我张强玩这么多年,输的钱比你见的都多!但从没见过你这样的!把把都让你赶上了?哪有那么巧的事!”
王斌也站了起来,走到张强身边,看着我,眼神里全是怀疑和怨恨:“卫国哥,这事……确实有点邪门。你还是……解释一下吧。”
解释?我解释什么?
我解释我运气好得爆棚?
他们会信吗?
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没什么好解释的!我没出千!”我抓起桌上的钱,就往包里塞,“欠条都在这儿,你们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想走?”张强一把拦住我,“今天不把话说清楚,你别想走出这个门!”
他另外两个亲戚也围了上来,堵住了门口。
气氛剑拔弩张。
我紧紧抱着我的钱,感觉自己像一只被狼群包围的羊。
不,我不是羊。
我是赢家!
“让开!”我吼道。
“搜他身!看他身上是不是藏了东西!”张强喊道。
两个人立刻朝我扑了过来。
我五十岁了,身体早就发福了,哪是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的对手。
他们一边一个,架住我的胳-膊,另一个人开始在我身上粗暴地摸索。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这是抢劫!”我拼命挣扎。
我的夹克被扯开了,口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
手机,钥匙,还有一包皱巴巴的香烟。
他们什么也没搜到。
“包!他的包!”张强指着我怀里的包。
我死死地护住我的包,那是我的命,是我翻身的资本!
“给我!”
他们开始抢我的包。
撕扯中,包的拉链被挣开了。
一沓沓红色的钞票,像雪片一样,从包里飞了出来,洒满了整个客厅。
所有人都停住了动作。
大家呆呆地看着满地的钱。
那一刻,那些曾让我疯狂,让我兴奋的钞票,看起来却那么刺眼,那么肮脏。
“你们……你们……”我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门开了。
陈静和我的儿子李天站在门口。
他们身后,还站着嫂子,和王斌的老婆。
她们显然是听到了里面的争吵,赶了过来。
陈静看着满地的狼藉,看着被两个人架着的我,看着散落一地的钱,她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
“你们在干什么!”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嫂子和王斌的老婆也冲了进来,拉开自己的丈夫。
“张强!你疯了!”
“王斌!你长本事了是吧!”
场面乱成一锅粥。
我儿子李天,快步走到我身边,扶住我。
“爸,你没事吧?”
我看着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觉得我这辈子所有的脸,都在这一刻丢尽了。
“哥,你们凭什么这么对我爸?”李天对着张强吼道,“他是我舅,你们就这么对他?”
张强喘着粗气,指着我:“你问他!你问问你这个好爸爸,他干了什么好事!他出老千,赢了我们一百多万!”
“我没有!”我终于喊了出来。
“你就有!”
“没有!”
“有!”
我们像两个小孩子一样,声嘶力竭地对吼着。
“够了!”
陈静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锥,瞬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她一步一步地走过来,蹲下身,开始一张一张地,捡起地上的钱。
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收拾一堆破碎的垃圾。
每捡起一张,她的眼泪就掉下来一颗,砸在红色的钞票上。
整个客厅,只能听到纸币被拾起的声音,和她压抑的抽泣声。
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为了这些纸,让我的老婆当着所有人的面,这样卑微地流泪。
我为了这些纸,让我的儿子看到我如此不堪的一面。
我为了这些纸,把一个家,搅得天翻地覆。
值得吗?
我不知道。
那一刻,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陈静把所有的钱都捡了起来,放回我的包里,然后把包递给我。
“李卫国,”她看着我,眼神空洞得可怕,“我们回家。”
我机械地接过包,跟着她,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李天扶着我,我们三个,在所有亲戚复杂的目光中,走出了那个曾经让我意气风发的“赌场”。
回到家,陈静什么也没说,直接回了房间。
李天给我倒了杯水。
“爸,到底怎么回事?”
我看着儿子担忧的脸,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能说什么?
说你爸贪心不足,两天之内,把自己作成了一个众叛亲离的赌徒?
我摆了摆手,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我把那个沉甸甸的包扔在地上,自己瘫倒在椅子上。
一百多万。
我看着那个包,它不再是财富和希望的象征,而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了我内心最丑陋的魔鬼。
我开始接到电话。
第一个是王斌打来的。
“卫国哥,对不起,今天是我冲动了。”他上来就道歉。
我心里冷笑,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但是……哥,你看,我这次输得实在是太多了。我老婆要跟我闹离婚,我把准备买房的首付都给输进去了……你看,能不能……先还我一部分?”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沉默了。
“哥,就当我求你了!我给你跪下都行!你先还我二十万,让我把老婆哄住行不行?剩下的我慢慢还你,就当你借给我的!”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第二个电话就进来了。
是张强。
我挂了王斌的,接起张强的。
“李卫国。”他的声音沙哑而疲惫,没了之前的嚣张,“今天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怀疑你。”
我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但是,你也知道,我公司最近确实有点困难。你赢的那些钱,有一大半是我从别处挪过来的工程款。现在工地上等着这笔钱开工,你要是不还我,我这公司就得倒闭,说不定……还得进去。”
他开始卖惨。
“你是我妹夫,你不能见死不救啊。钱,就当是我借你的,我给你打欠条,算利息,行不行?”
一个接一个的电话。
昨天还围着我,想把我生吞活剥的亲戚们,现在一个个都换上了另一副面孔。
他们或哀求,或威胁,或讲道理,或攀亲情。
核心思想只有一个:还钱。
我一个电话都没回复,直接关了机。
世界终于清静了。
但我的脑子更乱了。
还?
我凭什么还?
这钱是我赢的!
可不还呢?
我以后怎么面对这些亲戚?陈静怎么在娘家立足?
我仿佛被架在火上烤。
那一百多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揣在我怀里,烫得我坐立不安。
晚上,陈静从房间里出来了。
她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扔在我面前。
“你看看吧。”
我拿起来一看,是三个大字:离婚协议书。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你……你这是干什么?”
“我不想跟一个赌徒过日子。”她冷冷地说,“李卫国,我认识你三十年了,我从来没觉得你这么陌生过。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为了钱,六亲不认,人不人,鬼不鬼。”
“我没有!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只是运气好?”她打断我,“就算你运气好,那又怎么样?这钱你拿着能安心吗?你哥的公司要是倒了,你表弟要是离婚了,你晚上能睡得着觉吗?”
“那是他们自己的问题!是他们自己要赌的!”我还在嘴硬。
“对,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但你,是压死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陈静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以前,我们家是穷,是没什么地位,但我们活得踏实,活得有尊严。你呢?你在单位里虽然是个闲差,但你受人尊敬,邻里关系和睦。现在呢?你有了钱,你看看你还剩下什么?”
我无言以对。
“这日子,我过不下去了。儿子归我,房子卖了,一人一半。你抱着你的钱,过去吧。”
她说完,转身就要走。
我猛地冲过去,从后面抱住她。
“不……陈静,你别走!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一个五十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抱着她,把这两天的委屈、兴奋、恐惧、悔恨,全都哭了出-来。
陈静的身体是僵硬的。
过了很久,她才叹了口气。
“李卫国,钱是好东西,但它也是一面镜子,能照出人心里最脏的东西。你这次,是栽了。”
那一晚,我们谈了很久。
我第一次,把我的憋屈,我的不甘心,我对张强他们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的厌恶,全都告诉了她。
我说我赢钱的时候,感觉自己终于成了人上人,终于可以让他们刮目相看。
陈静静静地听着。
她说:“卫国,你想证明自己,我懂。但证明自己的方式有很多种,你偏偏选了最蠢的一种。你想让他们看得起你,结果呢?你现在成了他们眼里的恶魔,骗子,仇人。”
“你想用钱来买尊重,但你不知道,靠赌博赢来的钱,买不来任何尊重,只能买来嫉妒和仇恨。”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一句一句扎在我心上。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给张强和王斌他们,一个个打了电话。
我约他们在我家附近的茶馆见面。
他们都来了。
每个人都带着一种复杂的神情,既有期待,又有些许的戒备。
我把那个装满钱的包,放在桌子中央。
“这里是六十三万。”我说,“是初一那天,我赢你们的钱。我现在,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们。”
所有人都愣住了。
张强第一个反应过来:“卫"卫国,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看着他,“这钱,我拿着不踏实。它本来就是你们的,现在还给你们。你们按昨天输的比例,自己分了吧。”
我顿了顿,继续说:“至于初二晚上那场,是我不对。我不该贪心,不该在你们都上了头的时候,还继续玩下去。那晚我赢的钱,我也不要了。你们之前给我打的欠条,就此作废。你们什么时候手头宽裕了,什么时候再还我。不还,也就算了。”
我说完,感觉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虽然心疼,非常非常心疼。
那可是一百多万啊!我这辈子可能都再也见不到这么大一笔钱了。
但比起失去这笔钱,我更害怕失去我的家,我的人心。
张强和王斌对视了一眼,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羞愧。
“卫国……不,妹夫……”张强搓着手,脸涨得通红,“昨天……是哥不对,哥混蛋,哥不该怀疑你……你别这样,哥心里过意不去……”
“是啊,卫国哥,”王斌也说,“我们……我们不能要这个钱。赢了就是赢了,赌桌上的规矩,我们懂。”
我笑了笑,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还谈什么规矩。咱们是亲戚,不是赌徒。为了这点钱,把几十年的亲情都赌没了,不值当。”
我把包推到他们面前:“收下吧。就当……就当是我这个做妹夫的,做哥的,给大家拜个年。这事,到此为止,以后谁也别再提了。”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卫国!”张强叫住我。
他从那堆钱里,拿出两沓,大概两万块钱,塞到我手里。
“妹夫,这钱你必须拿着。这是我们几个凑的,不是赌债,是你儿子李天的红包。孩子刚工作不容易,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一点心意。”
我看着手里的钱,又看了看他们。
他们的眼神,不再是仇恨,不再是怀疑,而是久违的,属于亲人之间的那种温情。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我没再推辞,收下了钱。
“行,那我替李天,谢谢各位舅舅,叔叔。”
那场闹剧,就以这样一种方式,画上了句号。
回家的路上,阳光很好。
我把那两万块钱,揣在兜里。
这钱,没有一百万那么沉,但它很暖和。
回到家,陈静和儿子都在。
我把钱交给陈静。
“张强他们给儿子的红包。”
陈静接过钱,数了数,然后看着我,笑了。
她笑起来,眼角有细细的皱纹,但特别好看。
“想通了?”
我点点头:“想通了。”
“还心疼吗?”
“心疼。”我老老实实地说,“跟割肉一样。”
“心疼就对了。”她说,“疼一次,你就长记性了。以后就知道,什么钱能要,什么钱不能要。”
儿子李天在旁边听着,也笑了。
“爸,其实你挺帅的。”
“臭小子,现在才发现?”
我们一家三口,都笑了起来。
年,就这么过去了。
我又回到了那个半死不活的国企,继续当我的“综合管理部副主任”。
每天还是那些鸡毛蒜皮的事,食堂的白菜又涨价了,领导的车该保养了,哪个部门又为了用车吵起来了。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那杯温吞的白开水。
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张强的公司,度过了危机。他给我打了个电话,说等缓过来,一定请我喝酒。
王斌没离婚,他用我还给他的钱,付了房子的首付。他老婆特地让王斌给我带了些土特产,说是谢谢我。
亲戚们的关系,好像比以前更近了一些。
我和陈静,也回到了从前。不,比从前更好。我们开始有更多的交流,她不再只是管着我,也开始试着理解我。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也会想起那两天。
想起那满床的红钞票,想起那种掌控一切的巅峰感觉。
我会问自己,后悔吗?
后悔。
后悔自己五十岁了,还那么幼稚,那么虚荣,差点为了那些虚无缥M的快感,毁掉自己拥有的一切。
但好像,也不那么后悔。
因为那一场荒唐的梦,让我看清了很多东西。
看清了钱的魔力,也看清了它的无力。
看清了人性的贪婪,也看清了亲情的珍贵。
最重要的是,我找回了我的平常心。
五十岁,卡在中间,就卡在中间吧。
够不着天,那就踏踏实实地站在地上。
老婆孩子热炕头,亲人朋友常走动,单位里那点破事,邻居家那点八卦。
这无色无味的生活,闻起来,其实也挺香的。
就像陈静那天说的。
我们家是穷,是没什么地位。
但我们活得踏实,活得有尊严。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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