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默,今年三十五岁,在一家不大不小的设计公司做着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父亲走后的第一个月,家里的空气像是凝固的胶水,黏稠而沉重。继母王琴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出来时眼睛总是红肿的。我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父亲是在一个普通的清晨走的,没有一点征兆。前一晚我们还通过电话,他嘱咐我天冷了多穿衣服,还说王琴做的酸菜鱼味道越来越好了,让我周末带妻子晓月和儿子乐乐回家吃饭。可第二天,我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心梗,没抢救过来。
葬礼上,王琴哭得几乎昏厥过去。她比我父亲小八岁,嫁过来的时候我刚上大学。最初,我对这个突然闯入我生活的女人充满了戒备和敌意。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讨好我,给我做我爱吃的红烧肉,笨拙地学着给我织毛衣。但我始终和她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客气地叫她“王阿姨”。
是父亲,用他那特有的粗犷和温柔,一点点融化了我心里的冰。他会当着我的面,毫不吝啬地夸奖王琴:“你王阿姨做的饭,比你妈当年还好吃一点点。”“你王阿姨心细,你看我这几年的高血压,都是她盯着我吃药,陪着我散步,才稳下来的。”
时间久了,我也慢慢看到了王琴的好。她话不多,但做的比说的多。我结婚时,她拿出自己的积蓄,给我添了一笔不小的钱。晓月怀孕时,她更是提前几个月就从老家过来照顾,炖的汤水把晓月养得白白胖胖。乐乐出生后,她几乎包揽了所有带孩子的累活,乐乐和她比跟我还亲。我终于在心里接纳了她,改口叫了“妈”。
这一声“妈”,她等了十几年。我记得那天她背过身去,肩膀抖动了很久。
父亲走了,这个家的顶梁柱塌了,最难过的人,除了我,就是她。
那天晚饭,桌上三菜一汤,都是我爱吃的。王琴给我夹了一筷子鱼香肉丝,轻声说:“陈默,我想……回趟娘家。”
我心里咯噔一下。娘家?她那个所谓的娘家,不过是一个早已分崩离析的空壳。她父母早逝,只有一个哥哥,听说是个嗜赌如命的混球,这些年,除了要钱,几乎从不联系。父亲在世时,没少帮她哥还赌债,为此还跟王琴红过脸。父亲说,那是无底洞,填不满的。
“回去做什么?”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
“我哥……前阵子打电话,说他身体不太好。”王琴的声音更低了,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
我心里一阵烦躁。又是她那个哥哥。父亲尸骨未寒,他就又来要钱了?我几乎可以肯定,“身体不好”只是一个借口。
“妈,爸刚走,家里一堆事。再说,您那个哥哥是什么人,您比我清楚。他是不是又缺钱了?”我的话有些冲,说完就后悔了。
王琴的脸瞬间白了,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那顿饭,我们再也没有交流。
晚上,我把这件事跟晓月说了。晓月正给乐乐掖被角,听完后,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坐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说:“陈默,爸走了,妈现在心里肯定很空。她在这个城市,除了我们,就没有别的亲人了。想回娘家,可能是想找个念想吧。”
“什么念想?她那个娘家,对她来说就是个伤心地。她哥就是个吸血鬼!”我压着火气说。
“可那终究是她的根啊。”晓月叹了口气,“你想想,她十几岁就出来打工,后来嫁给爸,一辈子都在为别人活。现在爸不在了,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成了外人?”
晓月的话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是啊,父亲不在了,王琴和我之间那最牢固的血缘纽带也断了。她在这个家里,法律上,和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她会不会害怕我嫌弃她,把她赶走?
我的心一下子软了。我想起这些年,她对我,对这个家的付出。她把最好的年华都给了我父亲,给了我们这个家。如今,我怎么能因为她那个不争气的哥哥,就让她寒心?
第二天一早,我敲开了王琴的房门。她眼睛还是肿的,看样子又是一夜没睡好。
我把一个信封递给她,里面装着两千块钱。“妈,昨天是我不好,说话太冲了。您想回娘家就回去看看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拿着路上用。给舅舅买点营养品。”
王琴愣住了,看着那个信封,眼圈一下子就红了。“陈默,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要你的钱。”
“拿着吧,妈。”我把信封塞进她手里,“您是我妈,我孝敬您是应该的。只是……您自己多留个心眼,钱别都给了舅舅。”
王琴紧紧攥着那个信封,点了点头,泪水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了,没想到晓月提出了一个让我更意外的建议。她说:“妈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她老家那么偏,交通也不方便。要不,我陪她一起去吧。正好我最近手头的工作不忙,可以请几天假。”
我看着晓月,她一脸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你去?那乐乐怎么办?”
“送去我妈那儿几天呗。再说,我也想去看看妈长大的地方。”晓月冲我笑了笑,“你放心吧,有我陪着,舅舅也不敢太过分。”
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我的妻子,总是这么善良,这么体贴。她不仅仅是理解我,更是在用行动支持我,维护这个家的完整。
就这样,事情定了下来。我给她们订了去往邻省小县城的火车票。出发那天,我开车送她们去火车站。王琴一路都很沉默,只是时不时地看一眼窗外。晓月则像个女儿一样,挽着她的胳膊,叽叽喳喳地跟她说着路上的注意事项,逗她开心。
看着她们俩相携离去的背影,一个是我法律上的继母,一个是我生命中的挚爱,我突然觉得,这个家,虽然失去了父亲,但并没有散。
晓月和王琴走了之后,家里一下子冷清了许多。我把乐乐送到了岳母家,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晚上,晓月给我打来了视频电话。
镜头里,她和王琴正坐在一辆颠簸的乡间巴士上。背景是光秃秃的山和灰蒙蒙的天。晓月的声音带着兴奋:“老公,我们快到了!这里的路真不好走啊,幸亏我来了,不然妈一个人真够呛。”
王琴在旁边探过头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精神看起来还不错。她冲我笑了笑:“陈默,别担心,我们挺好的。”
视频信号不太好,断断续续的。挂了电话,我心里却踏实了不少。
第二天晚上,晓月又打来了视频。这次的背景是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墙壁是斑驳的黄色,一张老旧的木床上铺着花花绿绿的被子。
“老公,我们到舅舅家了。”晓月把声音压得很低,镜头晃了晃,对准了躺在床上的一个男人。那人面黄肌瘦,头发乱糟糟的,看起来病得很重。
“这就是舅舅?”我有些惊讶。
“是啊,看着挺可怜的。”晓月说,“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怎么了?”我心里一紧。
“我偷偷问了邻居,都说舅舅根本没生病,就是前阵子赌钱输光了,在家装病呢。而且……”晓月顿了顿,“我感觉舅舅看妈的眼神,不像亲人,倒像是在看一个摇钱树。”
我的心沉了下去。果然不出我所料。
“你别担心,”晓月立刻安慰我,“我心里有数。钱还在我这儿保管着呢,我不会让妈吃亏的。”
我相信晓月的智慧和能力。但挂了电话,我还是坐立不安。我害怕王琴心软,被她那个哥哥的花言巧语骗了。那是她唯一的亲哥哥。
第三天,晓月没有打来视频,只是发了条短信,说一切都好,让我放心。可我怎么能放心?我给她打电话,她也没接。我几乎一夜没睡,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各种可能发生的坏事。
直到第四天中午,我才终于接到了晓月的电话。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但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老公,我们正在回来的路上了。”
“怎么回事?妈呢?”我急切地问。
“妈在我身边睡着了,太累了。”晓月叹了口气,然后开始给我讲述这两天发生的一切。
原来,她们到了之后,舅舅就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说自己得了重病,没钱治,话里话外都是要钱。王琴看着他那副样子,心疼得不行,当场就要把两千块钱都给他。
是晓月拦住了她。晓月说:“舅舅,生病了得去医院看啊。光拿钱有什么用?这样吧,我陪您去县医院做个全面检查,钱我们来出。查出什么病,我们就治什么病。”
舅舅一听要去医院,眼神立刻就慌了,支支吾吾地说自己怕去医院,吃点药就行。
晓月看他这样,心里就更有底了。她不动声色,第二天一早就拉着王琴去镇上逛,给王琴买了一件新衣服,又带她去吃了当地的小吃。她绝口不提给钱的事,只说要带舅舅去看病。
舅舅在家等了一天,没等到钱,终于装不下去了。晚上,他冲进王琴的房间,露出了真面目,张口就要五千块钱,说自己欠了赌债,再不还就要被剁手了。
王琴吓坏了,哀求着说自己没那么多钱。舅舅就开始破口大骂,骂她是不孝女,嫁了人就忘了娘家,忘了自己的亲哥哥。骂的话非常难听,什么“克夫”、“白眼狼”都出来了。
王琴被骂得浑身发抖,眼泪直流。就在这时,晓月推门进来了。
她把王琴护在身后,冷冷地看着那个男人,说:“舅舅,您要是真当咱妈是您妹妹,就不会这么逼她。爸刚走,她心里正难过,您不安慰她,还为了钱这么咒骂她,您有把她当亲人吗?”
“这是我们的家事,你一个外人插什么嘴!”舅舅恼羞成怒。
“我不是外人,我是她儿媳妇!”晓月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只要她一天是我婆婆,我就不能看着她被人欺负。这两千块钱,是我和陈默孝敬妈的,不是给您还赌债的。您要是真病了,我们砸锅卖铁也给您治。但您要是拿去赌,一分钱都没有!”
说完,晓月拉着王琴就往外走。舅舅想上来拦,晓月直接掏出手机,作势要报警:“您再动一下试试?我就报警说您敲诈勒索!”
舅舅被晓月那股气势镇住了,愣在原地,没敢再动。
晓月就这样,带着王琴连夜离开了那个所谓的“家”,在镇上的小旅馆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踏上了回程。
听完晓月的讲述,我久久说不出话来。我既愤怒于那个舅舅的无情无义,又感动于晓月的勇敢和智慧。我甚至有些羞愧,如果是我在场,可能都做不到像她那样果断和周全。
“老公,你别生妈的气。”电话那头,晓月的声音很温柔,“她其实心里都明白,只是……只是还抱着最后一丝幻想。这次,她应该是彻底死心了。”
“我怎么会生她的气。”我说,“我心疼她还来不及。”
那天下午,我去火车站接她们。看到王琴的时候,我心里一酸。不过几天时间,她好像又老了好几岁,眼神里满是疲惫和哀伤。
回家的路上,王琴一直没说话。直到车子快到小区门口,她才突然开口,声音沙哑:“陈默,晓月,这次……谢谢你们。”
“妈,您说这话就见外了。”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她,“我们是一家人。”
晓月握住她的手,说:“妈,以后,我们就是您最亲的人。”
王琴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但这一次,她的眼泪里,似乎没有了绝望,反而多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回到家,王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睡了一天。再出来时,她的状态明显好了很多。虽然话依然不多,但眼神里重新有了光。她开始像以前一样,忙着打扫卫生,研究菜谱,给乐乐织毛衣。
那个周末,我特意提议全家一起去郊野公园散步。阳光很好,乐乐在草地上跑来跑去,像个快乐的小炮弹。我和晓月一左一右地陪着王琴,慢慢地走着。
王琴看着远处奔跑的乐乐,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轻声说:“陈默,以前你爸总说,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嫁给了他。现在我觉得,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是成了你们的妈。”
我的眼眶一热。我转过头,看到晓月也正微笑着看着我,眼中有晶莹闪烁。
我明白了,父亲的离去,并没有让这个家分崩离析。相反,这场风波像一场淬炼,让我们三个人的心贴得更近了。血缘或许是天定的,但家人之间的情分,却是靠着一日日的相处,一次次的扶持,一点点的真心换来的。
王琴彻底斩断了与那个吸血鬼哥哥的联系,也彻底放下了对那个所谓“娘家”的最后一点执念。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我们这个小家里。她开始学着上网,学着跟晓月一起研究烘焙,甚至还报名了社区的老年大学,学起了国画。她的世界,不再是围绕着我父亲一个人,而是变得更加开阔和丰富。
而我,也真正从心里,把她当成了我唯一的母亲。我会记得她的生日,带她去体检,听她絮絮叨叨地讲那些陈年旧事。我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看着她和晓月亲密得像一对真正的母女,我从心底里感到高兴。
父亲走了,留下了一个不完整的家。但我和晓月,用爱和尊重,重新将它粘合,甚至比以前更加坚固。原来,维系一个家的,从来不只是血缘,更是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和那份无论发生什么,都愿意为你挺身而出的深情。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