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小说：临时夫妻的新婚之夜

傍晚六点半，天刚擦黑。

我站在出租屋的小厨房门口，盯着锅里咕嘟冒泡的排骨汤。

肉是下午在菜市场挑的肋排，二十三块钱一斤，砍了半根，够两个人吃。老周说今天算“办事”，得吃点热乎的，别太寒酸。

我手在围裙上蹭了蹭——哦不对，没穿围裙，就套了件旧T恤，是以前在工厂上班发的，领口松松垮垮的。

锅里的汤香飘出来，混着旁边炒青菜的油烟味，把小厨房填得满满当当。这房子是老周租的，在城中村三楼，两室一厅，墙皮有点掉，但收拾得干净。

以前他一个人住，我上个月租的民房拆迁，没地方去，他犹豫了三天，说“要不你搬过来搭个伙？房租水电一人一半，比你再找房子划算”。

我当时没立刻答应。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合租，说出去不好听。

可眼看天越来越冷，再找房子要花不少钱，我女儿在老家上初中，每个月得寄生活费，手里实在紧。琢磨了两天，我还是搬过来了。

住了二十天，昨天晚上，老周洗完澡出来，头发还滴着水，突然说“要不我们算临时夫妻吧？你一个人在这，遇事没人搭手；我老婆在老家，一年见不了一次，互相有个照应”。

我当时正叠衣服，手顿了一下。临时夫妻，在这边打工的人里不少见，都是为了日子好过点，没真打算怎么样。

我看着老周，他比我大五岁，皮肤黑，手上全是老茧，是干装修的，看着老实。我咬了咬嘴唇，说“行吧，别让人说闲话就行”。

今天老周没去工地，早上跟我一起去买了菜，还在小卖部买了张红贴纸，上面印着“囍”字，五毛钱一张，贴在大门上。他说“意思意思，邻居问起来，就说搭伙过日子，别让人家瞎猜”。我看着那红贴纸，有点别扭，又有点说不出的滋味——像小时候过年，家里贴春联，却没那么热闹。

“汤好了没？我饿了。”门口传来老周的声音，他刚从楼下取了快递，手里拎着个纸箱子。

“快了，再焖五分钟，青菜马上炒好。”我把青菜倒进锅里，刺啦一声，油星子溅到手腕上，有点疼，我没吭声，赶紧翻炒。

老周走进来，把纸箱子放在地上，凑过来看了看锅：“闻着香，比我自己煮的强多了。”他以前一个人，经常煮泡面，或者在楼下吃炒粉。我搬过来之后，基本都是我做饭，他负责洗碗，倒也默契。

我把青菜盛出来，又把排骨汤端到客厅的小桌子上。桌子是折叠的，平时收在墙角，吃饭时才展开，刚好够两个人坐。老周把纸箱子打开，里面是两瓶白酒，还有一袋瓜子花生。他拿了两个杯子，倒了点酒，一杯递给我：“喝点？暖暖身子。”

我接过杯子，指尖碰到杯沿，有点凉。以前跟我老公在一起的时候，他也爱喝酒，我偶尔陪他喝两口。后来他在工地出事走了，我就再也没碰过酒。

“今天……谢谢你。”我突然说，说完又觉得多余。谢他什么呢？谢他让我住进来，还是谢他提这个“临时夫妻”？

老周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露出两颗虎牙：“谢啥？都是互相的。你一个女人家，换个水管、修个灯泡都难；我呢，回家能有口热饭，不用对着空房子，这不挺好？”他说的是实话，他跟他老婆早就没话说了，常年分居，就为了给儿子攒学费，没离婚。

我点点头，抿了口酒，有点辣，呛得我咳嗽了两声。老周赶紧递过纸巾：“慢点开，你少喝点，尝尝就行。”

我们就着排骨汤和青菜吃饭，没什么正经话。他说今天在菜市场，看到卖橘子的，挺甜，下次买给我吃；我说楼下小卖部的洗衣粉降价了，明天可以多买一袋。他说工地上的老王，昨天摔了一跤，幸好没大事；我说我女儿昨天发微信，说月考考了班级前十，想让我给她买个新书包。

“那得买，孩子学习好，得奖励。”老周说，夹了块排骨给我，“多吃点，补补。你看你瘦的。”

我接过排骨，放在碗里，没立刻吃。心里想着女儿，上次回去还是去年过年，她比我高了半个头，说话声音也变粗了，跟我没以前那么亲了。每次视频，她都躲躲闪闪，要么说作业没写完，要么说要去看书。我知道，是我没陪在她身边，她生我气。

“想孩子了？”老周问，他放下筷子，看着我。

“嗯，有点。”我低下头，用筷子扒拉着米饭，不敢看他。怕眼泪掉下来，在他面前哭，太丢人。

“没事，等过年，咱们一起回去看看。”老周说，“我也得回去看看我儿子，他今年该升高中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眼神很真诚，不像说假话。我笑了笑，说“好啊”。

吃完饭，我收拾碗筷，老周抢着要洗：“你歇会儿，我来。今天你做饭，我洗碗。”我说“不用，我来就行”，他还是把碗端进了厨房。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他个子高，弯腰洗碗的时候，后背有点驼。以前我老公在的时候，也总跟我抢着洗碗，说我做饭累。

老周洗得很认真，碗洗得干干净净，放在沥水架上，还把灶台擦了一遍。他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个塑料袋，里面是刚买的瓜子：“来，嗑点瓜子，看电视。”

客厅里有个旧电视，是老周以前买的二手的，屏幕有点模糊，声音还得调大才能听清。他打开电视，调了个电视剧，是讲打工的，里面的人跟我们差不多，挤在出租屋，天天加班。我坐在沙发上，他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我们没说话，就看着电视，偶尔嗑两颗瓜子。

“你明天还去工厂上班？”老周突然问。我在附近的电子厂做组装，一天十个小时，一个月三千五，除了生活费，能给女儿寄两千。

“嗯，不去咋整？工资得按时发。”我说。

“要是太累，就歇两天。”他说，“我这个月工资结了，够花。”

我摇摇头：“不用，我能干。你那工资，还得给你儿子攒着上高中呢。”我知道他不容易，干装修虽然挣得多点，但不稳定，有时候一个月没活，就没收入。

老周没再说什么，又嗑了颗瓜子。电视里的剧情到了高潮，女主角跟男主角吵了起来，说要回老家。我看着屏幕，心里有点酸。其实我也想回老家，跟女儿在一起，可老家没什么活，挣不到钱，女儿的学费、生活费都没着落。

“我去洗澡了。”我站起来，说。

“好，热水在热水器里，我刚烧的。”老周说，他也站起来，“毛巾在卫生间架子上，新的，我昨天买的。”

卫生间很小，只能站一个人。我打开热水器，放了点热水，试了试温度，刚好。我把衣服脱下来，放在洗衣机上，然后站在喷头下。热水淋在身上，很舒服，一天的疲惫好像都被冲掉了。我想起以前租民房的时候，卫生间是公用的，晚上洗澡得排队，水还经常凉，有时候洗到一半，水就变成冷水了，冻得我直打哆嗦。

洗完澡，我穿着睡衣出来。老周已经把客厅收拾好了，瓜子壳倒进了垃圾桶，电视也关了。他说“我去洗了”，拿起自己的衣服，走进卫生间。

我坐在沙发上，拿起手机，给女儿发了条微信：“妈妈今天买了排骨，汤很好喝。你在学校要好好吃饭，别省钱。”过了一会儿，女儿回复：“知道了，妈妈你也别太累。”我看着屏幕，眼泪差点掉下来。

老周洗完澡出来，头发湿淋淋的，用毛巾擦着。他说“我睡客厅沙发，你睡房间，床我已经铺好了”。我搬过来之后，他就一直睡沙发，让我睡房间。沙发是单人的，他一米八的个子，蜷在上面肯定不舒服。

“沙发太小了，你睡不好吧？”我说。

“没事，我睡得惯。以前在工地，有时候还睡地上呢。”他笑了笑，把毛巾放在茶几上，然后躺在沙发上，盖了条薄被子。

“那你早点睡，明天还要去工地。”我说。

“好，你也早点睡。晚上要是有动静，就叫我。”他说。

我点点头，站起来，走进房间。房间里有个小窗户，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床上。床上铺着我带来的床单，是碎花的，还是跟我老公一起买的。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却睡不着。外面传来老周翻身的声音，沙发太窄，他肯定不舒服。我想起刚才吃饭的时候，他给我夹排骨，想起他说过年一起回老家，心里有点暖暖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外面没动静了，应该是老周睡着了。我起来，轻轻打开房门，看见他在沙发上蜷着，眉头皱着，好像睡得不踏实。客厅里有点凉，窗户没关严，风从缝里吹进来。我走过去，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轻轻盖在他身上。

他好像被惊动了，动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睛，看见我，声音有点哑：“怎么了？”

“没什么，晚上凉，给你盖点东西。”我说，声音很小。

“哦，谢谢。”他说，眼神有点亮，好像没完全睡醒。

“你睡吧，我回去了。”我说。

“好。”他闭上眼睛，很快又睡着了。

我走回房间，躺在床上，这次很快就睡着了。梦里，我好像看见女儿了，她笑着跑过来，叫我妈妈，我想抱住她，却怎么也抱不到。

第二天早上，我醒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外面传来做饭的声音，我赶紧起来，走出房间。

老周在厨房做饭，锅里熬着小米粥，他正在煎鸡蛋。看见我，他说“醒了？再等会儿，粥马上好”。

“你怎么起这么早？”我说。平时他都是七点多才起，今天才六点半。

“习惯了，在工地都是这个点起。”他说，把煎好的鸡蛋盛出来，放在盘子里。盘子是新的，昨天跟红贴纸一起买的，两个，花了十块钱。

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碗筷，粥也盛好了。两个鸡蛋，一碗粥，还有一小碟咸菜，是我昨天腌的萝卜干。

“快吃吧，吃完我送你去工厂，刚好顺路。”他说。

我坐在桌子旁，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鸡蛋。鸡蛋煎得金黄，边缘有点焦，是我喜欢的味道。以前我老公也总给我煎这样的鸡蛋。

“好吃吗？”老周问，他看着我，眼神有点紧张。

“好吃。”我说，心里暖暖的。

吃完早饭，我们一起出门。老周骑着他的电动车，是二手的，蓝色的，车座有点破。他说“上来吧，慢点开”。我坐在后面，手轻轻抓住他的衣角。电动车开起来有点晃，风从耳边吹过，有点凉。

路上，遇到很多打工的人，有的骑着电动车，有的走着，都急匆匆的。有个跟老周一起干装修的工友，看见我们，笑着喊“老周，这是你对象啊？”老周笑着说“是啊，以后多照顾点”。我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耳朵有点热。

到了工厂门口，我下车，说“谢谢你送我”。

“没事，晚上我来接你。”他说。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你还得去工地。”我说。

“没事，顺路。”他笑了笑，骑着电动车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才走进工厂。

工厂里已经有人了，机器嗡嗡响。我走到自己的工位，穿上工作服，开始干活。手里拿着零件，一个一个往主板上装，跟平时一样。只是今天，心里好像多了点什么，不再像以前那样空荡荡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跟我一起干活的李姐，凑过来跟我坐在一起。她小声问我“你跟那个干装修的，在一起了？”

我点点头，说“嗯，搭个伙，互相有个照应”。

“那男的看着老实，你跟他在一起，放心。”李姐说，“上次我家水管坏了，找他修，他没收钱，还帮我把水龙头换了个新的。”

我笑了笑，没说话。心里想着，希望吧。

下午下班的时候，我刚走出工厂大门，就看见老周在路边等我。他骑着电动车，旁边放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橘子。看见我，他说“下班了？累不累？”

“还好，今天活不多。”我说。

他把塑料袋递给我：“给你买的橘子，挺甜的，你尝尝。”我拿起一个，剥了皮，掰了一瓣放进嘴里，确实甜，水分也足。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橘子？”我说。

“上次你跟我说，你女儿喜欢吃，我想着你应该也喜欢。”他说。

我心里有点感动，没想到他还记得。我们骑着电动车回家，路上，老周说“今天工地老板结了点工程款，晚上我们去吃点好的，别做饭了”。

“不用了，回家我给你做，省钱。”我说。

“没事，偶尔吃一次。”他说，骑着电动车，往城中村的小吃街走。

小吃街人很多，很热闹。有卖烧烤的，卖麻辣烫的，卖炸串的。老周停下车，说“你想吃什么？”

“随便，都可以。”我说。

他带我走进一家小饭馆，里面摆着几张桌子，很干净。老板跟老周好像认识，笑着说“老周，今天带朋友来啊？”老周说“是啊，炒两个菜”。

我们点了鱼香肉丝、番茄炒蛋，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老周问我喝不喝酒，我说“少喝点”。他倒了两杯啤酒，递给我一杯。

“今天结了多少钱？”我问。

“三千块，先结了一部分，剩下的下个月给。”他说，给我夹了一筷子鱼香肉丝，“多吃点，这个下饭。”

我们一边吃一边聊，聊得很开心。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在广东打工，跟人一起开过小饭馆，后来亏了，就开始干装修；我说我以前在老家的纺织厂上班，后来厂子倒闭了，就来这边打工。他说他儿子喜欢打篮球，上次回去，给他买了个篮球，他高兴了好几天；我说我女儿喜欢画画，上次视频，她给我看她画的画，画的是我们一家三口，只是我老公的位置，她画得很模糊。

“等过年回去，我陪你去给你女儿买个新书包，再买套画笔。”老周说。

“不用，我自己买就行。”我说。

“没事，我也给我儿子买，一起买划算。”他笑了笑，没再跟我争。

吃完晚饭，我们一起回家。路上，老周说“以后，你要是想女儿了，我们就视频，我跟她聊聊天，她应该会喜欢跟我说话”。

我看着他，心里有点酸，又有点暖。我说“老周，谢谢你”。

他停下电动车，看着我，说“跟我还客气什么？既然我们搭伙过日子，我就会好好对你。虽然是临时的，但我不会委屈你”。

我没说话，只是轻轻抱了抱他。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油烟味，还有点汗水的味道，却让我觉得很踏实。

回到家，我给女儿发了视频。她接了，看见老周在旁边，有点不好意思。老周笑着说“朵朵，叔叔听说你月考考得很好，真厉害”。朵朵低下头，笑了笑，说“谢谢叔叔”。老周又跟她说了会儿话，问她学习累不累，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朵朵话也多了起来，跟他聊得很开心。

挂了视频，我看着老周，说“谢谢你”。

“谢啥？朵朵是个好孩子，跟她聊天挺开心的。”他说。

晚上，老周还是睡沙发。我走进房间，躺在床上，想着今天发生的事，心里觉得很踏实。这“新婚之夜”，没有浪漫的烛光，没有贵重的礼物，只有平平淡淡的饭菜，和一个老实的男人。但我知道，这就是生活，真实的生活。没有那么多轰轰烈烈，更多的是平平淡淡，互相陪伴，互相取暖。

后来的日子，跟“新婚之夜”之后的每一天一样。早上一起起床，他送我去上班，晚上接我回家。我做饭，他洗碗。周末的时候，我们一起去菜市场买菜，一起去公园散步。有时候，他会陪我给女儿视频，跟她聊学习，聊生活。有时候，我会陪他给儿子打电话，听他跟儿子说工地的事。

有人问我，临时夫妻能长久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现在的日子，比以前一个人好。有人陪我说话，有人帮我干活，有人在我生病的时候照顾我。上次我感冒发烧，老周给我买药，给我熬姜汤，守在我旁边，一夜没睡好。

至于以后，谁知道呢？也许等女儿上了大学，我会回老家；也许等他儿子上了大学，他会跟他老婆离婚，或者回老家。但现在，我们互相照应，互相陪伴，把日子过好，就够了。

今天晚上，我做了老周喜欢吃的红烧肉，他吃得很开心。吃完晚饭，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坐在旁边嗑瓜子。窗外的月亮很亮，照在房间里，暖暖的。老周突然说“明年，我们攒点钱，换个大点的房子，带个阳台，能种点花”。

我笑着说“好啊”。

其实，日子好不好，不在于是不是真夫妻，也不在于房子大不大，而在于有没有人跟你一起吃饭，一起说话，一起把平淡的日子过成热乎的。这样，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