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州的江风裹着湿气,掠过青石板巷。
城南一间低矮的茅屋前,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拄着木杖伫立,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凌乱。
他的粗布衫洗得发白,靴底沾着泥,可眉峰依然挺得笔直。
他是刘禹锡。
刘禹锡生于中唐,字梦得,洛阳人。
他二十一岁进士及第,少年得志;三十三岁任监察御史,敢劾权贵;
三十四岁时与王叔文、柳宗元等力推改革,想除宦官、削藩镇、振民生,让国家富强。
那是他人生最炽烈的岁月,他以为自己能做一番“致君尧舜”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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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场革新如同惊雷,惊醒了既得利益者的美梦。短短一百四十六天,革新便以失败告终。
改革参与者王叔文被赐死,刘禹锡、柳宗元等人被贬为远州司马,这便是历史上的 “二王八司马事件”。
一夜之间,从朝堂重臣沦为贬谪之客,许多人就此消沉,刘禹锡却没有。
他在贬谪路上写下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把人生低谷写成了充满希望的壮歌。
他的对手,看刘禹锡精神这么高昂,一点都不服气似的,于是在接下来的20多年里,始终不让他回京。
就这样,刘禹锡一直在地方上打转,在他被贬谪的第二个十年,也就是长庆四年(824年),刘禹锡调任和州。
刚到和州时,刘禹锡的官职是通判,按朝廷规制,本该分配一间三间三厢的宅院。
可负责安置他的知县,早就听说过刘禹锡的 “硬气”,总想挫一挫他的锐气。
于是知县故意把他安排到城南的江边,这里荒僻冷清,每日只有江风呼啸,连像样的邻居都没有。
换作旁人,或许会上门理论,或是暗自抱怨,可刘禹锡却笑着接受了。
他推开屋门,望着滔滔江水,提笔写下 “面对大江观白帆,身在和州思争辩” 的句子,字里行间没有半分委屈,反倒满是登高望远的豁达。
消息传到知县耳中,他气得咬牙:这人竟一点都不恼?
于是他把刘禹锡从城南赶到北门,房子更小了,只能看河景。
刘禹锡又提笔:“垂柳青青江水边,人在历阳心在京。”
即便身处偏远的历阳(和州古称),他的心依然牵挂着朝堂,从未被眼前的困境困住。
这下知县彻底恼了。他咬牙切齿:“你不是总说心在京城吗?老子要给你点颜色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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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命人把刘禹锡赶到城中一间斗室:无窗、无院,仅容一榻、一桌、一椅,连转身都费劲。
半年时间,刘禹锡搬了三次家,面积一次比一次小,可他并无过多抱怨。
他突然望着阶上青苔,突然朗声大笑,写下了一首千古绝唱《陋室铭》。
《陋室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可以调素琴,阅金经。
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
孔子云:何陋之有?
全文不过八十一字,却字字珠玑。它不只是一篇散文,更是刘禹锡用生命写就的精神宣言。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山的名气,从不取决于它有多高,只要有仙人居住,它就会被人铭记;水的灵气,也不取决于它有多深,只要有蛟龙潜藏,它就会充满生机。
开篇十六字如金石掷地。你不是用住房大小来衡量人吗?我偏要告诉你:真正的价值,从来与外在无关!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这虽然是间简陋的小屋,但我品德高尚、德行美好,这地方就是一个好地方。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没有华丽的装饰,苔藓爬上台阶,绿意蔓延;草色映入门帘,青嫩欲滴。这哪里是简陋?分明是自然与人心最温柔的共鸣。刘禹锡的眼睛,看见的不是破屋的寒酸,是生命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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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住在这里,交往的不是阿谀奉承、趋炎附势的小人,而是学识渊博、品德高尚、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一起谈经论道,一起畅谈理想。
这既是他对精神追求的坚守,也是对知县这类 “白丁” 的无声反击 —— 你可以困住我的身体,却困不住我的精神。
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没有丝竹乱耳,恰是远离喧嚣的清净;没有案牍劳形,反得精神自由的狂欢。这哪里是贬谪?分明是求之不得的解脱。
”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
他用两个典故,把陋室提到了与先贤比肩的高度。
诸葛亮的草庐,曾定三分天下;扬子云的亭台,曾著《太玄经》。
他们的居所都不奢华,却因主人的品德与志向而闻名。
刘禹锡说:我的陋室,也和他们的一样。
“孔子云:何陋之有?”,他引用孔子的话,来对 “陋室” 定义的彻底否定。
在品德高尚的人眼里,根本没有 “简陋” 的房子。
这一句话,把整篇文章的主旨推向了顶峰,也让知县的刁难,变成了可笑的徒劳。
《陋室铭》诞生于愤怒与刁难,却没有半点戾气。
却告诉我们:物质的窘迫,从来困不住自由的灵魂。
告诉我们真正的富有,不是住多大的房子,而是心里装着多少星辰;
真正的强大,不是战胜多少敌人,而是能在泥里开出花来。
真正的幸福,从来不在外界的拥有,而在内心的充盈。
这就是为什么,这篇短文,能穿越千年时光,年年入选中学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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