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搓了搓满是老茧的手,混凝土的粉末簌簌落下,像一层灰色的雪。
头顶上,最后一方混凝土被巨大的吊臂缓缓吊起,像一个庄严的句点,即将为这座五十层高的摩天大楼的封顶仪式画上句号。鞭炮声、欢呼声和领导们慷慨激昂的讲话,混杂成一片嗡嗡作响的背景音。
这是我李建民,职业生涯里封顶的第五座大楼。也是那个叫老莫的流浪汉,陪着我“监工”的第五个年头。
我没回头,但眼角的余光能清晰地勾勒出他的轮廓。他就站在工地大门外那棵老槐树下,隔着喧嚣的人群,远远地望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比我们这些真正的工人穿得还像样,只是那身板,在初秋的风里显得格外单薄。他不像其他流浪汉那样目光涣散,他的眼神总是很静,很沉,像一口深不见底的老井。
五年了,从东区的“璀璨国际”,到南城的“云顶公馆”,再到今天这座即将成为城市新地标的“擎天中心”,我李建民的队伍走到哪里,他的身影就跟到哪里。
他从不进工地,也从不开口说话,更不伸手讨要。他就那么远远地看着,从地基开挖,到钢筋林立,再到玻璃幕墙一寸寸地爬满楼体,直到最后封顶。他像一个沉默的影子,一个与这片钢铁森林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为一体的符号。
“建民,想什么呢?王董叫你过去。”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是项目副经理老张。我回过神,挤出一个笑,朝主席台那边走去。主席台中央,站着一个气度不凡的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眼镜,正含笑看着我。
他是我岳父,也是这个项目的总投资人,宏远集团的董事长,王宗诚。
“建民,辛苦了。”他拍了拍我的胳膊,力道很足,“这栋楼,你立了头功。晚上回家吃饭,让你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他口中的“你妈”,是我的岳母。而我的妻子王慧,正站在他身边,穿着一身得体的香奈儿套装,脸上是与有荣焉的骄傲。她冲我眨了眨眼,那眼神里有爱意,有赞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富家千金的审视。
我“嗯”了一声,没多说。后视镜里,我看到自己一张被风沙吹得黝黑粗糙的脸,和岳父、妻子那光鲜亮丽的世界,仿佛隔着一层磨砂玻璃。
喧嚣散尽,工人们领了红包,三三两两地走了。我留下来做最后的巡查,这是我的习惯。夕阳把整座大楼染成了金色,巨大的影子投射下来,笼罩着空旷的工地。
我走到大门口,老莫还在那儿。
我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和一个还热乎的馒头,递过去。这是我们之间不成文的规矩。他默默地接过,手指瘦得像枯树枝,但很稳。他从不看我,目光总是越过我的肩膀,看着我身后那座刚刚封顶的大楼。
“快过冬了,给自己买件厚衣服。”我照例嘱咐了一句。
他没应声,只是把馒头揣进怀里,捏着那两百块钱,转身,慢慢地消失在小巷的阴影里。
回到家,王慧已经准备好了一桌子菜。岳父坐在主位上,正慢悠悠地品着他那套专属的青瓷茶具里的明前龙井。
“爸。”我叫了一声,换了鞋。
“回来了。”岳父眼皮都没抬,“小慧说,你今天又给门口那个流浪汉钱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王慧从厨房端出最后一碗汤,白了我一眼,语气里带着惯常的埋怨:“爸,你都不知道,他这毛病五年了都改不掉。工地上那个叫老莫的,跟个幽灵似的,建民走到哪他跟到哪。好吃好喝供着不说,隔三差五还塞钱。我们自己日子不要过了?”
我皱了皱眉:“什么叫好吃好喝供着?不就是每天的剩饭剩菜吗?那点钱,还不够你买半瓶护肤水的。”
“李建民,你这是什么态度?”王慧把汤碗重重地放在桌上,汤汁溅了出来,“那能一样吗?我花的是我自己的钱!你呢?你拿着我爸公司发的薪水,去养一个来路不明的流浪汉?传出去别人怎么想?说我王宗诚的女婿,善心泛滥到引狼入室?”
岳父终于放下了茶杯,杯盖和杯沿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建民,”他看着我,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我知道你心善,这是好事。但做人做事,要有个度。工地上人多眼杂,安全是第一位的。一个精神状态不明的人总在附近徘徊,终究是个隐患。明天,让保安队把他处理掉,以后不许他再靠近工地。”
他的语气不是商量,是命令。
我捏紧了拳头,心里像堵了一团湿棉花。我张了张嘴,想说老莫不是那样的人,他很安静,甚至……他不像个普通的流浪汉。但看着岳父那张威严的脸,和王慧委屈又强硬的表情,我把话又咽了回去。
“知道了,爸。”我低声说。
“算了算了,多大点事。”岳父摆摆手,恢复了笑容,“吃饭吃饭,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别为这点小事坏了心情。来,建民,陪我喝一杯。”
王慧立刻去开那瓶珍藏的茅台。一场家庭风暴,就这样被岳父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这就是我的家庭。一个由财富、权力和面子构筑起来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而我,是那个被招赘进来的,负责给这个堡垒添砖加瓦的工头。我爱王慧,也尊敬岳父,但我时常感到一种窒息般的隔阂。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想起第一次见到老莫的情景。
那是五年前,在“璀璨国际”的工地上。他就是那么突兀地出现的。当时他比现在还狼狈,头发纠结成一团,脸上全是黑泥,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工人们都当他是疯子,要拿石头砸他。
我拦住了他们。我看见他虽然浑身脏污,但他的眼神里没有疯癫,只有一种近乎枯槁的平静。我给了他一个馒头,他接过去,狼吞虎咽,然后就那么在工地对面的一个废弃公交站台下住了下来。
我让保安赶过他几次,可第二天,他又会雷打不动地出现在那里。久而久之,我也就懒得管了。我发现他从不惹事,只是看。他看我们挖地基,看我们绑钢筋,看我们浇筑水泥。他的目光专注而投入,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有一次,一个新来的工人操作塔吊时,不小心让一捆钢筋滑落。所有人都吓傻了,眼看就要砸到下面的工人。就在那一瞬间,一直沉默地站在远处的老莫,突然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像野兽般的吼叫。那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下面的工人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往前扑倒。钢筋“轰”的一声砸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离他的后脚跟不到半米。
所有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从那天起,工人们不再叫他疯子,改叫他“老莫”,带着一丝敬畏。
我也开始觉得,他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第二天,我没有听岳父的话。我照常去工地,老莫也照常出现在那棵老槐树下。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早饭放在他面前时,多放了一个茶叶蛋。
日子就这么滑了过去。擎天中心进入了内部装修和收尾阶段,我的工作也清闲了下来。王慧因为那晚的事,跟我冷战了好几天。她不跟我说话,只是把各种名牌大学的招生简章和留学中介的宣传册“不经意”地放在我书桌上。我知道,她在提醒我,我们的儿子明年就要高考了,未来需要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我心里烦躁,索性把铺盖搬到了工地的临时办公室。
一个下着暴雨的午后,我正在办公室里核对最后一批材料款。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铁皮屋顶上,吵得人心烦。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一股夹杂着雨水和泥土的气息涌了进来。我抬起头,愣住了。
是老莫。
他浑身湿透,头发上的水顺着脸颊往下淌,那身标志性的旧工装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瘦骨嶙峋的轮廓。这是五年来,他第一次踏进我的工地,第一次主动走到我面前。
“有事?”我站起身,声音有些干涩。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只还在微微发抖的手,递给我一样东西。
那是一本被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的笔记本。即使如此,本子的边角也已经被雨水浸得有些发皱了。
我疑惑地接过,打开塑料袋,翻开了笔记本。
我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上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图纸。不是乱涂乱画,而是极其专业的建筑结构图。虽然是手绘,但线条精准,标注清晰,甚至连材料的力学参数都写得一清二楚。
我一页页地翻下去,心里的震惊无以复加。这本笔记里,记录了从“璀璨国际”到“擎天中心”,我经手的这五座大楼所有的核心结构设计。不仅如此,在每一张图纸的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批注。
“承重柱3-B,混凝土标号应提升至C50,现有设计存在极端气候下的安全冗余不足问题。”
“17层剪力墙钢筋排布过密,影响浇筑质量,建议优化间距。”
“幕墙连接件,A方案成本高但抗风压性能优越,B方案反之。此楼高达200米,风荷载巨大,不应为节约成本牺牲安全。”
这些批注,字字珠玑,全都切中要害。有些是我在施工中已经发现并向上反映、最终修改了的;而有些,则是我自己都忽略了的潜在风险。
我的后背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这……这是一个流浪汉能写出来的东西?这分明是一个顶尖结构工程师的内部工作笔记!
我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他,声音都在发颤:“你……你到底是谁?”
老莫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就朝我倒了下来。
我手忙脚乱地扶住他,才发现他的身体滚烫得吓人。
“老莫!老莫!”我叫了他两声,他已经失去了意识。
我把他弄到行军床上,脱掉他湿透的衣服,才发现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的胸口,有一道狰狞的、蜈蚣般的旧伤疤。
我把他送到了最近的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是急性肺炎,加上长期营养不良和风寒入侵,情况很危险,必须马上住院。
我垫付了所有的费用,给他办了住院手续。王慧的电话打来时,我正守在病床前。
“李建民,你又不回家?你真在工地住了?你把那个破工地当家了是吧?”她的声音尖锐而愤怒。
“我在医院。”我疲惫地说。
“医院?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的声调立刻充满了惊慌。
“不是我,是老莫,他病了,很严重。”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十秒钟。然后,王慧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样:“李建民,你是不是有病?你为了一个流浪汉,把自己弄到医院去?你有没有想过我?想过儿子?”
“他不是普通的流浪汉!”我忍不住吼了一声,“王慧,你不懂!”
“我不懂?我只知道我丈夫为了一个外人,家都不要了!李建民,我受够了!我们……我们分开冷静一下吧!”
电话被挂断了。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嘟嘟”声,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生疼。
我看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老莫,又看了看手里那本足以在建筑界掀起惊涛骇浪的笔记本,脑子里“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这个男人,究竟是谁?他为什么会拥有如此深厚的专业知识,却沦落至此?他又为什么,要像个守护神一样,默默地盯着我岳父公司的每一个项目?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心里慢慢浮现。
老莫在重症监护室里待了三天三夜才脱离危险。期间,他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一些模糊的词句。
“……图纸……数据不对……”
“……Zongcheng……你不能这么做……”
“……我的心血……”
Zongcheng?宗诚?
我心里那根最敏感的神经被狠狠拨动了一下。王宗诚。我的岳父。
这个名字从一个流浪汉的嘴里说出来,让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第四天,老莫终于清醒了。他睁开眼,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谢谢你,李工头。”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思路已经很清晰。
“你认识我岳父?王宗诚?”我开门见山,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他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缓缓地把头转向窗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幽幽地说,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过去?什么样的过去,能让你一个顶级的结构工程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把那本笔记本拍在他床头,“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比我这个干了二十年的工头还专业!你别告诉我,这都是你捡来的!”
我的情绪有些激动。这五年的谜团,这个男人的身份,还有他和岳父之间那层看不见的联系,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我牢牢地困在中央。
老莫看着那本笔记,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久违的温情,像在看自己的孩子。
“我叫莫宸。”他终于开口了,“宸,星辰的辰。二十五年前,我和王宗诚,是大学同学,也是最好的兄弟。宏远集团,是我们一起创立的。”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仿佛被重锤击中。
“你说什么?”
“宏远集团的第一桶金,来自南郊的‘蓝湾小区’项目。”莫宸的目光变得悠远,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那个项目的设计,从概念到每一张结构图,都出自我的手。宗诚他……他负责跑关系,拉投资。我们说好的,公司股份,一人一半。”
他的声音很平淡,却让我听得心惊肉跳。
“项目进行到一半,资金链断了。宗诚说,他找到了一个新的投资人,但对方要求控股。为了保住项目,我同意了。我签了很多文件,我信他,看都没看。”
“结果呢?”我的声音在发抖。
“结果,项目建成,大获成功。庆功宴上,我喝多了。第二天醒来,就在一个陌生的旅馆里。警察破门而入,在我的包里,搜出了一整套‘蓝湾小区’的工程图纸和一份伪造的交易合同。我被指控窃取商业机密,并试图高价卖给竞争对手。”
“而指控我的人,就是王宗诚。”
莫宸的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悲哀。
“我百口莫辩。我签的那些文件,变成了我自愿放弃所有股份、并拿走一大笔‘遣散费’的证明。我成了业内的耻辱,一个背叛兄弟、见利忘义的小人。我被判了三年。出来后,妻子跟我离了婚,带走了女儿。我去找宗诚,他让保安把我打了一顿,扔了出来。他说,我这辈子都别想再翻身。”
“那道伤疤……”我看着他的胸口。
“就是那时候留下的。”他平静地说,“我身无分文,名誉扫地,没有一家设计院敢要我。我只能在最底层的工地上打零工,搬砖,扛水泥。后来,身体垮了,连零工也打不了,就成了你看到的这个样子。”
空气仿佛凝固了。整个病房,瞬间死寂。我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撞击着我的胸膛。
我所尊敬的、一手缔造了商业帝国的岳父,我妻子引以为傲的父亲,那个在家里喝着青瓷茶、指点江山的儒雅男人……竟然是这样一个踩着兄弟的尸骨上位的卑劣小人?
我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那你为什么……这五年……”我艰难地开口。
“为什么跟着你们的工地?”莫宸惨然一笑,“我还能去哪儿呢?我这辈子,只会盖房子。我看着他用我的心血,建起一座又一座大楼,心里恨啊!但后来,我看到了你。”
他把目光转向我,那双曾经死寂的眼睛里,有了一丝光。
“我看到你每天泡在工地上,检查每一根钢筋,每一车混凝土。我看到你为了一个焊点不合格,跟分包商吵得脸红脖子粗。我看到你半夜打着手电筒,在刚浇筑好的楼板上巡查。李工头,你是个真正的匠人。你在用心盖房子。”
“我突然觉得,这些楼,虽然挂着王宗诚的名字,但它们也是你的作品。它们是无辜的。我不能让它们因为根基的肮脏,而变成吃人的陷阱。”
“所以,这五年来,我不是在流浪。我是在替你,也是在替我自己,监工。我要亲眼看着,这些从我血肉里剥离出去的孩子,能被安全地、稳固地建起来。”
他说完,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顺着他干瘪的脸颊滑落。
我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我的手脚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撕开了一道口子,涌出来的是愤怒、是震惊、是恶心,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总是在封顶那天,才肯收我的钱。那不是施舍,那是一个被剥夺了一切的建筑师,在自己的作品完成时,向另一个匠人,收取的一份无声的、卑微的酬劳。
王慧的电话又打了进来。我挂断,拉黑。
我需要冷静。我需要想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边,是血淋淋的真相,是一个被毁掉了一生的天才建筑师。
另一边,是我的家庭,我的妻子,我那建立在谎言和罪恶之上的安稳生活。
我该如何选择?
莫宸出院那天,我去接他。他换上了一身我给他买的新衣服,虽然还是瘦,但人精神了很多。他剃了胡子,剪了头发,依稀能看出年轻时儒雅的轮廓。
“李工头,大恩不言谢。”他站在医院门口,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
我扶住他:“别叫我李工头了,我叫李建民。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沉默了一下,说:“我想回老家看看。很多年没回去了。”
“然后呢?”
“然后……就不知道了。”他眼神黯淡下去,“我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然后。”
我看着他,心里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可能会毁掉我现有的一切,但我知道我必须去做的决定。
“莫工,”我改了称呼,“擎天中心的项目,今天正式封顶了。”
他点了点头,目光投向远处那座高耸入云的建筑轮廓。
“你陪着它五年了。现在,它完工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不想……去见见它的‘父亲’吗?”
莫宸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混杂着激动、恐惧和深深的渴望。
“你……你愿意?”
“我带你去见他。”我斩钉截铁地说。
这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审判。我只是觉得,有些真相,不能永远被埋在混凝土之下。有些公道,迟到了二十五年,也应该被还回来。
我给岳父打了个电话,说晚上带个“老朋友”回家吃饭,给他一个惊喜。
电话那头,岳父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哦?什么朋友这么神秘?好啊,我让你妈多准备几个菜。”
挂了电话,我看着身边的莫宸,他捏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知道,今晚,将是我人生的另一场“封顶”。要么,是罪恶的终结;要么,是我家庭的崩塌。
没有回头路了。
王家的别墅灯火通明。
我和莫宸走进客厅的时候,王慧和岳母正笑着从厨房里端出菜来。当她们看到我身后的莫宸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李建民!你疯了?!”王慧失声尖叫,手里的盘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酱汁和菜肴溅了一地,像一滩丑陋的血污。
“你怎么把他带到家里来了?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这是家宴!”
岳母也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后退:“建民,你……你这是干什么呀?”
只有岳父王宗诚,在看到莫宸的那一刻,虽然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震惊和慌乱,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他缓缓地站起身,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变得阴冷而锐利。
“莫宸?”他吐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ง的颤抖,“你怎么会在这里?”
“宗诚,好久不见。”莫宸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可怕,“你看起来,一点都没老。”
这句平淡的问候,却像一道惊雷,在客厅里炸响。王慧和岳母都愣住了。她们看着眼前这个衣着普通、面容沧桑的男人,又看了看她们的丈夫/父亲,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们……认识?”王慧难以置信地问。
“何止认识。”我替莫宸回答,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听清,“王董,或者说,宗诚。你二十五年前的合伙人,最好的兄弟,回来了。你不高兴吗?”
王宗诚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像要喷出火来:“李建民,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我冷笑一声,从包里拿出那本笔记,扔在红木餐桌上,“那你看看,这是不是胡说八道?”
王宗诚的目光落在笔记本上,瞳孔猛地收缩。他当然认得,那是莫宸的字迹,是他当年最熟悉、也最忌惮的东西。
“一个疯子的涂鸦,也能当证据?”他强作镇定,声音却已经变了调,“建民,我看你是工作压力太大了,脑子不清醒。小慧,快带他上楼休息。至于这位……先生,”他转向莫宸,语气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蔑视,“我们王家不欢迎你,请你出去。不然,我就叫保安了。”
“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慧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她抓着王宗诚的胳膊,声音里带着哭腔,“这个男人是谁?建民说的都是什么意思?”
“别听他胡说!”王宗诚厉声喝道,“他被这个流浪汉给骗了!”
“我骗他?”莫宸终于再次开口,他一步步地走向王宗诚,每一步都走得很稳,“王宗诚,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自己,到底是谁骗了谁?”
“‘蓝湾小区’,17号楼,因为地质勘探数据有误,你为了赶工期,偷偷修改了我的地基设计方案,把桩基深度减少了半米。这件事,你忘了吗?”
“‘翡翠豪庭’,你为了拿到银行贷款,用劣质钢材替换了合同里的国标钢材,差价被你一个人吞了。这件事,你忘了吗?”
“还有,当年那份指控我窃取商业机密的伪证,上面有你亲手伪造的我的签名。笔迹鉴定,一验便知。这些,你都忘了吗?”
莫宸每说一句,王宗诚的脸色就白一分。到最后,他已经毫无血色,身体摇摇欲坠,靠在餐桌上才勉强站稳。
王慧和岳母已经完全听傻了。她们张大了嘴,脸上写满了惊恐和茫然。
“不……不可能……”王慧喃喃自语,“我爸爸不是这样的人……你胡说!你这个骗子!”
她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突然歇斯底里地冲向莫宸:“你滚!你给我滚出我们家!”
我一把拉住了她。
“王慧,你冷静点!”
“我冷静不了!”她用力甩开我的手,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我,“李建民,我真是瞎了眼!你宁愿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流浪汉,也不相信我爸爸?你是不是就见不得我们家好?你就是想毁了这个家!”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她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的问题,是阶级的隔阂,是生活习惯的差异。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我们之间最大的鸿沟,是价值观。
在她的世界里,父亲的权威不容挑战,家族的体面高于一切。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
“我没有想毁了这个家。”我疲惫地说,“我只是想,让一个被冤枉了二十五年的人,讨回一个公道。让一座座建立在罪恶之上的大楼,知道它们真正的父亲是谁。”
“够了!”王宗诚突然发出一声怒吼。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通红着双眼,指着莫宸,又指着我。
“你们……你们都想毁了我!”他喘着粗气,抓起桌上的青瓷茶杯,狠狠地砸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名贵的茶杯四分五裂。
“是我做的,又怎么样?”他破罐子破摔地吼道,“商场如战场!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给了他机会,是他自己蠢!他活该!我王宗成今天的一切,都是我自己拼来的!谁也别想抢走!”
他终于承认了。
用最无耻,最理直气壮的方式。
王慧的身体晃了晃,最后一丝血色也从她脸上褪去。她看着自己的父亲,那个在她心中如山一般伟岸的男人,此刻面目狰狞,像一个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
她的信仰,在这一刻,碎了。
“爸……”她发出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岳母已经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发出了压抑的哭声。
整个客厅,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破碎的气息。
我看着这一切,心里没有一丝复仇的快感,只有一种无边的悲哀。
莫宸什么也没说,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王宗诚,眼神里有怜悯,有释然,也有一丝告别。然后,他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他的背影,不再单薄。那根被压弯了二十五年的脊梁,在真相大白于天下的这一刻,重新挺直了。
我跟了出去。
“对不起。”站在别墅门外的花园里,我对莫宸说。
“你没有对不起我。”他摇了摇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你让我找回了自己。该说谢谢的人,是我。”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把属于我的东西,拿回来。”他说得很平静,“不是钱,是名字。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蓝湾小区’,‘翡翠豪庭’……还有‘擎天中心’,它们的设计师,叫莫宸。”
我点了点头:“需要我做什么,随时开口。”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笑了。那是这五年来,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像冬日里最暖的那一缕阳光。
“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吧,建民。”他说,“你是个好人。”
说完,他转身,一步步地走入夜色,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回到那片狼藉的客厅。王宗诚已经瘫坐在沙发上,像一瞬间老了二十岁。岳母还在低声啜泣。
王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她看到我,眼神空洞地问:“你满意了?”
我没有回答。
“这个家,被你毁了。”她说。
然后,她拿起自己的包,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
我没有去追。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那晚之后,天,真的塌了。
莫宸联合了几位当年知情的旧部,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并拿出了确凿的证据,正式起诉王宗诚。宏远集团的股价应声暴跌,几天之内就蒸发了近半市值。银行催贷,合作伙伴解约,这座商业大厦,顷刻间风雨飘摇。
王宗诚一夜白头,被限制出境,每天都在应付数不清的官司和调查。
王慧搬了出去,住到了她朋友家。她拉黑了我所有的联系方式,拒绝和我见面。我发给她的每一条信息,都石沉大海。我们的儿子,被她送到了国外的姑姑家,用这种方式,与我进行彻底的分割。
我被宏远集团开除了。或者说,是我自己递交了辞呈。我无法再面对那些我亲手建起,却沾满了肮脏交易的大楼。
我从王家的别墅里搬了出来,回到了我自己的那套两居室老房子。房子不大,但阳光很好。我每天打扫,把王慧和儿子留下的东西都擦拭得一尘不染,仿佛他们只是出了趟远门,很快就会回来。
我时常会想起王慧那天的质问:“你满意了?”
我不满意。我一点都不满意。我失去了我的家庭,我的妻子,我的儿子。我的人生,仿佛也被那场风暴,撕成了碎片。
但我后悔吗?
我坐在阳台上,看着楼下嬉笑打闹的孩子,看着远处城市的车水马龙,一遍遍地问自己。
不,我不后悔。
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把莫宸带进那个家门。
一个人的立身之本,是良心。一个建筑的立身之本,是地基。如果地基是歪的,建得再高,也不过是一个华丽的骗局,随时都有可能坍塌。
家庭,又何尝不是如此?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我找了一份在小型建筑公司当技术顾问的工作,薪水不高,但很踏实。我不再追求建什么地标,能把一栋栋给普通人住的房子,建得安稳,建得放心,我就心满意足了。
半年后的一天,莫宸来找我。
他看起来完全变了个人。穿着合身的西装,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眼神明亮而自信。他告诉我,官司赢了。王宗诚被判了商业侵占和伪证罪,虽然因为身体原因监外执行,但也算是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宏远集团被新的股东接管,为了挽回声誉,公开向他道歉,并恢复了他所有作品的署名权。
“他们想请我回去当首席技术官,我拒绝了。”莫宸喝着我泡的茶,笑着说,“我这把老骨头,折腾不起了。不过……”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
“这是我用赔偿金注册的一家小公司,叫‘匠心建筑’。”他说,“我想请你,来当我的合伙人。”
我愣住了。
“我们不盖摩天大楼。”他看着我,眼神真诚,“我们就盖普通人住得起的,质量最好的房子。一砖一瓦,都对得起良心。建民,你愿意和我一起,从地基开始,重新盖一次吗?”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匠心建筑”开业那天,来的人不多,场面也很简单。但我的心里,却比任何一次封顶仪式都来得激动。
就在剪彩仪式快要结束的时候,人群外,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王慧。
她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没有了往日的珠光宝气,却多了一份洗尽铅华的素净。
她就那么远远地站着,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怨,有悔,有迷茫,还有一丝我不敢确定的……期盼。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良久,她冲我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
我没有追上去。但我知道,冰封的大地,已经开始解冻了。
又过了一年。
“匠心建筑”的第一个项目,一个为城市外来务工人员建造的廉租房小区,今天正式封顶。
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媒体记者,只有我们和一群朴实的工人。我们买了猪头肉,开了几箱啤酒,就在工地的空地上,热热闹-闹地庆祝。
阳光透过还未安装玻璃的窗洞,暖洋洋地照在每一个人笑得满是褶子的脸上。
莫宸拍着我的肩膀,大着舌头说:“建民,你看,这楼,多踏实!”
我笑着点头。是啊,踏实。从地基到屋顶,每一寸,都干干净净。
酒过三巡,我看到工地大门口,停下了一辆出租车。
车上下来两个人。
是王慧,还有我的儿子。
儿子长高了,也黑了,看到我,有些怯生生地躲在王慧身后。
王慧提着一个保温桶,一步步地向我走来。她走到我面前,把保温桶递给我,低声说:“听……听说你们今天封顶。我……我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
我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我看着她,眼眶发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抬起头,迎着我的目光,眼睛也红了。
“建民,”她哽咽着说,“我爸……上个月走了。临走前,他跟我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莫工。第二对不起的,就是你。他说你……是个真正的男人。”
“他还说,我们住的那栋别墅,地基是你亲自盯着打的,比任何一栋楼都牢固。他知道,你一直想给我们一个最安稳的家。”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王慧伸出手,用她那不再光滑,甚至有些粗糙的手指,轻轻地帮我擦掉眼泪。
“我们……还能重新开始吗?”她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从地基开始,一点一点地……把我们的家,重新盖起来?”
我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把她和儿子,紧紧地拥入怀中。
远处,夕阳正缓缓落下,给这座朴实无华的新楼,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
我抱着我的家人,看着我们亲手建起的房子,心里无比地安宁。
地基是稳的,钢筋是直的。
这一次,我知道,它会永远屹立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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