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淑琴,今年73岁。
无儿无女,老伴走了十五年。
一个人住在这套两室一厅的老房子里,守着一屋子的书,和窗台上几盆半死不活的绿萝。
退休前是中学语文老师,清高了一辈子,也孤单了一辈子。
街坊邻居们都说,林老师是个体面人。
体面,不过是把所有的一地鸡毛,都小心翼翼地藏在门后。
比如,拧不开一瓶罐头,对着它生半天闷气。
比如,想换个高处的灯泡,踩在板凳上双腿直哆嗦,最后还是算了,摸黑就摸黑吧。
比如,深夜里心脏猛地一抽,半天缓不过来,手里攥着手机,却不知道该打给谁。
120?好像又没到那个地步,别浪费国家资源。
学生?都成家立业,各有各的烦恼,大半夜的,不合适。
唯一的侄子?上次打电话还是三年前,问我清明要不要替他去给我哥扫个墓。
我想,我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哪天没了,可能要等屋子飘出味儿来才会被人发现。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时常扎得我一哆嗦。
改变,发生在去年春天。
对门的门开了,搬来了一家三口。
年轻的夫妻,带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
男人叫小军,黑黑壮壮的,听说是在外面跑快递,每天早出晚归,一身的风尘。
女人叫小雅,瘦瘦弱弱的,眉眼很清秀,但总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疲惫。
小姑娘叫乐乐,扎着两个羊角辫,眼睛像黑葡萄。
他们家的日子,很吵。
不是吵架的吵,是充满了生活烟火气的吵。
早上六点,是小军出门的关门声,砰的一声,宣告一天奔波的开始。
然后是小雅催乐乐起床的声音,“乐乐,再不起床,妈妈上班要迟到啦!”
乐乐带着哭腔的哼唧,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
这些声音,穿过薄薄的墙壁,像潮水一样涌进我死寂的屋子。
一开始,我很烦。
我习惯了安静,这些声音对我来说是噪音。
可慢慢地,我竟然开始听着这些“噪音”来判断时间。
小军出门了,哦,六点了。
乐乐被送去幼儿园了,哦,八点了。
晚上七点,门外传来乐乐清脆的叫声“爸爸回来啦”,我就知道,这一家子,团聚了。
我开始在猫眼里看他们。
看小军把乐乐高高举过头顶,乐乐咯咯地笑。
看小雅接过小军手里的外卖箱,嗔怪地替他拍掉身上的灰。
看他们一家三口,挤在小小的门口换鞋,说着今天幼儿园的趣事,说着哪个客户又给了差评。
他们的日子,看起来很苦。
小军的T恤洗得发白,小雅的布鞋开了胶,乐乐的玩具,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
但他们的脸上,有光。
那是我这间屋子里,早就没有了的东西。
转折点,是我自己摔的一跤。
那天下了雨,我去阳台收衣服,脚下一滑,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尾椎骨,钻心的疼。
我趴在冰凉的地砖上,半天动弹不得。
那一刻,对死亡的恐惧,第一次如此具体地攫住了我。
我挣扎着去摸口袋里的手机,手抖得不成样子。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敲门声。
“林奶奶,您在家吗?”是小雅的声音。
我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声,“在……”
声音嘶哑,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门外的声音立刻急切起来,“奶奶,您怎么了?声音不对劲啊!”
然后是更用力的敲门声,还夹杂着小军的声音,“林老师!您开开门!”
我根本爬不起来。
最后,门是被小军撞开的。
后来我知道,他一个肩膀都撞青了。
他们看到趴在地上的我,小雅的脸瞬间就白了,乐乐吓得躲在妈妈身后,小声地哭了。
小军二话不说,背起我就往楼下冲。
他说,“小雅,打120,我们在楼下等!”
他的背很宽,很稳,汗水浸湿了他的T恤,有股子汗味,但我觉得,那是我闻过最安心的味道。
在医院里,挂号,拍片,缴费。
小军跑前跑后,小雅一直握着我的手。
她的手很暖,不停地安慰我,“奶奶,别怕,医生说没大事,就是尾椎骨裂,养养就好了。”
我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眼眶一热。
我那个远在省城的侄子,在我老伴去世的时候,都没这么上心过。
医生问,家属呢?
小军毫不犹豫地说,“我们是。”
那三个字,让我积攒了十几年的眼泪,决了堤。
出院后,小雅坚持要照顾我。
她每天过来给我做三餐,扶我上厕所,给我擦身。
小军只要有空,就过来看看我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乐乐也成了我的小尾巴,搬个小板凳坐在我床边,给我讲幼儿园的故事,把她最喜欢的奥特曼卡片一张张展示给我看。
“林奶奶,你看,这个是迪迦,他会发光!”
“林奶奶,这个是赛罗,他有两个头镖!”
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心里的某个角落,彻底融化了。
我提出要给他们钱,他们死活不要。
小雅脸都红了,“奶奶,您说这话就见外了,街坊邻居的,搭把手是应该的。”
小军也瓮声瓮气地说,“林老师,您别这样,不然我们以后都不好意思上门了。”
我躺在床上,想了很多。
我想起了我那些落满灰尘的书,想起了我那架久未弹奏的钢琴,想起了我这一辈子积累下来的知识和见识。
我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们什么都没有,却好像什么都有。
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决定。
我身体好利索后,把小军和小雅请到了家里。
我给他们泡了茶,很正式地坐在他们对面。
“小军,小雅,我想跟你们商量一件事。”
他们俩坐得笔直,像是等着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我想,每个月给你们2000块钱。”
话一出口,小雅的脸又红了,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奶奶,这可使不得,我们照顾您是应该的……”
小军也皱起了眉,“林老师,您要是这样,我们真……”
我抬手打断了他们。
“你们先听我说完。”
“我不是白给你们钱,我这是‘雇佣’你们。”
他们俩都愣住了。
“我雇佣你们,当我的‘家人’。”
我看着他们迷惑的眼神,慢慢解释。
“我年纪大了,一个人住,很多事情不方便。我需要有人,每天能跟我说说话,家里有什么小毛病能帮我修一修,我万一有什么事,能第一时间有人知道。”
“我需要你们,每天晚饭的时候,给我留一双碗筷。我不是天天去,但我想去的时候,能有个去处。”
“我需要乐乐,有空的时候,来陪我这个老太婆说说话,看看书。我这儿别的没有,书多。”
“这2000块钱,不是酬劳,算是我们这个‘特殊家庭’的活动经费。你们可以用它给乐乐买好吃的,买新衣服,也可以用来补贴家用。”
“我不要你们感恩戴德,也不要你们觉得亏欠。这是一份契约,一份关于陪伴的契约。你们给我一份热闹和安心,我给你们一份力所能及的支撑。”
“你们愿意,接受这份‘工作’吗?”
我说完,屋子里一片寂静。
小军低着头,手指使劲地搓着裤缝,这个一米八的汉子,眼圈红了。
小雅看着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没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天之后,我们这个奇怪的“家庭”,就正式成立了。
我的生活,被彻底改变了。
早上,我会打开门,等着乐乐出门前跟我说一声“林奶奶再见”。
有时候,小雅会顺手给我带一份刚出锅的油条豆浆。
白天,我不再对着电视发呆。我开始整理我的书房,把那些适合孩子看的绘本、故事书都找了出来。
乐乐下午放学,会先跑到我这里。
我教她认字,读唐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她奶声奶气地跟着念,念错了,自己咯咯地笑。
我的钢琴,也重新响了起来。
我弹着几十年前的曲子,乐乐在我身边,用她的小手,在低音区胡乱地按着,发出“咚咚”的伴奏。
小雅说,“奶奶,您弹得真好听。”
我说,“是乐乐的伴奏好。”
我们都笑了。
晚饭,我十次里有八次会去他们家吃。
他们家的饭桌很小,我们四个人坐下,显得满满当当。
饭菜很简单,一荤一素一个汤。
但小雅总会记得我不吃辣,特意给我单独盛出来一份。
小军会给我夹最大的一块排骨,“林老师,您多吃点,补补。”
乐乐会把她碗里的胡萝卜夹给我,“奶奶,妈妈说吃胡萝卜对眼睛好,你的眼睛要用来看书,要多吃!”
我吃着那根我不爱吃的胡萝卜,觉得比什么山珍海味都香。
饭后,小军会陪我看一会儿电视,跟我聊聊新闻,说说他今天送快递遇到的奇葩事。
小雅在厨房洗碗,水声哗哗的。
乐乐在我身边画画,画我们四个人手拉手,头顶上还有一个大大的太阳。
我那套空了十五年的房子,终于又有了人气儿。
那2000块钱,我每个月一号准时转给小雅。
她一开始还推辞,后来也就默认了。
她没乱花,我都知道。
她给乐乐报了个舞蹈班,小姑娘穿上粉色的舞蹈裙,像个小天鹅。
她给小军换了辆新的电动车,让他下雨天不用再挨浇。
她还给我买了一台带紧急呼叫功能的老人手机,把她和小军的号码都设置成了快捷键。
她说,“奶奶,您有事就按这个,我们马上就到。”
当然,闲话是少不了的。
小区里那些退休的老头老太太,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听说了吗?林老师一个月给对门2000块钱呢!”
“图啥呀?那家人跟她非亲非故的。”
“我看是被骗了,现在年轻人,嘴巴甜,心眼多着呢。”
“就是,指不定就图她那套房子。”
张大妈在楼下花园里,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劝我。
“淑琴啊,你可得留个心眼。儿女都靠不住,何况是外人?你那点退休金,别被人家骗光了。”
我笑了笑,没跟她争辩。
“张姐,我心里有数。”
我怎么会没数呢?
我侄子林建国,就是这个时候,闻着味儿找上门了。
他提着一箱牛奶,两盒点心,一脸“孝顺”地出现在我家门口。
“姑姑,我听说您前阵子摔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我这当侄子的,太不称职了!”
他是我哥唯一的儿子,我哥走得早,嫂子改嫁了,他算是跟我有点血缘关系的亲人。
可这些年,除了逢年过节一条群发的祝福短信,我们没有任何联系。
我让他进屋,给他倒了杯水。
他眼神在我屋里溜了一圈,最后落在钢琴上。
“姑姑,您这日子过得还是这么雅致。不像我,天天为了点破事焦头烂셔。”
寒暄了几句,他就切入了正题。
“姑姑,我听说……您每个月都给对门邻居钱?”
他装作一副难以置信又痛心疾首的样子。
“您怎么这么糊涂啊!现在骗子这么多,专门骗你们这些独居老人!他们对您好,还不是看上您的钱了?”
我看着他,平静地说:“建国,他们不是骗子。”
“他们是我的家人。”
“家人?”林建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都拔高了。
“姑姑,您是不是老糊涂了?我才是您家人!我身上流着跟您一样的血!他们算什么?”
“你算什么家人?”我冷冷地反问他。
“我摔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的时候,你在哪?”
“我一个人在医院做检查的时候,你在哪?”
“我十五年,一个人吃年夜饭的时候,你又在哪?”
林建国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姑姑,我……我那不是忙吗?您也知道,我要养家糊口……”
“小军也要养家糊口,小雅也要。他们不比你忙?”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
“建国,血缘有时候,什么都不是。人心才是。”
“我对他们好,是因为他们先对我好。我给他们钱,是因为这点钱,能买来我最需要的东西——安稳和热闹。这笔买卖,我觉得值。”
“至于我的房子,我的存款,那都是我的。我愿意给谁,就给谁。这一点,我还没糊涂。”
林建国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个一向温和的姑姑,会说出这么硬的话。
他悻悻地坐了一会儿,找了个借口,灰溜溜地走了。
那箱牛奶和点心,他没拿走。
我转手就送给了小雅。
“拿去给乐乐吃,别放坏了。”
小雅看着我,欲言又止。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肯定猜到了什么。
我拍了拍她的手,“别多想,什么事都没有。咱们好好过咱们的日子。”
从那以后,林建国再也没来过。
小区里的闲言碎语,也渐渐变了风向。
尤其是在李大爷家出了事之后。
李大爷家有三个儿子,都在一个城市。
听起来,比我这个无儿无女的强多了。
可那天,李大爷半夜突发脑溢血,他老伴慌了神,挨个给儿子打电话。
大儿子说,喝多了,叫代驾过来得半小时。
二儿子说,老婆孩子都睡了,折腾起来不方便。
三儿子干脆电话没接。
最后还是老伴自己打了120,一个人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
第二天,这事就在小区里传遍了。
大家唏嘘不已。
“养儿防老?我看是养儿啃老!”
“就是,指望不上,一个个都自私得很。”
那天,张大妈又在楼下碰到了我。
彼时,我正和小雅、乐乐一起,从超市回来。
小军没出车,跟在后面,一个人提着两大袋米和油。
张大妈看着我们,眼神复杂。
她张了张嘴,最后说了一句:“淑琴,还是你活得通透。”
我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通透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现在每天晚上都能睡得很踏实。
因为我知道,就算我半夜出了什么事,我只要按一下那个红色的按钮,或者,我只要在屋里弄出点大动静。
五分钟之内,小军和小雅一定会出现在我面前。
这份安心,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我们这个“四口之家”,也有自己的仪式感。
乐乐的每一个生日,我们都一起过。
我会给她买一个大大的蛋糕,小雅会做一桌子她爱吃的菜。
小军会把她扛在肩膀上,在屋子里跑来跑去。
我们唱着生日歌,烛光映着乐乐通红的小脸。
有一年她许愿,说:“我希望林奶奶能一直陪着我。”
那一刻,我没忍住,背过身去擦了擦眼睛。
过年,是我最期待的日子。
以前,过年对我来说,是一种煎熬。
万家灯火,衬得我这间屋子越发冷清。
春晚的笑声,都像是对我的嘲讽。
现在不了。
年三十下午,小军就会把春联贴好,一张贴他家门上,一张贴我家门上。
一模一样的“福”字,红得耀眼。
小雅会在厨房里忙活一整天,做出十几道菜,把小小的餐桌摆得满满当当。
我会包饺子,白菜猪肉馅的,我老伴以前最爱吃。
乐乐就在旁边,学着我的样子,把一个个饺子捏成奇形怪状的“小怪物”。
我们一起看春晚,一起守岁。
零点的钟声敲响时,窗外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小军会举起酒杯,“林老师,新年快乐,身体健康!”
小雅会说,“奶奶,新年好!”
乐乐会扑到我怀里,大声说,“林奶奶,新年快乐!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我会笑着,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一个给乐乐,另外两个,塞给小军和小雅。
他们推辞,我就板起脸。
“这是‘家庭经费’的年终奖,必须收下!”
他们这才笑着收下。
那一刻,屋子里的灯光,窗外的烟火,饭菜的香气,和身边人的笑语,交织在一起。
我才真正明白,什么是“年味儿”,什么是“家”。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
乐乐上了小学,背上了大大的书包。
她还是每天放学先来我这里,写作业,看书。
有时候,她会遇到难题,皱着小眉头问我。
我戴上老花镜,给她一点点地讲。
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的讲台上。
只是,眼前的这个学生,只有一个。
但她比我教过的任何一个学生,都让我感到满足。
小军后来不跑快递了,用这些年攒下的钱,加上我“赞助”的一部分,在小区门口盘下了一个小门面,开了家小超市。
他为人实诚,不卖假货,童叟无欺,生意慢慢地好了起来。
小雅就在店里帮忙,人也开朗了许多。
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为了生计愁眉不展。
脸上的笑容,多了,也真了。
小区里的人,对我的态度,也从“同情”和“质疑”,变成了“羡慕”。
“你看人家林老师,多舒坦。”
“是啊,比有亲儿子的都强。人家小军两口子,那叫一个孝顺。”
“那可不,前两天降温,我亲眼看见小雅给林老师送新买的羽绒服。”
“我儿子,连个电话都想不起来打呢。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这些话,我听见了,也只是笑笑。
他们不懂。
我得到的,远比他们看到的要多。
我得到了一个安稳的晚年,一个热闹的黄昏。
我得到了一个叫乐乐的小孙女,她会在我假装生气的时候,抱着我的胳膊撒娇。
我得到了一个叫小雅的“女儿”,她会记得我的生日,给我做一碗长寿面。
我得到了一个叫小军的“儿子”,他会在我下楼梯的时候,伸出手臂让我扶着,嘴里还念叨着“您慢点”。
我付出的,不过是每个月2000块钱。
用我一个人的退休金,养活了“一家人”的温情。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
去年冬天,我病了一场。
很重的感冒,引发了肺炎,住了半个月的院。
这一次,我一点都不慌。
是小军开车送我去的医院,小雅给我办的住院手续。
她们俩轮流在医院陪护,白天小雅来,晚上小军来。
小军怕我晚上起夜不方便,就在我的病床边支了个小床。
我半夜醒来,总能看到他高大的身影,蜷缩在小小的床上,睡得不甚安稳。
我一有动静,他马上就会醒。
“林老师,要喝水吗?要上厕所吗?”
乐乐每天放学,都会让小雅用视频电话打给我。
她在电话那头,把学校新发的奖状举得高高的。
“林奶奶,你看,我又得小红花了!你快点好起来,我给你看!”
我的主治医生是个很年轻的博士,他查房的时候,总会跟小军聊几句。
有一次,他忍不住问:“大哥,这是你母亲?”
小军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比我母亲还亲。”
医生看着我,又看看小军,眼神里充满了敬意。
“阿姨,您真有福气。”
是啊,我有福气。
这份福气,是我自己“挣”来的。
出院那天,天气很好。
冬日的阳光,暖洋洋的。
小军推着轮椅,小雅拿着东西,乐乐跟前跟后。
我们慢慢地往家走。
路过小区花园,又碰到了张大妈她们一伙老太太在晒太阳。
她们看着我们,眼神里是明晃晃的羡慕。
“淑琴,出院啦?看你这气色,好多了!”
“小军、小雅真是好孩子,把你照顾得这么好。”
“就是啊,我们都羡慕死了,你这晚年,过得比谁都滋润。”
我坐在轮椅上,身上盖着小雅给我带的毛毯,阳光照在脸上,暖到了心里。
我看着她们,第一次,想跟她们分享我的“秘诀”。
我说:“其实,也没什么好羡慕的。”
“人心,都是换来的。”
“你把人家当家人,人家才能把你当亲人。”
“血缘,有时候靠不住。但用真心浇灌出来的感情,比什么都牢固。”
我说完,她们都沉默了。
或许她们听懂了,或许没有。
但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回家了。
小军把我背上楼,小心翼翼地放在沙发上。
屋子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窗台上的绿萝,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换成了几盆盛开的长寿花。
厨房里,飘来鸡汤的香味。
乐乐把她的“宝贝”——一个画满了我们四个人的画框,摆在了我床头最显眼的位置。
她指着画上那个满头白发、戴着眼镜的老太太,骄傲地说:
“林奶奶,这是你,你笑得最好看!”
我看着那幅画,看着画上紧紧挨在一起的四个人。
是啊,我笑得最好看。
如今,我快80岁了。
身体还算硬朗,每天还能陪着乐乐读半小时的书。
小军的超市,开了分店。
小雅报了个会计班,说是要考个证,以后管账更专业。
乐乐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学习很好,是我的骄傲。
她还是会挽着我的胳膊,跟我说学校里的悄悄话。
那每月2000块钱的“契约”,我们谁也没再提过。
它早就融入了我们共同的生活,变成了柴米油盐,变成了乐乐的书本费,变成了一家人抵御风雨的底气。
前几天,林建国又给我打了个电话。
他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地,问我身体怎么样。
我说,挺好,吃得下,睡得着。
他又问,那……那套房子……
我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
“建国,我立了遗嘱。”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的存款,会留一部分给你,算是全了我们姑侄一场的情分。”
“但这套房子,还有我大部分的财产,我会留给小军和小雅。”
“不,准确地说,是留给乐乐。作为她的教育基金和未来的嫁妆。”
“姑姑!你疯了!你怎么能把房子给外人!”他终于忍不住,在电话里咆哮起来。
我把电话拿远了一点,语气依旧平静。
“建国,他们不是外人。”
“在我摔倒的时候,扶我起来的是他们。”
“在我生病的时候,守着我的是他们。”
“在我孤单的时候,陪着我的是他们。”
“是他们,给了我一个家,让我觉得,活着,是一件有盼头的事。”
“你说,这套房子,我不给他们,该给谁?”
我没有再听他后面的话,直接挂断了电话。
我知道,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了。
也好。
挂了电话,我推开门,对面小超市里传来了小军爽朗的笑声。
乐乐放学回来了,看到我,像只小鸟一样扑过来。
“林奶奶,我今天数学考了一百分!”
“真棒!”我摸了摸她的头。
小雅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笑着说:“奶奶,乐乐,快洗手,今天炖了您爱喝的莲藕排骨汤。”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看着眼前这活色生香的一切,心里无比安宁。
人人羡慕我。
他们羡慕我老有所依,羡慕我晚景从容。
他们以为我只是花钱买来了这一切。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付出的,是钱。
我收获的,却是后半生的光和热。
是我在人生的暮年,亲手为自己,重建了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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