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砸在高铁站巨大的玻璃穹顶上,汇成浑浊的水流,沿着弧度滑落,像城市卸下的妆。
出站口的灯光白得刺眼,人群像被这光过滤后的杂质,涌出来,又散开。
我站在A出口的栏杆旁,盯着手机屏幕。
时间是晚上七点四十五分。
林倩的列车,晚点了十五分钟。
我点开那个叫车软件,不是为了看路况,而是反复摩挲着那条系统推送。
“您的常用同行人‘小安’已于18:30结束行程,欢迎再次使用。”
小安。
不是我,也不是我们的儿子景西。
我点进“常用同行人”的列表,这个“小安”的头像,是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年轻女孩的背影,逆着光,看不清脸。
我划开我和林倩的聊天记录,她一个小时前发来的消息还停留在顶端。
“晚点十五分钟,车上信号不好,先不聊了。”
配着一个“乖巧等待”的表情包。
手机在我掌心发烫,像一块即将引爆的金属。
结婚七年,我和林 Qian 的关系,像一台精密但老旧的仪器,运行平稳,偶有噪音,但从未有过这样明确的、指向故障的红色警报。
人群里,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穿着米色的风衣,拉着一个银色的小行李箱,头发挽在脑后,露出干净的额头和一点点因为疲惫而显得格外清晰的眉骨。
她看见我,脸上露出一个程式化的微笑,加快了脚步。
我没有迎上去。
我就站在原地,看着她穿过人潮,走到我面前。
“等很久了吧?雨太大了。”她开口,声音里带着旅途的倦意。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脸上的微笑僵了一下,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伸手想替我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领,我的肩膀下意识地往后缩了半寸。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然后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走吧,外面冷。”
我嗯了一声,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箱子的拉杆是凉的,金属的温度顺着我的掌心,一路凉到了心里。
回家的路,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规律地左右摆动,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钟摆,把沉默的时间一格一格地切碎。
车载音响没开,只有雨声和轮胎碾过积水的噪音。
这种沉默,和我们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以前的沉默是舒适的,是无需言语的默契。
今晚的沉默,是一座正在缓慢冻结的冰山。
车停进地库,我熄了火,没动。
林倩也没有解开安全带。
车厢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顶灯幽微的光,照亮我们之间那一方小小的空间。
“沈哲,”她先开了口,“你不对劲。”
她用的是陈述句。
我转过头,把手机递给她,屏幕还亮着,停留在那个“常用同行人”的界面上。
她的目光落在屏幕上,只一秒,就移开了。
她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惊慌、辩解,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她只是抿了抿嘴唇,那是一个她思考时惯有的小动作。
“我们回家说。”她说。
这句“回家说”,像法官敲下法槌前的休庭宣告,冷静,且不容置喙。
两天前,一切还不是这样。
那时我刚从项目地出差回来,林倩去给我煮面。
厨房里传来抽油烟机嗡嗡的声音,她穿着家居服的背影,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安逸。
景西的病理报告放在茶几上,新的一期,各项指标趋于稳定。这是我们这三年来,收到的最好的消息。
景西,我们的儿子,今年五岁。三年前确诊了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这三年,像一场漫长的、没有尽头的战争。
林倩是主帅。
她是律师,习惯了凡事讲求证据、逻辑和最优解。她把这份职业特性用在了给景西治病上。
她整理的病历资料比医生还全,研究的治疗方案比文献综述还细。
家里的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时间表,几点吃药,几点测温,几点做雾化,精确到分钟。
而我,更像个后勤兵。
我的工作需要频繁出差,我用赚来的钱,支撑着这场耗资巨大的战役。我用每次归来时带的礼物,试图填补我缺席的时间。
我以为我们是分工明确的战友,背靠着背,抵御着生活最凶猛的恶意。
那天晚上,景西睡着后,林倩靠在沙发上,罕见地露出了疲态。
“沈哲,我有点累。”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把她揽进怀里。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我重复着这句已经说了无数遍的话,它既是安慰她,也是在说服我自己。
她在我怀里,身体是放松的,但又好像隔着一层什么。
她说:“我有时候觉得,生活像一个黑洞。你拼命往里填东西,光、热、钱、精力……但它永远是黑的,永远填不满。”
我当时只觉得,她是太累了,是看到景西的病情好转后,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的后遗症。
我没有深想。
直到我无意间拿起她的手机,想用她的会员账号点一份夜宵。
那个叫车软件就那样弹了出来。
我不是一个喜欢查伴侣手机的人。我信奉成年人之间的体面和尊重。
但那个备注“小安”的常用同行人,像一根刺,扎进了我的眼睛。
我几乎是立刻就确认了,这不是她的某个亲戚或朋友。我们的社交圈,没有这号人。
鬼使神差地,我点开了行程记录。
每周三和周五的下午,从她律所附近,到A大南门。
持续了三个月。
我向下划着,指尖冰凉。
那些日期,有些是我在家的日子,有些是我出差的日子。
我清楚地记得一个周五,我提前回来想给她一个惊喜。她打电话说临时要加班,让我先去我爸妈家吃饭。
那天的行程记录显示,下午六点半,她从A大南门结束行程,然后打车回了律所。
原来,那不是加班。
我关掉手机,把它放回原处。
那一刻,我心里没有什么愤怒,只有一种巨大的荒谬感。
像一个兢兢业业的建筑师,每天都在为加固一栋房子而努力,忽然发现,房子的主人,在另一处挖了新的地基。
现在,我和她坐在黑暗的车里。
那栋房子,摇摇欲坠。
回到家,玄关的感应灯亮起,在地上投下两道被拉长的、疏离的影子。
我换了鞋,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开客厅的主灯。
我走到景西的房间门口,轻轻推开一道缝。
小夜灯亮着,景西睡得很沉,呼吸均匀。床头放着他最喜欢的奥特曼玩偶。
林倩站在我身后,也看着。
“他今天很好,”她轻声说,“下午还吃了半个石榴。”
我关上门,转身面对她。
走廊的白光,像手术室的无影灯,把我们脸上的情绪照得一清二楚。
“她是谁?”我问。
“安然,A大的学生,读社会学。”林倩回答得很快,像在介绍一个合作对象。
“多久了?”
“三个月。”
“为什么?”
这个问题,让她沉默了。
她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拖鞋尖。
“沈哲,这件事很复杂。”
“那就把它说简单点。”我的声音没有起伏,像在对一份需要修改的合同提意见。
她抬起头,迎着我的目光:“我需要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我不是吗?”
“你不一样。”她说,“跟你说,是给你的生活增加负担。我不想再给你加码了。”
“所以你就找了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学生,来分担你的‘负担’?”我的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嘲讽。
“她很明亮。”林倩说,“跟她待在一起,我觉得很轻松。我不用扮演一个坚强的妻子,或者一个全能的妈妈。我就是我。”
明亮。
这个词像一把小刀,精准地插进我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是啊,我们这几年,活得太沉重了。
医院的消毒水味,化疗的副作用,银行的催款单,亲戚朋友们小心翼翼的问候……我们像两个在泥沼里跋涉的人,身上沾满了甩不掉的泥点。
而现在,她告诉我,她找到了一个阳光普照的地方。
只有她一个人。
“我需要见她。”我说。
林倩愣住了。
“这不关她的事,是我们的问题。”
“不,”我摇头,“当她出现在你的‘常用同行人’列表里时,她就已经不是局外人了。婚姻是排他的,这是最基本的条款。你违约了,我有权知道违约的全部细节。”
我用了“条款”和“违约”。
这是她最熟悉的语言。
她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我看不懂的东西。不是愧疚,不是慌乱,而是一种……类似于“评估”的神情。
仿佛在重新衡量我这个人。
“好。”她最终点了头,“我约她。明天。”
第二天下午,在我们家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我先到的。
我选了一个靠窗的卡座,外面是阴天,光线很暗。
安然是一个人来的。
她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年轻,穿着一件白色的卫衣,牛仔裤,帆布鞋。素面朝天,脸上还有一点点未褪的婴儿肥。
她看到我,显得有些局促,走到桌前,小声问:“是沈先生吗?”
我点头,示意她坐。
她坐下后,双手紧张地握着手机,放在腿上。
“林倩姐……她都跟你说了?”
“我想听你说。”我说。
服务员过来,我给她点了一杯热牛奶,给自己点了一杯美式。
她捧着那杯热牛奶,像是捧着一个暖手宝。
“我……我是在一个法律援助的讲座上认识林倩姐的。”她低着头,声音很轻,“她当时是主讲人,我觉得她好厉害,思路特别清晰,说话也很有力量。”
“后来我要写一篇关于女性职业困境的论文,就鼓起勇气联系了她,想采访她。”
“我们聊了很多。不只是工作,也聊生活。她说起她的孩子,说起你,说起你们一起经历的很多事。”
安然抬起头,看着我,眼睛很清澈。
“沈先生,我知道你可能不信。但林倩姐在我面前,从来没有说过你一句不好。她说你很辛苦,撑起了整个家。她说她很心疼你。”
“那她有没有告诉你,她是有丈夫的?”
“我知道。”安然点头,“从一开始就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她走得这么近?”
这个问题,让她再次陷入了沉默。
良久,她才小声说:“因为……我需要她。”
“你需要她?”我皱起眉。
“我……我的家庭情况比较复杂。我爸妈很早就离婚了,我跟着我奶奶长大。我一直很没有安全感,也很……羡慕林倩姐。”
“羡慕她什么?”
“羡慕她那么强大,好像什么都打不倒她。羡慕她有一个完整的家,有一个她可以并肩作战的爱人。”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
“跟她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好像也变得强大了一点。她会教我怎么做规划,怎么跟人沟通,怎么保护自己。她像……像一个导师,又像一个姐姐。”
“所以,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我终于问出了那个最核心的问题。
安然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拼命摇头。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只是聊天,吃饭,散步。她送我回学校,仅此而已。”
“我喜欢和她待在一起,但我知道那是不对的。我一直在挣扎。我跟她说,我们不能再这样了。她说她知道,她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我看着她,一个涉世未深、在情感上极度依赖他人的小姑娘。
她口中的林倩,强大、理智、像一座灯塔。
可我知道,林倩不是。
她只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借了别人的光,来照亮自己的黑洞。
“沈先生,”安然鼓起勇气,直视着我,“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的出现,会给你们造成这么大的伤害。我以后……不会再见林倩姐了。”
她说完,站起身,对我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快步离开了咖啡馆。
桌上那杯热牛奶,一口没动,已经凉了。
林倩是在安然走后十分钟到的。
她没有坐下,就站在我对面。
“她都说了?”
“说了。”
“你信吗?”
“我信不信,重要吗?”我反问,“重要的是,这件事发生了。”
我看着她,这个我爱了七年的女人。
我发现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她。
或者说,我认识的,只是她允许我认识的那一部分。
“林倩,”我说,“我一直以为,我们的婚姻是一间共同的房间。就算灯泡坏了,窗户破了,我们也是一起修理。而不是一个人觉得冷,就跑到别人的房间去取暖。”
她没有反驳。
“我累了,沈哲。”她终于说出了那句话,和两天前在沙发上说的一模一样,但语境和分量,已经完全不同。
“这三年,我活得像一部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我不敢错,不敢停,不敢崩溃。景西的每一个指标,都牵动着我全身的神经。我每天睁开眼,就是一场战斗。”
“你出差的时候,景西半夜发高烧,我一个人抱着他冲去医院挂急诊。医生下病危通知书的时候,我一个人在手术室外面签字。”
“我知道你也很难。我知道你在外面拼命赚钱,是为了这个家。我都知道。”
“可是,我撑不住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被掏空后的沙哑。
“安然的出现,是个意外。她像……一杯柠檬水。很酸,但很解渴。我没有想过要背叛你,也没有想过要毁掉我们的家。我只是……想喘口气。”
柠檬水。
她用了一个如此轻巧的比喻,来形容一场几乎颠覆我们婚姻的风暴。
我突然觉得很无力。
我们之间的问题,好像已经不是爱与不爱,背叛与否那么简单。
它更像一个复杂的系统性bug,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要怎样?”她问我,“吵一架?还是……别的?”
我看着她,心里那座冰山,开始发出碎裂的声音。
但我知道,我不能让它就这么崩塌。
“我要的,从来不是吵架。”我说,“我要的是一个解决方案。”
“什么解决方案?”
“一个能让我们都体面地走下去的方案。”
那晚,我们谈了很久。
从咖啡馆,到回家的路上,再到客厅的沙发上。
我们没有争吵,没有哭泣,像两个律师在进行一场艰难的谈判。
我们把这七年的婚姻,像一份卷宗一样,摊开来,一页一页地翻看。
那些甜蜜的,争吵的,温暖的,冷漠的……所有细节,都被重新审视。
最后,林倩从书房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我。
是离婚协议书。
她早就准备好了。
我接过来,快速浏览了一遍。
财产分割,她几乎是净身出户,房子、车子、大部分存款,都留给了我和景西。
唯一的条件是,景西的抚养权,她要。
“我不是在逼你。”她说,“我只是觉得,我们现在的状态,对谁都不好。尤其是对景西。”
“婚姻的‘合同’已经被破坏了。我们之间的信任,也出现了裂痕。与其在这样一间四处漏风的房子里将就,不如推倒重建。”
“推倒重建?”我抓住这个词。
“对。”她点头,“我们先分开。不是为了惩罚谁,而是为了给我们彼此一个冷静期,一个重新审视这段关系,也重新审视我们自己的机会。”
我看着她,试图从她那双冷静的眼睛里,找到一丝不舍或者挽留。
没有。
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
“我不同意。”我说,“景西需要一个完整的家。”
“一个充满猜忌和冷战的完整家庭,比一个坦诚、健康的单亲家庭,对孩子的伤害更大。”她反驳道,“沈哲,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别再用孩子当借口。”
“这不是借口!”我的情绪终于有了一点波动,“这是事实!”
“那什么是事实?”她逼近一步,“事实是,我犯了错。事实是,你现在无法再像以前一样信任我。事实是,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堵墙。这堵墙,不会因为我们假装看不见,就自动消失。”
她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们之间那层“为了孩子”的温情脉脉的表皮,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现实。
我无言以对。
我拿起笔,在那份离婚协议书上,签下了我的名字。
我的手有些抖,写出来的字,都带着一点颤巍巍的笔锋。
当我把签好字的协议推到她面前时,她明显愣住了。
她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就妥协。
她拿起协议,看着我的签名,眼神复杂。
然后,她尴尬地笑了笑,说出了一句让我始料未及的话。
“你别误会……我不是真的想离婚。”
我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这只是一个……技术性处理。”
“技术性处理?”我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组。
“对。”她把协议书放在一边,重新看向我,“沈哲,我们的婚姻,生病了。病的很重。就像景西一样。对待重病,不能只靠吃几片止痛药,必须进行一次彻底的手术。”
“这个‘离婚’,就是手术。它能帮我们把已经‘坏死’的部分切除掉。比如,被破坏的信任,被消耗的感情,被压力扭曲的相处模式。”
“然后呢?”我追问。
“然后,我们重新开始。”她说,“以一种新的模式。”
她从茶几下,又拿出了另一份文件。
这一次,标题不是“离婚协议书”,而是“共同抚养与关系重建协议”。
我接过来,打开。
里面的条款,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份商业合同都详细。
第一部分:共同抚养。
1.1 双方共同拥有对沈景西的法定监护权。
1.2 双方需共同参与沈景西所有重大医疗决策。
1.3 每周一、三、五由甲方(林倩)负责接送与照料,二、四、六由乙方(沈哲)负责。周日为家庭日,三人共同度过。
1.4 每日晚八点至九点,为“亲子沟通时间”,双方必须同时在线或在场,与景西进行交流。
第二部分:财务独立与共同基金。
2.1 双方个人收入归个人所有,但需每月将收入的20%注入为景西设立的“成长与医疗共同基金”。
2.2 基金账户由第三方机构托管,任何超过一万元的支出,需双方共同签字同意。
第三部分:关系重建。
3.1 双方每周需进行一次不少于一小时的“诚实对话”,就上一周的生活、工作、情绪等进行复盘与沟通。
3.2 在“诚实对话”中,禁止指责、抱怨,只陈述事实与感受。
3.3 双方有权保持各自的社交圈,但任何可能发展为亲密关系的交往,需提前向对方报备。
3.4 “忠诚义务”从法律约束,转变为道德选择。选择忠诚,是基于对这段关系重建的尊重,而非强制。
我一条一条地看下去,越看越心惊。
这不像一份协议,更像一部操作手册。
一部关于如何“经营”一段破碎关系的,冰冷、理性、毫无感情的操作手册。
“你觉得……我们的感情,可以用这些条款来衡量和修复吗?”我问她,声音干涩。
“我不知道。”林倩摇头,“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方法。”
“感情是抽象的,但导致感情破裂的原因,是具体的。压力、疏于沟通、责任分配不均……这些都是具体的问题。既然是具体的问题,就应该有具体的解决方案。”
“沈哲,我不想再活在那种模糊、混沌、全靠猜的关系里了。我需要规则,需要边界,需要确定性。”
“我需要知道,当我往前走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往同一个方向走。”
她看着我的眼睛,目光灼灼。
“签下这份协议,就代表我们都同意,为了景西,也为了我们自己,再给彼此一次机会。不是回到过去,而是走向一个新的未来。”
然后,她说了那句话。
那句在离婚协议的冰冷之后,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滑稽的话。
“等景西痊愈了,我们就复婚。”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写满了理性和偏执的脸。
在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她。
她不是不爱了,也不是想逃离。
她是在用她最擅长的方式,试图拯救这段被重病和生活压得濒临窒息的关系。
她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的不是救生圈,而是一本《游泳自救指南》。
她相信的不是感性的浮力,而是理性的步骤。
荒谬吗?
很荒谬。
但,这很林倩。
我拿起笔,在那份“关系重建协议”的末尾,再次签下了我的名字。
这一次,我的手没有抖。
第二天,我们就去民政局办了手续。
拿到那本红色的离婚证时,我们两个人都有些恍惚。
走出民政局的大门,阳光很好,甚至有些刺眼。
“感觉怎么样?”我问她。
“像刚做完一场大手术。”她眯着眼,看着天,“麻药劲儿还没过,不知道是好是坏。”
我们的“新关系”,就从这一天开始了。
生活像被按下了重启键,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程序。
我调整了工作,把所有能远程处理的项目都搬回了家,不再频繁出差。
每周二、四、六,我成了景西的“主理人”。
我第一次独立带着景西去医院做复查,第一次笨手笨脚地学着给他做营养餐,第一次在他因为药物反应而哭闹时,抱着他讲一整个下午的故事。
我开始真正地,而不是象征性地,进入了他的世界。
林倩也没有闲着。
她依然是那个一丝不苟的“主帅”,但她开始学着“放权”。
她会把景西的用药清单发给我,然后加上一句:“你再核对一遍,看有没有问题。”
她会在我给景西做饭时,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但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冲进来说“盐放多了”或者“火太大了”。
我们之间的交流,变得奇异地客气和……高效。
“今天景西的胃口不太好,只吃了半碗饭,下午的情绪有点低落。”
“收到。我回来的时候会带他喜欢的草莓蛋糕。”
“周五的专家会诊,时间改到下午三点,你的日程安排得开吗?”
“没问题,我已经预留了时间。”
我们像两个项目合作人,精准地交换着信息,协同推进着一个名为“照顾景西”的项目。
最难的,是每周一次的“诚实对话”。
第一次对话,是在书房。
我们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张宽大的书桌,像在进行一场商务谈判。
“你先说,还是我先说?”我问。
“你先吧。”她说。
我清了清嗓子,感觉比跟甲方做几千万的方案汇报还紧张。
“我……我觉得这一周,还行。”我磕磕巴巴地开头,“我发现带景西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也……有意义得多。我以前总觉得,我只要负责赚钱就行了。现在我觉得,我错过了很多东西。”
林倩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只是偶尔点点头。
“你呢?”我说完了,轮到她。
“我轻松了很多。”她坦白道,“以前,我觉得景西是压在我一个人身上的担子。现在,我知道有个人跟我一起扛着,感觉……天没有那么容易塌下来了。”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还有,谢谢你上周二半夜起来给景西喂水。我听见了。”
那天的对话,只持续了二十分钟,充满了客套和不自然。
但它像在冰封的河面上,凿开了一个小小的孔。
新鲜的空气,透了进去。
之后的每周,对话变得越来越长,也越来越深入。
我们聊工作上的烦恼,聊原生家庭带来的影响,聊对未来的恐惧和期待。
我们甚至聊到了安然。
那是在协议执行了一个月后。
“你……还跟她有联系吗?”我状似不经意地问。
“没有。”林倩摇头,“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有了。”
“你觉得遗憾吗?”
她想了想,说:“不遗憾。但很感谢。她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疲惫和……自私。也让我看清了,我们的婚姻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我以前总觉得,我是对的,我是为了这个家好。但那天你让我去见她,我才意识到,我一直在用我的‘正确’,去绑架你,也绑架我自己。”
“我把婚姻当成了一个法庭,我做法官,你做被告。我只负责宣判,却忘了问你,你愿不愿意上诉。”
那一刻,我看着她,感觉我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又薄了一点。
生活里的变化,也像春雨一样,无声地发生着。
一天晚上,我正在厨房炖汤,是景西很喜欢的玉米排骨汤。
林倩走进来,很自然地从我手里接过勺子。
“我来吧,你去陪景西玩会儿。”
我愣了一下,没动。
她笑了笑:“协议上可没写,乙方不能进甲方的厨房。”
我也笑了。
那个晚上,我们三个人,像很久以前一样,围在餐桌前,喝着同一锅汤。
汤很暖,暖得我的眼眶有点发热。
我开始发现,那些冰冷的条款,在日复一日的执行中,竟然慢慢长出了温度。
“共同抚养”,变成了并肩作战的默契。
“财务独立”,变成了彼此尊重的边界。
“诚实对话”,变成了灵魂深处的交流。
我们像两个拿着地图的探险家,小心翼翼地,重新勘探着彼此的世界,标记着新的路径。
一天,我妈来看景西。
她不知道我们已经离婚了。
她拉着我的手,悄悄把我拽到阳台。
“儿子,我怎么感觉,你跟倩倩,比以前还好了呢?”
我笑了笑,没解释。
“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尤其你们还有景西,更要好好过。”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丝绒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温润的玉坠。
“这是我当年结婚时,你奶奶给我的。她说能保平安,锁住福气。现在我给你,你找个机会,给倩倩戴上。”
我接过那枚玉坠,入手微凉,却沉甸甸的。
那是上一代人对婚姻的理解:包容、捆绑、一生一世。
而我们这一代,却在用离婚和协议,试图重新定义婚姻。
谁对谁错?
或许没有对错。
只有适不适合。
晚上,等景西睡了,我把玉坠拿给林倩看。
她拿在手里,对着灯光,玉坠通透的质地里,仿佛流动着岁月的光。
“妈让你给我的?”
“嗯。”
“她还是觉得,婚姻需要一个‘锁’。”她轻声说。
“那你觉得呢?”我问。
她把玉坠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我觉得,婚姻需要的不是锁,是门。”
“一扇可以随时打开,也可以随时关上的门。进不进来,走不走,是你的自由。而我的任务,是努力把门里的世界,变得让你想要留下来。”
她说完,站起身,走进了浴室。
我看着那枚玉坠,又看看她留在客厅里的背影。
我忽然觉得,我们复婚的那一天,或许不远了。
景西的第五次化疗结束,效果非常好。
医生说,如果能一直保持这个趋势,他有很大可能,可以彻底康复。
这个消息,像一道金色的光,照亮了我们整个家。
那天晚上,林倩提议,我们出去吃饭庆祝。
就我们两个人。
这是我们“离婚”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约会。
我们去了一家我们以前常去的西餐厅。
还是那个靠窗的位置,还是那些熟悉的菜。
但心境,已经完全不同。
我们聊着景西的趣事,聊着各自的工作,气氛轻松而愉快。
红酒喝到一半,林倩的脸颊微微泛红。
“沈哲,”她放下酒杯,看着我,“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愿意陪我玩这场‘离婚游戏’。”
“这不是游戏。”我纠正她,“这是一次……系统重装。”
她笑了,眼角眉梢,都带着一种久违的、舒展的温柔。
“那……重装之后,系统运行还流畅吗?”
“比以前好。”我说,“至少,不会动不动就蓝屏死机了。”
她笑得更开心了。
那晚,我们没有回家。
我们在餐厅附近的酒店,开了一间房。
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然。
没有刻意的挑逗,也没有尴尬的试探。
当我们的身体再次紧密贴合时,我感觉到,我们之间那些曾经的隔阂、猜忌、怨怼,都像被汗水融化了一样,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而复得的珍重,和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林倩还在睡。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
我看着她安详的睡颜,心里一片柔软。
我拿起手机,想看看时间。
屏幕亮起,一条新的短信,跳了出来。
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我点开。
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沈哲,你真的以为,你了解林倩全部的计划吗?那份协议,可不只是为了景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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