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金刚到,儿子就替我下载好买菜软件,还把默认地址填到他家
手机震了一下。
我知道,第一笔退休金,到账了。
六千八百七十二块五毛。
我盯着这串数字,看了足足一分钟。
像个刚领到第一笔工资的毛头小子,心里说不出是激动还是恍惚。四十年的工龄,在一个小小的机械厂里,从学徒干到老师傅,每天跟冰冷的铁疙瘩打交道,手上磨出的茧子比老树皮还厚。
现在,我终于可以歇歇了。
老伴走得早,儿子林涛也成了家,在市中心买了房,背着一身房贷,养着一个刚上小学的孙子。我一个人守着这套老工房,清静,也冷清。
我盘算着,这笔钱,得好好规划一下。先去把老伴墓前的石阶修一修,上次去,看见边角都长了青苔,滑得很。再给自己换个好点的鱼竿,城东新开的那个垂钓园,听说鱼大。剩下的,存起来,或者,去趟年轻时就想去的黄山。
正美滋滋地想着,林涛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像掐着点似的。
“爸,钱到了吧?”
“到了到了。”我咧着嘴笑,声音里都透着一股喜气。
“行,我跟小雯晚上带乐乐过去吃饭,你别做了,我们带菜过去。”
“我做!我今天高兴,给你们露一手,做你小时候最爱吃的红烧鱼。”我兴致很高。
“别别别,”他立刻打断我,“您那油盐也太重了,不健康。我们买现成的,低油低盐的。”
我心里那点刚升起来的火苗,“噗”的一声,被一盆冷水浇得干干净净。
但我没吱声。当父母的,习惯了。
晚上,林涛和小雯拎着大包小包来了,都是些超市里买的熟食,塑料盒子装着,看着精致,闻着却没一点锅气。
孙子乐乐倒是亲我,一进门就扑过来,“爷爷!爷爷!”
我抱着乐乐,心里的那点不快才散了些。
饭桌上,林涛把乐乐的儿童碗推到我面前,里面是单独给他盛的西兰花和蒸鱼肉,没放盐。
“爸,您以后也跟乐乐一样,吃清淡点。”
我看着那碗寡淡的菜,再看看他们面前油光锃亮的烤鸡,筷子顿了顿,没说话。
饭吃到一半,林涛突然从包里拿出我的手机。
“爸,我给你办了件好事。”他一边说,一边在我手机上划拉着,手指快得像在弹钢琴。
我凑过去看。
他给我下了一个叫“叮咚优选”的买菜软件。花花绿绿的界面,蔬菜水果的照片P得油光水滑,比真的还鲜亮。
“你看,爸,以后你买菜就用这个。手指点一点,半小时就送到家,省得您再跑菜市场了。菜市场那地方,地又湿又滑,人挤人的,多不安全。”
我皱了皱眉,“我用不来这个。”
“我教您啊,简单得很。”他献宝似的把手机递给我,“你看,我已经用你手机号注册好了,银行卡也给你绑定了,就是你收退休金那张卡。”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怎么知道我银行卡密码?哦,想起来了,上次他帮我弄什么医保电子凭证,我告诉过他。
“最关键的是,”林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得意,点了点屏幕上的一个地址栏,“你看,收货地址,我已经给你设置成默认的了。”
我眯起老花眼,凑过去仔细看。
地址:滨江国际花园,7栋1802。
那是他家。
我的血一下子就往上涌。
我家的地址,是长青路工房小区,3号楼,401。
空气瞬间就安静了。
小雯在一旁碰了碰林涛的胳膊,眼神里带着点责备。
林涛却浑然不觉,还在滔滔不绝:“爸,你想吃什么,就在上面点。点了之后直接送到我们家,小雯下班顺路就给你带过来了。这样我们也能帮你把把关,看看你买的菜健不健康,有没有乱花钱。”
乱花钱?
这三个字像三根针,精准地扎在我心上。
我一辈子的工资,除了养家,全贴补给了他。他上大学的学费,他结婚的彩礼,他买房的首付,哪一笔不是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现在,我花自己的退休金,竟然要被他“把关”?
我把筷子轻轻放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林涛。”我看着他,声音不大,但很沉,“这钱,是国家发给我的退休金。”
“我知道啊,爸。”
“是我的钱。”
“对啊,是您的钱。我就是帮您更好地管理嘛。”他一脸的理所当然。
“我六十多了,不是六岁。菜市场我走了几十年了,没摔过一跤。哪个摊子的葱新鲜,哪个摊子的鱼是活的,我闭着眼睛都摸得清。用不着你‘把关’。”
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林涛的脸也拉长了:“爸,你怎么就不懂好赖人呢?我这不是为你好吗?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大数据,懂吗?手机上买菜,新鲜,方便,还有优惠券。你那菜市场,小贩缺斤短两,农药超标,你懂什么?”
“我不懂大数据,我懂人情味。”我顶回去,“菜市场的王屠夫,我看着他从一个毛头小子干到当爹,他从来不糊弄我。卖豆腐的李婶,每次都多给我一块。这些,你那冷冰冰的手机懂吗?”
“爸,你这就是老顽固!”林涛的火气也上来了,“你那点人情味值几个钱?人家多给你一块豆腐,回头就在秤上给你找回来!你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你!”我气得手都抖了。
“行了行了!”小雯赶紧打圆场,“吃饭呢,都少说两句。林涛,你也是,爸刚退休,想怎么生活就让他自己安排嘛。爸,林涛也是担心你。”
她把我的手机拿过去,小声说:“爸,地址我给您改回来,改成咱们家。您想自己买就自己买,不想动了,就在上面点点,也方便。”
她手脚麻利地把地址改成了我的工房地址。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了。
但我的心,像是被塞进了一块浸满冰水的海绵,又冷又沉。
那一晚,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
林涛说的,也许有他的道理。时代变了,我确实是老了,跟不上了。
可是,这不仅仅是一个买菜软件的问题。
这是我退休后,生活的支配权问题。
我辛辛苦苦一辈子,盼的不就是退休后能有点自己的时间,自己的钱,过点自己想过的日子吗?
我想去钓鱼,我想去逛公园,我想跟老伙计们在菜市场里为了一毛钱的差价扯上半天皮,然后心满意足地拎着菜回家。
这些,是我生活的乐趣。
在林涛眼里,这些都成了“不安全”、“不健康”、“浪费钱”的落后行为。
他想用一个手机软件,把我圈养起来。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样,每天接收他筛选过的“健康”食物,过他认为“正确”的晚年生活。
我的退休金,不是我的生活费,倒像是他们家账上的一笔“养老备用金”,需要被监管,被规划。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我没碰那个手机软件。
我拿出我那个用了好几年的帆布购物袋,挎上,精神抖擞地去了菜市场。
清晨的菜市场,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湿漉漉的地面上,印着来来往往的脚印。鱼贩子“哐哐”剁鱼的声音,菜贩子嘹亮的吆喝声,还有街坊邻居讨价还价的争论声,交织成一首最朴素的交响乐。
我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老林,退休了?气色不错啊!”王屠夫隔着肉铺冲我喊。
“退了退了,以后有的是时间来你这儿磨牙了!”我笑着回应。
我挑了一块上好的五花肉,王屠夫一刀下去,分量只多不少。他麻利地用草绳一捆,递给我,“拿着,老主顾了,算你便宜点。”
我又去李婶那儿买了豆腐,她照例多给了我半块,还跟我唠了半天家常,问我孙子学习怎么样。
我拎着沉甸甸的菜,心里也变得沉甸甸的。
这不只是买菜,这是我的生活,我的社交,我与这个世界没有脱节的证明。
回到家,我把五花肉细细切了,用小火慢炖,炖出一锅香喷喷的红烧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我拍了张照片,没有发朋友圈,而是直接发给了林涛。
没有配一个字。
几分钟后,林涛的电话又追过来了。
“爸!我不是说了吗?别吃那么油腻的!您血压高,忘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烦躁。
“没忘。医生说,偶尔吃一次,问题不大。心情好,比什么都强。”我淡淡地说。
“你这叫什么心情好?你这是跟我对着干!我给你下个软件,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林涛,我再跟你说一遍。我的生活,我自己做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的方式,我不能接受。”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他“啪”地挂了电话。
我看着那锅红烧肉,突然没了胃口。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陷入了冷战。
他没再给我打电话,我也没主动联系他。
我每天照旧去逛菜市场,跟老伙计们下棋,去公园甩鞭子。日子过得倒也充实。
只是,心里总像是有个疙瘩。
我不想跟他闹僵。他是我唯一的儿子。
可我更不想缴械投降。那不是钱的问题,是尊严的问题。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正在阳台上侍弄我那几盆兰花,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收水费的,打开门一看,是小雯,带着乐乐。
“爸。”小雯的笑容有点勉强。
“爷爷!”乐乐倒是很高兴,一头扎进我怀里。
我把他们让进屋。小雯把一个大大的礼品盒放在桌上。
“爸,这是林涛给您买的。他公司发了点奖金。”
我打开一看,是两盒包装精美的海参,旁边还有几罐蛋白粉。价格标签还没撕干净,我瞟了一眼,四个零。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又是这一套。
用昂贵的、他认为“健康”的东西,来替代我想要的、朴素的自由。
这是一种收买,一种补偿,也是一种无声的示威。
“爸,林涛他……他也是一片好心。”小雯坐在我对面,欲言又止,“您别跟他置气了。他那个人,您知道的,嘴笨,说话直,但心里是真为您好。他前几天还跟我念叨,说怕您一个人在家,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我们都不知道。”
我摸着乐乐的头,没说话。
“爸,您说,您是不是觉得林涛管您钱了?”小雯试探着问。
我抬起头,看着她。
“小雯,你也是当妈的人。乐乐长大了,如果他一个月给你两千块钱,但要求你每天吃什么、穿什么、去哪里,都得听他的,你愿意吗?”
小雯愣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不是心疼那点钱。”我叹了口气,“我在厂里干了一辈子,没挣到大钱,但也没缺过谁的。现在退休了,就想过几天舒心日子。舒心,懂吗?不是吃海参,不是喝蛋白粉。是我想吃碗红烧肉的时候,能理直气壮地吃,不怕谁在电话里教训我。是我拎着布袋子去菜市场,跟人讨价一毛钱的价,那是我乐意。林涛他……他想把我养成一个盆景,定时浇水,定期施肥,看着好看,其实根都烂了。”
我的声音有些激动,乐乐在我怀里动了动,好奇地看着我。
小雯的眼圈红了。
“爸,我懂了。”她吸了吸鼻子,“我回去跟林涛说。您别生气,气坏了身子,我们做儿女的才真着急。”
小雯带着乐乐走了。
那两盒海参,我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一次都没碰过。
我以为,小雯的话会起点作用。
但没想到,更大的冲突,还在后头。
转眼半个多月过去了。秋风渐起,天气凉了。正是吃螃蟹的好时候。
我跟几个老伙客约好,去郊区的河边钓螃蟹。
那天运气好,钓了七八只,个头都不小,张牙舞爪的,活力十足。
回来的路上,我特地绕到林涛家小区门口。
我想,用这几只亲手钓的螃蟹,缓和一下关系。毕竟,是他爱吃的。
我给他打电话。
“林涛,我钓了点螃蟹,给你送过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爸,你在哪?”
“就在你们小区门口。”
“你等着,我下来。”
不一会儿,林涛下来了,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看样子是刚下班。
他看到我桶里那几只活蹦乱跳的螃蟹,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
“爸,你弄这个干什么?”
“给你跟小雯尝尝鲜啊,野生的,比市场卖的好。”我献宝似的说。
“这东西多脏啊!都是寄生虫!死了的还有毒!你拎回去,赶紧扔了!”他一脸的嫌恶,好像我拎着一桶垃圾。
我的心,像是被他这句话狠狠地踩在了地上。
“这是活的!我刚从河里钓上来的!”我争辩道。
“河?哪个河?现在的河水污染多严重你不知道吗?重金属超标!爸,我求求你了,你能不能别总弄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你想吃海鲜,我给你在App上下单,澳洲龙虾、波士顿龙虾,什么没有?干净,卫生,还快!”
他又提到了那个App。
我看着他,这个我一手养大的儿子。他穿着名牌西装,用着最新款的手机,说着我听不懂的“大数据”和“重金属”。
他站在高楼林立的小区门口,而我,拎着一桶他眼里的“垃圾”,像个从乡下来的、不合时宜的土老头。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条马路,而是一个时代。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愤怒,瞬间淹没了我。
“林涛。”我一字一顿地说,“你是不是觉得,你爸现在退休了,没用了,就得靠你养着,什么都得听你的?”
“我没这么说!”他拔高了声音,“我这是科学!是为你好!”
“好,好,你为我好。”我冷笑起来,“你为我好,就是把我银行卡绑在你的手机上?你为我好,就是把买菜的地址设在你家?你为我-好,就是我辛辛苦苦钓的螃蟹,在你眼里一文不值?”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路过的邻居都朝我们看。
林涛的脸涨得通红。
“爸,你小点声!你这是干什么?”他想来拉我的胳膊。
我一把甩开他。
“我干什么?我告诉你我干什么!”
我当着他的面,把那桶螃蟹,“哗啦”一声,全都倒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那几只鲜活的螃蟹,在垃圾桶里徒劳地挣扎着,挥舞着大钳。
林涛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但下一秒,我没有后悔。
我从口袋里掏出我的老花镜,戴上,然后拿出手机。
当着林涛的面,我找到了那个“叮咚优选”的图标。
那个绿色的、看起来很“健康”的图标,此刻在我眼里,无比刺眼。
我用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手指,长按住它。
屏幕上跳出一个小小的叉号,旁边写着“卸载”。
我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去。
“爸!你干什么!”林涛急了,想来抢我的手机。
我后退一步,躲开了。
“确认卸载‘叮咚优选’吗?”手机屏幕上跳出提示。
我点了“确认”。
那个图标,从我的手机屏幕上,消失了。
还没完。
我点开微信,找到支付设置,找到“亲属卡”,林涛的名字赫然在列。下面写着“每月消费上限3000元”。
这是他上次“帮”我弄手机时,顺手开通的。他说,万一我出门忘了带钱,他可以帮我付。
我点了解绑。
然后,我找到银行App,点进去,修改密码。
一气呵成。
做完这一切,我抬起头,看着目瞪口呆的林涛。
“林涛,我今天把话说明白。”
“第一,我的退休金,是我自己的。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买油条也好,买海参也好,哪怕我全捐了,那也是我的自由。你,无权干涉。”
“第二,我的生活,我自己安排。我想去菜市场,就去菜市场。我想去钓鱼,就去钓鱼。我活了六十多年,知道怎么照顾自己,不需要你来给我当保姆,更不需要你用手机来圈养我。”
“第三,你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领导。关心,我接受。但打着关心的旗号来控制我,我绝不答应。我养你长大,不是为了让你来给我当狱警的。”
我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林-涛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在我脖子上撒尿的臭小子,这个曾经拿着满分的卷子向我炫耀的少年,这个如今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男人。
我的眼眶,突然有点热。
“回家吧。”我转过身,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以后,没我的允许,别再动我的手机。”
我没有回头,迈开步子,朝家的方向走去。
我的背挺得笔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桌子菜。
没有红烧肉,都是些清淡的小菜。
但我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
老伴的黑白照片,就摆在对面的桌子上。我举起杯,对着她笑了笑。
“老婆子,我今天,好像打了场胜仗。”
酒很辣,呛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那一架,吵得惊天动地。
后果就是,我们又一次陷入了更彻底的冷战。
整整一个月,林涛没有一个电话,没有一条微信。
小雯倒是偷偷给我打过两次,小心翼翼地问我身体怎么样,然后就是长长的沉默,和一声无奈的叹息。
我嘴上说着“我没事,好得很”,但心里,空落落的。
厂里的老张看我天天一个人,拉我去他家吃饭。
饭桌上,老张听我把事情一说,一拍大腿。
“老林,你做得对!这帮小兔崽子,就是欠收拾!他们以为读了几年书,在网上看了几篇文章,就比我们这些活了大半辈子的人还会过日子了?放屁!”
老张的儿子,在上海当什么金融总监,一年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嫌家里这不好那不好。
“上次回来,非要给我换个智能马桶,说能冲洗,能烘干,对老人好。结果呢?功能多得我眼花,一停电,连冲水都冲不了!我让他赶紧给我换回来了。我说,我用了几十年的旱厕都过来了,还伺候不了一个抽水马桶?”
老张的话,让我找到了共鸣。
我们这一代人,是从物质匮乏的年代走过来的。我们懂得珍惜,也懂得生活的真谛,不在于你拥有多少昂贵的东西,而在于你内心是否踏实、自由。
“不过话说回来,老林,”老张喝了口酒,又说,“儿子嘛,毕竟是儿子。他也不是真坏,就是……蠢。他们那代人,压力大,活得焦虑。看我们闲着,就觉得我们不安全,总想把我们纳入他们的‘管理范围’,这样他们才安心。”
我默然。
老张的话,说到了点子上。
林涛的焦虑,我不是不知道。房贷、车贷、孙子的教育,像三座大山一样压在他身上。他怕我们生病,怕我们出事,怕给我们花钱,更怕我们成为他的拖累。
所以,他想用最“高效”、最“可控”的方式,来管理我们的晚年。
一个App,一个默认地址,就是他焦虑的产物。
可他忘了,父母不是他KPI考核里的一个项目,不是一个需要“风险管控”的对象。
我们是活生生的人。
有自己的尊严,有自己的习惯,有自己对晚年生活的想象。
想通了这一点,我心里的气,顺了不少。
但让我主动低头,我还是做不到。
我拉不下这个脸。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
我开始学着自己找乐子。我报了社区的老年大学,学书法。每天提着一桶水,拿着一支大毛笔,在公园的石板地上写大字。
一开始写得歪歪扭扭,像螃蟹爬。但慢慢的,也能写出点筋骨了。
每写完一个字,看着水渍在阳光下慢慢蒸发,消失,我心里就觉得特别平静。
那天,我正在公园里写字,一个熟悉的小身影朝我跑过来。
“爷爷!”
是乐乐。
我一抬头,看见林涛和小雯站在不远处。
林涛穿着一身休闲装,没穿那身刺眼的西装。他看着我,眼神有点复杂,想过来,又有点犹豫。
还是小雯拉了他一下,他才慢慢走过来。
“爸。”他叫了我一声,声音很低。
我“嗯”了一声,继续低头写字。
气氛有些尴尬。
乐乐跑过来,好奇地看着我的大毛-笔。
“爷爷,你写的这是什么呀?”
“这是‘家’字。”我蘸了蘸水,在地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家”。
宝盖头像屋顶,下面的一撇一捺,像支撑着屋顶的家人。
乐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林涛在我身边蹲了下来。
他看着地上的“家”字,看了很久。
“爸,”他终于开口了,“我……我那天,话说重了。”
我没抬头,手里的笔顿了一下。
“小雯都跟我说了。我……我没想控制你。我就是……就是着急。”他挠了挠头,一副不知道怎么表达的样子,“我总觉得,你们那代人太苦了,现在好不容易享福了,我就想让你们用上最好的,过上最科学的生活。我怕你们被骗,怕你们吃亏,怕你们生病……”
“科学?”我放下笔,看着他,“林涛,什么是科学?不吃一滴油,不得一点病,活到一百岁,这就是科学?”
他没说话。
“对我来说,跟老伙计们在菜市场里吹牛是科学,能让我心情好。亲手钓只螃-蟹,看着它在锅里变红,是科学,能让我有成就感。想我老伴了,能去她坟前坐坐,跟她说说话,这也是科学,能让我心里踏实。”
我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你的科学,是数据,是App,是冷冰冰的规则。我的科学,是人情,是烟火气,是热腾腾的生活。你的科学,没错。但我的科学,也没过时。”
林涛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爸,我错了。”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我心里最硬的那块地方,一下子就软了。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了。父子没有隔夜仇。”
那天,我们一家三口,加上乐乐,在公园里待了很久。
我教乐乐写字,林涛就在一旁看着。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回家的路上,林涛主动要来扶我。
我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他的胳膊,很结实。
“爸,明天……明天你带我去趟菜市场呗?”他突然说。
我愣了一下。
“你去那干嘛?”
“我想看看,你说的那个王屠夫,是不是真的一刀准。还有那个李婶,是不是真的每次都多给一块豆腐。”他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
我也笑了。
“行啊。不过你得起早。去晚了,好东西就没了。”
“好嘞!”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林涛就开车来接我了。
他换上了一身运动服,看着利索多了。
到了菜市场,那股熟悉的、混杂着各种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林涛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
我像个将军巡视自己的领地一样,带着他,挨个摊子逛。
“老王,来块好的后臀尖!”
“好嘞林师傅!您瞧好!”
王屠夫手起刀落,秤上一放,果然只多不少。
林涛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我们又去了李婶的豆腐摊。
“李婶,来两块豆腐。”
“哎,老林来了!今天儿子也来了?小伙子真精神!”李婶一边夸,一边麻利地包好豆腐,果然,又在袋子里塞了一小块。
林涛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逛完一圈,我的购物袋满了,林涛手里也拎了不少。
“爸,这菜市场……还真有点意思。”回去的路上,他说。
“有意思的地方多着呢。”我说,“这是一种生活方式。你不懂,我不怪你。但你得尊重。”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回到家,我拿出手机。
当着他的面,我又把那个“叮咚优选”下载了回来。
林涛愣住了。
“爸,你……”
“时代在进步,我也不能总当老顽固。”我一边注册,一边说,“这东西,也有它的好处。刮风下雨,我腿脚不方便的时候,点一点,是挺方便。”
我把手机递给他。
“不过,这次,你得教我怎么把默认地址,改成我自己家。”
林涛接过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着。
这一次,他的动作慢了很多。
他把地址详细地输入:长青路工房小区,3号楼,401。
然后,他把手机还给我,说:“爸,绑定银行卡那一步,你自己来。密码这东西,还是自己知道最安全。”
我看着他,他也在看着我。
我们都笑了。
我知道,关于退休金和买菜软件的这场战争,结束了。
没有谁输谁赢。
我们只是,找到了一个让彼此都舒服的距离。
他学会了尊重我的生活方式,而我,也愿意去尝试理解他的世界。
这天中午,我用从菜市场买来的新鲜食材,加上App上买来的一瓶新式酱油,做了一桌子菜。
乐乐吃得满嘴是油,林涛和小雯也赞不绝口。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饭桌上,暖洋洋的。
我看着儿子、儿媳、孙子,心里无比踏实。
我的退休生活,这才刚刚开始。
有我熟悉的烟火人间,也有我需要慢慢学习的数字时代。
有我坚守的固执,也有我愿意做出的改变。
这样,就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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