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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转自“李泽厚学馆”,题作《读周作人的杂感》,原载原载《明报月刊》2002年6月号。旨在知识分享,如涉版权问题,联系小编删除。
周作人的散文十余年来在大陆风行,好些学人赞不绝口。我还是初中时念过一些,当时很不喜欢。我想这大概是少年偏见,近日闲来无事,便决心再读一番。奇怪的是,读后仍然不喜欢。
就技巧说,就中国散文追求的境界说,周文确乎炉火纯青,达到了很高水平。你看他信手拈来,描写那些草木花鸟、起居饮食、栗子、苋菜、爆竹、萤火、苏州的糕点、绍兴的石板路……,或联结儿时记忆,或作些议论点评,不衫不履,平淡道来,却可以使人喜怒全消,身心融化在这锁锁碎碎却又一尘不染的“闲适”“悠远”中而兴味盎然,舒服之至。这真是对日常平凡生活最杰出的艺术观照。“当时只道是寻常”,如此平凡锁细,在艺术中却可以成为耐人咀嚼的此在的真实、人生的哲理。不过,我转眼一想,又觉得在这方面,中国传统中早有高手,周文似乎并没超出多少。难怪有研究者认为,周文的最高造诣正是那些他摘抄明人笔记的篇什。但他如此善于抄摘缀饰,也算是难得的功夫。
我少时的不喜欢,倒完全是环境的缘故。在百姓饿饭、军人喋血、烽火漫天的年代,平凡人的确难有这种奢侈的闲适心境,自然不会喜欢。据考证,周的某一不食人间烟火的闲适名篇便写于日本皇军进驻京城之际,我实在太难理解了。这不由得使我想起鲁迅说的“从血泊中寻出闲适来”(《病后杂谈》),真乃闲适之极便成了汉奸,陪同日本军官参加检阅。但是,时移世变,如今衣食无忧,承平岁月,特别在商业化不断升温的喧嚣中,周文高情雅致,清远淡逸,大可以调节心理,调剂生活,使人获得某种精神享受,自然要受到相当欢迎。这恐怕到将来还会如此的。
有意思的是,周本人其实更重视其散文中的“思想”。他多次这么说过:“我一直不相信自己能写好文章,如或偶有所取,那么所可取者也当在于思想而不是文章。总之,我是不会做所谓纯文学的。”(《苦口甘口自序》)周的确在其散文中不断宣扬启蒙:要求尊重妇女、儿童、个性,指责礼教、道学、八股、韩愈,同时也嘲左派、讥普罗、讽鲁迅;1949年以后还骂“曾剃头”(曾国藩)、“蒋二秃”(蒋介石),讲“祖国的伟大”“为人民服务”等等,表达了他的真假“思想”。不过说实在的,人们似乎并不重视这些,主要仍然是欣赏和称道其文章,也就是他所讲他“不会做的纯文学”。
历史竟是这样,像波涛似的将某些人一下子推入谷底,一下子又抬上浪尖。那么,什么是或者到底有没有长久价值或真正标准呢?我却感觉人至少我自己总为历史所限定,不仅思想,而且情感。那过去了却又依然存在的千丝万缕的记忆、感触、情境,总纠缠、萦绕、渗透着当下,很难超然。我可以称道周作人的文学技巧甚至艺术成就,但就是很难亲近或接受他。这大概与自己性急、气躁、无法闲适的个性相关。我仍然喜欢鲁迅,喜欢陶潜、阮籍,也喜欢苏东坡、张岱,就是很难喜欢周作人。我总感觉他做作:但那是一种多么高超的做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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