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夏天,空气里总是弥漫着泥土和草木蒸腾出的、带着点儿甜腥的气息。我叫王胜利,是个木匠,生活在冀东平原上一个靠着清河的小镇。这里的时间流淌得比镇子边上那条清河还要慢,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木匠铺里刨花的清香,就是我全部的世界——除了,关于刘春燕的一切。
![]()
刘春燕是我的邻居,比我大三岁。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在我还拖着鼻涕跟在她后面喊“燕子姐”的时候,她就已经出落得像一朵带着露水的栀子花了。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笑起来眼角微微向下弯,像月牙儿,里面盛着光。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光就照进了我心里,乱糟糟的,让我不敢直视。
我是镇上有名的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而她,性格像夏天的太阳,明艳、热烈。她总在我干活的时候,找个由头跑来我家院子,递来一个洗干净的西红柿,或者一碗冰镇的绿豆汤。她会拿起我做的木工小玩意儿——一个榫卯结构的小盒子,一只憨态可掬的木雕小狗,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啧啧称赞:“胜利,你的手真巧。”每当这时,我只能闷着头“嗯”一声,耳朵根却烧得厉害。
我能感觉到她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比夏日的阳光还要灼人。我爹妈去世得早,一个人守着祖传的木匠铺过活,生活简单得像一根直线。而刘春燕,是这条直线上唯一、却不敢触碰的弯。
那天傍晚,天空被夕阳染成了橘红色,云朵像被点燃的棉絮。我惦记着昨天下午下在清河河汊里的几个鱼笼,想着收几条小鱼熬汤。清河绕着镇子半圈,水流平缓,靠近老槐树的那一段水尤其深,岸边芦苇丛生,是下笼子的好地方。
我踩着被夕阳拉得老长的影子,拨开半人高的芦苇往河边走。泥土的湿气混合着水草的清香扑面而来,快到河边时,隐约听见有节奏的、轻柔的拨水声。我放轻脚步,拨开最后一丛芦苇的瞬间,整个人僵在了原地——清澈的河水里,一个白皙的身影背对着我,夕阳的金辉洒在她光滑的肩背上,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颈间,水珠顺着优美的脊线滚落。是刘春燕。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擂鼓般狂跳。我该立刻转身离开,可脚像生了根,眼睛也无法从那美好的背影上移开。就在这时,她猛地回过头来,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她脸上的慵懒瞬间被惊慌取代,双臂下意识环抱在胸前,往水里缩了缩,脸颊飞起两抹比晚霞还绚烂的红霞。
我张了张嘴想道歉,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声音。巨大的羞愧和慌乱淹没了我,可接下来的一幕,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最初的惊慌过后,她看着我呆若木鸡的样子,眼中的羞窘慢慢褪去,多了些复杂的情愫。忽然,她嘴角牵起浅笑,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像钩子般飘来:“胜利……你,要不……一起洗?”
世界瞬间寂静,连蝉鸣蛙声都消失了。这三个字像惊雷在我脑海炸开,我几乎怀疑自己幻听。“不……不……我是来收鱼笼的……我这就走!”我语无伦次地结巴着,转身撞开芦苇丛,狼狈地逃离了河边,身后似乎传来她一声极轻的、带着笑意的叹息。
那一晚我彻底失眠,眼前全是河边的画面,耳边反复回响着那句“一起洗”。她是戏弄我,还是……我不敢往下想,心里乱得像团被猫抓过的毛线,既有羞愧,又有震惊,还有一丝隐秘的悸动。从那以后,我越发不敢见她,去木匠铺都绕开她家院子,偶尔撞见也低头快步走开,能清晰感觉到她目光里的探究与失落。
夏末秋初,天气转凉,我做木工时却总走神,刨子推歪、墨线弹偏是常事。直到那天下午,刘春燕走进了我的木匠铺。她穿一件淡粉色的确良衬衫,拎着一篮红透的柿子,站在门口轻声喊我:“胜利。”我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砂纸差点掉在地上。
“家里的柿子熟了,给你拿几个尝尝。”她把篮子放在工作台上,沉默片刻后追问,“你最近为什么老是躲着我?是因为河边那天的事吗?”我的头垂得更低,脸上又开始发烧。“那天我的话吓到你了,是不是?”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哽咽,“可王胜利,你是个木头吗?你看不出来吗?”
我愕然抬头,她眼圈发红,月牙般的眼睛蒙着水汽,直直地看着我:“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我。从我去你家院子时你看我的眼神,从你偷偷给我做小玩意儿,从你帮我家修桌椅的认真样子……我都知道!可你从来不说!”她的眼泪掉了下来,“那天在河边,我早知道你会去收鱼笼,我就是想逼你一把……可你这个木头,居然跑了,还躲了我这么多天!”
看着她流泪的样子,我心像被紧紧攥住,又酸又疼。一股勇气突然涌上心头,我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她的手:“燕子姐……我不是木头。我喜欢你,从很久前就喜欢了!我不敢说,怕配不上你,怕你爹妈不同意,怕说了连远远看你的机会都没有……”
她停止哭泣,睁大眼睛看着我,泪珠还挂在脸上,眼睛里却燃起了光。“傻子……”她嗔怪着,反手握紧我的手,“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木匠,不在乎你话少,我就喜欢你这个人,喜欢你的老实,喜欢你的手艺!”她破涕为笑,那笑容像雨后彩虹,瞬间照亮了昏暗的木匠铺,也照亮了我灰暗了二十多年的世界。
从那天起,我们的关系像春芽般迅速生长。我正大光明地去她家帮忙,把她家所有木制家什修葺一新;她常来我的木匠铺,坐在小凳子上看我干活,空气中飘着刨花清香和她身上的雪花膏味。我知道她喜欢花,就去山里寻来好木头,花了一个月雕了朵木莲花,花瓣层层叠叠,连叶脉都清晰可见。她收到时惊喜得落泪,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说:“比真花还好看,永远不会凋谢。”
秋天,我们一起去了那条改变命运的河边。芦苇枯黄,河水带着凉意,我们并肩坐在石头上看夕阳。“还记得那天吗?”她把头靠在我肩上。“一辈子都忘不了。”我揽住她,“是你救了我,不然我可能一辈子错过你。”她飞快地在我脸颊亲了一下,柔软的触感像电流传遍全身,我脸瞬间通红,她却笑得像只偷腥的小猫。
冬天来了,我在木匠铺生起炉子,开始为我们的未来打造家具。一张结实的大床,一个带镜子的衣柜,一个梳妆桌……每根木料都精心挑选,每个榫卯都力求完美,把所有爱意和承诺都倾注在一凿一刨中。春燕送来她织的毛衣手套,摸着初具雏形的家具,眼里满是幸福:“我们的家一定会很温暖。”
新年过后,我请媒人去提亲。她父母看着我郑重承诺“一辈子对春燕好”,把女儿的手交到我手里。我们的婚礼定在1988年春天,那天我穿着崭新的中山装,牵着盖着红盖头的春燕走进新房。挑开红盖头时,她的脸比桃花还娇艳。我拿出用边角料做的一对木戒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木头做的,不值钱……”
她摩挲着温润的木环,眼泪掉得更凶却笑着摇头:“这是全世界最好的戒指。”她给我戴上另一只,木头与木头轻轻相碰,发出细微的声响。我们十指相扣,窗外月色如水,洒在我们未来的人生路上。
如今多年过去,清河的水依旧流淌,我和春燕的日子也像这河水般平淡悠长。每当我在木匠铺刨着木头,她端来一杯热茶,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我总会想起1987年那个慌乱的傍晚。是她的勇敢,撞开了我这闷葫芦的心扉;是这木头的坚实,承载着我们一辈子的温暖与幸福。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