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静,今年三十八岁,在南方这座一线城市里,拥有一家不大不小的广告公司。从一无所有到小有成就,这条路我走了整整十五年。十五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稚嫩的青年变得沉稳干练,也足以让一些刻在骨子里的伤痕,结上一层厚厚的、不愿被人触碰的痂。
这个周末的午后,阳光很好,透过我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暖洋洋的。我正惬意地翻看着下个季度的策划案,助理小梅敲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为难。
“陈总,前台有位女士,说是您的姐姐,带着她女儿,想见您。”
我端着咖啡杯的手微微一顿,杯中醇香的液体漾起一圈涟漪。姐姐?这个称呼,已经有多少年没从别人口中听到了?我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没有这个亲人了。
“让她进来吧。”我放下杯子,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听不出任何波澜。
很快,两个身影出现在门口。走在前面的是一个中年妇人,穿着一件略显过时的碎花连衣裙,头发烫着老气的卷,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的痕迹比同龄人要深得多。她就是我的大姐,陈芳。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穿着时尚,画着精致的妆,正好奇又带着几分审视地打量着我的办公室。那是我的外甥女,小雅。
“小静啊,你这公司可真气派!”大姐一进来就咋咋呼呼地感叹,眼神里满是掩不住的羡慕和局促,“这地段,这装修,一年得挣不少钱吧?”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淡淡地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坐吧。”
小雅显然比她妈妈要镇定得多,她大大方方地坐下,眼睛却还在四处打量,那目光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评估,仿佛在衡量这间公司的价值。
“小姨,你这公司还招人吗?”没等大姐开口,小雅就抢先发问了,语气轻快,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我今年刚毕业,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呢。你看我来你这儿上班怎么样?好歹是自家人,肯定尽心尽力。”
我看着她那张年轻而充满优越感的脸,一瞬间,尘封的记忆像是被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十五年前那个同样阳光明媚的下午,那股混杂着屈辱、无助和心寒的滋味,再一次清晰地涌上心头。
十五年前,我二十三岁,正准备和大学谈了四年的男友周凯结婚。我们俩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家里条件都不好。为了凑够一套小房子的首付,我们拼命攒钱,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可临到婚期,还是差了两千块钱的彩礼。那两千块,在今天看来或许不算什么,但在当时,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座翻不过去的大山。
周凯家已经拿不出分文,我父母身体不好,常年吃药,我实在不忍心再给他们增加负担。万般无奈之下,我想到了我的大姐陈芳。
大姐比我大五岁,早早嫁到了镇上,姐夫家开了个小卖部,生意不错,是亲戚里过得最好的。我记得小时候,大姐对我很好,有什么好吃的都会分我一半。我想,她应该会帮我的。
我揣着兜里仅有的二十块钱,坐了两个小时的班车去了镇上。那天天气很热,我一路走到她家,汗水湿透了后背。姐夫正在店里看电视,看到我,眼皮都没抬一下。大姐在里屋,我走进去,看到她正在数一沓厚厚的钞票。
我局促地站在门口,把来意小声说了一遍。我说得磕磕巴巴,脸涨得通红,感觉自己像个乞丐。
大姐数钱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那目光让我浑身不自在。
“两千?小静,你一开口就是两千,你当姐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她的声音尖锐而刻薄,完全不是我记忆中那个温柔的大姐。
我连忙解释:“姐,我实在是没办法了,等我发了工资,第一个月就还你,我给你写借条。”
“写借条?”她冷笑一声,把钱“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借条有什么用?你跟那个周凯,两个人都是穷光蛋,在大城市里漂着,谁知道以后怎么样?万一你们混不下去,这钱我找谁要去?再说了,你结婚是大事,我们当亲戚的,随份子是应该的,但哪有借钱给妹妹当彩礼的?说出去让人笑话!”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我强忍着眼泪,声音带着一丝哀求:“姐,就当我求你了,这笔钱对我很重要,关系到我的婚事……”
“你的婚事?”她打断我,声音更大了,“我看你就是被那个穷小子灌了迷魂汤!我早就跟你说过,女孩子不要读那么多书,没用!早点嫁个本地有钱的,什么都有了!你偏不听,非要找个外地的穷鬼!现在好了,为了两千块钱求上门来了,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姐夫在外面听到动静,也走了进来,阴阳怪气地说:“就是,我们家的钱也不是捡来的。再说了,借钱给你,万一你婆家以后知道了,还以为我们娘家多没规矩,拿钱贴女儿呢,以后你在婆家也抬不起头。”
他们夫妻俩一唱一和,把我说得无地自容。我站在那里,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凉了。我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满脸刻薄的女人,怎么也无法和记忆里那个会把糖块塞到我手心的大姐联系在一起。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她家。回去的路上,我坐在颠簸的班车上,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我不是难过借不到钱,我是难过那份被最亲的人践踏的尊严和那份被彻底冰封的姐妹情。
那天之后,我和周凯四处找朋友借,东拼西凑,总算凑够了钱,婚礼才得以顺利举行。那两千块钱的难关,像一道深深的烙印,刻在了我的心里。从那天起,我暗暗发誓,这辈子,我再也不会求任何人,我一定要靠自己,活出个人样来!
婚后的日子很苦,我们租在城中村的握手楼里,白天各自上班,晚上一起摆地摊。周凯心疼我,什么重活都抢着干。我记得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我的手生了冻疮,又疼又痒,他每天晚上都坚持用热水给我敷,然后涂上厚厚的药膏。他说:“小静,委屈你了,你放心,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就是凭着这股不服输的劲儿,和丈夫的相互扶持,一步步走了过来。我们做过销售,开过小店,最后抓住了互联网广告的机遇,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从一个三人的小作坊,发展到今天五十多人的规模,其中的艰辛,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十五年,弹指一挥间。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为了两千块钱走投无路的女孩,而大姐,似乎还停留在原地。
思绪被拉回现实,我看着眼前的大姐和外甥女,内心一片平静,甚至没有一丝波澜。那些曾经的伤害,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只是被我埋得更深了。
“小姨,你想什么呢?”小雅见我半天不说话,又催促了一句,“我可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来你这儿绝对是屈才了,要不是看在亲戚的份上,我才不来呢。”
我差点被她这番话气笑了。名牌大学?屈才?她大概以为,凭着一层所谓的“亲戚”关系,就可以在我这里为所欲为。
我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公司招人有公司的流程,需要经过笔试和面试。如果你感兴趣,可以把简历投到我们公司的人力资源部邮箱。”
我的话让她们母女俩都愣住了。大姐的笑僵在脸上:“小静,你这是什么意思?自家人还走什么流程?你直接安排一下不就行了?让她跟着你,当个助理什么的,多学点东西。”
“是啊,小姨,”小雅也附和道,“走流程多麻烦啊,再说了,那些考试题目我哪会啊。你一句话的事嘛。”
我看着她们理所当然的嘴脸,心里那层厚厚的痂仿佛被再次揭开,虽然不再流血,但那种隐隐的痛感依然存在。
我端起已经有些凉了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然后不紧不慢地说:“大姐,公司有公司的规矩,不是我的一言堂。每个岗位都有对应的要求,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如果小雅真的优秀,通过正常的招聘流程,我相信她一定能脱颖而出。”
“你……”大姐的脸色瞬间变了,讨好的笑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代的是一丝恼怒,“陈静,你现在是老板了,翅膀硬了是吧?连你姐我的面子都不给了?不就是安排个工作吗?对你来说不就是一句话的事?你至于这么拿架子吗?”
“我拿架子?”我轻轻地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大姐,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大姐被我问得一愣:“什么事?”
我的目光越过她,仿佛看到了十五年前那个狼狈的自己。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十五年前,我结婚,差两千块钱,去找你借。我记得那天,你正在数钱,厚厚的一沓。我跟你说,发了工资马上就还,可以写借条。你是怎么说的,你还记得吗?”
我的话像一颗炸雷,在大姐的耳边响起。她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旁边的小雅也是一脸错愕,显然她并不知道这段往事。
我没有停下,继续说道:“你说,借条有什么用?我和周凯都是穷光蛋,谁知道以后怎么样?你说,你家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你说,我为了一个穷小子,把你的脸都丢尽了。”
我每说一句,大姐的脸色就更白一分。她眼神躲闪,不敢看我,双手紧张地搓着衣角。
“那时候,我求你,我说那笔钱对我很重要。可是你和姐夫,把我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打发了。从你家出来,我身上只有二十块钱,连买瓶水都舍不得。你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吗?”
我顿了顿,看着她惊慌失措的眼睛,平静地吐出后半句话:“我当时就想,这辈子,我陈静就算是饿死、穷死,也绝不再求你陈芳一分一毫。这个姐姐,我没有了。”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小雅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又看看我。
大姐的嘴唇颤抖得更厉害了,她终于挤出一句话:“小静……那……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那时候……那时候家里也……也不宽裕……”
“不宽裕?”我再次冷笑,“不宽裕到可以拿着一沓钱在屋里数?大姐,你不用解释。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翻旧账,也不是为了让你难堪。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道理。”
我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理所当然的亲情。情分,是需要经营和维护的。你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不仅没有伸出援手,反而狠狠地踩上一脚,从那一刻起,我们之间的姐妹情分,就已经被你亲手斩断了。”
我转过身,目光落在小雅身上:“至于你,你想来我公司上班,可以,按规矩来。投简历,笔试,面试。如果你有能力,我欢迎。如果你想靠着这层早已名存实亡的亲戚关系走后门,那我明确告诉你:没门。”
“你……你……”大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大概没想到,当年那个任她数落、毫无还手之力的妹妹,如今会变得如此强硬和冷漠。
小雅的脸也是一阵红一阵白,她大概从小到大都被父母宠着,没受过这样的当面拒绝,面子上挂不住,站起来拉着她妈妈的胳膊:“妈,我们走!什么破公司,谁稀罕啊!我们还不愿意来呢!”
大姐被她拽着,踉踉跄跄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她还是不甘心地回头,用一种近乎怨毒的眼神看着我:“陈静,你行!你现在有钱了,了不起了!你别忘了,你身上流的也是陈家的血!你这么不近人情,小心遭报应!”
我看着她,内心毫无波澜。报应?如果说靠自己努力奋斗过上好日子是不近人情,那我宁愿一直这样“不近人情”下去。
她们走后,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安静。阳光依旧温暖,我却感到一丝疲惫。我不是圣人,做不到一笑泯恩仇。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是一辈子的疤。我可以选择不报复,但我无法选择原谅,更无法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助理小梅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帮我把凉了的咖啡换掉。她轻声说:“陈总,您没事吧?”
我摇摇头,对她笑了笑:“没事,工作吧。”
生活还要继续,我的公司,我的家庭,我的未来,才是我应该倾注心血的地方。至于那些早已逝去的所谓亲情,就让它永远埋葬在过去吧。
人这一生,会遇到很多人。锦上添花的人很多,雪中送炭的人很少。真正把你放在心上的人,不会在你落魄时袖手旁观,更不会在你危难时恶语相向。那些在你最需要时推开你的人,也不配在你成功时分享你的荣光。
我可以不恨,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因为那份被拒绝的屈辱,早已化作我前进的动力,时刻提醒着我: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只有自己,才是自己最坚实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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