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秀兰,今年六十三,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退休小学老师。老伴走得早,我一个人把女儿方静拉扯大,看着她考上大学,留在一线城市打拼,结婚生子,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算完成了。今年暑假,女儿女婿非要接我过去住一阵子,说外孙女悠悠想外婆了。我拗不过他们,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从我的小县城来到了这座流光溢彩的大都市。
女儿家是高档小区,电梯刷卡,门禁森严,环境是真好,绿树成荫,鸟语花香。女婿张诚是个软件工程师,人很斯文,对我一直客客气气。女儿在一家外企做中层,雷厉风行。他们给我准备的房间朝南,阳光充足,床品都是新换的,带着太阳晒过的味道。悠悠更是像个小尾巴,整天“外婆外婆”地叫,缠着我讲故事。我心里熨帖极了,觉得这趟来得真值。
我盘算着,就在这儿踏踏实实住上十天半个月,帮女儿做做饭,带带孩子,让她和女婿也能喘口气。可我万万没想到,我的到来,却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让我尴尬得无地自容。
事情是从我到的第二天开始的。
那天上午,女儿女婿都去上班了,我带着悠悠在客厅玩积木。小丫头正是好动的年纪,一会儿把积木搭成高塔,一会儿又哗啦一下推倒,笑得咯咯响。我看着她可爱的样子,心里软成了一片。大概十点多钟,门铃响了。
我有些纳闷,女儿说这小区的邻里关系都比较淡漠,平时很少有人串门。我透过猫眼一看,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烫着一头时髦的卷发,穿着得体的连衣裙,手里还拎着一小袋水果。我想着可能是女儿的朋友,就打开了门。
“您好,您是?”我客气地问。
那女人一见我,立刻堆起满脸的笑,热情得有些夸张:“哎呀,您就是方静的妈妈吧?我是住对门的,姓王,叫我王姐就行。昨天就听见你们家有动静,猜到是您来了。快,这是我刚买的荔枝,新鲜着呢,给您和孩子尝尝。”
说着,她不由分说地把水果塞到我手里,人已经挤进了门。我有点不知所措,只能一边说着“太客气了”,一边把她往里让。
王姐一进屋,眼睛就像雷达一样四处扫描。她先是夸张地赞叹:“哎哟,方静家真干净,阿姨您可真能干,一来就把家里收拾得这么利索。”
我尴尬地笑笑:“没有没有,是孩子们平时就爱干净。”其实我昨天才刚把客厅的地板拖了一遍。
她没接我的话,目光落在了玩积木的悠悠身上。“哟,我们悠悠真乖,自己玩呢。来,王奶奶抱抱。”她说着就要去抱悠悠。悠悠有点认生,往我身后躲了躲。
王姐也不介意,转头又对我开启了话痨模式:“阿姨,您是哪里人啊?退休金一个月多少钱啊?这次打算住多久啊?哎,我说方静这孩子就是有福气,找了个好老公,买了这么大的房子,您老也跟着享福了。”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像连珠炮一样,根本不给我思考和回答的空隙。我被问得晕头转向,只能含糊地应着。我一辈子都在小县城生活,邻里之间虽然也热情,但绝没有这样一上来就打探别人家底的。这让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适,仿佛自己成了一件被估价的商品。
她自顾自地说了十几分钟,从她儿子的工作说到她儿媳妇的消费观,最后话锋一转,又落回我们家:“阿姨,您看,我们两家门对门,以后可要多走动。对了,我听说小张是在那个什么‘星辰科技’上班吧?那可是个大公司啊!我侄子,就是我亲弟弟的儿子,今年刚毕业,学计算机的,也是个高材生,就想进这种大公司。您看,能不能让小张帮忙问问,给递个简历?都是自己人,帮帮忙嘛。”
我终于明白了她今天来的真正目的。原来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是在这儿等着我呢。我一个农村来的老太太,哪里懂这些。我只能赔着笑说:“这个……我也不懂啊。等晚上张诚回来了,我帮你问问他。不过孩子们工作上的事,我也不好插嘴。”
王姐一听,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还是坚持道:“哎呀,您是长辈,您说话比我们管用。您就跟小张说,是我王姐的侄子,人特别机灵,肯定没问题。这事儿就拜托您了啊!”
她又坐了一会儿,看我实在接不上话,才意犹未尽地起身告辞。送走她,我关上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比在菜市场跟人吵了一架还累。悠悠拉着我的衣角问:“外婆,那个奶奶是谁呀?她好吵。”
我摸摸她的头,苦笑着说:“是邻居奶奶。”心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
晚上女儿女婿回来,我把白天的事跟他们说了。女儿方静一听就皱起了眉头:“妈,您别理她。这个王阿姨就是我们这楼里出了名的‘包打听’和‘万事求’,谁家有点什么事她都知道,也谁都敢求。您以后她再来,就说我们不在家,或者您就装听不见。”
女婿张诚也说:“妈,工作的事您别往心里去。他们公司招聘有严格的流程,不是我能说了算的。我回头找个理由回绝她就行。您别为这事烦心。”
听了孩子们的话,我心里稍微好受了些。我想,大城市里的人际交往可能就是这样吧,直接又现实。我只要按照女儿说的,以后少搭理她就是了。
我还是太天真了。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门铃又响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透过猫眼一看,果然又是王姐,这次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男人,瘦瘦高高的,戴着眼镜,一脸怯生生的样子。
我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开门也不是,不开门也不是。我站在门后,犹豫了足足半分钟。门铃锲而不舍地响着,还伴随着王姐的大嗓门:“阿姨,在家吗?开门呀,我带我侄子过来认认门!”
我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打开门。
“阿姨,您怎么半天才开门呀,是不是在午睡?”王姐依旧是那副自来熟的样子,一边说一边侧身让她侄子进来。“快,小杰,叫林奶奶。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方静的妈妈。”
那个叫小杰的男孩有些拘谨地喊了声:“林奶奶好。”
我勉强挤出个笑容:“你们好,快请进。”心里却在哀嚎,这算怎么回事?直接把人领上门了?
王姐拉着她侄子在沙发上坐下,开门见山地说:“阿姨,这就是我侄子,周杰。昨天跟您说的事,您跟小张说了吗?我寻思着,干脆带孩子过来让他跟您见个面,您看着孩子多老实,多本分的一个人啊!让他跟小张聊聊,肯定能行。”
我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只能实话实说:“王姐,实在不好意思,张诚他昨晚加班,回来得很晚,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
王姐的脸立刻拉了下来,语气也带了些质问的意味:“哎呀,阿姨,您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呢?这可是关系到孩子一辈子前途的大事啊!您打个电话问问也行啊。您看,我人都带来了,您总不能让我们白跑一趟吧?”
她那理直气壮的样子,好像我欠了她天大的人情似的。我被她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那个叫周杰的男孩也低着头,看得出他也很窘迫。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些:“王姐,是这样的。孩子们的工作有他们的规矩,我一个老太太真的掺和不了。而且张诚他们公司招人,都要经过好几轮笔试面试,不是谁递个简历就能进的。您这样……让我很为难。”
王-姐一听,声调立马高了八度:“为难?有什么为难的?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你们城里人就是这样,看着客客气气,实际上心眼多着呢!我们大老远过来求你,你连这点小忙都不肯帮。方静和小张赚那么多钱,住这么好的房子,帮一下亲戚邻居怎么了?真是越有钱越小气!”
她的声音尖锐刺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耳朵嗡嗡作响。我一辈子教书育人,最重脸面,何曾受过这样的指责和羞辱?我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王姐,您怎么能这么说话?”我终于憋出一句话,声音都带着颤音。
“我怎么说话了?我说的是实话!我看你就是瞧不起我们这些普通人!”王姐不依不饶,站起身,一副要跟我理论到底的架势。
就在这时,悠悠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大概是被外面的争吵声吓到了,她怯生生地看着我们,小声说:“外婆,你们在吵架吗?”
看到外孙女受惊的眼神,我心里一痛,所有的气愤瞬间化为了委屈和心疼。我不能在孩子面前这样。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王姐说:“王姐,今天我家里不方便,你们请回吧。”
王姐大概也觉得在孩子面前失了态,哼了一声,拉着她侄子,摔门而去。那“砰”的一声巨响,仿佛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抱着悠悠,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千里迢迢跑到女儿家来,不是为了享福,反倒是来受气的。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外来入侵者,不仅没能给女儿家带来帮助,反而惹来了这些是非,让整个家都不得安宁。
晚上,我强打精神做了饭,但一口也吃不下。女儿看我脸色不对,再三追问下,我才把下午发生的事情说了。
方静听完,气得脸都白了,立刻就要起身去找王姐理论。我赶紧拉住她:“算了,算了,别去了。去了也是吵架,邻里之间弄得太僵不好。”
“妈!她都欺负到您头上了,您还忍着?她凭什么这么说您?我们家的钱是我们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凭什么对您进行道德绑架?”方静的声音里带着怒火和心疼。
张诚也沉着脸说:“妈,这事您别管了,我来处理。我明天就跟她说明白,以后不会再让她来打扰您。”
看着女儿女婿为我出头的样子,我心里既温暖又酸楚。温暖的是他们对我的维护,酸楚的是我一把年纪了,还要让他们为我操心。我原本是想来当他们的避风港,结果却成了他们的累赘。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我在想,是不是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误?我在小县城生活了一辈子,习惯了淳朴直接的人际关系,非黑即白。可是在这里,一切都变得复杂而模糊。我的价值观,我的行为方式,似乎与这个光鲜亮丽的世界格格不入。我就像一个穿着旧棉袄闯入高级宴会的乡下人,浑身都透着不协调。
第三天上午,我正在阳台上发呆,门铃又不合时宜地响了。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又是她?她还想干什么?
我走到门口,没敢看猫眼,直接隔着门问:“谁啊?”
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听起来有些粗犷:“你好,我是住楼下的。你们家能不能小点声?孩子要高考了,被你们吵得没法复习!”
我愣住了。吵?我们家什么时候吵了?除了昨天王姐那一番闹腾,家里一直安安静静的。悠悠玩积木都垫着毯子,我走路都踮着脚尖。
我连忙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一脸的不耐烦。
“同志,您是不是搞错了?我们家今天很安静啊。”我小心翼翼地解释。
男人皱着眉,指了指楼上:“怎么没吵?刚才不是还有女人吵架的声音吗?昨天也是,叮叮咣咣的,孩子说天花板都在震。你们家是不是来亲戚了?能不能管管?再这样我找物业了啊!”
我一下子明白了。他说的,肯定是前天悠悠推倒积木的声音,和昨天王姐大吵大闹的声音。原来,这栋看似隔音良好的楼房,根本不隔音。我自以为的小心翼翼,在邻居耳朵里,可能就是持续不断的噪音。而王姐那两次拜访,更是成了骚扰邻里的“罪证”。
我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我活了六十多年,第一次被人这样指着鼻子投诉。还是在女儿家,因为我的到来而引起的。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不对。我们以后一定注意。”我除了道歉,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我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男人见我态度还好,也没再多说,摆摆手就走了。
我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地滑坐到地上。两天,仅仅两天时间,对门的邻居因为求人办事不成,对我恶语相向;楼下的邻居因为噪音问题,上门投诉。我感觉自己像个笑话,一个巨大的、可悲的笑话。
我一直以为,我来女儿家,是来帮忙,是来享受天伦之乐的。可现实却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我的生活习惯,我处理问题的方式,甚至我的存在本身,都在给女儿女含蓄地制造麻烦。我成了那个打破邻里间脆弱平衡的“不速之客”。
我再也没有脸在这里住下去了。
我给女儿打了个电话,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静静,我今天下午就回去了。”
电话那头的方静显然惊呆了:“妈?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是不是王阿姨又来找您了?”
“没有,谁都没来。就是……我想家了。出来两天,家里的花没人浇,我不放心。”我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妈!您别骗我了!到底怎么了?”女儿的声音急切起来。
我的眼泪终于决了堤,所有的委屈、尴尬、羞耻,在这一刻奔涌而出。我哽咽着,把刚才楼下邻居上门投诉的事情告诉了她。
“……静静,妈给你添麻烦了。妈不适合这里,妈还是回去吧。你们过你们的日子,不用管我。妈在这里,只会给你们丢人……”
“妈!您胡说什么!”女儿在电话那头也哭了,“这根本不是您的错!是她们太挑剔,太不讲理了!您别走,我马上请假回去!您等我!”
我挂了电话,开始默默地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就那么几件衣服。我把给悠悠买的小裙子叠好放在床头,把我带来的土特产从冰箱里拿出来放在餐桌上。我看着这个我只待了两天的“家”,心里五味杂陈。这里很漂亮,很舒适,可是,它不属于我。
我订了最近一趟回县城的火车票。当我拖着行李箱,像个逃兵一样走出那个高档小区的大门时,我回头望了一眼女儿家的那扇窗户。阳光下,窗明几净,可我却觉得无比刺眼。
我想,我大概再也不会来了。不是因为女儿不孝顺,不是因为女婿不欢迎,而是因为我终于明白,两代人之间,最好的距离,或许就是一碗汤的距离。太远了,汤会冷;太近了,会烫着彼此。我爱我的女儿,所以我选择离开,还她一片清净的天空。而我的世界,就在那个宁静的小县城里,那里有我的根,也有我最后的尊严。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